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6 悲催的相親

Chapter06 悲催的相親

鄧佳佳又回到了工作的狀態,而且是焦頭爛額的工作狀態。

如果再給鄧佳佳重活一次的機會的話,她一定會選擇做男生,因為男生不會像女生那樣多愁善感,也不會像女生那樣在工作中處處弱勢。那個該死的一去不回的小王再加上變態的老闆,已然把鄧佳佳變成了工作的奴隸,就像她寫在自己QQ狀態上的那句話——單核的工資,雙核的工作。

現在,她的生活又多了一核,周末的相親。

鄧佳佳總跟母親說這樣的話:"不要急着把我嫁出去!"

但是那個一輩子都沒離開過農村的中年女人總是給她舉一堆例子,從王鬍子家二十歲的姑娘,一直說到老秦家的三個丫頭片子,她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結婚了。

鄧母平時最愛看家裏的那台二十一寸的小電視,頻道不多,唯一能清楚接收到信號的就是鄉鎮電視台。所謂的鄉鎮電視台其實就是一個老電視劇和電影的播放中心,天天的《籬笆女人和狗》、《紅高粱》。唯一能讓鄧母的生活變得有時效性的就是一台老電話,而且電話那頭永遠都只有兩個人——鄧佳佳和在北京做生意的老公的嫂子。在這樣的環境中,就連鄧母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要急着讓女兒結婚,這是一種思維定式,整不明白的。

當鄧佳佳如約來到那家還算高雅的飯店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在座位上等候多時了。

咦?他怎麼還戴着墨鏡?屋裏沒太陽啊,該不會是瞎子吧。鄧佳佳慢慢接近這個不清楚是獵人還是獵物的傢伙,確定了一下位置:沒錯,就是這裏,靠窗子最裏面的桌子。

"你好。"鄧佳佳把包放在旁邊,坐了下來。

"你好,是鄧佳佳小姐吧。我叫王林,幸會,幸會。"男人的聲音竟然很有磁性,這是出乎鄧佳佳意料的。其實,在這磁性的庇護下,男人的目光早就對鄧佳佳打量了不下十遍,而且基本都停留在了不該停留的位置。

"我可能遲到了一會兒吧,剛才路上堵車。"

"沒有,沒有。是我太快了,以後我把車開慢點兒。哦,對了,看見那輛沒,就那輛紅色的本田,有點臟,今早不是剛下過雨嗎。"男人用手指了指窗外的車位。

鄧佳佳瞬間無語。林子大了真是什麼鳥都有,上來剛說第二句話,就把自己的車帶上。她想起了最近在網上看到的一則九零后女和八零后男相親的視頻,視頻里那女孩兒發飆之後把男的借來的車用鑰匙給划花了。鄧佳佳真恨不得把那女孩兒搬過來給眼前這個男人的本田也來上幾百道,甭洗車了,直接變成藝術品。

"鄧小姐,吃點兒什麼,你點。"男人把壓在手底下的菜譜往鄧佳佳前面一推。

"還是你點吧,我這個人最不會點菜了。"鄧佳佳又把菜譜推了回去。

"那好吧。"男人把菜譜打開,一頁一頁地翻着,嘴裏問着,"鄧小姐什麼工作啊?我聽你叔母說你在做廣告文案,是嗎?"

鄧佳佳點頭。

"還真是啊!我跟你說,我很崇拜你們這些做廣告文案的,把廣告寫得那麼具有吸引力。尤其是地產廣告,不論是燈箱上的還是報紙上的,一個一個那叫個眼花繚亂,我的那套房子就是讓你們忽悠着買的。就跟你這麼說吧,上廁所的時候,所有的版面都可以用來擦屁股,唯獨廣告版面不行。如果用它擦了,屁股都會花掉的。"說完,那男的哈哈大笑。

"我的老天!"鄧佳佳心臟都要驟停了。她終於知道為什麼這個有房有車的男人還要托別人給自己介紹對象,其齷齪噁心的程度已經超過了人類可以容忍的極限。

"呃……王先生,我剛想起一件事情。我手頭還有個活,老闆讓我明天交稿,時間不多了,我得回去趕任務。您先吃,您的情況我都了解了,我就不多待了,再見了。"鄧佳佳抓起包,站起身來。就在她要掉頭走的瞬間,那男人搶先一步擋在她面前。

"鄧小姐別走啊,先吃了飯再說啊,你還沒聽我把自己介紹完呢。"

"對不起,王先生,我感覺我們之間不合適。"鄧佳佳看到男人和座位之間的一條空隙,剛想要從中間插過去,那空隙卻又立刻被男人的身子填滿。

"鄧小姐,你別著急走啊,你不想在這裏吃的話,我開車帶你去另一家,私房菜……"

"您還是找別的女孩兒吧,我今天真的很忙,請你讓我走好嗎!"鄧佳佳有些生氣了,她用力把男人往旁邊推,可那男人卻又馬上挪了回來,就這樣一來二去,兩人竟然上演了一出拉鋸戰。

鄧佳佳最近的鬱悶正愁沒地方發泄,眼前的這個男人像個秤砣一樣挪也挪不動,她索性藉此機會宣洩,於是大叫起來:"讓開啊!我沒時間陪你在這兒耗着!"

整個飯店的人都聽見了,向兩人看來。

鄧佳佳本來想往叫聲中添加些別的元素,譬如"非禮啊"、"臭流氓"什麼的,但最終還是把持住了。但是,嘴上壓抑的後果就是手上的爆發,她一掌撥到了男人的臉上,弄得他的墨鏡滑了下來。

鄧佳佳笑了,笑得驚天動地。

在那個墨鏡後面,是兩隻如綠豆一樣小的眼睛。

天哪,世界上有這麼小的眼睛嗎?鄧佳佳真想找個放大鏡來看看裏面的構造,可是,她哪裏顧得上,趁着男人扶眼鏡的工夫,頭也不回地竄出了飯店。

鄧佳佳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瘋子,在出門的一剎那,破笑為泣,百年不遇地打了輛出租車,逃之夭夭。

該死的,我怎麼這麼命苦!鄧佳佳緊攥着出租車的座套,眼睛中的淚水不住地打轉。她從包里拿出手機,撥通了家裏的電話:

"媽!這是最後一次了,你要是再逼我,我就去當尼姑!"鄧佳佳說罷,立刻掛了電話。她可以從黑掉的手機屏幕上看到自己因為傷心而變紅的鼻頭。

鄧佳佳的幸福,還沒上路呢!

"師傅,給我在前面那個公交站停一下。"鄧佳佳的傷心痛苦最終還是沒能敵得過出租車的計價表。要是這麼一路打回小月河,估計這周的米錢都得搭進去。

就在車快要停下的一瞬間,計價表又跳了一下。

"一共三十二。"

就在半分鐘前,鄧佳佳已經從錢包里抽出了三十元,現在又得多掏出兩塊錢,不禁又讓她由怨生嘆:衝動真的能招來懲罰,氣頭上稍微一哆嗦,票子就一去不返。

今天太陽夠毒的,鄧佳佳只得躲在廣告牌的後面等車,等了半天發現26路一直不來,問了旁邊賣玉米的大媽才知道——這條路上下行站牌不一樣,得過馬路左轉才能找到回去的車。

"唉,多花錢還沒拉對地方。"鄧佳佳徹底泄氣了。她想起剛才飯店裏那該死的綠豆眼,鼻子都要氣歪了,眼下還要冒着烈日往前找車站,真是自己找罪受啊!對了,樹都跑哪裏去了?鄧佳佳看看旁邊,一家大超市坐落在路口的一腳,門面撐得很大,光禿禿的店前廣場緊挨着馬路牙子。

鄧佳佳想起了小時候在村裏的時光。夏天的時候,樹木成蔭,綠草遍地,人站在樹下,陽光是斷沒有插足的空隙的。那時候,她喜歡和同村的小朋友跑去小河邊捉魚,別看她是個女孩兒,卻總愛混在一群男孩子裏。幾個人圍在一起,往水裏頭扔好多石頭,把小河改了道,隔出中間的一段慢慢把水跑干,魚兒就在那裏"相濡以沫"。幾個孩子把那些魚兒一個一個拾起來放在事先準備好的桶子裏,足足能裝半桶還多。這樣的活動通常能讓三四個人消磨掉半天的時光,但是卻頗為有趣,最後還能讓餐桌上多些河鮮美味,兩相得宜。可日子是往後過的,回憶是往前琢磨的,時間早就沖刷掉了鄧佳佳初入大學時的那身鄉土氣息,更可怕的,好像還衝刷掉了她的精神頭,現在的鄧佳佳,已經找不到多少當年的活力了。

就在鄧佳佳惆悵、憂鬱、糾結的時候,從超市的門口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推着超市裏面的購物車,車裏放着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兒。那小傢伙正坐着車把手中間的打折促銷信息翻來翻去自娛自樂。女人推着車一直往外走着,拿着手機,貼在耳朵邊上,和電話那頭的人說著什麼:

"德平啊,周末你還加什麼班啊?你今天得給我早點回家,你兒子今天過生日。我剛帶着他在超市裏轉了半天,買了一堆吃的,回去做……什麼?出去吃?不不不!外面沒有氣氛……你別給我來這套,你天天那麼晚回家,陪過我和兒子幾回?你捫心自問好不好……今天這是軍令狀,你給我遵命就是了……嗯,這還差不多……哦,對了!你給我去買個蛋糕回來,要帶巧克力的,咱兒子看着那黑糊糊的東西可高興呢。"男孩兒聽見"巧克力"三個字高興地朝母親笑了笑,小舌頭已經在嘴唇上轉圈了。女人輕撫著兒子的頭,笑了笑,又板起臉來,對着電話說道:"就這樣了,我帶他回去睡會兒覺。"

女人掛了電話,把手機塞進包里。

然而,就在這時,那購物車隨着慣性,往前滑行了一段距離,竟跑到了連着馬路的台階上。被地心引力牽引着,小傢伙和那一車的貨品"咯噔咯噔"地順着台階往下滑。男孩兒似乎並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危險性,竟然因為這上下起伏的別樣感覺而開心地咧着小嘴。那女人卻急了,想要伸手夠住車的扶手,卻還是晚了一步,看著兒子顛簸着遠離自己,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里了。

鄧佳佳還像木頭人一樣往前走,而她的斜前方就是這輛衝下台階的購物車。

此時的情景,完全可以用一道物理題來說明:物體A以勻速直線運動前進,物體B以一定的加速度沿着與A運動垂直的方向前進,請問AB會相撞嗎?

答案是:會。

可憐的鄧佳佳遇到了今天的第三件倒霉事兒,先是被極其變態的異性折磨一番,再是被無法控制的悲傷和氣氛奪去了三十二塊錢,現在她又變成了購物車的人肉安全氣囊,最終輸給了偉大的能量守恆定律,用身體的四仰八叉成就了購物車運動的戛然而止,何其悲哉。

"謝天謝地!"女人跑過來把孩子從車裏抱了出來,小孩兒還在笑,只是換了目標——不是促銷廣告,也不是有如唐僧騎馬的顛簸,而是躺在地上的鄧佳佳,那個承受着精神和肉體雙重痛苦的鄧佳佳。

"實在不好意思。"女人把孩子放到地上,健步衝到鄧佳佳身旁,費力地將她扶起來,讓她坐在台階上,"你沒事吧,太謝謝你了。"

身為"被"見義勇為的猛士,鄧佳佳認命了:"我沒事,你孩子沒事吧?"

"好着呢。可真多虧了你了,你說,要是沒你,這車一旦衝到馬路上去……哎呀,我都不敢想。這破超市設計得有問題,你說廣場上建什麼台階,這不拿人命不當回事兒嗎!"女人衝著超市狠狠瞪了一眼。

鄧佳佳的屁股微疼,這一跤雖然摔得很徹底,但是卻沒傷着,全都倚賴這兩個天生的肉墊。現在她腦子裏的痛苦終於不再孤獨,有了隔着脊柱長度的相得益彰。鄧佳佳不想在太陽下面多待,她想趕快回公寓找到自己的那床被子,好把頭埋進去大哭一場,最後還能問問周公,是誰把自己推到了痛苦的風頭浪尖上。

"我走了。"鄧佳佳說。

"我送你吧,我這就叫我老公開車過來,他在公司加班,離這裏也不遠。"女人拉住鄧佳佳的胳膊。

"不了,前面就是車站,謝謝你了。"

"那你叫什麼啊?給留個聯繫方式吧。"

"不了。我走了。"鄧佳佳把胳膊抽離了女人的手,輕輕按摩着臀部,慢慢地走向車站。

魏德平一手撫摸着一個女人裸露的脊背,一手拿着香煙,猛吸一口,緩緩吐出來,像是在吐着一肚子的無奈。

"怎麼了。讓你老婆嚇得魂不附體了,以前沒見過你這麼失魂落魄地抽煙。"女人抖了抖背,從魏德平隆起的肚腩上撐起身子,依在了靠枕上。她把睡衣的帶子向上提到肩膀上,收起了那早已瀉光的春色,嘟起嘴來看着身邊的這個男人,這個已經在那裏一聲不吭地坐了半天的男人。

魏德平的心理是複雜的。剛才老婆劉心如的話雖然一如既往地視他如無物,但是卻點醒了他:毛毛今天過生日,我這個做父親的竟全然不知,錯,不是不知,是忘記了。怎麼能忘記這個特殊的日子?就在六年前,他還因為產房傳來的喜訊奔走相告於親友之間——我有兒子了。可是現在,他卻沒廉沒恥地摟着另一個女人猥瑣地銷魂。他的心裏的那絲懺悔不是因為妻子,而是源於兒子。雖然天天都因為各種正當或不正當的理由遲遲不回家,但是每天早晨他卻還是忍着困意送毛毛去上學。魏德平可以躲得過七八年前對劉心如海枯石爛的誓言招致的懲罰,卻躲不過永遠不會泯滅的父愛。

"蘭蘭,我得早點回去。"魏德平盯盯牆上的掛鐘,又看了看腕上的手錶,沒錯,已經四點了,他得趕緊回去準備蛋糕。他想要糕點師現做的,所以必須騰出更多的時間。在兒子的事情上,他不想也不願敷衍。

"就知道你會這樣。魏德平,你捫心自問,天天晚上就和個賊一樣,在我這裏待不了多久就往家裏趕。好不容易周末編個加班的瞎話,到我這裏待幾個小時,卻又急着要走。我這兒的門是城門啊?你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啊?"女人用手狠狠地推了一下魏德平,表情里明顯帶着一股輕蔑,"你走吧,走了就再別來找我了。"

又是一個"捫心自問",這四個字最近以極高的頻率出現在魏德平的周圍。上次有人投訴他的虛假宣傳,讓他捫心自問;剛才老婆來電話,讓他捫心自問;現在就連當初投懷送抱的小三也讓他捫心自問。做男人的難處在這一刻似乎顯得尤為突出,不論是做個好男人,還是像他這樣做個連自己這關都過不去的壞男人,都非常難,只是難的角度不同。

"蘭蘭,你這是什麼話。毛毛今天過生日,我這當爸的能不早點回去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天天都可以依着你,但唯獨這天不行。八月十一號,這是我兒子的生日啊!"

"呦呦呦,看把你大義凜然的,要不是你老婆催你,你還能記得起你兒子的生日?甭在我這兒裝了,我早就看透了,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尤其是你這樣做廣告的男人,說不定天天把我當傻子忽悠呢。你想走就走吧,反正現在咱們是相看兩厭,你瞧你打完電話后這狀態,回去的路怕都嚇得不認識了吧。"

魏德平沒理她,掐了煙,從旁邊的沙發上拿了自己的外衣,慢慢地穿上。像他這個年齡的男人,已經過了哄小女人開心的階段了。他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顯得愈發的泰然自若,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這招對眼前的這個叫做那蘭的女人尤為屢試不爽,魏德平心裏清楚,這個本來就很荒誕的婚外情,最終是沒有結果的。既然沒有結果,就更不能太在意,就像剛剛掐掉的那支煙,抽快抽慢,到頭還不是一撮灰,吹吹就沒了。

魏德平開着他的馬六去了蛋糕店。加了錢讓師傅現做了一個,他在旁邊就像監工的一樣,指指點點,讓糕點師加了厚厚的一層巧克力,最後還親手在蛋糕表面寫了六個歪七扭八的字:毛毛生日快樂。

這也許是魏德平唯一可以在老婆面前炫耀的——這個蛋糕里竟然還有自己的勞動成果。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但很顯然,劉心如完全不以為然,當她打開蛋糕盒子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這字寫得太難看了,魏德平,你會不會找個技術好點兒的人做啊?"

魏德平已經懶得和老婆解釋這些了,在他們之間已經沒有所謂的"驚喜"和"意外"可言,一切就是那麼的順其自然。而且,最好不要打破這個規則,否則只能給自己帶來更多的挫敗感,就像今天這個蛋糕一樣,終了劉心如還不忘加一句——"巧克力放得也太多了,齁死了。"

雖然是給兒子慶生,但是這頓飯吃得很平常,淡淡的,和白開水一般。唯一有點兒佐料的,就是劉心如提到的今天那驚險的一幕。

"你不知道,車就那樣飛快地往下沖,一蹦一跳的。要不是有個女孩兒攔在那裏,毛毛非得被帶到馬路上不可。你不知道,那會兒我的心都要蹦出來了。"

魏德平摸摸兒子的頭,問老婆:"那個女孩兒叫什麼名字?有聯繫方式嗎?"

"她沒跟我說,我問了,她也沒告訴我。"

"這不像是你的風格啊!"魏德平說道,"你不是信佛嗎?天天供着,怎麼這次遇到救子恩人了,倒不跟人家問清楚了。"

"得虧我信佛,要不毛毛這次能逢凶化吉?你得好好感謝我,感謝我拯救了咱們這個家!"劉心如拿筷子杵杵碗裏的牛肉,嘆氣道,"唉,今兒做的肉太硬了,都讓中午的事情給嚇的,弄得我心神不寧,頭痛。老魏,睡覺前你得給我揉揉,我太陽穴這兒憋得很。"

魏德平苦笑着點點頭。後來他聽老婆說那女孩兒長得很純,頭髮到肩上,聲音很甜,而且眉心有一小顆痣。魏德平總感覺老婆說的這人在哪裏見過,可就是想不起來。等到這個話題一過,飯桌上的氣氛又恢復了平淡,一直到吃完飯老婆收起碗筷,一家人也沒怎麼多說幾句話。

打從劉磊離開醫院以後,鄧佳佳就幾乎每天給他一個電話,叮囑他不要在外邊多待,用意很明顯,是怕上次那些壞蛋再找上門來。趙涵和張文亮也曾跟劉磊提過換地方住的事情,但劉磊始終沒同意,原因很簡單,就一個字——錢,如果這個時候退租,剩下的租金八成是要不回來了。而且,哪裏能找到比小月河更便宜的去處?在北京房價居高不下的今天,300元一月的鋪位已經相當便宜了。

在公寓裏修養的這幾天裏,劉磊憋壞了,不光是因為基本天天圈在屋裏,更是因為不能洗澡。在被身上的臭味和黏黏的感覺折磨了好長一段時間以後,他終於等到了洗澡的那天。

對於洗澡這檔子事兒,劉磊有着豐富的經歷。小時候,家裏不富裕,沒有花灑更沒有浴缸,所能依靠的就是一個直徑一米的大木盆。那時候,一提洗澡,劉磊就如同打針吃藥一般,躲得遠遠的,每次都是讓父親生拉硬拽到盆里。劉岳接着會用毛巾往他身上一下一下地撩水,擦得半干以後,再拿一塊搓澡布清理劉磊身上積累多日的泥污。搓澡布每過一下劉磊的脊背,他就會發出一聲痛苦的大叫,蔡慧蓮則總在門外面開玩笑說:"又在殺小豬呢!"

後來,家裏條件稍微好了,有了淋浴,繼而還裝了浴缸,洗澡對於劉磊來講就不那麼痛苦了,每到夏天,他一天裏總要鑽進浴室兩三次,多半是為了沖涼,冬天一周也會洗兩次澡,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了大學畢業。可是現在,在小月河的公寓裏,在對洗澡的態度上,劉磊又一次輪迴到了十幾年前,但是原因發生了徹底的改變,不是因為父親那雙有力的手和那條粗糙的搓澡布,而是因為澡堂本身。

朝陽學生公寓整棟樓只有一個澡堂,只有十五六平米的地方,可裏面卻豎著十幾個蓮蓬頭,每個蓮蓬頭的底下都站着好幾個人。當人一進澡堂門的時候,就會被這小房間裏蔚為壯觀的場面所驚呆,除了人頭,就是光溜溜的胴體,水汽混着各種氣味飄蕩在人和人之間。要不是洗澡心切,沒人願意在這個地方多待哪怕一秒。

"這才像殺豬呢。"劉磊心裏想着,他好像看見了有屠戶在澡堂的最深處磨刀霍霍。蓮蓬頭裏露出的水打在別人身上,濺起來又落在劉磊身上。劉磊不得以"享受"這樣的二手沐浴,之所以說不得以,是因為如果不在這裏站着,是永遠不會輪到他的,他的身後站着若干個拿着臉盆翹首以盼的裸男,都在不住地嘆着氣。儘管這樣,那蓮蓬頭卻還故意使壞,水流輕柔得如春雨一般,滴滴答答地落在人的身上,讓人心煩氣躁。

好在劉磊前面的哥們兒比較仗義,在往身上塗浴液的時候給劉磊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先進去衝著。劉磊點頭謝了謝,擠到蓮蓬頭下面,任那還不及自己體溫的所謂的熱水從頭上一直流到腳底下,他嘆了一聲"舒服",用手抓抓腦袋,繼而去澡筐里找洗髮水,卻發現忘了帶過來。

"哥們兒,借下你的洗髮水,好嗎?"劉磊問那個擦浴液的男生。

"喏,給你。"那男生從自己臉盆里把洗髮水拿了出來,遞到劉磊手上,還不忘叮囑,"海飛絲的。你少擠點兒啊,快沒了,我還得拿它堅持一個月呢。"

劉磊把"海飛絲"倒了過來,輕輕地按壓瓶身,擠出一點點,抹在頭上。用力地揉搓着頭髮,也不知是因為這海飛絲是假的,還是因為擠得太少,劉磊發現根本沒有一點泡沫,只知道洗完的時候頭上還是有一股難聞的味道。

到了出澡堂的時候,劉磊如同練武功一般,先是用"凌波微步"躲過了一個又一個帶着汗的排隊的裸體,衝到門口。接着穿上短褲,又用"一陽指"拄着牆壁蜻蜓點水一般走過門前淌着臭水的地面。不幸的是,劉磊的武功還沒有練到家,他的拖鞋還是在一攤臭水裏遇難了,沒辦法,只能到盥洗室里又沖了沖。

回到屋子,他又用毛巾把身上擦了擦,套上了背心,打開了自己的小電扇,躺在了床上,看着周圍,心裏竟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

"我這是遭的什麼罪啊!"劉磊捶捶床板。他又想起了母親來這裏時抱着自己哭的場景,那句"你太讓媽媽失望了"一次又一次地回蕩在劉磊的腦海里。在這個擁擠的小屋子裏,人很容易產生自我批判的感覺,而且還會給自己製造批判的同量提問,譬如:你為什麼圈在這個狹小齷齪的地方?這就是你大學四年最後的結果?你對得起含辛茹苦的父母嗎?

這些問題像一把把尖刀,刺向劉磊的心臟,他有點想要垮掉了,胸口像是壓着千斤巨石。這樣的生活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只是短短的一個多月就已經讓他喘不過氣來。其實,如果單單是環境和生活起居的問題,劉磊還不會有如此頹敗的感覺,關鍵是過不了心裏這關。從小到大,劉磊都是一個很要強的人,從他考上重點大學的那段經歷就可以看出,他不畏懼困難。但是,他現在的心境和以前遇到困難時完全不同,這是一種充滿了無助和失落的感覺,就好像是他故意選擇並且釀造了一個失敗的果實,然後再讓自己吃下:你怪不了任何人,只能默默承受;你沒有退路,卻必須跨過眼前的荊棘;你不能死心,因為你肩負着重任;你不可以失敗,否則將被自尊鞭笞到死。

就在這時,劉磊突然想起了什麼,他的眼前浮現出了一個女孩兒的面孔,是鄧佳佳。為什麼我會想到她?劉磊叩問自己。

就像是一個關在監獄裏的囚徒,抑或是一個將死之人的迴光返照。在人最痛苦不堪的時候,往往會想到一些美好的東西。難道鄧佳佳就是我心中美好的那一點?劉磊的目光沒有焦點,所有的感官似乎都用來複現在醫院時從鄧佳佳身上聞到的那股香水的味道。這種從昏暗到光明的過渡是如此的迅速,劉磊的思想從谷底一躍到峰頂,他似乎眺望到了未來——一個瘦弱的男生牽着鄧佳佳的手在萬花叢中閑散地遊走,互相親昵,互相愛慕,而那個男生就是自己。

電話的震動打破了劉磊的臆想,他摸出手機,眼睛迅速恢復了焦點並且竟有奪眶而出的衝動。是鄧佳佳的短訊,她要請客吃飯。

劉磊毫不猶豫地回復了一個"好"字,對剛才的那出心靈審判喊了一聲"退堂",然後衝下樓去。

等下了樓,來到約好見面的地方后。劉磊愣住了,鄧佳佳紅着眼睛站在路口等他,頭髮也很亂,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蔫了。

兩人還沒說話,劉磊就從心底對鄧佳佳生出一股憐惜,這種感覺就像是本能一樣讓他的語氣變得格外輕柔:"佳佳,你沒事吧。"

剛說出這句話,劉磊就有點後悔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佳佳"這個稱呼是怎麼從嘴裏蹦出來的,聽起來十分肉麻。可是轉念一想,似乎沒有別的什麼更合適的稱謂,叫"鄧佳佳"吧,總感覺兩人之間隔着個楚河漢界,叫"小"什麼的吧又感覺太落俗套,所以還是下意識里的"佳佳"二字最為合適。

"劉磊,我想哭!"鄧佳佳往劉磊身前挪了一大步,兩人挨得十分近,劉磊能感到鄧佳佳的呼吸,一下一下地碰撞在自己的脖頸上。他真的有點飄飄然了,腦子裏竟然沒有空地兒去琢磨鄧佳佳的話。

"劉磊,我想哭!"鄧佳佳又重複了一句。

劉磊這才回過神兒來,他低頭看了看鄧佳佳。目光在她的額頭上停留了片刻,又轉到她的眉心,那裏有一顆小痣,不偏不倚地安在那裏,宛若是神話故事裏的散花仙女,不施粉黛,卻又精緻美麗。劉磊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問道:"為什麼哭?誰欺負你了。壞了,是不是上次找我麻煩的那些人也去找你了?"

"沒有,跟別人沒關係,就是我自己想哭。"

劉磊在安慰人的問題上本來就沒有多少經驗,何況眼前面對的是一個如此嬌媚的女孩兒。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想了一想,說道:"咱先到店裏,找個人少的地方說說。"

鄧佳佳點點頭,跟着劉磊進了背後的飯店。可是這個點兒,人怎麼可能少,不大的店裏塞滿了食客,而且還十分嘈雜,靠里的地方還煙霧繚繞的。劉磊見這情況,帶着鄧佳佳退了出來。

劉磊突然有了主意:"咱們換個地方,去咱們學校吧,有家茶館,就是那裏沒什麼吃的,我們可以到外邊買點兒帶進去,你看……"

"不,我不餓。不用帶吃的了,去那裏坐坐就好。"鄧佳佳說完,馬上意識到自己忽略了劉磊的感受,忙補充道,"你餓嗎?你餓咱們就先吃點兒東西。"

如果問劉磊這話的是趙涵或者張文亮,他一定會點頭連稱十八個"是",可換成鄧佳佳,劉磊卻把頭搖得和撥浪鼓一樣,說道:"我也不餓。"其實劉磊這句不能完全算假話,在他和鄧佳佳相處的這幾分鐘裏,胃口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填得半飽,已然對飯菜提不起一點兒興趣。

兩個人就這麼向小茶館走着,論速度,比散步還要慢許多。

"到底怎麼了,你告訴我吧。"劉磊絲毫沒有一點兒藝術感地想探個究竟。

鄧佳佳把頭髮甩了甩,組織了下語言,說道:"今天我去相親了。碰見個神經有點兒那個的人。一上來就跟我顯擺自己有房有車,而且措辭特別……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了,總之我對他很反感,於是沒說幾句話,我就要走。可是他……他非要攔着不放我走,弄得整個飯店的人都看我倆,搞得我好難堪。"

"是這樣啊,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兒。"劉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神情放鬆下來,剛要往下繼續說話,就被鄧佳佳來了當頭一棒。

"你怎麼這樣!這不是大事嗎?這不是大事我會紅着眼睛找你嗎?這不是大事我犯得着這麼傷心地跟你說話嗎?"鄧佳佳明顯是生氣,竟然想要轉身折回公寓的方向。

劉磊被鄧佳佳突然冒出的怒氣給嚇呆了,他趕忙拉住鄧佳佳的胳膊道歉道:"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意思是你現在看起來很好,而且沒有被別人傷害,我很高興。"劉磊說完就感覺自己的話很矛盾,一點兒邏輯都沒有。

"我這難道不是被傷害了嗎?從小到大都沒人那樣欺負我,把我堵在角落裏不讓我走。那個男人身體發福成那個樣子,還長着一雙綠豆眼,把我能逃脫的位置都封死了,要不是他顧着扶眼鏡,我找了個機會跑了出來,誰知道最後會是什麼結果。"鄧佳佳其實心裏明白,事情沒有她說的那麼嚴重,按照當時的情況,只要她再多叫兩聲,或者往叫聲里加上那些她想加卻沒敢加的詞兒,自然會招來服務員或者保安,脫身根本不算是難事兒。但她看着劉磊,卻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添油加醋的衝動,當然,這不是源自自己的職業習慣,而是她想讓劉磊知道,自己當時真的很無助。

這個時候,劉磊也想了很多。他細細品味了一下鄧佳佳對自己的那一串反問,內心翻滾了起來。是啊,既然這個事情這麼大、這麼重要,鄧佳佳為什麼跟自己說呢?所謂重要的事情要跟重要的人說,難道自己對於鄧佳佳來講很重要嗎?如果答案是"是"的話,那麼就更要注意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他為剛才的失口懊悔不已,現在又聽鄧佳佳對那男人如此這般的形容,如同背負了懲奸除惡的重任一般,語氣嚴肅地說道:"這男人的確做得非常過分,剛見了一面就擺出這樣的醜態,讓我聽着都噁心。相親又不是搶親,哪有這樣逼人就範的,要換了我非給他兩耳光不可,然後操起桌上的茶壺潑他一身水,澆一澆他,讓他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劉磊最後的這句"讓他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在鄧佳佳的心裏使勁地擂了一番鼓,讓她好不痛快,搞得她紅紅的眼圈漸漸消散,呼吸也慢慢恢復了平靜。

劉磊見鄧佳佳的怨氣被瀉掉了大半,便問道:"不過,我還是對一件事情很困惑。"

"什麼事?"

"你為什麼要去相親呢?你比我還小几個月啊!這麼年輕,幹嗎這麼著急呢?"

"誰說不是呢!我跟你想得一樣,但這一切都是我媽的意思。我有個嬸嬸在北京做生意,我媽就托她給我說對象,結果幾乎每次都是不歡而散。我這才剛畢業多長時間啊,我嬸嬸就已經給我說了三個,搞得我煩死了。"

"這的確是個傷腦筋的事情,但我相信你媽也是好意。你沒看見最近媒體總是宣傳很多女大學生一畢業就想把自己嫁出去,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哦,對了,'找個好工作不如找個好老公',從這點看,你媽倒是挺與時俱進的啊。"

鄧佳佳的怒氣又來了:"我看我真就不該把你叫出來,你說的話我怎麼就那麼不愛聽呢?你當全天下的女生都是急婚族啊,我告訴你,我鄧佳佳就不是。"

劉磊得到了他所希望的反饋,在這點上他的態度和鄧佳佳完全一致。他想起了前段時間看到的一期《魯豫有約》,一個和他一樣的蟻族男生在參加訪談時,跟主持人談到了愛情這個問題。當陳魯豫問那個男生當他的女友要求他有車有房再結婚時他是如何回答的,那男生冒出一句:"七十多歲的老頭都有房子。"劉磊聽后差點兒笑抽過去,但在將抽未抽之際他還是把持住了自己,他十分佩服這句經典的回答,簡直就是為他這樣的男同胞們出了一口惡氣。

劉磊不知道媒體天天報道畢業生尤其是女畢業生的婚姻戀愛態度的用意如何,是想誅戮窮二代的愛情觀念,還是想引導社會向著急功近利的方向發展,總之負面大於正面。所以他總結出一個三不理原則:不理統計數據;不理專家忠告;不理媒體調研。兀自清風拂山、霞光照江的泰然,既然生存都是問題,誰還理會所謂的拜金女浪潮。如果真的有緣,錢不是問題,如果錢成了問題,那就不叫有緣。

劉磊把手往鄧佳佳肩膀上一拍,底氣十足地說道:"我挺你!其實我很反感你所說的'急婚族'的,倒不是仇富心理,只是個人觀點罷了。有時候,我還真有點可憐那些急婚族,我感覺她們都沒有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一味地對金錢、房產和前途的屈就很容易讓人迷失自我。要是迷失一輩子也就罷了,怕就怕哪天突然醒悟過來,連退路都沒有了。人哪能一輩子都順順利利的,從小到大老師就告訴我們,那些考試作弊得高分的人終有窮途末路的時候。急婚就是作弊,作弊就一定會埋下禍根,她們屠殺的是自己的幸福,踐踏的是自己的未來。"

"謝謝你。"鄧佳佳的臉上又放晴了。

兩人走了半個小時才挪到了茶館跟前。鄧佳佳卻止住了步伐,說道:"咱不去喝茶了吧,我有點餓了。"

"哦?"

"跟你實話實說吧。其實剛才我是真的沒食慾,讓之前的事情攪得我胃口抽筋。但是現在跟你說了說話,食慾又上來了,所以……"

"哈哈,我比健胃消食片還好使啊!成,去哪裏,你說。"

"食堂吧,咱學校食堂的飯我已經一個多月都沒碰過了。雖然油少,肉少,分量少,但至少讓我吃了四年。我現在還懷念端着餐盤到處找位置的時光呢,那時候多好,幾個同寢室的人見縫插針,找到個地方安營紮寨以後,就可以有說有笑地吃飯了。哪像現在,任何一家餐館都吃不出學校的氛圍,總有幾個人會破壞世界的和諧,外加基本每次都是獨自一人吃飯,怎一個慘字了得。"

"好,那就去學校。"

兩人有說有笑地進了食堂,由於畢業時飯卡已經被學校收走,所以劉磊問打飯的學生借了卡,刷了以後再把現金給人家,買了兩份雞腿套餐,端到了鄧佳佳的面前。

"給你錢。"鄧佳佳低頭從包里摸出錢包,準備掏出十三元錢,這個價格她再熟悉不過,一份六塊五,幾乎是萬年不變。

"不用了,我請了。"

"那怎麼可以,說好是我做東。"鄧佳佳已經拿出錢來,準備往劉磊手裏遞。

"不用了,十幾元的東西。"

"唉,被你反客為主了,那就聽你的了。"鄧佳佳接過劉磊送過來的筷子,一手一支,杵到雞腿裏面,左右一用力,分成了兩半。把其中更為焦黃的一半放到嘴裏,咬下去,發出"吱吱"的響聲,"以前上學的時候吧,我總感覺吃食堂就是在吃大鍋飯,想着等哪天脫離了校園,就能天天吃小灶了。誰能想到,畢業以後,所謂的小灶大多是煎餅果子、雞蛋灌餅和幾塊錢的蓋飯,有時候味道還不如咱們學校的食堂。"

"那是。學校的食堂有國家的補助,煎餅攤有嗎?所以說,在學校的時候咱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現在能吃飽就不錯了,吃好就更別提了。知道清華紫荊公寓旁邊有個自助餐廳嗎,二十元一位。我和趙涵想改善就去那裏,一待就是一個多小時,嘴一刻不停。旁邊的人都以為我倆是非洲來的難民,桌子上面的盤子疊在一起估計能有半個人高。當時旁邊有一對兒情侶,本來還想談情說愛,結果一看我倆這架勢,直接崩潰,向旁邊挪了兩個位置才安頓下來。"

鄧佳佳笑得吃不下飯,問道:"你不怕別人笑話嗎?"

"物質生活是基礎,精神生活是上層建築。連自己的肚子都喂不飽,還談什麼怕別人笑話。我們去吃自助的時候,一般都會餓自己一兩頓,然後厚積而薄發。"劉磊說這話時,大有曹操橫槊賦詩的架勢,逗得鄧佳佳一直"咯咯咯咯"地笑。

"唉,我看要是吃自助的都像你倆這樣,那自助餐廳全都得關門不可。"

"是啊。不過這些聽起來像笑話,實際都浸透着心酸。誰願意這樣啊,同樣是吃飯,為什麼有人吃的是金錢豹、香格里拉,有的人吃的是二十元的草根自助?對於有些人,可能人均消費好幾百甚至上千才叫改善生活,對於我,其實很簡單,五串羊肉串加一罐啤酒。但我一點兒都不嫉妒,人都是往前活的,總有一天,咱們會脫離苦海的。"

鄧佳佳聽得熱血沸騰,不禁叫了一聲"好",然後舉起裝着免費稀飯的鐵碗:"祝我們脫離苦海成功!"

"當"——兩人找到了戰友。

劉磊終於可以上班了,連上在醫院待的四五天,他已經休息了半個月。回到公司,發現泥鰍蝦米兵團里又多了一個成員,無聲無息地接過了自己手中的活。劉磊發現自己上班時幾乎沒什麼事兒干,"泥鰍"還讓他趕快把之前的工作全交代給新同事,說什麼為了公司的業務穩定性實施的安全舉措,以防止人員流失后,可以有人接替。

劉磊明白,幾個人的公司還達不到風險管理的階段,但正因為人少,才負擔不起任何一個人的長時間的缺勤,所謂的"人員流失"不過是把自己流失掉,而且劉磊畢竟還在試用期,"泥鰍"完全可以等到轉正的那一刻把自己fire掉,或者現在就可以,只不過"泥鰍"沒有把事情做絕罷了。劉磊思前想後,感覺與其被人直接拉到鍘刀下砍頭,還不如早點做打算,於是又開始進入了另一輪的找工作。

在劉磊找工作的問題上,趙涵也幫了不少忙,跟領導引薦了劉磊,還讓他參加了面試、筆試。最可歌可泣的是結果還真成功了。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趙涵在公司里的表現得到了上面的認可,所以劉磊的水平也被人順理成章地認為不會差。這讓兩人想到了畢業前老師曾多次說過的"打造大學品牌"的問題,現在想來,不無道理。於是劉磊跟"泥鰍"辭了工作,跳到了趙涵的公司,而且還在一個開發組裏。相比之前的作坊,工資多了幾百,辦公條件也好了點,但亘古不變的是非常頻繁的加班,不過還好,雖然同樣是無償勞動,但最起碼還會管頓晚飯,通常都配着兩個菜,劉磊對此已經相當知足。

這天,大學裏同寢室的好友韓奎給劉磊打來了電話,說是馬上就要飛美國了,現在正在北京,想搞個寢室聚會。劉磊自然答應了,約好了周六在學校旁邊的烤鴨店吃頓飯,吃完再去唱唱歌。

等到了聚會那天,劉磊是最後一個到的。包間裏已經坐了四個人,只有李空儒在家當公務員,來不了北京。除韓奎外的三人則都是本校的研究生,裴曉明是北京人,可以隨叫隨到,林雪濤和王歡則為了赴約,提早來學校報到了。

同桌的五個人雖然只是分別了兩個月不到,但是卻感覺好像兩年沒見過面一樣,上來就一人喝光一杯啤酒,用韓奎的話說,"先讓酒把大夥心裏的話催出來"。

畢業前那幾次班級聚會,大家都喝得天昏地暗。那時候的主題是"再見了,我的大學",這次給韓奎的送別宴,想來也得喝個四仰八叉,但是主題變成了"我來了,我的未來"。時間很快就磨去了當初分別時的不快,重聚時大家都非常開心,臉上充滿了希望。

裴曉明在大學就是個能說會道的人,這次也不例外。他舉起酒杯開始輪番轟炸:"還是韓奎厲害啊。四年磨一劍,考托福、GRE那會兒天天早起晚歸地拚命學習,睡覺還夢遊跳床背單詞,現在好夢終圓,跨出了國門,走向了世界。讓我們敬他一杯酒。"

眾人舉杯,一飲而盡。

裴曉明又說:"接下來得說說雪濤和王歡。"他看了看兩人,沖他們點了點頭,放緩語速,"我裴曉明雖然是北京人,沒吃過什麼苦,但我能知道你們倆走到今天很不容易。我還記得剛進大學那會兒,你們倆都是一個人來學校的,那時候我就自愧不如。到了考研的時候,我又天天被你們帶着上自習,可以說,你倆可是我的榜樣啊!這杯我要敬你們。"

裴曉明一仰脖子,又一杯下肚了。

接下來,裴曉明的目標轉移到了劉磊身上,他眼珠子一轉,把酒滿上后說道:"劉磊是咱們班勤工儉學的標兵,一個人能用雙手掙到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為家裏減少那麼多的負擔,我非常佩服。"裴曉明把酒杯對着劉磊,大聲道,"來,我也敬你一杯。"

伴隨着大家的叫好,劉磊把整杯酒喝下肚子。想想剛才裴曉明的祝酒辭,他心裏很不是個滋味兒。為什麼別人舉杯暢飲的理由不是出國深造就是考研成功,而自己的卻是一個"勤工儉學"。誰都知道,今天一過,同寢的六人里留在北京的又將少一個,在這眾人揚帆起航的時候,本應對未來慷慨一番,裴曉明卻因為實在找不出什麼像樣的說辭,跟自己在這兒追憶往昔,劉磊感覺酒都是苦的。

劉磊在小月河住的事情,同寢的人都知道。快畢業的時候,有一本叫《蟻族》的紀實文學小說曾在同學中火了一把,誰都從書里了解到這個離學校不遠的地方就是一個蟻族的聚居地。儘管書中字裏行間都把蟻族這個群體描繪得凄凄慘慘切切,但是大部分人都沒有從內心深處把自己的未來跟這個群體聯繫到一起,尤其那些考上研究生或者出國留學的人,對於他們來說,蟻族的故事聽起來也許只能算談資罷了。他很想跟同桌的室友們傾訴過去一個多月里所遇到的一切和心裏的想法,但是他沒有,因為很多事情只有親身經歷才能真正明白。一頓飯下來,劉磊是說話最少的那個,不是因為自卑,而是因為堅強,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沉寂,所有的力量都在慢慢積蓄,等待着爆發的那一刻。

吃過飯後,韓奎請客唱歌。在KTV包廂里,幾個人輪流把麥,儘管酒精已經把五音都搞得出了軌道,但是卻把聲調沖得老高。裴曉明唱歌的時候,竟然站到了桌子上,一曲《嘻唰唰》差點沒把房子給震塌了。

"讓我們為未來高呼萬歲!"裴曉明的一聲大吼激起了眾人的興奮,唯獨劉磊在旁邊喝着杯里的香檳,默默不語。別人都可以高調地喝彩未來,但他卻不可以,在自己這個小工蟻還沒有進化到能夠長出翅膀的時候,劉磊實在恣意不起來,即便是在酒醉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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蝸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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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6 悲催的相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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