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見義勇為遇伊人
工作是一件讓人又愛又恨的東西。蛻了學生的那張皮,去尋找它,它卻像是斷橋那邊神遊的美女,追之不及。就這樣,原地徘徊,舉棋不定,思前想後,痛苦掙扎,最後發現全是在白費力氣!數以百萬計的同類讓劉磊連"高不成低不就"的權利都沒有,看千百份簡歷隨着鼠標一點一去不返,無奈何也。
但是人都是被逼出來的,劉磊最終選擇了,決定了。目標就在上地,一家五個人的軟件作坊,對,作坊,連叫它公司的底氣都沒有——一個泥鰍拖着四個蝦米。所謂一個泥鰍,是一個三十五歲的中青年男子,倜儻但不風流。剩下的四個蝦米和自己一樣,都是剛畢業不久的學生,最老的那個也不過二十五,工作了不到兩年。
如果要讓劉磊說出,是什麼時候給這家公司投的簡歷?用的哪個招聘網站?是在網吧投的還是畢業前在寢室里投的?他絕對一個都回答不上來。只是當他需要把自己那萬年不變的簡歷中"求職意向"一欄用簽字筆填上時,他才會去上網追溯自己當時投的什麼職位。從小到大,老師總說做事要有針對性,不要貪多嚼不爛,可在找工作這檔子事情上絕對是百分之百的不適用。因為找工作本身就是一個只有除法的四則運算,投多少簡歷,除以十,是會接到面試通知的,再除以十,是會被錄用的,再除以十,是自己滿意且對方也滿意的。在這千分之一的概率面前,劉磊終於繳械了,不,不能用"繳械"這個詞,劉磊和母親發過誓的——要做人上人。
那好,就從這家作坊開始吧。
從小月河到上地不遠。當然,這個不遠是相對的,在望湖鎮,這樣的距離可以打個來回,但是,劉磊還是很欣慰,他的很多同學都要在上下班的路上耽擱將近兩個小時,比起他們,他的確算是幸運的了。
在IT行業,公司的大小和分工程度以及工作強度是成反比的。七點半以後才算加班,老闆總是讓劉磊他們七點二十九回,而且不管晚飯,理由是不到加班點兒,飯錢不能報銷。還有那名存實亡的午休時間,往往就是對着電腦給嘴裏塞東西吃,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干不完活兒就得義務加班,而且義務加班是沒有加班費的,即便你熬到凌晨三點。
但是,抱怨是留給弱者的,打從上次母親照着自己的脊梁骨拍了幾下以後,真的是把劉磊的腰桿兒拍硬了,拍成了幹活的機器。儘管知道自己的剩餘價值已經被榨取到極限,但他還是充滿了鬥志和激情。趙涵經常會問他一個問題:"為什麼突然在工作這個問題上變得如此的破釜沉舟。"劉磊總是這麼回答——"nopainsnogains",其實趙涵心裏明白真正的原因是"nohitnogains",上回蔡慧蓮的話已經把劉磊教育到家了,比起在親人面前撕去謊言造就的傷疤,累死累活的工作的確要讓人好受得多。
某天,劉磊從公司回家,因為加班,所以天已經全黑了,本來想買兩個包子打發下自己,結果包子鋪已經關了門,於是在超市買了包泡麵當晚飯。當他走到公寓門口時,不知從哪裏來了興緻,竟然萌生了閑逛的打算。他把方便麵塞到包里,順着小月河往前走,心情要比上次這樣散步時好得多——把謊話捅穿,讓父母知道了真相,反而感覺輕鬆了好多,竟然還可以欣欣然地吹吹口哨。
劉磊這次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走得遠,甚至到了自己從未到過的地方,喧鬧和嘈雜已經被拋在了腦後,終於可以在前面的昏暗裏找到些寂靜。
"小妞,把包給哥哥我。"從前面的建築物後面,傳來了一個男人粗啞的聲音。
"你……你要幹什麼?我包里沒錢!"
"有沒有錢拿過來再說!"
劉磊知道,自己遇到搶劫了。他輕輕挪動着腳步,扒着牆探頭一看,在一個狹窄的凹陷處,一個高大的男人手裏攥着一把尖刀,頭上戴着一頂污糟的鴨舌帽,正在翻看着一個女式單肩包,身邊站着一個身體不斷打顫的瘦弱女孩兒。
"媽的,老子算是遇上瘟神了。這麼大的一個包,裏頭就放幾塊錢,給要飯的都拿不出手。"說罷,那劫匪看了看身邊的那個女生,左右歪了歪脖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妞,長得不錯啊,就是胸太平了,來,讓哥哥給你看看。"
女孩兒被逼到了牆角,兩隻手護在身體前面,嘴裏支支吾吾的,估計連怎麼喊救命都不會了。
劉磊縮回腦袋,看看天,難道自己註定要承擔懲奸除惡的使命?但是,事態不容他多想,他掃了一眼地上,看看有沒有什麼合手的"兵器"。
有了,磚頭!就嵌在前面的草叢裏。
劉磊上前把磚頭拿到手裏,我的個天,下面壓着一坨屎,不知是人的還是狗的,也管不着是人是狗,正好可以雙重處罰劫匪。
劉磊悄悄地摸到歹徒的後面。
那女孩兒已經看見了劉磊,眼珠子向旁邊瞟了一眼。劫匪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他看到女孩的眼神正聚焦在自己的身後,準備扭頭看個究竟,然而就在這時——"啊——嘭",一聲慘叫外帶一聲悶響,劫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被砸暈了。
女孩兒瞪大眼睛看着劉磊,緩了半天才曲下膝蓋,把包從地上撿了起來。
劉磊這是生平第一次見義勇為,而且是這麼徹底的見義勇為,他把磚頭往旁邊一扔,活動了下手腕,問了聲:"你沒事兒吧。"
女孩搖了搖頭后馬上又點了點頭,劉磊從開始到現在只聽她說了"包里沒錢"這一句話,看來她真有點兒被嚇蒙了。
突然,地上的歹徒伸了伸腿,動了動胳膊。女孩兒看到后,嚇得往後退了幾步,時刻準備着撒腿就跑。
劉磊從地上撿起那歹徒掉落的刀,一屁股坐在了歹徒身上,衝著女孩兒高聲喊道:"快!快打110!"
那女孩兒從包里摸出手機,卻又不小心掉到地上,把電池都摔了出來。她慌忙俯下身子,把手機拿起,安上電池,連后蓋都顧不得裝,撥通了110。
"我……我被搶劫了。哦,對,對。我啊……在小月河邊,河對面有個工商銀行,對……我在另一邊,一個磚房旁邊。歹徒啊……歹徒在他屁股下。什麼?哦,已經被制服了,有個人幫我的。嗯……對,就一個人,拿着刀……好了,您快派人來吧。"
劉磊屁股下的歹徒向前蠕動了兩下,由於是趴在地上的,所以臉扎在一個小土堆中,他努力地抬起頭,發現背上壓着個人,於是想掙脫開來。
劉磊見勢用屁股用力地往下一墩,使勁砸了一下歹徒的脊樑,把他壓了下去,哪知這傢伙力氣很大,使勁往上一頂,竟然把劉磊掀了起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身體左右擺着,顯然剛才的那一下子把他的小腦已經砸得失去平衡能力了。
"你個王八……蛋,你……你他媽的敢砸爺爺我。"歹徒用手摸摸腦袋,他的那頂鴨舌帽已經消失在了黑暗裏,露出額頭上的一道舊疤,一看就不像是什麼好人。
劉磊看了看手中的刀,明顯用在這時候不合適,搞不好自己反而成罪犯了。於是他掄起胳膊,用拳頭狠狠地砸向歹徒,歹徒一個踉蹌,又栽在了地上,與剛才不同的是,他是仰着倒下的。
"怎麼的?還想換個姿勢?老老實實在那兒趴着多好,非要起來挨揍。"劉磊再次抖了抖右手,剛才用來拿磚頭,現在用來打壞蛋,它可真是立下了汗馬功勞。
站在旁邊的女孩兒都驚了,眼前的這個看着蠻瘦弱的男生竟然把一個比自己高了一頭的男人放倒兩次,她向前走了兩步,確定那個壞蛋短時間內不會再站起來后,才長吁了一口氣,拍了拍胸脯。
"別看了,他要是再起來,我又是一拳。"劉磊不知道自己哪根神經被觸到了,心情竟然很亢奮。這倒在地上的歹徒好像是自己的戰利品,就像是當年在景陽岡上被武二郎打死的那隻吊睛白額大蟲。殊不知自己能否像武松那樣威震陽谷縣,但是至少自己已經征服了眼前的這個歹徒。
"你還好吧?"女孩湊到劉磊身邊問道。
"我當然好了,他可就不好了。"劉磊瞅了瞅地上的歹徒,用腳碰了碰歹徒的腿。
"太謝謝你了。"女孩兒道謝的時候,五個字用了三個音調,她顯然還在想着剛才那可怕的一幕。
不一會兒,警車來了。
半個小時以後,做完筆錄的劉磊和女孩兒從派出所走了出來。剛才警察問話的時候,他們已經互相知道了姓名,女孩兒叫鄧佳佳,和劉磊一樣大。
"劉磊,真的很感謝你。"鄧佳佳的臉色在幾分鐘前才舒展開來,終於可以說出一句順溜話。
"你說了好幾遍了。"劉磊說這話的時候心裏是那樣的瀟洒,他本可以說"不用謝"或者別的什麼,但他沒有那樣說。
"真的嗎?我有說過?"
劉磊點點頭。
"哦,好。你知道嗎?當時我真的嚇傻了,我就一個人在那走着走着,突然有個人上來把我拽到一邊,堵在牆角里,然後就開始威脅我。我那時候真的被嚇死了,都快要崩潰了。"鄧佳佳不停地捏着自己的挎包,彷彿通過這樣的動作就能驅散恐懼一樣。
"不要怕,他不是沒得逞嗎?以後你不要一個人走那麼偏的路,尤其是在晚上,會很危險的。"
女孩兒聽了"沒得逞"三個字以後,打了個寒戰,皺了皺眉頭,說道:"以前不是這樣的,那裏本來是有路燈的,但是最近好像在檢修,所以黑成一片。"
"以前?你經常在那裏走?"
"嗯啊!我就在小月河那裏住,就在××學校對岸。"
"巧啊,我也是在那裏住。可是說不通啊,你為什麼要從那裏走啊?"劉磊實在想不出在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會有人經常走。
"我不是為了省公交錢嗎,從我公司到我住的地方沒有直達的公交車,所以我每次離家四站地就下了車。你想啊,這四站地,不遠不近,不疼不癢的,沒必要換乘另一輛車,還冤枉地多刷一回卡,走回來多好啊,就純當鍛煉了。"
劉磊真的是無語了,這個皮膚白皙,長得嬌小可愛的女生竟然為了四毛錢的路費走四站地到家,還說四站地"不疼不癢"。要知道,就是這四毛錢差點兒讓她失身,差點兒毀了她自己。
"你不知道你這樣做的後果有多可怕嗎?既然看到那裏黑,為什麼不折回去坐車回家?刷一次卡才四毛錢,你至於那樣嗎?再說,那裏本來就偏,你四站地都走了,為什麼不繞過那裏,不就是再多走一兩站?"劉磊突然停住了,他感覺自己像是在說教,而且是很嚴厲的說教。對於一個陌生的女孩兒,顯然沒必要這樣。
鄧佳佳瞪着她那雙大眼睛,看着劉磊嚴肅而又有點惱怒的樣子,半張着嘴,說不上是吃驚還是感激,總之愣了有幾秒鐘,才說道:"說得是,我以後繞着走。"
本以為女孩兒會選擇倒車回家,劉磊真是拜服於鄧佳佳的"摳門兒"了,沒有繼續接話。
"你吃飯了嗎?"鄧佳佳突然問道。
"哦,沒。我還背着方便麵呢,準備回去泡着吃呢。"
"算了,別吃它了。再說,我就不信經過剛才那樣的折騰,那方便麵還是完整的一塊兒?"
劉磊掏出泡麵,果真如女孩兒所料,早就碎成了無數小塊兒,敢情只能當乾脆面吃了。他苦笑了一下,又把方便麵放回包里,不管形態如何,它也算一頓飯哪。
"我請你吃蓋澆飯吧。"女孩兒建議道。
劉磊在聽到"蓋澆飯"這三個字的時候就想笑。自己對於鄧佳佳,算不上是救命恩人,但也可以說是大救星了。換做別人,即便不磕頭跪謝、以身相許、贈金萬兩,最起碼也得請人吃頓說得過去的飯吧,可是眼前的這個女孩兒竟然用蓋澆飯來報答自己的大恩大德。但劉磊想起歹徒形容女孩兒挎包的那句"給要飯的都拿不出去手"后,也就豁然了,好吧,蓋澆飯就蓋澆飯吧,反正自己也真的是餓了。
此時的飯館大都已經關門了,只剩下一個穆斯林餐館,廚師坐在店門外面的樹下乘涼,見來了客人,才懶洋洋地站了起來,走進后廚。
"你吃什麼?"看着牆壁上貼着的菜單,鄧佳佳問道。
"尖椒牛肚蓋飯。"劉磊沒怎麼考慮,選了個他比較喜歡吃的。
鄧佳佳的腦子在飛速地運轉,其實她是在做一個簡單的減法:用包里的錢減去尖椒牛肚蓋飯的單價,就是她自己的蓋飯的上限。
"那我要西紅柿雞蛋蓋飯吧,比較健康。"說罷,她叫來在一邊看小電視的服務員,點了飯。
"您二位還喝點什麼嗎?"服務員問道。
這個問題似乎沒有在鄧佳佳的預料之內,顯然,加上酒水,她的那個減法就不成立了,而且結果還將是個負數。劉磊看見鄧佳佳的表情,已經猜到了八九不離十,他跟服務員揮了揮手:"不用了。"
"你已經工作了吧?"鄧佳佳問劉磊。
劉磊顯然覺得這是個幾近廢話的問題,一個沒有工作的人為什麼不住在學校里而住在小月河旁邊的公寓裏?但他馬上意識到是自己錯了,其實就在不久前他還處在無業游民的階段。人不是只有在校學習和參加工作這兩種狀態,還有待業、失業、下崗……那些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的大有人在,譬如他對面宿舍的一個哥們兒,晚上通宵打遊戲,到了天快亮了才睡覺,一天只吃一頓飯。他們不是不懂得玩物喪志的道理,而是在逃避,逃避就業的壓力,逃避門外現實的世界。
"嗯,我剛工作不久。"劉磊回答道。
"哦。那你住在哪裏?我是指具體位置。"
"朝陽學生公寓。"
"那裏啊!"鄧佳佳的聲音抬得很高。
"怎麼?那裏怎麼了?"
"那裏環境比較差吧。我聽說那裏蟑螂特別多,尤其是夏天。到冬天的時候還經常停暖氣,搞得有時候水在屋子裏都能結冰。"鄧佳佳似乎對那裏的情況了如指掌。
"你怎麼知道的?"劉磊問。
"我在那裏住過兩天,結果搬走了。搬到'友愛髮廊'北邊那個公寓,就是外面貼着白瓷的那個。"
劉磊原以為鄧佳佳的住處會跳出公寓這個圈兒,但顯然她還是過着蟻族的群居生活。小月河邊上的這幾個公寓,都是半斤八兩,好的一個月四百一個床位,差的也就三百。她對"蟑螂"和"暖氣"問題的嗤之以鼻,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她住的那家公寓劉磊曾去看過,也好不到哪裏去。之所以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無道理——有錢人比房子大小,比車的貴賤,而他們這些剛畢業的大學生,能夠用來做比較的,無非是誰比誰飯里肉多,誰比誰睡的床舒服。
這時候,蓋飯上來了。一個萬綠叢中幾道白,一個是萬紅當中幾點黃,以前都說店大欺客,現在真該改了,店小也一樣。劉磊似乎可以看到廚師切牛肚的情景,定是抽絲剝繭一般地小心,一點點切下來,好從數量上給食客衝擊,最後將那隻能用"克"來計量的肚絲和大堆的尖椒放下鍋里,一頓暴炒。
也罷,現在菜價也很貴,就當補充維生素了。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劉磊想到了什麼。
"當然可以。"
"為什麼你可以一個月多花幾十塊錢,住好一點的公寓,卻不肯多掏四毛錢坐公交車呢?"
"這個啊……"鄧佳佳用勺子擺弄着盤子裏的飯,想了一會兒,"雖然說公寓之間差別不大,但是我對衛生的要求還是有自己的底線的。我不希望別人在我沒收起衣服的時候就把濕漉漉的衣服掛在我衣服的旁邊,我不希望在我剛掃完地的時候就有人把垃圾扔到垃圾桶外面,我更不希望在吃飯的時候看着成群的小強從我的眼前爬過。我現在的公寓比你那裏強一點,少了一個人,多了一個大柜子,我可以有地方去放心儲藏自己的衣物,還能放點衛生球來防止不幸的發生。至於坐公交車,我想那並不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我完全可以走着回來,何必浪費那四毛錢呢?況且一次四毛錢,一天來回就是八毛錢,一個月二十二天工作日,就將近十八元錢。十八元,那可是我兩天的糧錢啊。"
聽到這裏,劉磊皺起了眉頭:"你兩天只吃十八元錢?"
"嗯!有時候還比十八元少呢。我一般不吃早餐,不對,我從來不吃早餐。中午我一般會在公司旁邊買份炒餅或者炒麵,差不多六七元錢,晚上一般自己做着吃,那樣就很便宜了,我有一個小電爐子,可以用來燒菜做粥。"
劉磊感覺自己有愧於每日的煎餅和蓋飯了,在這個女孩兒面前,他日均十三四元的消費儼然成了一種奢侈,嘆道:"你這日子過得可夠仔細的,哦,對了,你什麼工作啊?"
"我啊,在一家廣告公司當文案。今年剛畢業,就隨便找了個,唉,天天加班,今天就是,差點要了我的命。"
"加班這個問題,大家都一樣,我宿舍有個人,叫汪洋,每天這個點兒才能回來。哦,你是哪個學校的?"
"北京××大學。"
"真的?我也是那個學校的,我是信息學院的,你呢?"
"管理。"
"天哪,真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你知道嗎?咱們學校在這裏住的人並不少,但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和我同校的女生!"
接下來,兩人終於找到了共同的話題,而且談資也多了十倍百倍。從學校那年代久遠的圖書館,到男女生公寓,再到新開的體育場,他們用大腦回憶着曾經用腳在校園中走過的每一個地方。
"噔噔噔",飯店的服務員用桌上的號牌敲了敲桌子,示意兩個人該走了。劉磊看了看錶,已經十一點了。他把掃得一乾二淨的盤子往前一推,和鄧佳佳一起走出了餐館。
"我送你回去吧。"劉磊說。
"不用了吧,我自己可以回的。"
鄧佳佳說這話的時候很不好意思,但是劉磊分明可以從她的語氣中感覺這其實並不是她的本意。剛才的那場驚嚇一定烙在了她的腦海里。
"我還是送你吧,反正咱倆的公寓隔得又不遠。"
"那太謝謝你了。"
第二天,鄧佳佳還是選擇了走四站地去坐公交車,在經過昨天晚上帶給她噩夢般經歷的磚房前,她的腿哆嗦了一下,但就那麼一下。她知道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道理,但更知道公交卡和刷卡機碰在一起就會扣錢。
坐在電腦前,鄧佳佳看着自己寫下的文字:
太陽城給我的感覺,就像鳥兒之於天空,就像落葉之於秋風,就像魚兒之於大海,就像扁舟之於湖泊——自由,快樂,簡單,自然。我後悔踏進過這裏,是因為這裏將我的心悄悄地偷走了,只剩下一個空落落的軀殼。我愛這裏,這裏好像是我天生的歸宿;我需要這裏,這裏似乎是我生命的港灣。
……
鄧佳佳有時候真佩服自己能把去都沒去過的地方寫得如夢如幻。一塊兒草坪在她筆下成了綠洲,一個噴泉能讓她描繪出愛琴海的浪漫,一堆亂石能讓她說得比泰山還雄偉。那些拿着彩色扉頁,看着閃爍燈箱,坐在奔馳寶馬里的人,是不會知道那些勾魂攝魄的文字,竟然會出自於一個住在N人公寓裏的女孩兒。有時候,她真的感覺自己是個體面的騙子,不過她並不自責,那些所謂的水上威尼斯以及巴洛克哥德式的風格似乎永遠不會和小月河的那些人沾上一點邊兒。鄧佳佳有時候甚至會把自己當成懲奸扶弱的英雄,在飛揚的文字前體會做廣告殺手的感覺。
鄧佳佳喜歡從公司的落地窗向外面看,看擁擠的車流,看聳立的高樓,看街上的人來人往。北京城裏這麼多汽車,為什麼沒有一輛是我自己的?北京城裏這麼多房子,為什麼我連一平米都沒有?那個在大學中無限暢想未來的自己,已經不在,換成一個為了四毛錢可以走四站地的所謂的職業女性,這難道就是生活嗎?
手機響起,母親打來的電話。
鄧佳佳跑到衛生間門口,她知道這個電話的來意。
"佳佳,上次你嬸兒給你介紹的對象,聽說你見都沒見就把人家給拒了?"
"哎呀,媽。我那哪叫拒啊,我是被嚇的!你知道他多大了嗎?三十五了都!我嬸兒那不是坑我嗎?想把我往火坑裏推啊!你說我能答應嗎?就算我答應了,你和我爸能同意嗎?"這時候一個同事走了過來,鄧佳佳停住了,等人進了衛生間,才繼續道:"再說了,我才多大?二十二!您就這麼急着把我嫁出去啊?你讓我嬸兒不用給我操心了,我忙着呢。"
"佳佳,那你也不能不接你嬸兒的電話吧。這次她是辦得有點兒過,我叫你爸說她了。這回她又給你找了一個,就比你大五歲,家裏有車有房,你看怎麼樣?"
"幸虧我嬸兒沒開婚姻介紹所,否則還不把我逼死。你跟她說,就這一次,下不為例。我又不是白菜,讓那麼多人看,再說有車有房就了不起了?我是在結婚,不是在賣身!"鄧佳佳掛了電話,她看了看那個她用了三年的手機,有時候真想把它扔了,換個號,幾乎所有的不快都是從這個小東西里跑出來的。
前台最近生病了,所有的快遞,郵件都往鄧佳佳桌子上堆,其中有一封快遞是總經理魏德平的,鄧佳佳幫忙簽收了,送進了經理辦公室。
"嘿。航空公司送的世博會門票。"魏德平打開信封,在裏面發現了驚喜。魏德平是一個三十八九的男人,頭上已經地方包圍中央了,略微發福的身材讓人不禁把他和"酒囊飯袋"這個詞掛上鉤。他手裏拿着票,對鄧佳佳說:"我要這票也沒用啊,應酬這麼多,要不給你?"
鄧佳佳使勁搖頭。她想:魏德平今天怎麼了,竟然要把門票送給自己,那怎麼說也得兩百塊錢啊。再說,就算自己要了他的票,也沒錢坐車去上海看世博。自己還沒年假,坐火車還得花錢,自己連四毛錢的公交都不捨得坐,哪裏還有閑錢看世博。
"給你,你就拿着。"
"不,我不要。況且我也沒有時間去看。"
"算了,不要就算了,讓它躺抽屜里吧。"魏德平拉開桌子的抽屜,把票扔了進去,"哦,對了,小鄧,小王不在,你得多支應支應。我一會兒要出去一下。有人給我電話的話,如果是太陽城或者寰宇世界那幾個客戶,你就說我在外面談事兒,麻煩他們給我打手機,嘴甜點兒。"
"好的。"
鄧佳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開始後悔自己沒有拿那個門票。魏德平肯定是遇到什麼好事兒了,既然給自己門票,為什麼不拿呢?就算自己不去,也可以給別人做個人情,現在倒好,讓它躺在魏德平的抽屜里,估計到世博會開完都見不到天光了。
這面鄧佳佳正在後悔,那面魏德平已經開着車竄到了蘇州街,駛入了一個小區,他按了按喇叭,不一會兒,一個女人從旁邊的樓里下來。
"討厭,來這麼晚!"女人打開了車門,坐到了副駕駛座上。
魏德平顯然被女人帶來的香水味搞得神魂顛倒,他眼神迷離地看着女人豐滿的乳溝,手不停地敲着方向盤。過了幾秒鐘,他突然把身子往右邊一挪,給了那女人一個迅雷般的吻。
"我這不也是工作忙嗎,剛撂下攤子就跑你這兒來了。"
"你最好給我每天都分秒必爭些,咱們能見面的也就這幾個小時。你那口子看你也太緊了,你什麼時候能破了你給她立下的'天天都得回家睡覺'的軍令狀啊,活得像個爺們兒一樣。"
"好了,好了,不說了。"魏德平舔了舔嘴唇,好像在回味剛才的那一吻。他踩下油門,掉了個頭,駛出小區。
"今天在哪裏吃?"
"反正不去昨天那家泰國餐廳了。吃飯的時候還有人妖表演,害得我差點吐了。你也是,那不男不女的把你往台上拉你就去啊!還跟人家一起跳舞,跟着你丟死人了。"
"好了,咱們換個地兒,浙門一品,那裏的宋嫂魚羹,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