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夏政頤睜開眼睛時,前排椅子的靠背上用白色修正液塗出的字樣最先投射在瞳孔里,在這個迷糊的時候,認不出它們,只覺得是一團軟軟的麵條,好象還在扭動似的。
繼續睡下去。他把墊在臉下的左手換成右手,腦袋也跟着轉朝向窗外。
馬上就感到了光。
眼皮上暖暖地被棉花棒塗開,像是被熱過的蜂蜜水。不自覺地想舔一下嘴唇。
流下來的光。
連新的高中短袖制服襯衫也在日光的烘下烘烤出了不太熟悉的棉料味道,混着一點點被漿洗過的不好聞。這讓他又稍稍動了動。
耳邊,隔着很遠又似乎很近的地方,大小莫辨的人聲像溫柔的水靜靜拍打過來。偶爾突然哪個尖利的笑打破原先的節奏刺穿了節奏,夏政頤閉着眼也皺起眉。秀麗地擰起卻很快展開。
高一下午的自由活動課,參加興趣小組活動的人去了活動,愛看書的人(或者只是愛在圖書館裏打量某個外班漂亮女孩)去了圖書館,刻苦學習的人還在教室里埋頭做着永遠不完的作業,身體消耗過大的人去了小賣部嚷着“麵包、泡麵、茶葉蛋……總之你們還剩什麼?”。
也有幾人和夏政頤一樣,伸過胳膊擱在桌子上打着瞌睡。
鬆鬆垮垮的,時間像樓下被女生們握在手裏的長繩,一下一下打着地,揚起金色的塵埃。
距離政頤所在教室大約五十米的地方,與高一遙遙相望的另一幢教學樓,二和三層都是高三。
夏聖軒的1班在三樓的第一間。
自由活動被語文老師拿走改成今天的第三節語文課時,夏聖軒和同班的其他學生一起看見僅僅晚來了半步的數學老師站在門外有些可惜地笑着擺擺手,對語文老師說著:“沒關係,我下節課再來。”
也就是說今天下午的課表由“物理”“數學”“自由活動1”、“自由活動2”,變成了“物理”、“數學”、“語文”、“數學”。
可也沒有什麼人反對着。高三了啊,這樣的景況再自然不過吧。再怎麼不知輕重的人都有了足夠的自覺。
夏聖軒用筆桿點着下巴,跟着老師的板書在書本上划起橫線。不知是不是一下子走神,夏聖軒腦海里似乎看到全班四十人整齊劃一拿筆劃線的動作。這個場景讓他皺過鼻翼簡單笑了笑。
九月的天依然熱,電扇在前後左右四個方向嗡嗡地轉着。
小時候不懂,總想為什麼天花板上裝的電扇不會掉下來呢?以至於夏政頤每次小學時被安排坐到電扇下都會讓他心裏有些害怕。天太熱的時候有人會把電扇開到最快,轉得三片葉子都看不清了,雖然底下也涼快起來,可夏政頤的臉色明顯更白了一些。
當然只是維持了幾年的恐懼感。隨着成長而慢慢分化的各種幼稚的念頭,就是一路被捏碎在路上的麵包屑,等回頭時,早讓森林裏的小鳥啄食光了。
現在他十六歲。別說什麼電扇,連別的任何恐懼都拒之門外。坐在椅子上,眼睛有點邪氣地半盍着,右手撐在腰后左手手指搭着椅邊。
夏政頤給同班其他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漂亮。而等這層包裝向外蛻開后,就變成了高一生們還形容不出的特別。
在看着他腳隨意點着地面,眼睛睜開朝向窗外時。說不清哪個地方的不太一樣。
於是其他人便內心竊想難道這就是從普通初中考來的人的一概風貌嗎。原本這所重點高中里大都尖子云集,夏政頤是為數不多來自非重點初中的學生。其實他的學校不僅和非重點無關,在當地的老師和家長們心裏,都算是二流偏三流了。課上打架也是常事——政頤都參與過幾起——男生們的壞點子很多,初步萌芽的惡上,逃課只是最普通的一項。
這時和夏政頤住宿在同一間的男生出來說:“哦,也還好,不覺得有什麼。”
名叫藍策的男生也是夏政頤的同桌。政頤看他平時一副眼鏡從來不脫,本以為是標準的書獃子,誰知道後來一天藍策告訴他“平光鏡而已”。
“……哦?”
“嗯。”
藍策站在兩人寢室里摘下鏡框,夏政頤眨了眨眼后評價到:“帶着好。”不然的話眼睛會奇異的看着覺得有點點凶。
“是吧。”
“是女生么。”
“……什麼?”
“哪個女生建議的吧。帶眼鏡。”
“……不要亂講。什麼啊。誒!”一貫板著臉的人激動地揮了揮手。
夏政頤笑起來。
原來有些雜誌上寫的“男生帶眼鏡加分”居然真的有道理。雖然這條對夏政頤來說不怎麼合適——他本來就長得清秀,再加上“眼鏡”這點斯文分簡直怪極了——可起碼就藍策來說,是很見效的。完全是城府深的精英形象么。
而這個不算秘密的秘密使政頤覺得自己的同桌看來變可愛了一些。儘管平時不怎麼說話聊天。
夏政頤周末也很少回家。
哪怕媽媽常常打電話來說要不從宿舍里搬出來嗎?夏政頤拒絕了好幾次后媽媽也不提了,只當是孩子性情改變開始為學習衝刺。如此一來自然“支持為主”。
政頤媽媽握着話筒說“那麼我給你送點水果去吧”時,夏聖軒就坐在旁邊。電視裏放着周末的娛樂節目。頻道切換時電視機的屏幕跟着一黑一黑。
周一早上提着一個大袋子的夏聖軒沒有走向自己的教室,而是在後一幢大樓前拐了進去,一直走到高一某個班的後門邊。
他朝里喊着:“夏政頤。”
回頭的當然不止政頤一個。包括藍策在內的另幾人都看見了那個陌生面孔的英俊男生把手裏的東西舉去來遞到政頤面前。
也能聽到兩人間短暫的對話。
“阿姨讓我給你的。”
“哦。”
“還說別放着不吃忘了,這種天氣里水果壞得很快。”
“我知道。”接下來時發覺重,單手挺勉強的,政頤換成兩手握上去,視線很自然地落在袋子上沒有再抬起來。
夏聖軒看看他,說:“那我走了。”
轉身的同時,政頤也背過去。
後來藍策問:“認識?”對方也穿了一樣的本校制服。
“嗯。”
“誰啊?”不自覺地追問到。
政頤把袋子靠着書桌放下來后,瞄了他一眼:“認識的人。”
在不到一個月前的暑假,夏聖軒從同學謝哲的忌日上回來后,給井夜打了電話。男生找着有樹陰的地方站,不拿電話的左手解着衣領。和一年前有些類似的短袖衫,只不過這次是深灰的,有黑色在衣領和袖口滾邊。
等了將近二十分鐘,上坡路開來一輛出租車。向聖軒靠近時車速減了下來,直到停在他面前。聖軒在女生掏着錢包時敲了敲司機旁邊的車窗,把錢先付給了他。
井夜從車上下來。
“怎麼了?”
“什麼?”聖軒等車從兩人間開走後,靠近過去。
“聽你電話里的聲音很奇怪。又突然把我叫出來。”
“有嗎?”撐開眉心想笑一些。
“誒,今天難道是——?”注意到聖軒的衣服。
“嗯?哦,”抓着領口扯了兩下風,“沒錯就是今天。”
邊說話邊找着涼快的地方。因為偏巧附近都是住宅,真的一時半會還看不見什麼娛樂或餐飲的設施。最後是停在了一座橋底下。
城裏也有水道,可惜很少,但蜿蜒過的地方,在夏季里顯出一條閃閃發光的路。站在橋底的草坡上朝上望,正中午的時候馬路空蕩蕩的簡直沒有一個人。
“大家都怕熱呀。”井夜支着膝蓋坐在石墩上說,又忽地轉頭,“你可以把衣服脫了。”
聖軒笑她:“想像力夠豐富的。”
但是邊說邊拉過女生的手,握住的時候也把頭靠了過去,半垂半倚地挨着井夜的肩。
“果然是有事吧……”
“嗯,有點不舒服。”沒中暑,可走出謝哲家門,到邁入那段上坡路的時候,夏聖軒卻覺得越來越難受。呼吸跟不上來,被不知哪來的混沌的反胃感攪在一起。
井夜伸出右胳膊繞過來摸了摸男生的頭髮:“好好,‘難受,飛走,快,飛走——’”
“……什麼跟什麼……”夏聖軒又好氣又好笑地坐直回來,“你當我三歲啊?”
“三歲看到老嘛,不用太計較吧,管用就好啦。”
“有更管用的。”盯着女生的眼睛。
“啊?是什麼?誒——”還沒來得及反應出來便已經被夏聖軒拉了過去。
頭頂上的某個地方傳來小孩子突兀的大驚小怪:“媽媽,有人在那裏親嘴誒——”
夏聖軒沒鬆手,結束后才注視滿臉通紅的女生:“嗯?”
“……被、被別人看到了啊!……”
“不管他。反正遲早他也會這麼做。”
大概會被謝哲說“深得我真傳”吧,如果他還在的話。
總是用“如果”起句,漸漸便覺得無聊起來。如果什麼如果什麼如果什麼的,不都說明了已經沒有可能了嗎。還反覆地計較着假想着能有任何改變么。眼下的事實已經變成這樣,接受就可以了吧……難不成還可以選擇不接受嗎。
中午從學校餐廳走出來的夏聖軒,望見對面趴在二樓走廊欄杆上的夏政頤,和同學說了幾句話后他反又過身來背靠住扶手。
被剪在九月清晰陽光下的場景。
“活動小組?”
“你不打算參加?”藍策問。
“還沒考慮過。有什麼可參加的嗎?”政頤回問過去,“你呢?”
“初中時的同學說組了個攝影組,但人還不夠,大概搞不起來。”
“攝影你會?”
“不會。”藍策搖着頭。
“我也不行。”
結果下一節課後藍策那位初中的同班同學找了過來,是個短髮的女孩,校服裙上有很大一塊明顯的褪色痕迹,醒目得很。政頤在座位上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着他們倆,果然藍策最後還是說了“可惜我幫不上忙”的樣子吧,因為女孩的目光暗了一下么,隨後她拍拍藍策的胳膊,就走開了。
藍策坐回座位上時先對政頤說了:“參加不了啊,總不能打腫臉充胖子。”
“嗯——”拖着鼻音算回答他。
因為高一的時間總是充分,所以各種五花八門的活動小組也進行起來,傳統的什麼籃球足球寫作繪畫就不用說了,堪比四大金剛,但現在也有了什麼電影愛好者協會,還有什麼動漫愛好者協會,結果這倆個和繪畫小組一起,彼此爭扯着成員。
夏政頤初一初二時還總會在課堂上看漫畫,對於熱血的海盜劇很是喜歡,隨後中間卻跳空了一段,許久都沒有關注了,搞得眼下聽說漫畫的最新進展時有點一愣愣的,心裏詫異得要死。所以還是沒有答應那個動漫協會會長親自出馬的懇求:
“算了。我現在已經不太——”
“沒關係!就當沒事過來玩也好啦。”
“真的沒太大興趣——”
“不要緊!不需要你做什麼的。”說著就從書包里掏出一張疊得四方正正的紙展開在政頤面前,“你看!是很具有漫畫裏男性角色特徵的!所以我們是想請你來作代言……(意識到突然泄露了真相的會長立刻禁聲)不對……誒總之類似——所以你不要太負擔——”
夏政頤靜靜地看着那張不知從哪裏尋來的海報,印着“Brother”字樣。兩年前的自己和夏聖軒一起被並列在畫面上。旁邊參與者字幕里不僅有他們倆的名字,還有當時的策劃者“謝哲”被列在最下方。
兩年前。哦對。兩年前有過這樣的遊戲。
穿着古怪的帶銅扣子的衣服。
還有胸前被別了手工的翎毛羽飾。
最後躲進廁所去。
可以了,回想到這裏。
夏政頤伸出食指點點海報上兩年前自己的臉。突然有些想笑着,手指一滑,已經在這足夠年月的海報上拉下一條不輕的痕迹。
會長當即跳起來:“誒你幹嘛呀!”
“我說了我不同意。”夏政頤雖然還不足以居高臨下地對那個也有近170身高的女生說話,但目光里不容質疑的成分已經強烈到足以讓對方吞下了聲音。
這時剛到教室門的藍策只看見一個悻悻着又頗有點怨氣的面孔離開,隨後他走近政頤:“那人是?”
“沒把它撕掉算不錯了。”
“啊?”奇怪着男生的答非所問。
所有後來有了傳言說夏政頤對於任何興趣活動都十分反感,讓那些原本以女性成員居多的社團也在他面前躊躇起了邀請的腳步,就算有大膽的類似環保小組跑來詢問,可夏政頤雖然沒有亂丟垃圾浪費水源的壞毛病,但又怎麼會去參加這類小組呢。
“真是亂來。”託了托眼鏡的藍策說。
“呵——”政頤朝他簡單地笑笑,“你呢,也還是沒選?”
“嗯,我是放學后的‘歸家組’。”
“歸宿舍組吧,”明明和自己住一起的人。
“不太喜歡和人多的地方打交道罷了。”和眼鏡很適合的言辭。
十一長假的時候,學校里規定了所有住宿學生都得回家,因為要進行寢室里的檢修工作。藍策整理完東西,看見夏政頤還站在宿舍里沒動,問他有什麼事的時候,夏政頤回過神,轉頭對他說“沒什麼”,走到桌邊把課本收拾了一下裝進書包。
以政頤媽媽為首,這個晚上燒了很多菜,滿滿一桌子。
夏先生的啤酒一瓶擺在桌上,還有一瓶放在椅邊算是預備,這是政頤媽媽來到以後為了丈夫的健康而給出的控制標準,平常只有一瓶的,今天已經是破例了。
“哦呵呵,難得啊。”夏先生這麼笑着對政頤說。
政頤沒出聲就朝他點點頭。夏先生很知趣沒有再深入說太多,就舉着杯子說“來,慶賀一下,為祖國的生日嘛”。這時夏聖軒身上某個地方冒出了音樂聲,讓他放在杯子邊的手拿了下來,邊掏口袋邊說“接個電話”。
夏先生就坐在椅子上笑着調侃說“死小子攪局”。
也就沒有碰杯成功。
為兒子夾過菜的政頤媽媽想起什麼,問政頤:“你們學校沒有禁止帶手機這項吧?”
“嗯?”說起來好象沒有,反倒以前的初中是不許的,“沒吧。”
“那你要不要也配一個?”正好掛了電話的夏聖軒走回來,政頤媽媽便問他,“聖軒,最近什麼手機比較好的,幫政頤推薦一下呀?”
“誒?”有些一時沒反應來,聖軒手上的翻蓋機關到一半。直到政頤的聲音阻斷了他。
“我這兩天自己去看就好了。”
夏聖軒朝不明究里的政頤媽媽笑笑,表示“既然這樣”,坐回了椅子上。
大人們隨後就說起了自己的話題,政頤媽媽的眼光雖然還是長久地停留在自己孩子身上,但更多是許久未見后的欣賞和不停地夾菜盛湯,根本想不到其他什麼地方。
長假第四天時夏聖軒就要回校開始提前上課,臨走前他拿着在班裏流傳頗廣的某個熱門手機海報猶豫了一會,終於還是放在了飯桌最醒目的地方。
“可支持512M記憶卡”,“帶MP3播放功能”,“100萬像素攝像頭”,和“紅外線”之類的要素,請加油。
加油。
十月八號上課這天,在去學校的路上夏政頤發現一個背着很大(應該說以她的身材而言很大)箱子的女孩,依靠校裙後面有塊明顯的褪色印記,幫助政頤立刻想了起來。
那個不知道有沒有組社成功的攝影愛好者。
這麼一想,在經過她身邊時,忍不住低頭瞄了一眼,看到了女生鼻樑上一個淺紅色的OK綳。因為前一秒正巧想着“裙子上就跟貼了塊OK綳似的”,這讓夏政頤一下笑出氣。
女孩轉過頭望着他,目光里既困惑又含糊。
好在這時遇見了同樣上學途中的藍策,一邊是他的高中同學,一邊是他的初中同窗,中間有了這個銜接后氣氛也就自然起來。
藍策先是對政頤招呼到:“七天怎麼樣。”
“沒怎麼樣。你呢。”
託了托眼鏡:“上網上得要變蜘蛛精了。”為了不讓另一邊的女生感覺尷尬,他又轉向那邊問:“百里,拖這麼大個箱子?”
女生答過來:“今天要搬點器材去拍照。”
藍策“哦是么”地回了一聲,政頤也跟着明白了,剛要繼續往前走,或許是覺得總有不妥的藍策主動為他們倆作起了介紹:“那個,政頤,她就是我以前初中的同學,百里佟,(說到這補充了一下),百里是複姓,(政頤“啊”地頷了頷下巴)。百里,這是和我同班的夏政頤。”
兩人繞着中間的藍策對視了一下算是點頭之禮。
不能剋制地內心想了一想:“怪名字”。
下午第三節課後夏政頤去到校外買面吃,剛在多是由容易腹餓的男生所組成的隊伍後站下沒多久,聽見前面有人捅着另一個說:
“誒誒快看那兒。”口氣里滿是不善意的笑。
政頤下意識地跟着轉開眼睛。
正對着這裏的校園操場后坡,有個女生蹲在那裏不知幹什麼,隨後乾脆趴下來,隨着身體的幅度越來越下降,離裙子走光不過分毫的距離。
“白的?”
“我說粉紅的。”
“那我說白的。”
耳朵里已經聽到這樣的內容了。
夏政頤掃一眼這連排被提醒后正等着看好戲的男生,舉着錢包在脖子后敲着朝百里走過去。
隔着欄杆對她喊:“誒,你。”
女生聽見回過頭,夏政頤感到馬路那邊一排怒氣的目光朝自己直刺而來。女生看看他,又看看馬路對面的人影,立刻明白過來了,捂着裙角飛快地拉過一邊的箱子從坡頂爬下來,落到政頤面前,一個很大的照相機(也是相對於她的身材來說很大)掛在胸前。
“白的還是粉紅的?”
“啊?”
“他們討論的話題。內褲。”
百里聽明白了,拍了拍裙子上或許沾染到的土塵:“白的。”
“誒?”夏政頤沒有料想到她的回答,一時只反應出個簡短的促音。
倒是女生先朝他點頭說:“謝謝,我顧着取景,沒想別的。”
“她比我們大一歲。”藍策摘下眼鏡揉了揉兩眼中間的穴位說,“初三她讀了兩年。”
“出什麼事了?”看那樣子應該不會是笨到不及格留的級吧。
“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一些,是真是假也不確定,”藍策重又帶上眼鏡,“好象有一年和她同桌的女孩自殺了,她大概受了不小的驚嚇刺激,缺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課。”
政頤當時扳着凳子側坐,聽到“自殺”兩個字時,完全露不出什麼應該的表情,最後也只是含混地“哦”了一聲。
“又來了”。居然是那時的心裏話。
盡量想要避免掉與生生死死有關的事。盡量避免。
因為自己的父親僅僅是離家是生是死到現在也不確定——但倘若持久沒消息的話,說明他還是在哪個地方活着的吧——所以十幾年來,除了很小的時候爺爺去世,政頤的世界裏沒有經歷過一些非常真實而自然的生離死別。即便它們天天在電視小說上演。
可據說僅僅是交通事故造成的死亡,一年下來平均到每天都有3人。在自己所處的城市,每一日醫院裏迎接來的新生兒已經快趕不上去世者的數量。
還是很近地靠着。如同隔着一層什麼粘性的生物膜,也許就是皮膚。隔着,緊貼住所有有關“死亡”的世界。
而在去年夏天,大概是第一次真正的,有印象的,親身經歷。滲出那個隔離層后的“死亡”的事,宛如慢慢在腳下聚的水潭。
像這樣兩個高中生在秋日的某一天裏說到“自殺”般的詞彙,在旁人聽來,產生“又來了”的情緒是很自然的。除了當事人,或者有關聯的人們外,誰都有資格露出那樣抵觸的表情吧。儘管外面的馬路上每天都在製造這樣的不幸者。只要觸角不曾碰到自己的身上。
夏政頤下一次看到百里是在校外的路邊。這次她沒有帶那個裝器材用的大箱子,因而不醒目多了。褪了一大塊色的校裙也換成了十月天變涼后的長褲。
大概有過短暫的猶豫可還是沒有出聲招呼她。
隔着兩三個路人,略微加快腳步超過了百里。當時心頭有點輕鬆下來。
本周第一次十校聯考,比想像中來得還早些。規模很大的樣子,因為不僅每個班的學生都抽出一半分到其他空教室以保證考試成績絕對“真實”,連考試時間也模擬在和高考同樣當然的點上。夏聖軒和其他二十人一樣被安排到了空置的物理專用教室。開始前拿了筆紙等一些必要的東西,和另外幾人一起離開教室,下到一樓走廊后再往對面高一所在的教學樓走去。
物理專用教室是在那樓的底層。
天有些冷了,來風時不由想豎起衣領。
地理課結束后夏政頤想去買點暖熱的東西,今天不知怎麼胃有些痛。藍策在一旁說“幫我帶份三明治”,政頤就停下來對他說“要走一起走,不幫你帶”。男生沒辦法,想了想跟着政頤下了樓。
穿過底層走廊時才驚奇的發現平日裏多半空着的物理專用教室在這個下課時間還坐着學生。並且明顯不是在做實驗么,一個個埋頭疾筆的樣子。
藍策想起來:“今天高三模擬考吧。”
“嗯?”政頤把頭轉向他后又看回教室里。
“我們學校畢竟是重點,高三肯定這樣。”聲音放低了一些,怕影響到別人。
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夏政頤發現了就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夏聖軒。
因為彼此距離太近又突然才發現的關係,當時心裏甚至被倏地嚇一跳。不過聖軒並沒有注意自己。還在專心地解着題。
不太能看到真正在考場上的夏聖軒。即便以前常常被他拎到一張桌子上寫作業,對於解不出疑難的政頤總會說著“不要着急啊”后把作業拿過去看看為他指點,而在政頤沒用問號打攪他的時候,夏聖軒便很耐心地專註自己的課題,就像他平日裏自己不曾意識到,卻總是深而直地望着別人說話一樣。
於是在考場也是如此了。從他身邊經過時政頤想。
一點都不受外面干擾呢。
夏政頤扯開目光,嘲笑性質的冷淡壓在眉尾。
和藍策買完東西回來。一場考試120分鐘,到現在還沒有結束。所以從窗邊走過時腳步還是放輕了的。政頤嘴裏銜着牛奶的袋子,剛從熱水裏撈起來的暖氣沖得他臉上有點暖暈,就這樣和藍策沿原路走回教室去。
當然也就不知道解完最後一題有些想鬆口氣的夏聖軒正好抬起眼睛看到他的背影。
大概有一直目送到夏政頤走上樓梯為止。
聖軒重新看回試卷,泛泛地瀏覽檢查。而隔了兩個空位的地方,有人發現了他的已經結束,帶着又欽佩又焦慮的神情瞥了他一眼。
“不用着急啊。”
心裏漫漫地想着。把試卷翻到第一頁開始復算起來。
教室里剩下監考老師偶爾的腳步聲。
胃居然痛了一天。喝了熱的牛奶也不管用。下午第二節課上夏政頤疼得幾乎堅持不住,弓起背趴在桌上,還是藍策替他向老師舉手示的意。只是政頤沒讓他送自己去醫務室,咬牙堅持挨着樓梯摸下去。
奇怪的是走了半層居然沒有感覺了。
政頤站在台階上按了按,還是不疼。停了一會考慮着要不要再返回教室。不過他還是像其他不那麼熱愛上課的男生一樣繼續走到了教學樓外。
這時的操場沒有班級上體育課,獨自站着有點光禿禿的感覺。
好在捧了很大一本書的百里低着頭踏在明朗的白色日光下朝這裏走來。
“……哦。你好。”等男生的胸已經要碰到手裏的畫冊時百里才驚覺到。
“沒上課嗎?”
“我們班今天下午都早放。”百里合上書說。
“你不走?”
“還不想。”
然後進入慣例般的話題空檔期。或許可以說類似“你喜歡攝影啊”“對藝術感興趣啊”之類的為開端,但政頤隱隱地不想問,本來這些知道了也無關緊要吧。站在那裏正感覺到一絲彆扭時,百里先開了口。
“今天晚上有場爆炸。”
“嗯?”
“今天晚上有顆衛星會撞擊月球。”把一側的頭髮捋到右耳後,“不過未必肉眼看得見就是了。”
“耳洞沒問題么?”就是前一刻才察覺到的。
“嗯?哦。”伸手去摸了摸耳垂,“之前洗頭時進了水,還沒消炎吧。”
夏政頤看着女生右耳下有些幼紅的腫起,應該是才打沒多久吧:“另一邊也這樣?”
“另一邊沒打。”把左邊的頭髮捋過去給政頤看。
“哦是啊……”
“打了一個就放棄了。”有點自嘲似地笑起來,“可是只打一個結果還是發炎了,大概是抱怨我搞得它一個人在那裏落單。”
晚上藍策從洗衣房回來后看到政頤衣服還沒換,依舊坐在桌子上聽着音樂,腿一直越過凳子伸到窗檯。藍策又站在走道上望了一眼對面那間,裏頭四個男生已經脫得亂七八糟吵吵鬧鬧。他走回來關上門問政頤“不打算睡么”。
“唔。就去。”
“快熄燈了吧。”政頤和藍策的房間原本應該住四個人,但申請的學生不多排到他們只剩最後兩個,於是就好運地變成了二人間,加上本身都不是愛鬧的個性,所以相對其他來說這是間最靜的屋子,以至於宿管老師最初很長一段時間以為這裏沒人住。某天突然看到政頤坐在寫字枱前時還以為是見了鬼。
政頤脫下秋季外套扔到桌上,耳機扯下一隻垂到肩,回頭對藍策說:“可以關燈了。”
幾分鐘后屋裏的光就熄了下來。
新聞里報道說應該是在晚上十點半左右。
因為科學家們對月球的真正起源一直沒有確定的證據和讓人信服的立論,所以今天晚上將有一枚造價不菲的人造衛星在完成了它的使命后撞向月球,通過此後引發的反應來幫助地球人尋找到關於月球起源的蛛絲馬跡。
——傍晚政頤在學校里上網查到的內容。網上還有許多人爭執這個價值十幾億的炸彈是不是太浪費了,不如捐給非洲兒童飢餓的兒童云云。
隨後在網頁的某個地方放着一張黑白圖,月球表面佈滿的大小隕石坑,右下角的地方用紅色框出了一個小方塊,邊上的字標註着“衛星拍下的最後一張照,方框處就是它將要撞擊的地方”。
當時,心裏毫無預兆地突然難受起來。
不可否認的是,看到圖片和旁註的同時,真的一瞬被沉悶的壓抑填滿。
某個地方沉悶捶擊的響聲,在腦海底層緩慢擴張。
儘管政頤之後讀到網上的人們評價着“看着這張圖我好傷感哦”、“真是可憐的告別啊”時,忍不住皺着眉頭非常不屑地關閉了網頁。可他自己,還是隱約地被觸動了。
紅色小方塊。最後的照片。沒有說出的話是“byebye”。
另外了解到的消息,如百里所說,這不是很華麗的撞擊地球上的人用肉眼看不見,所以政頤沒有興起什麼守侯旁觀的念頭。而晚上遲遲沒有睡着的原因,也被歸結到聽的這張新CD有些鬧人。
不知過去多久,依舊醒着的夏政頤在床上重新坐起身。眼睛逐漸自黑暗裏分辨出了物體的輪廓們。衣櫥邊是書架和桌子。
他的手指繞在耳機線上,一圈圈增多,又一起松落開來。
重新躺下去時政頤仰起下巴看了看窗外。隨着視角逆轉,天就跑在下面,地跑到了天上。
因為新買的手機扔在更遠的書包里,也就不清楚現在是幾點鐘。
再不睡着明天會爬不起來吧。
這麼想着,夏政頤把胳膊舉起來搭在眼睛上。
視界裏是有起有浮的黑光。
紅色的小方框。
通往終點的軌道。
在夏政頤的心裏,某片暗黑的海寂,徐徐浮動的塵埃在鏡頭拉開后變成轉動的星球體。
某位外來的訪客即將造訪它。雖然放到宇宙里無非層出不窮的小事故,這次卻是人為操縱下的撞擊。
無法改變的軌跡,迅速地朝着目標墜落下去。
瞬間釋放出疾促明亮的光芒,騰裂着擴張。塵屑和火花。沒有空氣的地方聲音是傳播不了的,所以也就是安靜的卻劇烈。很奇怪吧,明明是震動着的,可一絲聲息也聽不到。
無聲的告別的話說著“看,那是我的終點”。
沒必要搞得這麼辛酸吧。
雖然無論怎樣都覺得很辛酸。
宇宙中寂靜的結束,變成隨後無名的塵埃。
看,那是我的終點。
byebye。
分辨出走在視界最遠端的那個人是百里佟后,夏政頤稍稍加快了腳步越過幾個人走上去喊住了她。女生還在“是你”地應着他時,手裏的大箱子已經被政頤握接了過去。百里空出手來望着政頤,沒有先說謝謝:
“對了正好。”
“什麼?”政頤等着她的後文。
女生把身後的書包扳到前面,打開書包蓋伸後進去掏了一會:“要給藍策的東西,麻煩你幫我給他吧。”
政頤接過她手裏的百色信紙袋,挺沉的質感上立刻就能感覺出是一疊照片。後來還到藍策手上時不甘地問了一句“她拍的?”藍策又返遞上來“初中畢業后聚會上的一些照片,當時是百里拍的,我原來那些弄丟了,拜託了她多衝一份給我”。政頤接過信封倒置着抖了抖手腕,裏面的相片齊齊地滑落下來。
“哦果然你帶眼鏡更合適啊。”第一感嘆是這樣的。
藍策在邊上感覺到不對,轉身一看馬上抽走了正擺在第一張位置上自己當時的大特寫。有些生硬地口氣哼了一句“這個不算”。
政頤鼻子裏朝他笑笑。
多半還是同學之間的合影,只是不像傻瓜機拍出來的那麼生硬而模糊。每個班都會有的“胖子”“瘦子”“眯縫眼的女生”和“漂亮女生”在這裏依然沒有缺失。政頤抽過一張有最漂亮女孩的照片問藍策“班花?”
“嗯。”又託了托眼鏡,“你也一樣哈。”
“什麼?”
“夠正常人的啊。”
“是人都這樣。”
照片翻到最後才發現了,政頤一邊往回尋的時候一邊朝藍策說:“沒有百里嗎?”
“是啊,她是照相的人,當然不會在照片裏面吧。”
這才想起來,尋找的手也停住了,政頤“嗯”着把照片理齊,放回信封口袋裏:“挺可惜的。”
“什麼?”
“因為她也還挺漂亮的。”
“哦,那是,還不錯。”藍策核對着別人的筆記,沒有抬頭,“就是不太合群。”
“不合群也不是什麼壞事。”夏政頤說著,附低身朝藍策面前看去,“這什麼?”
“後天不是有測試么,臨時借的。”
夏政頤露出“麻煩”的表情撓了撓後腦。
直到走進教室里的監考人出現前,夏政頤都沒有太過把這次的事放在心上,化學第一冊還不算很難,就是花功夫要背的東西多點,可好歹自己對於記憶方面還有足夠信心,所以夏政頤和不少人一樣,還持着類似的輕鬆心情。當然同樣很緊張每次測驗的人也是一併存在的。
直到夏聖軒走進教室前,政頤都還站在前一個陣營里,仰靠在椅背上,桌子因為測試的需要收拾乾淨了,看着不太習慣,所以他轉望着窗外。
聽到一點騷動時還沒回頭,但當非常熟悉的聲音響起時,男生幾乎有一秒被定在座位上。
花了點力氣才轉過來一般。
站在講台上的夏聖軒,穿的是與下面的高一生沒有區別的制服,但說話的語氣卻和他站的位置帶來一樣差異迥然的威勢感。
“這次老師有事,前半場由我臨時監考。”掃了一圈下面后,“現在發試卷。”
學校里常常出現類似由高年級監管低年級包括出操、課間秩序、體育鍛煉等的事務,所以其他人只在盯着這個存在感十分強烈的高三學長几分鐘后就接受了事實,除了想要踩着夏聖軒的“學生”身份乘機放肆一番的人被他看了個心裏發毛外。
“……不好惹呢。”私底下正在傳播開的心聲,同時紛紛安息了僥倖心理開始埋頭做題。
只有政頤在拿到試卷后久久地沒動。
不知從何去定義的氣憤,讓他手上的筆一直沒有落到卷面。而夏聖軒自始至終沒有朝這邊看過來,只是站在講台邊手指搭着凸起的槽圈無聲地輕敲着。
年長兩歲。聽起來是個虛無的概念。
可有時候卻會具化得非常清晰。
事前連夏聖軒也沒有料到過會這樣。最初無非幫老師拿着試捲去辦公室里批改,就要結束的時候以前曾經在高一時教授過自己的化學老師找了過來,說是家裏有急事必須趕回去一下,可馬上就有場考試找不到能幫頂的人。
所以他最後的目光落到夏聖軒身上。高一時的接觸讓老師從來都百分百相信他的能力,“你幫我站幾十分鐘吧,就這一會,我會立刻趕回來的。”
雖然心有覺得不合適,但老師的表情非常困擾而焦慮。夏聖軒答應了下來。
而等考試上註釋着“高一(4)班用”的字樣落進瞳孔時,夏聖軒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多麼嚴重的錯誤。
夏政頤的班級。
原本還算順順利利的進行,再等個五六分鐘的話化學老師應該便會回來,自己也能從這樣的尷尬里脫身。夏聖軒不自覺叩在講台邊的手指完全是在讀秒計算時間。
而此刻的夏政頤也終於開始強忍住不自在專註讀起試卷上的題目。然後他聽到了腳邊滾落東西的聲音。
原來是一塊誰掉下的橡皮滾過來,挨着他的鞋邊倒下。政頤彎腰把它揀到手裏,正轉着眼睛尋找它的主人,右前座的女生回過頭來,面孔板得緊緊地對着他。
“哦你的啊”,目光里這樣朝她看去一邊伸手把橡皮交還,女生來接的手卻一抖,於是東西重又滾落下去,歪歪地滾了兩圈,最後被夏聖軒揀起來。
政頤和那女生一起朝他望去。
走到兩人中間時,聖軒用眼睛問着“是誰的”,政頤已經別開視線算給出了答案,可奇怪的是那個女生也沒作答。等到政頤察覺到蹊蹺時,夏聖軒已經更先一步明白過來——因為他看到橡皮包裝紙裏面塞着的紙條。
夏聖軒把它取出揉展開。上面寫的內容已經無需介紹。
“誰的。”聲音不響可足已讓附近的學生停筆看過來。
女生只留出一個沉默的背影。
夏政頤的腦子嗡一聲響開。隨後他微低着下巴,以那樣的角度抬起眼睛瞪住聖軒。
兩人靜默地對視了片刻。
三人中奇怪的氛圍引得越來越多人關心。
夏聖軒注視着面前座位的少年——非常跋扈而攻擊性的神色,挑釁得不加掩飾直來直往——可其實政頤眼神里的意思一點都沒錯,他的筆跡聖軒不可能不認識,所以橡皮的歸屬人只會是另一個肯定的答案。
夏聖軒抿了一下嘴唇,轉身到那女生桌旁:“下課後,你留一下吧。”
但比夏聖軒聲音亮得更響的,是從家事裏匆匆趕回的化學老師,站在門口打量着教室里奇妙的狀況問:“怎麼了?”
於是全班都回過了頭。
就在夏聖軒如獲重釋地像看到了救星般要走上前對老師說明時,有人在他背後舉起了右手。
“老師。”政頤站起來,“我打算作弊,可監考人剛才卻錯怪到別人身上。”
“什麼?”連化學老師都一時沒有把目睹到的和所聽到的串聯完整。
夏聖軒停住腳步,扳着肩面朝政頤。不管怎麼克制,還是漏出着難以置信的表情看着眼前的少年。
“就是我作弊失敗,但監考的這位,同學,卻硬是錯怪到別人身上。”並沒有瞥向那個突然發抖的女生背影,也沒有理會聖軒的目光。
“……啊?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聽明白主要意思的化學老師滿臉不可思議地望了一眼聖軒。
“大概因為——”夏政頤站在離夏聖軒不到一米的距離,晦暗不清地淺笑着,“他是我哥哥吧。”
這下輪到全班同學都“啊”了一聲。
尋着紅色的區域下墜的直線軌道。
炸在暗寂夜海里的光亮之花。
沒有機會說“byebye”了。
百里佟站到夜晚的車站上時聽見了一聲“誒,你”,她回身發覺了坐在扶手上的政頤,因為附近的路燈壞了,難怪開始沒有注意他。
“今天不住學校么?”這個時候還在外面。
“住啊……就是出去買點東西罷了。”
女生退後兩步站到和政頤並排,幾秒過去后她突然彎下腰:“你怎麼了?”
“嗯?”政頤努力直起背但做不到,“……有點胃疼。”
“很嚴重嗎?”看樣子似乎是的。
男生沒有回答,背彎得更厲害了,整個人像蜷縮了起來。頭髮垂在膝蓋上,臉往下埋着。聽不到呻吟,卻能讓人直覺地感到很嚴重。
又想起了以前。
大概疼痛也是另一種堪比夢境的麻醉劑。或者說意志恍惚時就什麼都能侵犯進來。所以人才常常要找來各種事娛樂自己消遣自己忙碌自己武裝自己,就是為了不讓那些能輕易刺進軟肋的東西有可乘之機。
回到“又想起以前”這裏。
雖然已經是冬天了,可關鍵的浮現在腦海里的動物卻是夏天出沒的壁虎。
嗯,看起來不那麼討人喜歡的,滑溜溜的綠色的動物,逃跑的速度非常快,另外就是他那著名的自救機能。
而還不曾從教學書或課外讀物上知道關於壁虎尾巴的秘密時,夏政頤曾經在五歲的時候被它小小擺了一道。
那年的某一天,夏政頤在外頭玩耍時不小心碰着了一隻壁虎。小東西馬上脫落了尾巴就要逃跑。被它的“壯舉”嚇了一跳的夏政頤看着那個光禿禿着屁股逃命的壁虎着急起來,也不顧落在地上的尾巴拿着是多麼不舒服,就捏在手心跑着追上去:
誒,你的尾巴呀!
你的尾巴不要了嗎?
可壁虎不理會他的聲音,仍然逃竄得起勁。覺得唯有改變策略的小男孩慢慢蹲在地上,揚着手朝它喊:
誒,我不追了,不追你了誒。
尾巴,我放在這裏,等我走了你過來拿啊。
我不騙你的,你別怕啊。
後來回去把這事跟大人們說了,被大人們的笑聲弄得生氣起來,一個人搬了凳子坐到院子裏不跟別人再說話。
哪怕過去許多日子后都會覺得那壁虎肯定曾在看準自己離開后,偷偷回來取走尾巴的。
當時堅信不移。
以至於在知道關於壁虎們尾巴的功能后,曾經強烈地失落了一陣子。
“難道只是隨便就能扔掉的東西嗎?”
“大象、鱷魚、老鷹……都不能把尾巴隨便扔掉吧。”
當時的爸爸走過來對他說:“壁虎它膽小嘛,只有靠這個辦法了。”
但是,你別怕啊。
尾巴就放在這裏,你記得拿回去啊。
怕壁虎還在窺視着自己動靜的五歲的小男孩,硬按捺住心裏的好奇也決不回頭看。心裏總是相信着,像童話那樣,等自己走到更遠的地方,身後已經什麼都物歸原主了。
什麼都物歸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