第五章

第五章

起風聲。

走雲聲。

白天有人撣被子,啪、啪、啪的聲音。

如果光線也有聲音。照在樹葉的紋路上。細微得只在臆想中出現的聲音。它從這面刺入,幾縷溶在葉中,剩下的穿透過來。

綠得發光的葉子,輕輕搖動。

讀課文的聲音,黑板擦為空氣里填充着白色粉塵。

又或者是在那遙遠的沙漠和深海的寂底,強烈的季風卷着如同哭泣般的低鳴揚揚地掠過整個大地,而幾千公里平面下的黑暗被水波煎煮翻滾,稠密地掙扎在一起。

為什麼你在那裏呢。

你不在晾着被子的陽台下,不在綠的發光的葉子下,甚至不在有白色粉塵漂浮的教室里讀課文。

卻偏偏在那裏呢。

夏政頤沿着牆角的影子走。下午三點的陽光,正好投出勉強容下一人的陰影。像在獨自玩着什麼遊戲一樣,夏政頤緩慢而仔細地移動着腳步,努力不讓身體的哪個部分被光線照射到。

兩三年前的話,應該是毫無難度的吧。

兩三年前的自己有着足夠孩童的身高。

但現在政頤發現了,除非他用力垂下頭,不然總會看到在那面牆的影子外,多出的毛茸茸的一團。過去十分鐘后,在屬於自己的那團影子前,出現了高出不少的一個新的黑色輪廓。

夏聖軒下巴以下的部分還沒在牆影中,眼睛卻在陽光的照耀里有些半眯起來。

他對政頤說:“要出去?”

政頤看着他:“……是啊……和同學約了。”

夏聖軒點點頭:“嗯。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今年的夏天不知怎麼創了幾個新紀錄。天天聽新聞里播報着“三十年來最嚴重”、“發佈橙色預警信號”、“明天氣溫依然維持在39度”,夏先生每天下班回來手臂都是通紅一片,連公事包也來不及放先開了冰箱門喝上半天涼水。

夏聖軒也晒黑了一些,他和政頤天生偏白,不受紫外線困饒的特質不同,出去跑了幾次后,手錶脫下來,那裏便已經露出一條淺色的痕迹。

洗完手時聖軒聽見夏先生說看到門口停了賣西瓜的卡車不如去買五六個回來,一邊就拿了錢包要推門出去。聖軒喊住他:

“冰箱裏的飲料也沒了,再帶幾瓶回來啊。”

“看拿不拿得下吧。”

“那我跟你去好了。”

“哦,不用了,你才到家。對了順便把廚房裏的垃圾給我,我去扔掉。”

聖軒提着膠袋到門前:“給。”

夏先生嘲笑他:“怎麼這次不說‘路上小心’啦。”

謝哲的事故把預定中所有事情被推翻了。多少時間的作業,多少時間的娛樂,多少時間什麼也不幹只想閑躺着,全部被推翻。

當塵埃落定,在預告着一切都結束的儀式上,夏聖軒看着好友的黑白照片想,“……這就是‘我弄哭的女孩子你要幫忙去安慰’么……。”

有個女生哭得最厲害,烈日底下幾乎腳站不穩,夏聖軒扶着她坐到陰涼處。伴隨着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腔的,是女生手裏的紙巾飛速消耗,最後難免眼淚甚至鼻涕都落到夏聖軒的衣服上。“唔,算了,沒關係”,最初還懊惱自己沒有帶手絹的習慣,可隨後聖軒也不再計較了,伸出手任憑對方擦得濕了一片。

對方得到安慰便開始傾訴起來。抽噎里混合著亂七八糟的詞。

聖軒知道平素這個女生和謝哲關係並不好,該怎麼說呢,就是表面上的故意敵對吧,可現在也知道了女生的世界,真的不能用表面看到的現象去衡量。

“一看就知道是喜歡你啊。”聖軒瞅着右手臂朝上延向肩膀的淚漬想。

“大家都很喜歡你啊。”望向遠處小規模的人群,有很多都是沒有收到通知卻自己跑來的吧。

“……你這傢伙真不愧是……”夏聖軒苦笑着。

回憶起什麼的時候對話。

不要去追究哪個時候,總之是有過這樣對話的。

“你這種傢伙啊,五十年後一定是孤獨地在養老院裏挖腳底的雞眼吧。”夏聖軒說。

“別的不敢保證,但即便五十年後,我也一定是萬人迷這點,你絕對要相信哦。”謝哲說。

“我寧可去相信奧特曼。”

夏聖軒隔着人群遠遠地看照片上的謝哲。他舉起手擋在眉下。黑襯衣右側袖子的大片深色痕迹慢慢在陽光下縮小着範圍。

五年。

十年。

哪怕五十年後,你都一定會是又老又迷人。

我相信的。

我真的相信。

但你為什麼不證明下去。證明給我看五十年後,還有那麼多人喜歡你,你被稱作風度翩翩的老頭,氣度不凡又才華橫溢得連小女生都不會用不敬地口吻提及你,你還能跳流暢的舞蹈,在老同學的聚會上成為最活躍的人物,讓大家說著“果然還和以前一樣呢”。

五十年……你甚至連十年後,五年後都沒有了。突然剎車,停在這個夏天。滿世界被燃燒后的香蠟錢紙味。

下到底樓時,夏政頤放慢了腳步,仰面望了一眼自家的窗戶。應該是要在下午時被收進的衣服,晾滿了兩排。夏天大多是淺色系,淡黃色的政頤的T恤,米色的夏先生的褲子,或者淺灰的政頤媽媽的裙子,只有夏聖軒三天前穿的那件黑襯衣,大概是整幢樓里都唯一的一件深色外套了。本來炎熱的夏季里就很少有人會選擇吸光吸熱的黑色。

像是眼睛裏被鑽了一個洞。

政頤低頭走過幾條街,回神過來已經站在那個熟悉的路口前。沿街的有拉麵店,有書報亭,有賣美髮用具的店面擁擠的鋪子,然後在它們中間,沒有光,一個黑色的入口,走進去的話,有條木頭台階樓梯,通向二樓,拉開,就是撲面躁熱而混亂的空氣,混合著鍵盤聲。

政頤定定望着路對面,男孩的手指有些無意識地用力摩蹭着褲邊。而等他穿過馬路走到入口附近,果然沒有看見那輛摩托車。

在二樓的網吧有人拉開門下來之前,夏政頤已經飛快地調頭離開了。

走過十字路口后他開始拔腿狂奔,最後在某個街沿不明顯的凸起處被狠狠地絆了一下,沒有摔倒只是踉蹌,卻如同突然被爆裂的氣球。聽見“啪”的驚炸聲。

腦海中隻字片語的對話。

夏聖軒跟他父親說著“昨天肇事的車是抓到了”,跟不知道誰打電話時說著“車主雖然辯解說不知情,但他的剎車明顯損壞,怎麼可能不負全責”,“判決前會先被拘留吧”。

或者最後,每次出門時,聖軒都會無意多加的一句“路上小心”。

十五歲的夏政頤愕然地停在這扇詭異的門前。好象許多次在電影中見過的場景那般。打開后,面前是黑暗的群山和腳下深不可測的谷底。即便他迅速地關上,可再打開后,依然是這樣。再關上,再打開。再關上,再打開。再關上,再打開。

無論怎麼反覆,門那邊都沒有出現一條可以行進的路。腳下的深谷還在吸納着所有的恐懼與不安。下面傳來的尖利的風聲不懈地撫摩着他的臉頰。就像憐愛一朵花。

而從夏聖軒的眼睛裏看來,只是覺得和政頤的關係起了微妙的緩和。

那個少年甚至會主動地走到自己身邊把剛剛盛出的湯沉默地端走,並且說話時也變成常常低下頭宛如帶有奇妙的服從。前幾天時夏聖軒因為要奔走的事不少,一直也沒有多餘的力氣來確認。但階段的忙碌過去,夏聖軒已經越來越感覺到政頤的變化相當明顯。

“暑假作業還來得及么。”這天下午,聖軒看見走進廚房的政頤時問。

“哦,還可以吧……”男孩的手搭在冰箱門上,朝這裏看一眼,又垂下去。

看吧,果然這樣,連生冷的頂撞也沒有。聖軒接著說:“你最近不太出門啊。”

“啊?”

聖軒站起來也走進廚房:“吃西瓜?”

“嗯……”

一分為二。剩下的半個包上保鮮膜放回去。聖軒把勺子遞給政頤:“喏。”

男孩在回房前躊躇了片刻,等聖軒把桌子上的西瓜汁擦乾淨后,注意到時,政頤先開了口:“我看會電視……”

“誒?……你看啊。”看電視不是什麼需要通報批准的事吧,想想有些奇怪,“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政頤沒出聲,托着西瓜拉過椅子坐上去。

好象隨便選了一個頻道停在那裏。

聖軒看着電視裏那個不知所謂的訪談節目,又掃一眼政頤。

果然是發生了什麼的樣子。

讓彼此的關係出現預料外轉機的事。雖然聖軒沒有明確的線索,可還是會在內心裏暗暗排摸。難道說是謝哲的事故對這小孩有了影響?他也覺得悲傷?同情我失去一個好友?會是這麼簡單的關係么。

“因禍得福”么?

聽起來非常非常諷刺的詞啊。

明明之前還把自己當成一個敵人那樣在心裏反感着。

“我……”

“嗯?”聖軒回過神。

政頤坐在椅子上,目光交替地在西瓜、電視、以及聖軒三處點來點去。綠色外皮上滲出的水,已經沿着他的指縫流下來。

“怎麼了?”聖軒問。

“如果我說……”

“什麼?”

“……”政頤看着聖軒毫無預備的眼睛,頭一扭,“沒。”

“誒?”

“沒什麼……西瓜不太甜。”放下手裏的勺子,站起身逃似地回了房間。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裏,暑假正從電腦右下角的時鐘上飛速流失,夏聖軒除了要趕忙作業外,謝哲那樣嚴重的事故依然還有身為班長及好友的他需要負責很多。和井夜的聯繫多半都靠手機,看到像“那麼你好好休息吧”之類的回復后男生撓着頭,琢磨不了該答什麼,這一次的交流也就到此終止。

因而女生這天透過門上的貓眼看見外頭站着的夏聖軒時,驚詫得幾乎忘了做開門的正確反應。

“啊誒?”

“嗯,過來看看。”聖軒沖她笑笑。

“哦……呀!你先呆會進來!”女生雙手一推,無形的線把聖軒放到禁區外,然後趕忙匆匆跑回屋裏去。聖軒站在那裏聽見整理東西的聲音,眉眼變得溫柔起來,等井夜回來時做出“可以了”的姿勢,他才踏進去。

十分鐘后桌子上擺上切好的西瓜和橙味的飲料,聖軒拿過沙發上一本書,翻兩頁后問:“你對這個感興趣?”

“心理學嗎?有點點好奇而已,不過那書寫得很深,看不太懂。”

“哦……是嗎。”翻到第一頁,逐行點起來。

這樣碰面的痕迹遺留在了夏聖軒帶回家的一本心理學的書,一張CD,以及一份手機優惠話費的活動海報上。它們就擺在聖軒的寫字枱中央。

差不多過去十天,開學了以後,才被夏政頤看見。

平時政頤從不進他人的房間,聖軒將之理解成一種情緒上的抵觸卻也無可奈何,不過這次,因為一定要找某個詞典,而據說只在曾經是書房的聖軒的屋子裏有,所以在聖軒還沒有放學回家時,政頤猶豫着還是開了門。

在找到詞典前先被書桌上的東西轉移了注意。所謂的轉移注意力,也只是順手拿過來看了一下而已。那個年紀的小男生不可更改的好奇心,並沒有別的什麼規矩來阻擋。

草草翻過了被包在藍色書皮下的書後,政頤又拿過一邊的海報。正面印着最新的手機話費促銷售活動,背面則拼接着許多零碎的小廣告。

高二開學,新的幹部改選沒有什麼新意。夏聖軒依然連任班長,而副班長改由原先的學習委員接替,是個女生。

班主任將結果宣佈的時候,雖然有慣例的掌聲,空氣里還是瀰漫著隱隱的沉重。聖軒坐在椅子上,把入秋後已經替換的長袖襯衫挽上去,又挽上去一點。

連半開玩笑地哀嘆去年曾經人氣高漲的1班男性正副班長組已經不復存在的人都沒有了。誰都小心翼翼地選擇着說詞。然後藉由這樣屏息的空白期,大片大片與學業有關的壓力也在空降后讓胡思亂想的時間都徹底告磬。

先前曾經非常胡鬧而熱騰的言論,幾乎壓制不下去的氣氛和笑話,唧唧喳喳的喜悅,都如同不曾存在過那樣被誰的手一折就消失。比關閉了電視,澆熄了火焰,或者一張紙剪成兩半還要簡單。

夏聖軒用訂書機把本周的練習卷壓到一起時,看見在謝哲空着的座位邊,依然有女生默默望着那裏後用力吸了吸鼻子。

進入初三后夏政頤的班級換了教室,換了班主任老師,轉走了一名同學,繼續保持着70%的舊貌和30%的新顏持續着。新老師是男的,看起來三四十,眉毛上有條很明顯的傷,這樣使得他一臉凶神惡剎,搞不好被學生家長向上級投訴過也很可能,因為明顯班裏大部分男生都害怕起來了么,雖然聚在背後拚命說他的壞話。

夏政頤對這個老師卻沒太大感覺,無非眉毛上有傷疤而已,也許是小時候摔在煤氣爐邊搞的呢,為什麼都愛聯想到“殺人犯”之類。

連這方面都繼續着他的不合群。當然自己上課遲到被那老師喝着時,男孩的心裏也些微嚇得一顫。

這方面又依然保持小孩子似的本性。

放學出校門前會經過教工的停車棚。政頤這天離開得晚,走到那裏看見只余了三四輛車,光線昏暗的車棚頂下,有個大個子一會站一會蹲一會手叉腰看起來很奇怪的樣子。

再走兩步明白是自己的新班主任老師。

本來只打算說聲“老師再見”,對方卻在聽到后喊住了他。

“哦!夏政頤!正好你幫老師一個忙!”說話時的聲音還是那麼大。

政頤上前問:“什麼事情?”

“那邊有條小溝槽對不對,老師個子太高看不見,你能幫我看看那兒有沒有一把車鑰匙么?”

原來是自行車鑰匙丟了。做老師的還這麼丟三拉四沒問題么。政頤心裏想得多,嘴上卻還是不會說出來的,取下書包,一邊問着“哪邊?”一邊附趴下身。

“這附近。有嗎?當心腦袋。”

牆邊的一條排水溝,因為被隔在車棚外所以很難看得清,加上又是黃昏,政頤眯了半天眼睛仔細分辨那堆黑呼呼的地方有沒有異常物品。

“好象……沒有啊……”

“啊?也沒有嗎?”老師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泄氣,接著說,“那算了,你趕快起來吧。”在政頤站起來拍褲子的時候又說“謝謝你啊”。

政頤抬眼瞥到他眉毛里那條傷疤,這個光線里居然還很清楚,但糅在臉上時,沒有破壞老師那無奈又感謝的神情。

政頤拿起書包要走,又順便地問一聲:“那老師你要走回家?”

“只好坐車了誒。你知道這附近什麼車是到中山新村嗎?”

“大概,706路。”想了會,“11路也到。”

“哦,車站近不近?”

“還可以。”……等等。

“你知道?”

“……嗯……”難道說?不要吧!

作為學生,無論是好學生差學生,初中學生高中學生,都不會樂意和哪個老師單獨走上超過五分鐘的路途。這簡直是比嚴刑拷打還要難受的事。

所以夏政頤不時有意拉開和這位新班主任的距離,挑着人多的地方把彼此沖遠一點。但心裏的彆扭還是克服不了,男生的表情有些不自覺地僵硬着。

“夏政頤,上課時還不夠積極啊。”

就是這種,典型的口氣,眉毛上有傷疤的老師也改變不了的典型師長口氣。政頤扯着書包帶隨便地“嗯”了一聲。但老師顯然還想談得更多。

“參加什麼課外活動嗎?”

“沒。”

“沒有什麼想參加的?”

“沒有。”

“誒,放學後去活動一下還是很好的。”

“……”

“班裏的男同學有幾個很會鬧事吧。”

“哦……”

“能搞個什麼活動把他們的精力消耗掉點就好了。”這次像是老師的自言自語。

政頤則一心計算着距離車站的距離,還有一分鐘吧,也許還有四十秒就能走到,挺過去!

“對了,你長跑怎麼樣?”

“啊?什麼?”

“要跑1000米吧,你們現在的體育測驗。”

“……嗯……”

“喜歡嗎?”

喜歡才見了鬼,夏政頤的體力從來不是他的長項,或者該說是弱點,每次都是踩着點擠進及格線,跑完后臉色慘白。簡直忍不住懷疑老師難道在揶揄自己,夏政頤敵視地對視過去,可對方的表情卻很平和,甚至還有些不明原因的興奮。政頤揉了揉鼻子:“……一般般。”

“呵呵,長跑好象真的不太受歡迎啊。”

想着“這是廢話”的夏政頤在這時看到了盼望已久的車站,臉上的喜悅飛速蔓延開。他朝老師指了指站牌“到了,就是那裏”。然後加快腳步,倒退似地說“老師我往這邊走了”。鑽進人群。

隨後從同學們的聊天裏獲悉,原來這個老師以前讀書時一直都是長跑運動員啊,女生那邊還有風聲說他得過什麼馬拉松的名次。只是傳言誇張到“據說眉毛里的傷也是和反對自己繼續運動的父親打架時留下的哦”地步時,聽來就不可信太多了,根本是那種火車雜誌才會杜撰的“感人內幕”。但夏政頤卻相信長跑運動員這點,因為老師不知怎麼開始突然注意到自己,接連幾次都說“夏政頤你應該跑步健健身嘛!”

說得好象自己弱不禁風一樣。男生聽了這種話是不會高興的。

無非皮膚白一些,骨架瘦……有一點點瘦弱。手臂上明明有肌肉的啊。

“你們啊,不要老是往遊戲機房跑!還有網吧。我知道班裏有幾個同學很喜歡流連在那裏……”班會課上這樣開頭的老師果然在接下來說,“我打算在這個月底搞一次長跑活動……”

學生們當即慘叫着“啊?!不要!”地反饋上來。

夏政頤托住下巴看窗外。

連續四次沒有在網吧樓下發現那輛摩托車后,他就再也沒有去過。更準確地說是靠近也不敢。儘管裏面有無數可能性,最壞的或許只佔1/10,可這1/10一旦被證實,會讓他腳下所有的土地瞬間消失,無限下墜。

他的腦袋裏沒有想出更多清晰而條理地分析狀況。

只是如同本能般地逃得遠遠地。越遠越好。

而這麼說起來的話——

夏政頤轉過眼睛,講台上老師還在努力說服大家,手裏舉着收集好的相關消息讓大家傳閱下去。

——這麼說起來的話,好象自己已經跑了很長一段路了。

不敢回頭地拚命跑。獨處的時候。睡覺的時候。聽見新聞里報道着交通事故的時候。身邊有夏聖軒的時候。靜謐夜晚或是黃昏的時候。

好比在凌晨的街道上,一個人疲倦地跑着,踏下的腳步愈加艱難,手臂也越來越擺不動了,喉嚨里強烈地反着血腥氣,汗水滲出身體又被衣服反悶回去,粘膩地來回著,難受。

卻絲毫不敢停。

身後到底是什麼東西,看不到也不敢看。

只有伴隨着詭秘氣息的甜蜜,逼迫上來卷繞追逐。每次都還差一點點就要夠到自己。

這天放學把書包掛在客廳的椅背後,夏政頤抿了抿嘴。誰都沒有回來,十月的日光在地上刨出一個暖絨絨的坑。

政頤走去打開了夏聖軒的房門。主人不在的時候,這間屋子也像是有着生命一樣。哪裏一雙眼睛盯着看政頤。

像為了掩飾局促,男孩咳了一聲,走到聖軒的寫字枱邊目光小心地搜索着。

居然沒太費力氣就找到了一個月前看的海報單。只是由之前隨手放在桌上,變成被壓到了一疊書下面,好在露出紅色一角,讓政頤沒怎麼費功夫就發現了。

正面是手機話費的優惠宣傳。背面拼接了很多廣告。

政頤回家找到廣告海報的同一天。下午第三節課上,夏聖軒逐排催促那些不情願的面孔一個個把自我評價表交上來,最後將手裏的紙頁在講台上敲敲整齊時,才用剛剛想起什麼似的口吻說“對了,今天的自習取消,可以直接回家”。下面立刻炸響一片,哇啦哇啦喊着“早說嘛”的人很快開始收拾起書包,除了偶爾幾個動作慢的女生外,沒幾分鐘教室就空得安靜了不少。

夏聖軒也抬起手腕看看時間,在有人問“回家嗎”時應了一句“哦不,今天還有別的事情”。問話的人注意到他的表情后:“要去謝哲家么……”

“去看看。”夏聖軒抓過書包柄,把椅子推插回去。

還有一件事總是吞咽不下去。

其他什麼都可以強制地像用除草機不分三七二十一地統統剷除,卻總還有一個地方迴避着繞開,搭着機器扶把的手每次都會停下來,詭異似地前進不了。

從防盜鐵門后露出的眼睛盯住聖軒看了看,開了鎖讓他進來。

“伯母好。”目光先碰到由客廳趕來的謝哲媽媽,打完招呼后,才伸手摸着面前謝佑慈的腦袋說,“你好。”

小姑娘沉默地沒有說話。

和謝哲媽媽說話時,那個十一歲的小姑娘一直蹭在門邊,右手背在身後,搓着牆壁邊緣翻捲起的牆紙。直到謝哲媽媽對她說“回去做你的功課”,謝佑慈才放下手轉過身去。

已經是梳得很光潔整齊的辮子了。

突然間察覺到的。

隨後聖軒卻不知怎麼思路又些飄遠,雖然還有一部分頭腦繼續維持着和謝哲媽媽的對話,可很大部分卻想着別的地方。

小孩子會怎麼去理解一些重大的悲哀。

夏聖軒知道自己的媽媽是在自己只有兩歲的時候去世的,工作非常出色的媽媽,長期在藥廠勞作,還拿過市級的榮譽徽章,父親的抽屜里應該還藏着她和市長握手的照片吧。但不知道與工作環境有沒有直接關係,才二十九歲的她很快被查出癌症,發展迅速,沒辦法控制,一年裏就去世了。

完全沒有印象。

上面的事都還是夏聖軒十多歲時聽夏先生說的,可聽了以後也沒有哭得蕩氣迴腸。

兩歲,那時的記憶根本是空白,怎麼回想也想不出來的內容,以至於很多時候聽人提起“媽媽”或“病逝”這種詞語,都找不到太多讓自己難過的材料。還好他從小就異常冷靜不外露,於是大人們總以為站在類似話題前的夏聖軒,“是在內心拚命地忍耐吧”,“真是個堅強的男孩啊”。

不是這樣的。

類似自己對於夏先生再婚之類的事情也根本沒有反對,也決非是因為豁達明知,只是覺得沒有道理抗拒。所以看見政頤的激烈態度,聖軒還會覺得是不是該那麼做才像正常的孩子。然後有點羨慕。

因為媽媽沒有給自己留下足夠的記憶,使自己能夠在日後被這些過往輕易地襲倒。

哪怕是看見別的孩子被母親領進幼稚園門,心裏居然也沒有很大的失落感。因為從來就沒有牽着自己的手么。只有牽過自己的手某天消失,那才是真正的失落吧。

夏聖軒沒有在謝哲家久留,把最後一些必要的材料交還就告辭了,出門彎腰穿鞋時,看見從房裏出來的謝佑慈,依舊沉默地站在門邊注視着這裏。

夏聖軒咬着牙咽了咽喉嚨,嗓子裏卻還是莫名的不舒服。

成年人們痛失的悲傷,或是同齡人惋惜的抽噎,這些夏聖軒都不陌生且非常理解。可只是有一類,是他絕對不想揣測的。

巨大的,巨大的,不能用“失落”來形容。

小孩子會怎麼去理解悲哀。等她明白那個牽住自己的手已經不在了的時候。

聖軒比兩位家長更早見到了政頤的新班主任。前來家訪的老師臉上那條傷口起初也聖軒忍不住多看兩眼,但和老師說話時就很快忘了——或許臉看起來是有點點不同,可還是很尋常的熱心的老師么。

“啊,就你們在家……那我先去其他同學家了。”後面的話是對政頤說的。

“嗯,明天的話,他媽媽應該會在的。”聖軒打開門。

老師有點奇怪着“他媽媽”的說法,但沒深入想下去,對兩個男生說著“再見”就從樓道走下去。

聖軒等他的背影完全消失,關上門:“很明顯的傷啊。”

“嗯。”大家都會這麼說。

“凶么。”

“還好,就是老叫人去跑步,這點很討厭的。”

“跑步?”

“……長跑……他以前是專門的長跑運動員。跑過好幾次馬拉松的。”

“哦……看不出來啊。”聖軒想起那老師有些發福的身體,“說到長跑,我記得好象過兩天有一個活動吧。是在哪裏看到的……集體馬拉松還什麼的。”

政頤趕緊奪過話頭:“你看到電視節目報沒?我找不到了。”

“嗯?”聖軒走近茶几翻了翻,“不就在這麼。”

政頤的班主任離開二十多分鐘后,夏聖軒發現廚房裏的煤氣居然點不起來。“故障”?男生抬手看了看時間,這個點上,比起修煤氣更重要的是先解決肚子問題吧。於是他對政頤提出說:“要不要去外面吃。”

因為聖軒手藝好,家裏人都依賴成了習慣,所以平時如果沒有什麼特殊理由,很少做這樣的選擇。

政頤看着冷氣蕩蕩的廚房,回答說:“哦。好。”回去進屋換上長袖的外套。聖軒等他先出門后,掏出鑰匙上了鎖。“喀噠”一聲。

政頤的腳步已經先向走廊里擴散開去。

外面刮著隱隱的夜風。

居然很巧地在飯店裏遇見了多年前也曾住在樓內的鄰居。是做母親的先發現了右手方向的兩個男生如此面熟。結果十分熱情地招呼過來。聖軒當時正看着菜單,政頤捅了他后才意識到那邊喊着“誒,那邊那個,你們倆,誒!”的是指着自己和政頤。

乘着還沒有上菜的功夫,彼此隔着一點距離寒暄起來。

政頤也認識那一家,雖然他搬來沒一年後對方就走了,處的時間不多,可顯然對於這個男孩的印象兩夫婦也並不陌生。因為很快就從開始的“好巧呀”轉到了“政頤啊?長高好多啊”。這話聽着卻沒有讓政頤高興,儘管還是應着對方的說話點着腦袋,可表情卻明顯賭氣起來——什麼長高很多,本來自己也沒有很矮啊!

在意這個。

聖軒問“是在附近逛街么”,把話題遞迴去,五十多歲的夫婦笑着說是馬上要出國隨兒子定居了,走前先把老地方都轉一轉。夏聖軒聽着祝賀地點點頭:

“啊,我記得吳叔叔,爸爸總說他是我們這片最聰明最有出息的。”

夫妻倆對視一眼,笑意彼此一碰后掩都掩不住,做母親的最是驕傲,即便謙詞裏也透着莫大的歡喜:

“什麼呀,哪裏的話,現在都要看你啦。”

這樣單純喜氣的對話隨後被端上桌的油香包圍了,顯出更加百分之二百的圓滿。那對夫婦倆熱情難擋,吃飯時還特地為聖軒和政頤點了一份飲料。聖軒也不好多退卻,就接受了這份好意。唯一的麻煩是不好意思當著別人的面把那大瓶的可樂浪費,最後撐得有些不行。

不知道面前的男生其實正為胃裏漲滿的碳酸難受,夫妻倆作別時還直說他們吃飯太秀氣。

“現在越來越成熟了啊。”看看聖軒。“真是好看的小孩。”看看政頤,最後那位母親說,“還和以前一樣啊?比兄弟還親,真難得呢。”

“那麼,再見啦。”

“嗯,再見。”聖軒揮揮手。

政頤在一邊站着,被那母親的視線碰到時才說了聲:“……拜拜。”

目送昔日的鄰里走遠。夏聖軒對身邊的夏政頤說:“回去吧。”

總會出現意料之外的訪客。宛如從舊時光逆流而來。

夏聖軒也記得有那個吳叔叔和他雙親參與的日子,它們屬於很早以前。只是回想起他們,意味也要回想起當時的自己。而已經有人說了——舊時光里的訪客們提醒着,當時的自己,被評價為懂事,當時的政頤,比現在稚嫩,然後親密得勝過兄弟,“非常難得”。

那樣也沒什麼不好。

走在聖軒前一點的夏政頤這麼覺得。全然不知後文的人,也不用知道後文。自己,或者夏聖軒,都還是被保存在幾年前的那個輪廓里,懂事或稚嫩,然後關係親密。即便現狀並非如此,可世界上有幾個人,哪怕不過才兩個人,自己在他們的回憶里,還是那個不怎麼高,臉孔清秀,整天纏着鄰居哥哥沒完沒了的小男孩,這樣也不錯。

這樣就很好了。

如同看着希望在別的地方成真。

或者準確地說,看着希望還沒有在別的地方落空。

第二天。

夏政頤在回家路上遇見了同班的女生,心裏雖然有些奇怪以往從沒遇見她,但臉上卻沒擺出來,反倒是女孩子主動走來和他并行,一邊解釋說著“我搬家啦”。兩人走到附近的便利店時,女孩說“我想去買個燒賣誒”,口氣里另一層有要政頤等一等她的意思。男生不算特別情願,可也沒有拒絕。

走出便利店門時,不巧撲面一股嗆人的刺鼻氣味。政頤和女生都捂着嘴閉上了眼,睜開后看明白原來是一輛發動的摩托車正發動着要駛開。

隨便的一掃,夏政頤的身體卻突然之間好似全部血液都流向了一個地方。提在手裏的包垂落到地上。

如果不是身邊的女生拉住他的胳膊,也許當時就追着跑出去了。

但還是在掙扎着語無倫次地說明完后扔下書包追了上去。

黑色,帶銀邊的摩托車。坐在車座上的人沒有看清楚。

所以才要追上去。

如果是的話。

如果是的話。

如果是的話。

如果是的話。

認出走在自己前十多的女孩手裏提的是政頤的黑書包后,夏聖軒走快兩步趕到她身邊。

“……請問這個書包……”

“嗯?”陌生的哥哥般年齡的面孔,因為五官間的氣質沒有讓女生把聖軒看成危險人物,她把燒賣最後一口塞進嘴裏,“你說這個?你認識夏政頤?”

“嗯……”……認識……這個詞……

因為略有聽說過夏政頤有個“哥哥”的事,且不提這個稱呼是指哪個意思,但小女生很快信任了聖軒,把政頤的書包還到聖軒手上。

“他有什麼事嗎?”怎麼書包得別人提。

“啊,我也不太清楚,他從店裏出來,不知道是怎麼了看見一輛摩托車就突然扔了書包要追,”女生回憶着,“結果我拉住他問他幹嘛了、出什麼事時,他前面說……呃……前面說……(揉了下鼻子似乎記不起來了)……反正最後吼了我一句‘我弄壞了它的剎車啊’!我一聽就鬆了手…………”

夏聖軒之前一直隨着女生的話一點一點的頭到這裏突然停住了。女生轉過腦袋發現身邊這個挺拔的人突然變了臉色,不禁嚇一跳:

“……怎、……怎麼了嗎?”

夏聖軒摸出手機只管飛快地撥號碼,沒有回答她。

“我弄壞了它的剎車啊!”

其實政頤根本不確定,但為了甩開女孩的手不管不顧地先嚷出去。結果也確實,他追着那車跑出了好幾條馬路。自己的速度當然和帶發動機的摩托車不同,卻拜這個時間的下班高峰所賜,紅燈加上擁堵的人群,就算是機動車也未必開得很快。

於是總算在最後追上了。

行駛在馬路中間的車,和拚命撥開人群追跑上來的男孩,並列到了同一根水平線。

夏政頤看清了坐在車上的那個年輕男人的臉,沒有戴頭盔,即便過去幾十天還能夠清楚地認得。

其實之前他就已經應該清楚,從在店門前看見摩托車時就該清楚,從它在幾個紅燈前都無恙地剎車制動時就應該清楚。而現在則徹徹底底地肯定了。

那個已經被拘捕的車禍肇事人,沒理由還在外面安然無恙逍遙自在。

自己所害怕的,終究只是一個比奇迹還要小概率的事件。

而它沒有成真。

夏政頤幾乎跪扶在路邊的欄杆旁,血腥氣激烈地衝著他的喉嚨,身體從四肢開始發麻吞噬上來。他的眼眶裏漫起水霧一片。

心裏一直有個恐懼的聲音在大聲地呼喊,只不過等真相終於站到自己這一邊時才能夠毫無顧忌地把它釋放出來。

“看吧!果然不是我!!!”

“不是我還害的!!!”

“果然和我無關!!!”

“和我無關!!”

“看啊!!!”

用力擠出籠子的翅膀,那麼自殘似宣洩似地掙扎出來,是忍了太久太久,當太過委屈被壓縮到及至后的反彈。它們的翅膀在鐵絲上留下殘缺的羽毛和血絲,折斷了長長的瓴翅卻還是不顧一切地衝出來。拚命地揮動着,跌跌撞撞要飛起來似不顧一切地跑着。

“夏聖軒你看到了嗎?”

“不是我啊。”

夏政頤回到家時,還沒掏鑰匙,門已經從裏面打開了。夏聖軒左手握着把手,右手裏的手機啪地合上了,又打開。眼神在逆光的環境下看不清楚

“……”政頤覺得奇怪,最後只在喉嚨里“嗯”了表示“我回來了”的一聲。

“你上次說有話告訴我,是什麼事。”突兀的話。夏聖軒的臉上沒有太直觀的表情。

“啊?”

“很難啟齒的事么。”不是疑問口氣。

“……什麼……?”

“我還沒有聯繫到警局那裏,但你弄壞了別人的剎車,是怎麼一回事。”

政頤愣下來:“……你怎麼知道。”

他所指的“從哪聽說了與摩托車有關的誤會?”卻被聖軒理解成“真相果真如此”。夏聖軒的目光陡然一沉,男生用很長的時間咽了咽喉嚨后:“……難道你要告訴我……謝哲的事和你有關么……”

假使。如果。倘若。

假使時間回到過去。如果再重現一次當時。倘若做出的選擇能夠像鉛筆字那樣被橡皮擦去了重寫。

夏聖軒後來也想過其實大可不必因為所聽說的隻字片語就作出這樣的推理,仔細推敲便會明白這根本是自己多慮,已經連電影和電視都不屑這樣的巧合了。但什麼地方殘存的一絲“可能”,像打在線尾的結,縫過當時的心臟和腦,眼睛喉嚨后,一把抽緊了,刺疼得不知所措。

假使。如果。倘若。

假使時間回到過去。如果再重現一次當時。倘若沒有聽見聖軒對自己質問的話。

夏政頤還會作出當時那樣的回答么。

罩在自己身上的根本是無法饒恕的眼神。還有咬緊的牙齒,讓夏聖軒的下頜輪廓都硬了一圈:

“和你有關么。”

如果我說有關會怎麼樣。

本來當初想問的就是這個,“如果我說車禍是我造成的,你會怎麼樣”。

你會原諒么。

會聽我說明前因後果么。

不生氣么。

夏政頤低頭,眼神不冷不熱地在四周碰了幾下后,回頂住夏聖軒的目光:

“有關。”

“……誒?”聖軒感覺沒聽清。

“我說有關呢?”

“夏政頤……”籠罩在耳旁的刺痛瞬間掙脫出網,佈控滿渾身。

夏聖軒一把揪起政頤的領口,用力的狠幾乎可以把他提得離地,政頤清楚地看見聖軒的瞳孔里激烈的憤怒像一冽突然由大至小的光圈,消失后炸開變成揍到自己身上的重力。

沒有絲毫留情的拳頭。

在夏政頤摔坐到地上后,依然抓着他的領口不放的手,和接下來的第二拳。

其實每年都會舉辦一次的全城馬拉松大賽,但因為關注此項運動的人不多,所以多半還不知道原來“每年這天都有一次”,包括夏政頤在內。

他握着手裏的紅色海報,又看了一遍被拼接在背後的幾條小廣告們。右側中間的位置,登着“全民健身,馬拉松大賽”的字樣。更密密麻麻的就是關於活動的細節,地點,時間,參加要求等等,當然說了“全民”,對於參加者的條件就基本沒什麼限制。

這次起點設在市政府門前的廣場上,開始時間定在今天上午十點。

可惜沒有安排在周末,不然說不定連班主任都會來參加啊。

而雖說“關注的人不多”,起點線前還是雲集了幾百個人。真有點全民健身的意味,因為年齡差異大得很明顯,白頭髮的爺爺有好幾個,還有像自己這樣十幾歲出頭的初中生吧。

夏政頤站在看熱鬧的人群里。

十五歲少年的額前頭髮被深秋的風吹揚過,眼睛寂靜地露出來。

本來曾打算來試試看的。不知怎麼突然對馬拉松有的興趣。就算是心血來潮好了。幾天前還真決心跑一跑,特地找到了有介紹的廣告。偷偷摸摸地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個心思。

但現在覺得沒必要了。

夏政頤把手裏的廣告紙折了折后塞進路邊的垃圾箱。

沒必要再拚命地奔跑了。

不是因為自己已經躲進了光的翅膀。

而是因為自己已經被黑暗趕上。

那就沒必要了。

第二天就弄清楚事情真相的夏聖軒險些就在課堂上要站起身離席。得知那只是政頤對自己撒謊而造成的誤會後,聖軒感覺像是瞬間失去了重量。可當他安下這份心,另一邊更大的不安卻浮出來。以至於有點坐立不安。

而無論怎樣“……總之回去后要先道歉吧。”

當時是這麼簡單地想着。

一年後。中考結束。

夏政頤跨入與夏聖軒所在的學校。

十六歲的夏政頤已經跳出了總被大人說瘦弱清秀的區域,雖然他的五官還留着細膩描繪的筆觸,但十幾個月裏已經讓身高大有突破,新生按身高站隊時可以站到隊尾的位置。一年前還留着童稚感的肩膀和腰,現在都如同喀嚓喀嚓被拉過一樣,利落纖長。而他原本就帶有天然褐的發色這個時候也更突出,和同樣偏淺的膚色一起,也難怪有不少女生最初以為他是混血兒。

當然不是了,夏政頤沒有混血兒那麼深邃的輪廓。如果硬要說的話,沒準還是升入高三的夏聖軒更像一點。

一年過去。聖軒的身高也有變化雖然沒有政頤的跳躍度那麼大,還是比178公分的政頤高了3厘米,但哪天被反超也不奇怪。同班同學評論他身上的氣壓感比高一時又強了X倍。光是從筆直的站姿上就能夠感覺到,被老師們評價為標準、標板、標誌的人。黑或白,就像落在聖軒五官輪廓上的清晰明暗那樣,從他身上都是一眼可見的。

兩人走到了同一個學校。

換到當初根本不能想像的事——憑夏政頤的成績也能考入那所重點學校,班主任老師眉毛里的傷疤都要抖着笑起來。更別提兩個家長。特別是政頤媽媽幾乎抱着他又哭又笑,最後還不忘加一句“怎麼長高那麼多呀”,話尾都是愛不盡的笑音。

也難怪政頤媽媽有這樣的感慨,因為夏政頤近一年都沒有住在家裏。

政頤搬到了曾經短暫借住過的姨媽家。原先姨媽的女兒考上大學離了家,正好也有房間。對於政頤的喜愛讓兩個長輩沒有什麼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然後進入高中,正趕上擴建新校區,政頤申請了學校的住宿生名額。

準確給個衡量標準的話,等到一個月後舉辦全城馬拉松跑的那天,就是夏政頤在外整一年的紀念日。

夏聖軒在新學期的開學典禮上看見了夏政頤。

站在隊尾的少年,從夏聖軒所在的領操台位置很容易被發現的。

或許是這天的天氣關係,九月里餘威猶存的秋老虎烤得夏聖軒眼裏有些晦暗不清。他舉起右手用內手腕揉了揉眼睛。

但隨之他發現並不是眼睛裏的問題。

因為在這之後,依舊能清晰地捕捉到,站在台下高一隊尾的夏政頤,沖自己晦暗不清地笑起來。十六歲少年臉上分解不了的表情,不懼距離地迎向自己。

夏聖軒想起那句到現在都沒機會道的歉。他的背微微挺起來。

“政頤。”

在內心無聲地念着這個名字。

已經不是道歉就能解決的問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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