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5 飛來橫禍
今天,劉磊拿到了他第一個月的工資。
晚上下了班,他興奮而又迅速地跑到銀行的ATM機,把卡插進去,點了查詢,退出卡來,又插了進去,再點查詢。在確認兩千多元真真切切地打到了銀行卡里后,他才鬆了口氣,繼而在取款機前興奮了好一陣子,然後殺到公寓邊的小吃棚子裏,買了五串羊肉串和一聽啤酒,來表示慶祝。
同一片街區,為某件好事情慶祝的人不止劉磊一個。一群學生正向KTV走去,因為其中一個人今天過生日。在一家大飯店門口,一家三口下了私家車,奔着裏頭的包間而去,原因是兒子今天考了一百分。劉磊的慶祝方式是由錢包里那僅有的十元錢決定的,他還不能全部花完,因為得留下點兒錢買個燈泡,宿舍的燈壞了。
在不遠處的草坪前,兩個男人在分食一袋蛋捲兒,其中一個人胖到兩隻眼睛被擠成了一條縫,另一個卻瘦得顴骨突兀,嘴角還生了一個大痦子。
"鎚子,就是那小子,虎哥就是讓他送進去的。"那胖子說道,從衣服里掏出一盒煙,抽出來一根插進嘴裏,點上。
瘦子把沒吃完的半拉蛋卷扔到地上,眼睛裏充滿了怒氣:"哥,咱們上去滅了他。"
"急什麼?還怕他跑了不成?現在人這麼多,你怎麼滅他?"
瘦子不吭聲了,又從袋子裏拿出一個蛋卷,塞進嘴裏。
劉磊的慶祝是短暫的,一共五串羊肉串,一串上五塊兒肉,每當一塊兒下了肚,他就離慶祝的結束接近一步。當他把五個溜光的簽子和掃光最後一滴酒的易拉罐扔進垃圾桶后,意猶未盡地離開了小吃攤,去旁邊的小超市買了個燈泡,然後向公寓走去。
"跟上他。"胖子向地上吐了口痰,叫上瘦子,跟在劉磊身後。
街上擁堵不堪,劉磊絲毫沒有意識到將要到來的危險,抱緊懷裏的包,拐了兩個彎,走到了公寓的前方。
"上。"胖子衝到劉磊背後,用手箍緊他的脖子,把他押到了公廁旁邊的一個垃圾堆旁邊。
"讓你多管閑事!"胖子一腳踹到劉磊的膝蓋後面,把他踹得跪倒在地。垃圾堆前的地上全是小石子和碎玻璃,劉磊穿的是短褲,一陣巨痛從膝上傳來,讓他難過地叫了一聲。
瘦子拿着個事先準備好的棍子,朝着劉磊的胸口就是一下。劉磊頓時感覺胸前一陣劇痛,他本身就很瘦弱,竟被突然的衝擊帶着仰倒在垃圾堆中。那胖子抬起他的大腳,衝著劉磊的肚子又是一下,剛才吃進去的酒肉帶着胃中的酸水一起從劉磊的嘴裏吐了出來。他根本沒有反抗的機會,蜷起了身子,等着接下來的惡揍。
張文亮和龍秋正往回走,他們剛在外面買了兩份炒飯,正準備回去就着前些日子買的辣椒醬吃。當走到公寓前,龍秋似乎聽到了什麼,拽了拽張文亮:"哪裏來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叫,有點兒像劉磊的聲音。"
張文亮本沒有注意到,聽覺已經被結他聲麻痹了一天。直到被女友提醒后,他才豎起了耳朵,仔細地辨別了下聲音的來源——就在左邊,公廁後面。他迅速地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當繞到廁所的牆後面時,他一下子驚呆了,劉磊在被兩個人用腳踹來踹去,剛才痛苦的叫喊此時已經幾乎變成了呻吟。
"你們在幹什麼?"張文亮大喝一聲。
胖子扭過頭看了看張文亮,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對着劉磊的脊背又是一腳。
"龍秋,你去報警,快點!"張文亮對着女友大喊,扔下手裏的兩份炒飯,然後迅速地從肩膀上卸下結他包,跑上前去,對着胖子的腦袋使勁砸去。
胖子躲了,但沒躲開。結他包的底部撞到了他的下巴,砸得他退後了兩步,捂着嘴挨到了牆上。那瘦子見同夥被打了,拿起棍子朝張文亮掄去,雖然沒打到人,但卻重重地砸到了結他包上,發出"當"的一聲。張文亮趁勢抓住棍子的一頭,別在自己的肩膀下面,用腳朝瘦子踹去。那瘦子閃身躲開了張文亮的這一腳,但依舊不鬆手,硬生生地拽着棍子,用力一抽,竟然奪了過來。由於棍子的另一端有一塊兒翹起的鐵皮,正好拉在張文亮的胳膊上,劃出一道血口。
這個時候,龍秋已經報完了警,衝著樓口的管理員大聲求助。那管理員在吃飯,聽到求助后跑了出來,身後還跟着好多樓內的住戶。
"鎚子,快走。"胖子捂着嘴巴發出的聲音很不清楚,但顯然已經焦急萬分。眼見要來人了,他扯着瘦子的衣服使勁地拉,"快走,媽的,別磨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瘦子環顧了下四周,發現來的人不少,他把棍子朝張文亮的身上使勁一扔,硬生生地砸到了張文亮的腿上,接着跟着胖子朝街上跑去,不一會兒便扎到了人流之中。
張文亮本來想追上去的,但是無奈腿被砸得生疼,他咬着牙向著趕來的人叫道:"快去追那兩個小子!"說罷,就一下子坐到劉磊身邊,雙手捂着腿,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劉磊,你還好嗎?"
劉磊用力地讓自己的臉衝著張文亮,額頭上破了一層皮:"我還行,你來得還算及時,不過……再早點就好了。"說罷他挑起了一邊的嘴角,眉頭緊皺,剛才的那頓毒揍,已經讓他吃不消了。
張文亮叫龍秋去街頭攔了輛出租車,讓管理員幫着把劉磊架了上去,自己也拿起結他包,一瘸一拐地擠上了車。
"我認識你算是倒霉了!"張文亮衝著半躺在身邊的劉磊說道,他用手使勁按着胳膊上的那道口子,血已經順着手指的縫隙流了出來,一滴一滴地掉在結他包上,浸紅了一片。
劉磊只能勉強地睜開一隻眼睛,努力地看着張文亮,他痛得甚至不想說話,只是略微地點了點頭。此刻,即便是他那微張的眼睛,也能傳達出對張文亮的深切感激。
等到劉磊能把兩隻眼睛順利地睜開的時候,他已經在病床上躺了一整天。趙涵也來了,他坐在床邊,看着渾身是傷的劉磊,心裏十分痛苦。自從離了學校,趙涵身邊最親近的人就要數劉磊了。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在那個擁擠而又嘈雜的小世界裏,如果沒有一兩個朋友,沒有一兩個夥伴,生活將會變得異常孤單。
"趙涵,你過來一下。"張文亮站在病房門口,低聲呼喚着趙涵。此時,他的胳膊上和腿上都裹着繃帶,如果不是他站在那裏,換誰都會以為他是個重病號。
"你還好吧,我看你也傷得不輕。"趙涵上下打量了下張文亮,"你知道嗎?我很佩服你,聽說你為了救劉磊,把自己的結他都給弄壞了。"
"也就是胳膊上縫了幾針。"張文亮並沒把自己的傷太當回事兒,他把趙涵拉到病房外,合緊了門,"你算說到我的痛處了,這個結他跟了我三四年了,竟然讓兩個混蛋給弄壞了。最可氣的是,還讓他倆給跑了,我都想不明白,那麼一群人怎麼連個嘴巴被打腫了的胖子都沒追上。"
"這也不能怪人家,當時那種情況,每個人腦子都是蒙的,估計沒人能反應得那麼快。況且估計那兩個傢伙早就做好了準備,該怎麼跑應該已經都定好了。"
"你知道劉磊為什麼被打嗎?"張文亮轉而問道。
"我怎麼能不知道。前兩天他不是回來很晚嗎?卧談的時候不是說見義勇為來着。說什麼救了個女孩兒,還是旁邊公寓的。等等,你不是也聽見了嗎,怎麼問起我來了?"
"我是聽見了,當時我還說別因為這事兒惹上麻煩,現在不就應驗了嗎?醫生說了,劉磊雖然沒傷到骨頭,但是軟組織重度挫傷,還需要再住三四天院。這算下來得四千多元,他那卡里的兩千多元是見底兒了,我問我在北京打工的舅舅借了一千多給他墊上了,這才剛剛夠。你說,這是不是好人沒好報?劉磊好不容易掙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就……"
"嘿。我這裏還有兩千多元呢!你怎麼不跟我說,我可以給他墊上啊。你一個人本來就挺緊張,而且龍秋也沒工作,你要支應兩個人的生活……"
"停,先別討論這個,你不也和劉磊一樣剛找到工作嗎?我跟你提錢的事情不是為了跟你訴苦,而是想跟你商量件事情。"
趙涵不解地問道:"什麼事情?"
"我在想,咱們是不是該行動行動。你想啊,劉磊是因為什麼受的傷?"
"那倆孫子唄!"
"我是說追根究底。"
"你是說那個女孩兒?"
"對了!"張文亮見趙涵終於找到了答案,繼續說道,"如果沒有遇見那個女孩兒,劉磊也就不會跟那個歹徒產生瓜葛,更不會被打得住進醫院。我承認,劉磊救人的選擇是一萬個正確,就像我救他一樣。在看到別人遇到危險的時候,出手相助的確是應該的。但是,我們也得看看事情最終的結果啊。劉磊現在在哪兒?他在醫院啊!他在忍受着身體的巨大痛苦啊!所以說,那個被劉磊救了的女孩兒是不是應該在這個時候幫他一把,你覺得呢?"
趙涵思索了一下,點了點頭,突然抓住張文亮的衣襟問道:"你知道怎麼聯繫那個女孩兒嗎?"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個女孩兒的名字叫鄧佳佳。本來我是想聯繫她的,可是劉磊那傢伙竟然沒留下她的聯繫方式,翻遍他的手機通訊簿也沒找到那個鄧佳佳的電話號碼。"
"你記得那天晚上劉磊說過那女孩兒具體住在哪裏嗎?"
張文亮想了想。"我只記得也在小月河邊的公寓裏,對了,好像是在友愛髮廊旁邊的那家……叫……叫'海明公寓'。"
"那裏啊。好吧,你陪會兒劉磊,順便自己也養一養。剩下的,交給我辦吧。"趙涵拍拍張文亮的肩頭,轉過身,衝出了醫院。
不一會兒,趙涵來到了海明公寓的門前,他向著公寓大喊:"鄧佳佳!鄧佳佳!"
公寓的管理員走了出來,怒斥道:"喊什麼喊!你要幹什麼?"
"我找人。"
"找人你也不用喊啊,你打個電話或者去裏面自己找啊!"
"我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也不知道她住哪個屋子。"
"那你犯病啊!我跟你說,你別再嚷嚷了,這裏不是你家,樓里住的那麼多人,你在這裏吵,得影響多少人!"
趙涵沒接話,他估摸着這個時間鄧佳佳還沒下班,於是從地上撿了張廢報紙,問旁邊的小賣部老闆借了根筆,在報紙上面寫了四個大字——"尋鄧佳佳",然後舉着報紙坐在公寓門口的長椅上。
路過的行人衝著趙涵指指點點,都以為他是被女友甩了,跑到這裏來堵人了。趙涵也意識到這樣做也許有點兒過激,但想到躺在病床上的劉磊,也就把報紙舉得更高了。
快到八點的時候,鄧佳佳回來了,她剛剛走完了四站地,腳早已經酸了。當她走到公寓門前時,突然怔住了,就在那個供住戶在外乘涼的長椅上,有個男生,手裏舉着張報紙,上面還寫着自己的名字。
"你要幹什麼?"鄧佳佳沖了上去,一把奪過報紙,大聲問着眼前這個素不相識的男生。
"你就是鄧佳佳啊?"趙涵終於等到了目標,他站起身來,甩了甩因為舉起時間過長而發麻了的手臂。
"對,我就是鄧佳佳。你舉着這個想要幹什麼?"鄧佳佳沖趙涵抖了抖那張廢報紙,明顯已經生氣了。
趙涵道:"你認識劉磊嗎?"
鄧佳佳突然定住了表情,一臉的莫名其妙,回答道:"我認識啊,怎麼了?"
"他因為你被人打了,現在躺在醫院裏呢!"
鄧佳佳一把揪住趙涵:"什麼?他被人打了,還在醫院裏?"
"嗯。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嗎?"
鄧佳佳急忙點頭。
"那好,走!"趙涵開始向街上走去,臉上還掛着褪不去的焦急,而在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個比他更為焦急的女孩兒。
"劉磊,你還好嗎?怎麼讓人傷成這樣?"鄧佳佳坐在床沿兒上,手裏握着他的左臂,而在她手握位置靠前的三寸,就有一個貼着白紗布的傷口。
"你別抓他啊,他身上全是傷。"趙涵在旁邊提醒着鄧佳佳。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鄧佳佳的表情非常着急,甚至還透着一點兒心疼。
旁邊病床上躺着一個老大爺,是前些天被車掛倒後送進醫院的,見到眼前的情景后,嘆了口氣,對鄧佳佳說道:"姑娘,你是他女朋友吧?別著急,這小夥子沒事兒,聽說他是救人以後被壞人報復,才被打成這樣的。常言道,好人有好報,你就放心吧。"
鄧佳佳點點頭,沒有回話。
劉磊聽到大爺的話,使勁眨巴了一下眼睛,含糊地爭辯道:"大爺,她不是……"話還沒說完,就咳嗽了兩聲,每咳一下,都讓整個胸腔產生着劇烈的疼痛。
鄧佳佳馬上低頭湊到劉磊身邊,悄聲道:"你又不吃虧,不用解釋了。你不要再說話了,養好了傷再說。"
劉磊的眼珠子在半開半合的眼皮里打着滾,從這個角度看鄧佳佳,有着之前沒有過的感覺。其實,根本談不上所謂之前的感覺,自從那次滿腔熱血地把鄧佳佳救出魔爪后,他倆就再也沒見過面,而且可笑的是,兩個人竟然都沒有互留手機號碼。劉磊讓頭微弱地上下動動,目所能及的地方几乎被鄧佳佳的面頰給填滿了,那是一張姣好的臉,嵌着一雙大大的眼睛。與此同時,劉磊那被醫院消毒水味折磨了一整天的鼻子也頭一次聞到了另一種氣息,那是鄧佳佳身上的桃子味兒香水。劉磊竟然想要用力地去聞,原因很簡單,這種味道給了他一絲希望的力量,在這個只能讓自己眼睜睜地看着天花板的病房裏,即便是這樣非自然的香味兒,也能讓人為之一振。
鄧佳佳沒辦法從劉磊半張的眼睛裏獲得太多信息——他是怎麼想的?他怨我嗎?我的責任大嗎?鄧佳佳無法獲得任何一個問題的答案。從上次一別之後,她本想聯繫劉磊的,想看看這位救命恩人過得怎麼樣。但每當鄧佳佳發現自己的電話簿上沒有劉磊的名字時,她的心中就會湧起一股自責,責備自己竟然沒有留下恩人的聯繫方式,責備自己竟然不知道詢問恩人具體住在哪間屋子裏。好在每天繁忙的工作讓鄧佳佳沒有太多時間去質問自己的過錯,本以為所有的一切都會讓時間慢慢衝去,卻未曾料到就在今天,在這個晚上,自己還會背負更多的愧疚。
"鄧佳佳,你出來一下。"趙涵低聲說道。
鄧佳佳隨着趙涵挪到了病房外。
"你也看見了,劉磊傷得很重。雖然沒傷到骨頭,但他的胸部軟組織遭到了嚴重挫傷,這些都是醫生告訴我的。還有,你看到了在他床旁邊凳子上坐的那個人嗎?他叫張文亮,跟我和劉磊都是一個宿舍的。劉磊被打的時候,他因為出手相救,胳膊上被弄破了一個大口子,腿也被打青了。他們都直接或間接地因為那天晚上救你而受到傷害。劉磊還要繼續住幾天醫院,這醫藥費加起來得四千多元,張文亮也幫着墊付了不少。所以,你看,你能不能……"
"我明白了,你別說了。"鄧佳佳情緒有些激動,"我知道自己的貞潔還有性命和金錢相比哪個更重要,你在這裏等着,我這就取錢去。"
鄧佳佳衝到醫院旁邊最近的銀行,把工資卡插入ATM機,拿到錢后又飛快地跑回病房門前,趙涵還在那裏站着。
"給你,五千。"
趙涵先是一愣,接過錢後點了點,說道:"用不了這麼些,還多出來幾百,你拿回去吧。"
"你別給我。"鄧佳佳後退一步,"劉磊剛被打傷,需要買點營養品,這幾百元正好可以先拿來用。我手頭還有錢,不夠了我還會繼續掏。"
如果說剛才在病房裏,趙涵因為鄧佳佳表情的焦急而感到意外的話,鄧佳佳此時的舉動更讓他吃了一驚。雖然劉磊的受傷和鄧佳佳有很大的關係,但是這個蝸租在小月河畔的女孩兒還是給了趙涵很大的衝擊,在衡量一個人的道德和人品時,關鍵的要素不是看他給予了多少,而是看他本人擁有多少。
"你們吃過飯沒有?"鄧佳佳問道。
趙涵搖搖頭。
"我去買點兒給你們吃。"
"我去買吧。"
"不用了!我很快的。"鄧佳佳把包背好,又一次衝出了醫院。
趙涵嘆了口氣,看了看手裏的五千元錢,心裏竟然生出了一股愧疚。就在一個小時前,他還舉着寫着鄧佳佳名字的廢報紙,和討債的一樣地坐在鄧佳佳的公寓前。而現在,他卻拿着鄧佳佳從銀行取來的五千元錢,愣愣地站在病房門口。
"我這是哪裏來的愧疚啊?"趙涵不禁問問自己,搖了搖頭,把錢放好,走進了病房,剛才給劉磊倒的那杯開水應該涼得差不多了。
鄧佳佳去了不只一家飯店,最後選了一家粥鋪。她讓服務員打包了幾碗鹹淡適中的粥,還特意給趙涵和張文亮要了糊蹋子和炸灌腸,一齊帶到了醫院。
鄧佳佳讓趙涵幫自己把劉磊扶了起來,靠在立着的枕頭上,拿起盛着粥的碗,從裏面舀起一勺,送到劉磊的嘴邊。
劉磊很不自在,他看了看鄧佳佳又看了看勺子裏的粥,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剛才趙涵已經告訴他鄧佳佳出了五千元錢,現在,鄧佳佳又在給自己喂粥……
劉磊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她很漂亮,也很可愛,在她那盯着自己的眸子裏充滿了無限的關懷。劉磊呷了一口勺子裏的粥,努力地挑起了嘴角,沖鄧佳佳笑了笑,他想用這種方式讓氣氛變得更加融洽,哪知卻帶動了頭上的傷口,於是皺起了眉頭。
鄧佳佳看着陷入尷尬的劉磊,溫柔地笑了笑,鼻子裏吐納的氣息依然帶着身上的那股桃子香水的味道。她用了很長時間才把一碗粥喂完,然後幫助劉磊躺下,就那樣一直盯着他,直到很晚很晚。
"什麼?你要請四天的假?"魏德平在電話里把鄧佳佳的話聽得真真切切,卻又不肯接受,"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你的文案下周必須搞定,你撂下半拉子誰能給你補?而且之前我開會的時候跟你們說過了,現在請假是要嚴格走流程的,需要提前至少三天給我發郵件,打印完后簽了字才能算數。你現在可好,大早晨的給我來個電話就說不來了。"
"魏總你別生氣,我也實在是沒辦法。您知道的,我之前從來都沒跟您請過假的,這是頭一回。至於我負責的文案,我會按時完成的,這點您放心,即便是我抽時間,也絕對給您保質保量地完成。"
"那好吧。但是,你知道的,像你這種臨時請假不來的,公司規定是按照曠工處理的,會多扣一天的工資作為處罰。所以……"
"沒問題的,您就看着扣吧。"
鄧佳佳掛了手機,嘆了口氣,看了看時間,現在是八點一刻,她站在病房門口,門內,劉磊還躺在病床上。昨天她晚上很晚才回家,今天六點就起了床,用自己的小電爐子做了點兒粥,帶到醫院給劉磊吃了,接着就給魏德平去了請假的電話。
鄧佳佳的公司並不大,人手也很吃緊。但是,再怎麼著,哪怕是一個人干三個人的活,公司這台機器也得轉。何況現在廣告公司多如牛毛,搶活搶瘋了,你干不好、幹不了,後面成堆的公司準備往上頂呢。鄧佳佳接手的這個活,是市南太陽城二期的廣告文案,時間很緊,客戶也很重要。雖然鄧佳佳在工作上還算遊刃有餘,同戰線的還有一個資深的文案指導和幾個和她一樣的初級文案,但是這次卻真的有點兒摸不着底了。即便這樣,她也咬緊牙關告訴自己不能離開劉磊,因為自己的這條命也算是劉磊給的,人可以對任何事情都不負責任,但一定不能不對自己的良心負責。在鄧佳佳看來,堅持在病房裏照顧劉磊,就是最對得起良心的最好的選擇。
接下來的四天裏,鄧佳佳一直陪在劉磊的身邊,她還從公寓裏帶來筆記本,閑的時候就在電腦上寫寫文案。
"你別在這裏耗着了,我沒事了,回去上班或者休息吧。"這是劉磊第三次對鄧佳佳說這樣的話了。
"我也沒事,假也請了。以前想給自己找個清閑,卻沒有理由,現在理由終於找到了……這對我來說也算件好事,進了那個寫字樓就像進了監獄,這病房給我的感覺卻要好很多。"
劉磊稍微轉了下身子,胸部的疼痛已經比入院時減輕了許多,他看了看桌上擺着的一盆小花——那是鄧佳佳前天買來放在那裏的。"我感覺你這不是找清閑啊,你天天給我買飯、洗東西的,還要忙自己的工作,我看着你都累,你這真有點兒讓我過意不去。"
"累不累不是光看一個人做了什麼,還要看一個人在想什麼。你救了我的命,又因為我被打傷了。如果不讓我在這裏,我就會因為良心的譴責而變得比現在累無數倍。劉磊,該過意不去的人是我,其實,如果那天你不去管我,你就不會傷成像現在這樣。"
"我能不管嗎?換做是誰都會管的,就像你說的,如果我不管,我也會因為良心的譴責累到死,我可不想那樣。再說,你這也算成就了我。"
鄧佳佳滿臉疑問:"成就了你什麼?"
"成就了我當一回英雄的願望。"說罷,劉磊笑了。
"你們倆說什麼呢?"張文亮走進病房。
"沒什麼。"劉磊收起了笑容。
"還說沒什麼呢,我都聽見了。你們的主題應該是圍繞'英雄'這兩個字吧,那怎麼能少了我呢,你們看看這裏。"張文亮示意兩人看看自己的胳膊。
鄧佳佳立馬說:"張哥,真得好好謝謝你。不管怎麼說,你救了劉磊就等於救了我。感謝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俗了,一會兒我請你吃飯。"
"等等。你這個邏輯我有點想不明白啊,什麼叫我救了劉磊就等於救了你?難道你倆能合體啊?還有,以後不要叫我張哥,我比你沒大多少,叫亮子就可以了。"
鄧佳佳不說話。
十二點,鄧佳佳和張文亮坐在了醫院前的小飯店裏。
"我這就等着拆線了,拆完線,養幾天,我就又可以彈琴了。"張文亮看看自己的胳膊,"你說我功夫還是沒練到家啊,棍子上那麼一大塊兒鐵皮我都沒看見,讓它拉了我那麼長一道口子。等我逮着那個傷我的傢伙,看我怎麼扒掉他的皮。"
"對,扒掉他的皮,就像這樣。"鄧佳佳把眼前蓋飯上的菜用勺子撥到一邊,露出白花花的米飯,"你喜歡彈結他唱歌嗎?我看你對彈琴很瘋狂啊,剛傷了幾天,就想要彈琴了。"
"何止是喜歡,那簡直就是我的生命。其實,比起我胳膊上的這道口子,我更心痛我那結他。"
"這樣啊……"鄧佳佳看了看手機,已經十二點二十了,對着旁邊一聲叫,"服務員,我要的東西打包好了沒?給我拿過來,要走了。"
"你這麼著急啊。"張文亮問道,他的盤子裏還有沒吃完的飯菜。
"咱們得快,劉磊還沒吃午飯呢。你趕快把你盤子裏的那點兒東西吃完。"
張文亮用勺子使勁往嘴裏撥了兩下,差點噎着,抓了杯水才把飯送到了肚子裏。此時,打包好的飯已經擺到了鄧佳佳的面前,那是一盒清淡的西紅柿雞蛋飯,還有一碗湯。
張文亮看了看,不經意地說道:"很豐盛嘛,還有湯,真嫉妒啊。"
"我已經問過劉磊了,他想喝點兒帶口味稍微重點兒的東西,所以我才要了份這裏的榨菜肉絲湯,但是還是讓廚師少放了些鹽。"
"好了。不管怎麼說,人家是躺在床上的,我還能站着走路,這點已經算是我的幸運了。來,我來幫你拿。"張文亮拿起盛着飯的袋子,站起身來,配合地和鄧佳佳一同小跑着向醫院趕去。
一天,張文亮買了份報紙到病房看,手裏攥着買來的煎餅果子。
突然,他停下了嘴,把報紙豎過來給鄧佳佳和劉磊看:"瞧到沒有,'磚家'又說話了:房價長期上漲是必然趨勢,低收入者不應該買房。我就服了,難道這些人真的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嗎?非要把每平米整到四萬才肯罷手嗎?"
劉磊沒有扭頭去看報紙,用手在空中上下揮了揮:"快看看別的版面吧。像這種消息,不是咱們應該看的。房價四萬也罷,三萬也罷,兩萬也罷,就算是一萬,我們還是買不起。你不是有一套螞蟻分工理論嗎?咱們現在充其量也就在工蟻階段,如果手頭要是有個幾十萬、幾百萬的,誰還住在小月河啊?一份報紙,是寫給不同年齡和身份的人看的,與其糾結在這些地產版面,還不如看看環球時事,否則真能讓'磚家'的磚頭給活活拍死,不要忘了,你胳膊上還有傷呢。"
張文亮向後翻了翻,連着幾版都是房地產的廣告。他又開始沒好氣了:"唉,有時候真得佩服佩服這些寫廣告的人,很會遣詞造句嗎!建房子用的鋼要和鳥巢比,房子的整齊程度要和水立方比,堅固程度要和擎天柱比,休閑程度要和桃花島比,標新立異的程度要和ladygaga比。我感覺他們什麼時候也拿我和那些樓盤比一比。"
"比什麼?"劉磊問。
"比抗震強度。這些廣告已經讓我的思想能夠抵抗十級地震了!"
劉磊笑了,鄧佳佳卻低頭不語。
不一會兒,張文亮又來話了:"看這個廣告,裏頭用的這些詞我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做'泛會所',什麼叫做'中產階級價位就可以擁有名爵般的體驗',周邊服務里的'絲足浴'又是什麼?這些明明就是給那些有錢人看的嘛,你看看這裏面的用詞,拐着彎兒地拍大款的馬屁。什麼這概念那概念的,原來有錢人和窮人最大的區別是:窮人活在現實里,富人活在概念里。"
鄧佳佳這回是徹底無語了。她看着眼前報紙上的廣告,就像看着自己的全部世界。她不否認張文亮的觀點,有時候鄧佳佳讀讀自己寫的文案,也會掉一地的雞皮疙瘩,像她這樣蝸租在小月河邊的人,竟然也成了物慾橫流的造勢者,本以為自己寫的東西只是讓有錢人圖個樂,勾勾他們的魂兒罷了。今天,她才發現,那平日的舞文弄墨其實都是在舞刀弄槍,一下一下地刺在每個看報紙的窮人心上。
"這也許就是社會分工吧!"鄧佳佳心想,每個人都有自己需要忙活的事情,到了最後,不僅僅把勞動分了工,甚至把地位、人生目標、心情也分了工,有些人也許天生就是看廣告找樂子的,有些人也許天生就是看廣告找憋屈的,還有些人,像鄧佳佳這樣,天生就是寫廣告給別人製造樂子和憋屈的。
張文亮不知哪來的興緻,嘴裏哼哼上了:
小小的人兒啊風生水起呀
……
為了不輸大聲雷
為了不服大聲吹
為了不哭大聲笑
為了不煩大聲呸
……
劉磊出院的時候,鄧佳佳第一次進了他住的屋子。
其實,鄧佳佳一個多月前就在這個公寓裏住過兩三天,也在三層頂樓,只不過在樓道的另一側。她清晰地記得那幾天發生的事情,當她把自己的行李好不容易找到個地方放好后,天就下起了雨。同屋的女生熟練地把一個小瓷碗放在了地上的某處,當時鄧佳佳還納悶這個小瓷碗的作用,但等到雨勢漸大,她才發現,從屋頂的一個小縫裏往下滲着水,一滴一滴正好滴在這個碗裏。鄧佳佳好像被人言傳身教地告知"未雨綢繆"這四個字的現實含義,她問那女生為什麼不修修屋頂,那女生說公寓管理員一直拖着不管,所以也就找了這麼個辦法先將就着。那晚,鄧佳佳根本沒睡好,不規律的"滴答滴答"聲,還有同寢室某女生聞所未聞的呼嚕聲,讓她心煩意亂。
第二天,天放晴了,鄧佳佳洗了衣服,晾在了窗前的鐵絲上。等到快要幹掉的時候,一個女生把自己剛剛洗完的衣服徑直掛在她的衣服邊上,有兩件還夾在鄧佳佳的衣服中間。這可把一向愛乾淨的鄧佳佳氣壞了,跟那女生爭辯,可對方好像比自己還有理,聲音也比自己大了很多。鄧佳佳不願把關係鬧得太僵,於是收好自己的衣服,又用水沖了沖,擰乾晾在了自己的床架上,下面還接個水盆,愣在屋子裏把幾件衣服晾乾了。
這些鄧佳佳都能忍,可讓她不能忍的事情發生在了第三天。那天她上班回來,一進宿舍,就見有個女生翻動她的箱子和床鋪。當時鄧佳佳就火冒三丈,上前質問這個女生出於什麼目的侵犯別人的私隱。原來,那女生的錢包不見了,銀行卡和身份證順帶着都丟了,所以翻別人的東西試圖找回來,理由還很充分,說什麼宿舍失竊一般都是內賊乾的。鄧佳佳當時就差點崩潰,好么,自己剛來三天就成內賊了,豈有此理!於是,鄧佳佳乾脆捲鋪蓋走人——這地方,沒法待了!
所以,剛才上樓的時候,鄧佳佳故意不往原來住的那個方向看,她怕惹自己生氣,在這個充滿異味的樓道里,人的心情本來就快活不起來,為何要給自己火上添油呢?
張文亮把劉磊的被褥和自己的倒了個個兒:"以後我就睡上面吧,劉磊不方便,就睡我那裏。"
"我真的很吃驚啊!本以為你掀起褥子以後,會跑出幾隻小強,可沒想到床板竟然乾乾淨淨的。"鄧佳佳驚嘆道。
"這都得虧劉磊和趙涵,做過一次徹底滅蟑。哦,對了,劉磊,把你的手機里的照片給鄧佳佳看看,記得你不是拍了好幾張死蟑螂的照片嗎,就把那張全景給她看看,讓她也見識見識。"
鄧佳佳撅了撅嘴:"我看還是算了吧,為了我今天能夠吃得下飯。"
眾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