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月的長假結束后不久,發生了一件對於相當多女生來說的壞事。先是流言,然後流言在一陣又一陣的“澄清”“迷惑”中來回幾次后,被最接近當事人的好友“證實”了。
謝哲對於前來打聽的女生們露出絕望似的悲痛:“嗯,沒錯。夏聖軒這個壞蛋,交女朋友了。”神情逼真到讓女生們都暫時忘卻了自己的失落,不由自主地安慰他:“好可憐,不要難過……”
夏聖軒把襯衫袖子捲起來。過去五分鐘后熱得受不了,領子下第二顆紐扣也解開。這時他看見井夜舉着兩杯飲料朝這裏一路小跑,站到面前時已經汗淋淋的。
“怎麼這麼著急?”
“啊,我怕你等久。”
“沒關係的。”接下一杯飲料。
兩人沿着樹陰走,隨後夏聖軒注意到井夜的鞋帶或許因為剛才的奔跑而送開了,他一邊抽回女孩手裏的冰點,一邊提醒着。
是個非常細心的人,過十字路口時,手在女生腰邊輕輕搭住后一攬。
還在一個月之前時。
忙着搬家的夏聖軒幾乎快要在這個春天裏累垮了。因為父親的再婚,新來了家庭成員后的居住情況肯定要跟着調整。夏政頤的家並不是緊臨着這裏,中間還隔了兩戶,所以想當然似地“把兩家間的牆打通”,只是一個很天真的念頭罷了。
好在聖軒家裏面積還足夠大,三房一廳的住進四口總不會有什麼困難。可還是要騰地方。夏聖軒每天放學回來都得忙着書房整理,把它改變成留給政頤的卧室。
不想等父親下班后再麻煩他,夏聖軒一個人將書打包進紙箱后,把清空的書櫥用力推出來。
有時候累得沒了力氣,就暫時找個紙箱坐一會,順手從一邊抄過隨便什麼書翻兩頁,看得投入時也會忘了時間。
書房裏也有擺着一些相冊。幾大本的過去的照片。
在彼此的身份成為法律上定義的真正的兄弟后,夏聖軒和夏政頤曾經有一次碰面。
自那以後第一次正式的,有談話的碰面。
“我媽讓我把這個帶給你們。”找上門的政頤拿出一份補充用戶口資料。
夏聖軒接過來看了看,放到桌上。
“我將來住哪裏。”
“哦……”有點突兀的問題,聖軒看了男孩一眼,抬起手,“大概是那裏吧。”
“真小。”
聖軒飛快地盯住政頤。
對方卻沒有絲毫畏懼的意思:“這個表裏有點東西我還沒填完,‘親屬’那格子裏是要把你們的名字也寫進去么。”
“……嗯……其實政頤……”
“臉皮真厚。”是刻意扭過頭壓低了聲音說的,可也是刻意要使人察覺聽見的聲音。
“夏政頤,你說話太——”
“我的爸爸只有一個人,要你們家來攙和什麼。”
聖軒有一瞬突然爆怒的衝動。
“我也不對。”政頤說。
“……什麼。”
“原來你對於這種事情覺得沒什麼關係,我就根本不該拜託你。”
“政頤你不要亂想。”夏聖軒幾乎不知道從哪裏開口,“……你這個樣子,就算你父親在場他看了也不會開心的。”
“你怎麼知道。”不知是哪個地方突然被微妙地啟動了,夏政頤原本努力不屑再不屑的面孔突然越漲越紅,“你是我爸爸什麼人,你憑什麼說他不會開心?這只是你們想來矇騙人的說詞罷了。如果是我爸爸,他一定會非常非常生氣!他只會覺得生氣!就算他們已經分開,可我還是他的兒子,我的媽媽還是他的妻子!什麼‘爸爸在也不會開心’,這些話,你說出來不覺得無恥嗎?不覺得羞愧嗎?你拿它去騙別人吧!”
其實政頤說得一點都沒有錯。連聖軒之前也曾對於電視裏那頻繁的類似橋段嗤之以鼻——想要為母報仇的女兒最後被感化,想要替姐弒敵的弟弟終被瓦解,“你媽媽在地下會為你難過的”或是“你姐姐並不希望你這樣”。這話從哪裏來的憑據。誰有資格來揣測故者的心理。如果杜撰恰恰與事實相反,那算不算挖的一個不甚光明的陷阱。
可這次連聖軒也無意識地脫口而出。
或者真的是因為,那是最能暫時蒙蔽別人,蒙蔽自己的借口吧。當面對的是誰也不能戰勝的回憶中的故人,唯有把他請到此方的陣營。如果他能夠說一句:“政頤,你這樣爸爸會很難過的。”
而他會說么。
書房整理得差不多時,聖軒對父親提出,讓政頤住到自己原本的屋子吧,他搬到書房去。
夏先生問:“啊?沒關係么?你年紀長一些,住那屋子會顯得擠吧,政頤現在的話應該問題不大啊。”
聖軒說:“沒關係。”又對夏先生提出,“爸,床我一個人搬不了,得和你一塊動手。”
所以後來兩位新的成員正式入住時,夏政頤跨進的是原本夏聖軒的房間。
不仔細的話肯定發現不了,原本屬於聖軒的這間屋子,一側的門樑上,還留着他們四年前比量身高的印記。
傍晚的陽光探進窗戶。一枚手錶的鏡面在牆上靜靜投着白色光斑。地上不知是誰的鞋子和鉛筆,都好似畫中靜止的道具。
連留在木頭支柱上的字跡,也在陽光中流露出了一點藝術氣息。
——“夏聖軒”。
——“夏政頤”。
較低處刻着的白線,和在它邊側註上的“夏政頤”,以及在這上方那麼一點點,卻還是擺明了小孩子身高的字跡“夏聖軒”,就是再家常不過的比試個頭后留下的痕迹。
略略模糊的筆畫邊緣。
不太平直的線段。
以及,六厘米左右的距離。
全都在陽光的撫摩中,寂寂地留在了過去。
放學后的電車上夏聖軒和謝哲站在一起,兩人說著說著,謝哲突然指着窗外喊了一聲“啊,該死!”聖軒順着望過去,只看見正被電車逐漸甩后的幾輛自行車,他問“什麼事一驚一詐的”。謝哲皺着眉頭說“看見五班那女生,讓一個臭小子給載到自行車後座上去了”。聖軒想起來“哦,就是你說的圓圓臉,跳舞的那個?”謝哲點點頭。
“也不能說明什麼吧。”隨口安慰到,“而且,難道她就是你那碗茶了?”
“是不是的,得喝過才知道嘛。”
聖軒冷笑了一下。
“到是你,這麼快就定下來了,現在就剩我這麼個人氣單身漢,壓力很大誒。”
聖軒看着窗外隨便點點頭:“這不是很好么,你應該謝主隆恩才對吧。”
謝哲回問過來:“吶,怎麼就確定關係了?雖然我也覺得是遲早的事,可一旦變成真的,反而有點奇怪。”
“用得着你奇怪么。我不奇怪不就行了。”回看身邊的好友一眼,“本來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五一長假最後一天,聖軒與井夜和她的幾個朋友一起出來時,迷迷糊糊間想起似乎兩人接觸也有半年左右了。吃過幾次飯,看過幾次電影,也有和其他人一起逛的街,之間能聊的話都聊過一次。雖然沒有其他更親密的動作,可聖軒突然覺得,差不多是時候了。
若幾個月前還嫌太早,那現在差不多,該是時候了。
幾個月前還不適合說的話,不適合做的事,眼下應該都可以了。
聚會的開始幾人要分坐兩輛的士去目的地的遊樂場。三個女生三個男生,看起來已經有了陣營。井夜跟着另兩個女生要鑽進一輛出租車時,夏聖軒在身後喊住了她。
“井夜,”他說,“到我這裏來。”
在女生的動作還在凝滯時,又重複了一次,平靜卻不是能夠抗拒的口吻說著:“到我身邊來。”
還沒下到地面就蒸發的雨,還沒結局就被忘記的事,剛剛睜開眼就變黑的天。世界上總有一兩隻氣球不會突然地爆裂。紅色,或是黃色的氣球。
請你過來。
夏政頤發現自己並沒有因為換了住所而睡不着。以往總是因為認床關係而伴隨的失眠眼下卻不再發生。甚至他還做起了又深又長的夢。
夢裏墊着藍色的光。背景四周熒熒發亮。他循着光走,最後來到了一間屋子。熱熱鬧鬧的,認識的人,關係親密或不親密的都在。他們和自己說話,口吻又親切又平和。
場景一跳,自己已經和別人圍着大桌子坐下來。政頤腦袋上被誰摸了一把,他回頭髮現是自己的父親,正一邊輕輕把手搭着他的腦袋,一邊向在座的人問着什麼。
難道是聚會么。走開的父親不久端着大盆子上來了,裏面切得一片片的水果四周一輪便被拿空。政頤嘴裏含一個,聽別人繪聲繪色地說起了笑話。
應該是非常成功的笑話。因為夏政頤笑得直不起腰,笑得幾乎要流出眼淚。
甚至笑得從夢裏醒來。
原來是真會有這樣的情況,以前不信,可現在自己是真的從夢裏笑醒。哪怕醒來后不記得那具體是什麼樣成功的笑話,不記得是誰說的,不記得前因後果,卻能深刻地結實地記得自己在夢裏開心地捂着嘴為了不被水果嗆着,笑聲清晰明亮無法遏止。
定定地望着黑暗中的天頂。
沒有半點雜質的,幾乎完美的,非常非常,非常歡樂的夢。
夏政頤翻了幾個身後,把腦袋用枕頭壓起來。
周四早上出門時政頤看見了遺忘在書包里的通知單,上面寫着明天學校要組織外出參觀,請家長交費並簽字的內容。他站在房間門前,赤着腳張望了一番,媽媽已經先去上班,廚房裏是夏聖軒在開冰箱門倒牛奶。夏先生坐在桌邊吃早飯,注意到政頤時,對他說:“哦,起了么。”
政頤用幾乎看不見的幅度低了低頭,在聖軒的視線投到自己身上前一秒,先走回了房間。
他拉過一邊的制服穿在身上,掃視了一下書桌上有沒有落下的東西。
又取過通知單,讀完最後一遍,接着把它揉成一團。
沒有交出通知單回函,夏政頤和班裏另兩個與他一樣的學生被這次活動排除在外。
在初一和初二都被校車巴斯拉走後,整幢樓都像瞬間關閉了電源那樣安靜了下來。雖然樓上還有初三的學生正在上課,可這個自然是太缺乏震懾力了。政頤在座位上坐了沒多久,另兩個男生便溜出了教室,而其中一個走出去后又折返回來,靠在門邊問他:“我們去外面吃東西,你一起來么。”
夏政頤盯着他看了幾秒后,說:“哦,那好。”
端着手裏的塑料紙碗站在一間網吧門前。那兩個男生都一低頭就鑽進去了,夏政頤稍微遲疑了一下也跟在了後面。
家裏有電腦,也接了網絡,只是他對這些沒什麼興趣,反倒是政頤母親使用電腦的概率多些。夏政頤一直是電視遊戲的忠實簇擁。至於網吧,以前也不是沒踏足過,但往往只是替人捎個話之類才尋到這裏,從沒有長留。
政頤看着四排桌子間坐的滿滿當當的人,拉過最近自己的椅子坐下來。有小工模樣的女生馬上把一張記時卡插到他的桌邊。
幾乎已經磨得看不出字母的鍵盤。政頤又湊近瞧了一下,突然眉頭深深地皺起來。他拿過鍵盤,倒轉後用力拍了拍,裏面掉出了紛紛的瓜子殼、灰塵,甚至是香煙屁股。坐在他身旁的一個年輕男子馬上凶過來:“手腳輕點!我這裏在吃面!你找死啊!”
政頤看他赤腳穿着拖鞋,吸了一大口湯麵后,回頭和他身後的同伴含含混混地說起話。等政頤的目光剛要瞟到他的屏幕上,立刻被惡狠狠地盯回來。
“小鬼你亂看什麼?!不許看!”
政頤很想頂一句什麼話回去,可又找不到恰當的口氣。好象以往在同班同學面前行使慣了的傲然和在親戚朋友面前屢試不爽的自我,到這裏都拿不出來。
他的目光回到自己的電腦屏幕,隨便開了一個空白的網頁。
彷彿是被後天培養出來的多多少少一點潔癖。夏政頤從不喜歡嘈雜擁擠更別提煙霧騰騰的地方。他總是更樂意遠遠地站着看別人聚在一起打籃球或是聊天,等到大隊人馬散得差不多,才自己走到場地上。
早前總會讓夏聖軒陪着,但現在已經不能了。
網吧里擁擠不堪,不知什麼年月的木頭地板上落滿了垃圾,不斷有為長時間在這裏上網的人送來飯菜的叫賣聲,夏政頤看見隔了自己幾個位置的地方,還有人拖過三張椅子就這麼睡着。身後的牆上排風扇緩慢轉動,咯噠咯噠不停的聲音。
在他的背上,緩慢而柔軟,又持續地敲擊着。
剛才的年輕男人與他的同伴交流起來,說話聲很響,似乎完全不顧及邊上還有政頤這樣的男生。於是無論怎樣,政頤還是聽見了他們的談話聲。
一個說:“她不講啊。”
一個接着:“再問再問。”
“你那邊怎麼樣?”
“跟她磨咯。”
政頤看見男人點燃一根香煙后塞進嘴裏,雙手又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打起來:“讓她先開視頻,先開視頻看看!”
“羅嗦!我知道!”
幾分鐘后,政頤身邊的男人突然一拍手:“電話拿到了!”在他身後的同伴馬上拿出手機問:“多少,是多少?”
“138XXXXXX67。”
那個同伴便拉開椅子走到了外面,過一會回來說:“是真的,沒騙人。”政頤身邊的男人便猛抽了一大口煙,然後把它掐在煙缸里,一邊打字一邊說:“小賤人,這次老子一定要玩到你。”
不算完整的對話,可政頤還是有點聽明白了。他回過注意力,看着自己面前那台電腦上依然空白的網頁,把它關閉了,又再打開。關閉了,又再打開。又關閉了。又再打開。
像籠罩在灰色的翅膀下一樣的空間,被煙霧,人的呼吸,各種食物的雜味填得一絲不漏。好象無論這裏充斥什麼,發生什麼,都不足為奇。中間帶的色彩里能混合下所有顏色。於是連夏政頤的淺色頭髮和他的青色制服也慢慢地如同一小塊色斑,逐漸融化得不那麼明顯。
不明快,不鮮活,不清凈也不溫暖的地方。
卻只想在這裏停一停。
雨來了。
把自己的所有羽毛擠在撲鼻的塵埃氣味里,藏在土地下,隱沒在雜草中。
讓我在這裏停一停。
夏聖軒曾經感覺到政頤每天回家的時間變得比以往晚了,甚至周五,原本下午是兩節課的,可政頤到家時依然是七點。他在飯桌上靜靜地打量政頤,男孩的頭髮,表情,衣服都沒有泄露什麼東西,雖然聖軒心裏很想問,可他也沒有這樣做。
現在家裏四個人,無論之間列出怎樣的組合,飯桌上都是客客氣氣而無甚變動的靜默。
也沒有再發生過爭執電視頻道的事。哪怕是政頤最反感的中央新聞,他也不會提出什麼抗議。一筷子一筷子碰着碗底。
總比不斷的爭吵要好。
夏聖軒這麼認為。
哪怕有着一眼即見的隔閡與屏障,但也比繁複喧鬧的爭吵要好。
他不想再和政頤發生什麼針鋒相對的爭鬥。如果人人都樂意並接受了表面的和平,就算是夏聖軒也不介意追究是真是假的偽裝。
即便政頤已經不再和自己有什麼親近的對話。
在網吧里打了幾個月工的小妹很快注意到最近開始常常出現在這裏的一位新客人。每天一到四點,她便會有些左顧右盼的焦急,直到看見拉開移動門的人出現。淺色頭髮,漂亮而清秀的臉廓,少年階段那典型的中等偏瘦的身體,他慣例地拉過第二排第一張座位。
剛滿十六歲的小妹便會立刻迎上去,用鍛煉了多時的口吻熱情地說:“又來啦。”
夏政頤朝她看一眼:“嗯。”
“和昨天一樣,算你優惠時段。”
“哦,好的。”
其實政頤在網吧什麼也不做。他既不和人網絡聊天,也不看在線電影,更不打網絡遊戲。那個小妹也非常奇怪地想過上前攀談詢問,可男生的表情卻總使她的腳步無法一路邁到終點。
政頤有時隨便地瀏覽新聞,更多的時候是坐在椅子上獨自發獃,拿出書來看,或者關注着網吧里的旁人。
那個第一次在這裏遇見的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也會常常碰見。還是一直穿着赤腳拖鞋,叫來湯麵邊上網邊吃,不斷地管網上的女生要電話號碼,抽煙時的煙灰一直掉到鍵盤。
幾乎每次都能聽見他和他的同伴怎麼約來網絡那邊的女孩子。政頤都快掌握了他們從網聊到視頻,然後索要電話,並約來見面的一條龍流程。
這天政頤坐下后沒多久,聽見身後的門被咯咯猛地打開,他回過頭,有個年輕的女孩子站在那裏,目光急切地在這裏搜索了一圈后暗淡了下去。好象是找人卻沒有發現目標。頗有不甘地她走進室內,一條條走道地穿過尋找起來。最後還是沒有成功,咬着牙齒離開了。
等政頤從網吧出來時,他一步步踩下黑漆漆的樓道,突然看見樓梯口有人蹲在那裏哭。
走得更下面一些,認出了是剛才那個女孩。一直抱着膝蓋不停地嗚咽。
他走出幾百米后回頭望過去,女孩還是維持着方才的姿勢沒有動。
過去好幾天,政頤走進這間網吧時,發現消失多日的那兩個男子又出現了。政頤在老位子上坐着,還是習慣地抽出書來有一看沒一看。直到聽見他們的對話:
“真***麻煩。”
“你自己傻X捅的簍子,現在肚子搞大了找上門了。”
“玩一玩,玩不起當初就別和我玩,肚子大了自己去打掉啊。傻X女人還到處找我。”
政頤把視線從書上收回來。
網吧里依然魚龍混雜,有人睡得鼾聲如雷,煙味和鍵盤聲糅到一起,迷着眼睛和耳朵。
今晚的飯桌上只有政頤和聖軒。兩位家長有事一起出門,電話打來說得十點才回來。
“就麻煩你準備一下飯菜啦。”
“哦,好。”聖軒對電話里的父親說。
“對了,我買了新的調味醬油,你記得用用看哦。”
“啊?”聖軒握着電話朝廚房看去,“……好我試試。”
一通忙碌后,聖軒把最後一樣菜端上桌。政頤拿起筷子吃一口,立刻吐掉了。
聖軒站在桌邊看着他。政頤沒有回應他的目光。
兩人彼此一動不動的半分鐘過去,夏聖軒才拿起筷子自己嘗了嘗,立刻他的眉頭皺起來,轉身走到廚房拿過那瓶新的調味料,檢查到生產日期時才看到居然是過期產品。夏聖軒走到客廳把方才的菜統統端回去,又管外賣餐廳訂了飯。
最後變成兩個人各自捧着塑料快餐盒坐在地上看電視。
夏聖軒把筷子在雞蛋上停了停后說:“對不起。”
夏政頤轉過眼睛,看了看他:“沒什麼的。”又補充了一句:“也沒有怪你……”
夏聖軒默默地對視着政頤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經越髮長大的少年,熟悉與陌生分割着眼睛的黑白。“對不起”和“沒什麼”,如果他們不僅僅包容在這個話題里。如果他們不僅僅指的飯菜做壞這種簡單的事情。
如果可以真正地說“對不起”,和回答“沒什麼”。
倘若真正的沒有了怨恨。
即便甚至不知道到底哪裏是自己做錯。但是,若能真的不再被怨恨了。
暑假前的期末大考讓整個家都有些忙亂起來。夏聖軒自然不用多說,頭腦再怎麼靈活,他也不是倜儻隨意到能夠將“複習”二字從字典上摳除的人。而夏政頤也多少不得不跟着加把勁,儘管他發現面前的難題越來越多,草稿紙上總是鋪墊不出真正的答案,讓他多少有點惱火。
學校里夏聖軒也不得不擔負起不少人的課後老師一職,當然其中也有他立刻回絕的求救者。
“為什麼不教我嘛。”
“……物理的全班第一不是你么。”聖軒瞪着謝哲。
“可這個我真的不會啊。”
“我也不會。”聖軒看也不看,直接伸手把他推開。
“有了老婆就忘了兄弟。混帳誒。”
“……什麼亂七八糟的。”
“我上回可是明明聽見你給井夜打電話,解答問題時的那個細緻啊……嘖嘖。”
聖軒直接搬過兩人中間的桌子要舉起來。最後還是被旁邊“正副班長要打架哦”和“夫妻倆,床頭吵床尾合嘛”的言論擊敗。他惡狠狠地注視着謝哲,只可惜對方顯然不吃這一套,依然笑着上來搭他的肩膀。
不過態度上的惡劣也只是花邊,夏聖軒和謝哲多少算是有目共睹的好友黨。哪怕也會招至不少女生的想入非非將他們划進眼下最流行的HOMO圈,可男生間的友情並不需要被那些臆想所左右。夏聖軒依然會和謝哲在放學后一起把作業做到很晚。然後循到校門口的麵館去吃晚飯。
“你不回家沒關係么?”聖軒問謝哲。
“哦沒,我爸媽都在,跟他們說過最近幾天要補課了。”又回頭管店員要了碟香蔥,“你呢。”
“也已經跟家裏說過了。”
話題東西轉悠着。
“你那圓臉女孩子怎麼樣了?”
“啊?”謝哲吸進一口湯,“哦,還是那樣吧,‘遠遠地,把她放在心上’。”
“……你的心不就是那女澡堂么。”
“誒,可別那麼黃色。”
聖軒哧着鼻子笑一聲:“就沒見你認真過。”
“不能這樣說。”謝哲撓了撓頭,“真的是還沒找到那碗茶。我不像你這麼好運一碰就中。”
這個環節過去后,話題不可避免地要談到現在的家庭。謝哲前些日子已經聽說了聖軒父親再婚的消息,不過當時聖軒只透露了新的家庭成員是政頤和他母親,沒有說明這個變故帶來的其他效果。
“你十五歲時在想什麼呢。”
“我么?”謝哲咬着筷子,“初二?不記得了,好象那時還忙着怎麼當足球運動員。天天弄得像泥里爬出來一樣回家。”
“足球運動員?”
“是啊,你不知道么,我一直的夢想。”
“不是籃球運動員么?”
“是啊,那也是一直以來的夢想啊。還有游泳運動員也是。”
聖軒看着謝哲,久久地說不出話,好半天:“……我承認你是唯一能讓我常常不知道說什麼好的人類。”
“何必給予那麼高的褒獎,不過十五歲時也挺辛苦的,你知道我還有一個小五歲的妹妹,那會她簡直快把我給煩死。當時家裏請了保姆,可保姆哪會管你們兄妹吵架啊。偏偏我妹當時又不像現在還懂點事,反正天天要跟她鬧。不過有一回——”
“嗯?”
“其實不是什麼新鮮的故事,有年我生日,我妹送了我一個小花瓶,才這麼丁點大的,又很醜,咖啡色的小花瓶。你說一個男生怎麼會要這個呢,當時就隨手一丟,沒在意幾天後便讓我給摔壞了。這下可不得了,她哭得,那叫一個沒完沒了啊……”
“唔……能想像。”
“後來我才知道,是她每天幫保姆擦草席,然後保姆獎勵地給她五角錢,攢了這麼一個月才買的。”謝哲坐正,右手點着桌子,“我後來也真的挺懊悔。但也不好意思說吧。”
聖軒朝他笑笑。
“就覺得不管怎麼樣,天天吵,爭吃的,爭電視,爭零花錢,到頭來她還是我妹妹,這點改不了。所以雖然現在我們的關係也不能說親熱的要死,可就是‘妹妹’,她要是有什麼危險,我也會保護她,她要是出什麼事,我也會難過得受不了。話說回來,我妹能從小在那我們那片不受欺負,不都是我替她先鋪好了江山嘛。小丫頭還老是沖父母告狀說我在外面惹事……”
夏聖軒看着謝哲翻起眼睛做氣憤狀,說:“挺好的。”
“什麼?”
“你們之間,關係還挺不錯的。”
“誒,鐵不過你跟你那鄰居兄弟啊,倆都是男的要容易多了,女生的心理有時候你根本猜不出來。就說那花瓶,誰知道還有那段故事,一般只有死人才要送花瓶插花吧,送什麼不好偏偏送花瓶呢……”
雖然聖軒心裏也同意,可還是沒有表現出支持:“得了得了,自己傻到流鼻涕,就別怪有北風。”
吃完以後兩人在回家前分開,夏聖軒看謝哲的人影在街邊一搖就不見了,也轉回視線。方才說的內容像是取出的堅冰,此刻才融在心裏滿滿的一池水。很早以前夏聖軒便覺得了,不多也不少的羨慕。他自己的個性儘管會被旁人說成神秘難測而充滿吸引力,可眼看謝哲跟誰都能打成一片時,聖軒也從不覺得那種熱情就是缺點。而現在又有其他,新的部分,填進了“羨慕”的內容。
也許女孩的心理要難以揣測得多,完全正確的理論——
夏聖軒踏進房間時,喊了一聲“父親”和“阿姨”,回屋換衣服時,正好夏政頤從屋裏出來,聖軒想喊他,但突然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彼此目光碰了一碰。
——但比起難以揣測的心理,無從改變的態度,才是最為艱苦。
暑假前最後的脫皮一關終於宣告結束。交卷離開教師后夏聖軒看見已經等在走廊上的謝哲,走過去問他:“怎麼,你已經打算要開始解放運動了?”
“是啊?你選哪個?泳池還是卡拉OK?”男生用力向上拉扯着胳膊。
“我都PASS。”聖軒朝他搖搖頭。
“啊!是跟女朋友有約會嗎!”立刻抓着他的肩膀搖動起來。
“……沒錯沒錯……”很快地把謝哲要靠向自己的腦袋打開,“不許裝哭!別來這套。”
“我也要去。”
“剪一搓頭髮給我,我就帶着你的‘它’去。”
“等我回家拿給你,我家還有我出生時剪下的臍帶,你不如帶那個。”
“……”聖軒一腿踢向謝哲的腿關節。
玩笑被整個校園裏喜洋洋的假期氣氛所吞沒了,聖軒看謝哲招攬着另一撥朋友意氣風發地要去大鬧一場,理完了書包朝他喊着告別:
“那有事電話聯繫吧。回見。”
“嗯,拜拜。”
男生舉着手朝聖軒遠遠地揮起來,笑得一如既往。
將近一個月時間沒有得閑了,夏政頤在暑假第一天來到網吧時,發現位置已經幾乎爆滿,自己一貫習慣的座位上早有了人。他正在那裏犯着難,千盼萬盼總算把他盼來的網吧小妹喊住他:“啊,找位置嗎?”
政頤朝她答了聲:“沒有就算了。”
“不不,裏面還有。”說罷就領着政頤走,穿過外面的大房間,“裏面還有一間,專門給老顧客用的。”
沒想到盡頭那布簾后還有一小間,放着八台電腦。最後三個是空座,政頤被領到其中一個上。他拖開凳子坐下來。這裏是相對安靜的地方,也沒有那麼多的煙塵味,空調也足些。可政頤卻不那麼喜歡。小妹看他臉色有些陰沉,趕忙說:
“不用擔心的,這裏的收費和外面一樣。”
政頤朝她隨便點點頭,不想解釋什麼。
遇見了同樣許久未曾謀面的那個年輕男人和他的同伴。
甚至一聽拖鞋聲,政頤也立刻能認出來。他側過臉去,果然另兩個空座歸了他們。政頤原本考慮着還是換到外面的座位去,他並不喜歡裏面不那麼“混雜”的氣息。可惜張望了兩次,外面依然沒有富餘,只好又回來。
就在他望着屏幕胡亂走神的間隙,無意或有意的,總會聽見那邊的說話聲。
“新摩托車怎麼挑怎麼屎的顏色。”
“你懂個屁,就是要這種黑帶銀。”
……
“來幫我看看這個女的怎麼樣。”
“我看看……關了快把視頻關了!你想讓我喊保安來救命啊!”
……
“對了上回那個女人最後怎麼了。”
“不知道,死在哪裏了吧。”
……
夏政頤起身走到外面,管網吧小妹結了帳。對方以為他還是不滿被安排的位置,挽留到“如果要外面的,等個十幾分鐘就可以了。”政頤沒有接她的話,徑直拉開門。
壞了壁燈,即便在白天還是暗色的樓梯。木質的,踩上去聽見吱呀聲。政頤在樓梯上站了一會,下到底層。
七月的灼熱的陽光曬得他整個發色都透着褐黃。
然後他看見身邊停在樓道里的一輛摩托車,黑色帶銀。一個多月前,是那個女孩蹲着哭的地方。當時的政頤走到很遠時,回頭看見她依然保持着那個姿勢沒有動。
“最後怎麼了。”
“不知道,死在哪裏了吧。”
並不是想到懲惡揚善,沒有想那麼多。
也不是同情或憎恨。
不知道是為什麼。
好比不知道為什麼習慣去這種地方,明明是臭臟和亂的地方,反感的地方。
但只是想找個位置坐一坐,然後人就出現在了那裏。
全都不是該用“為什麼”來做着重點的事。
夏政頤用腳踢了踢那輛摩托車的輪胎。少年淺色的頭髮在眼前顫一顫。然後他彎下腰。
走到回家半路上時,政頤把手裏兩根不知什麼用途的配件揚手扔進了一邊的湖水。然後找了個地方洗手,方才的一番勞作讓他手上沾滿了油污的黑跡。
覺得這樣應該就足夠了。他對於機械懂得不多,也是隨便亂來硬搞下的不知什麼用處的配件,如果是剎車的話就最好,只希望騎車的那傢伙摔個跟頭弄個骨折。
男孩伸出手,在眼前遮了遮刺眼的光。
整個手都透明發紅。
好象又回到了從前。血液變成更年少時的嫩紅色,帶動着身體裏的每一次變換。
夏政頤想到自己讀小學三年級時還造過的很笨蛋的句子,老師讓他們用“……是……”的句形寫一個,他交上去的“爸爸是男人”讓老師在辦公室笑了整整半小時。後來把這事說給聖軒聽時,年長兩歲的男生也笑出了聲,不過聖軒接著說其實他自己的作文以前也不怎麼好。
“哦是嗎?”當時自己這麼問,“也寫過很笨的話?”
“是啊,”當時讀初中的聖軒說,“我記得小學時有一個,老師要我們解釋‘虛渡光陰’時,我答了‘一直也沒有出去旅遊過’。”
政頤睜大了眼睛:“不可能,你騙我吧!”
“是真的。”聖軒肯定地點點頭。
“那不是比我還笨嘛。”
其實心裏有些不服氣,不過夏聖軒最後還是笑着附和說:“是啊……”
六年過去了。
六年過去后已經沒有人用“……是……”這樣的簡單例子要求自己仿造,也早就明白什麼是“虛渡光陰”。現在他們倆人的書包里裝的課本上隨隨便便就是深刻的古文或議論文。老師要求了更多更高的問題。從文章里看主題,看層次,看立意。沒有再讓人捧腹的回答了。已經六年過去。
“……是……”的造句。
“虛渡光陰”的意義。
沉積在了身體內很深很深的地方。然後它們會在日光的重新作用下被再次分解轉化,從遙遠的時間裏漫回心臟。變得特別特別難受起來。
特別特別無法接受。
每次回頭往過去看的時候,那些往事用如同窒息的擁抱要與你糾纏。明知道沒有用,可還是會有壓抑不了的念頭在它們的引誘里不斷地產生。無窮地產生着。
“為什麼現在……”。“為什麼你……。”“為什麼我……。”隨便怎麼說也好,悲傷或是無奈,怨恨或是困惑,像頂着大風的行進,呼吸不暢。排遣不開。
這天一直等到晚上八點,夏聖軒還沒有回來。夏先生和政頤母親都有點疑惑,他從早上出去到現在,電話也還沒來通知一個。
夏政頤一直坐在沙發上,起初看電視,隨後打遊戲,但隨着時針推進,慢慢地也跟着他們開始擔心起來。最後甚至一眼一眼地往窗外張望着。九點半時那個時候響起的電話鈴,總是讓人又心驚肉跳又頗感安慰。
政頤先一步接過電話。
話筒那裏傳來聖軒的聲音。
“……啊……”
“哦……政頤,是你。”
“……我說,那個——”
“替我跟他們說一聲,我得再晚點才能回來了。”極度疲倦而緩慢的聲音。
“啊?……哦。”政頤察覺到了,“你出什麼事了么?”
“不是我,是我同學。”
“什麼?”
“我的朋友讓摩托車撞了。”
回到家時已經十一點,夏聖軒開了門后就直接坐在地上。過一會他回頭問:“政頤,你還沒睡么。”
身後的黑暗裏傳來了回答聲。
夏政頤看着背朝自己坐着的聖軒,半餉:“是車禍?”
“嗯……”夏聖軒爬起身,鞋子脫到一邊,走進來。
暗寂的光線中看不清聖軒的臉,政頤突然不敢說話。
夏聖軒推了推他:“我很累,先休息了。你也去睡覺吧。”
動作的刺激中,政頤鼓起勇氣。“……是誰啊?”
“嗯?”
“誰出事了?”
“……哦,他啊,”夏聖軒動了動嘴角,“我的好朋友。”
“那個……那個高個子的那個?”
“對。”閉上眼睛點點頭。
“被……摩托車……?”
聖軒打斷他:“明天再說吧,這些。”
“可是——”
“嗯?”感覺到男孩緊盯自己的目光,聖軒握住門把的手又鬆開,他艱難地組織了一下,“有輛摩托車剎車壞了,紅燈也沒停下……撞了他。很嚴重……大概救不了了。”好象終於到了極限,夏聖軒把自己的房門打開,對政頤說:“夠了吧,我先去睡了。”
走道里最後一絲光線隨着關門聲而消失。
夏政頤獨自站在漆黑的空間裏。他獃獃地望着黑暗裏的某一點。內心裏如同被龐大的無形的恐懼完全攝取着。直接他的身體已經負荷不住,它們破體而出,一下就涌滿了整個視界。
留在那個夏天裏最後的對話是:
“那有事電話聯繫吧。回見。”
“嗯,拜拜。”
謝哲舉着手朝聖軒遠遠地揮起來,笑得一如既往。
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