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爸媽來了
望湖鎮,蔡慧蓮和劉岳正在自家院子裏乘涼。
在望湖鎮,住在樓房的一層是幸運的,可以把陽台打通,在樓后建個院子,種上幾棵樹,夏天可以用來乘涼。劉家對於小院的利用更上了一個台階,在樹下種了些洋姜,還能領略一點點的田園生活。
對樓的吳彩霞又在單元門口吃東西了,這次還是麵條,也同樣吃得津津有味兒。她家住在三樓,自然無福體會有院子帶來的好處,所以就藉著單元門口的那棵老槐樹給自己帶來點兒陰涼。
"蔡姐,吃啥好吃的了?"吳彩霞屁股下的小馬扎又開始響了。
"還能吃啥?老劉蒸了點饅頭,炒了兩個菜。"
"吃牛肉乾嗎?我家裏好多呢!胡康上個月從內蒙帶了好多,我兩口子吃都吃不完,每天吃飯都捎帶着吃幾塊兒,還不敢多吃,怕上火,會流鼻血的。"說罷,吳彩霞用筷子敲敲碗,把碗斜了過來,在碗的邊緣,有兩個黑糊糊的柱狀物體,想必就是牛肉乾了。
什麼剩下來的東西都給我?我是撿破爛的嗎?蔡慧蓮這麼想着。她笑了笑,說道:"不用了,你們留着自己吃吧。"
"不用客氣,你們等着。"吳彩霞找了個石檯子,把碗放了上去,小跑地衝進單元門。不一會兒就提溜着一個裝牛肉乾的紙袋子出來,送到了蔡慧蓮跟前。
"謝謝啊,你這真是太客氣了。"蔡慧蓮接到袋子后,塞到了坐在一旁的劉岳手裏。
"哪裏哪裏,就是你家磊子不在,吃不上這牛肉乾,這牛肉乾可好呢……"吳彩霞突然想到了什麼,說,"對了,後天胡康要回家待兩天,然後他要去北京辦點事情,要不把你兩口子捎上,去看看磊子去。"
"那太好了!"劉岳大聲說道。
蔡慧蓮白了一眼劉岳,不緊不慢地說:"彩霞啊,這不大好吧,你兒子是去辦事情的,我們兩個人跟着,算幹什麼的。"
"哎呀,沒事的。你想啊,這一個車四軲轆,拉一個也是拉,拉兩個也是拉。他把你們捎過去后就去辦事,你們可以和磊子見個面好好嘮叨嘮叨,等你們嘮叨完了,我兒子再把你們捎回來。"
"那好吧,太謝謝彩霞你了。"蔡慧蓮臉上堆滿了笑,她看了看吳彩霞擺在石檯子上的碗,問,"要不你在我家院子裏吃吧。"
"我早就想進來了。"吳彩霞一拍腿,馬上跑回去把碗拿了過來,坐在劉岳遞給她的凳子上,開始吸溜着麵條。
"你家老胡最近怎麼樣?腿上的病好點了沒?"蔡慧蓮問。
"好多了。上次我兒子回來,把他爸拉到了市裏的專科醫院,好好看了看,動了個小手術,住了一個星期。我跟你說,那醫院住一天得兩千多呢,快趕上重症監護室了。不過,還別說,一分價錢一分貨,他爸現在的腿還真好了很多。當時啊,要不是老胡怕花錢,不想多住,不然胡康非讓他爸再住個十天半個月不可。"
"那你兒子可夠孝順的。"
吳彩霞吃完了最後一根麵條,把碗推在一邊,自豪地邊點頭邊說:"那是,那是。哦,對了,最近你們看電視了沒?"
"怎麼了?"
"電視上說,現在畢業的大學生很難找工作的,包括那些北京的重點大學。"
蔡慧蓮臉色一變:"彩霞啊,這你就不知道了。我承認,大學生就業難是一個普遍的現象,但是你也不能一個巴掌拍死不是?這找工作難,未必人人都難。"
"那磊子現在?"
"磊子早就找到工作了,很好,大公司,正在實習呢!"這"大公司"三個字是蔡慧蓮杜撰出來的。
"哦,我就說嗎……磊子肯定不會錯!以前他上高中的時候,我每天早起鍛煉,就能看見磊子卧室的燈亮着,這孩子學習多刻苦啊。"
蔡慧蓮臉上飄着一絲得意的笑。
回到屋裏后,劉岳找了張紙,在上面不停地寫着。
蔡慧蓮湊過身子,看到紙上一條條地寫着吃穿用的物品:毛巾、被罩、牙刷……最後還有"醬肘子"。
"老劉,你這是幹什麼啊。"
"把該給磊子帶的東西都記下來。"
"你也太心急了,吳彩霞他兒子後天才回來,而且還要在望湖待兩天,你現在就準備上了?"
"我怕我忘記了,特別是這醬肘子——磊子可愛吃我做的醬肘子呢,我得捎過去一兩個。對了,一會兒我就去買肘子去,這東西搶手,每次都得排隊。"
"好吧,那你好好準備準備,對了,再加一條,一會兒我出去買點內衣內褲給磊子也帶過去,北京東西貴,讓他能少花錢就少花錢。"
劉岳笑呵呵地在紙上又寫了寫,說:"這吳彩霞人還真不錯,自己兒子去北京還想着咱們。"
蔡慧蓮拍了下劉岳的肩膀:"要不怎麼說你老劉實誠呢。你沒聽她說這話時候的調門么?她那是顯擺呢,顯擺他兒子有車!"
劉岳無奈地搖了搖頭,嘆道:"你啊你,我都不想說你了……"
"不想說就別說。"蔡慧蓮脾氣又上來了,"你快點兒,咱們一起出門,你去買肉,我去買衣服。"
"得令。"
晚上,蔡慧蓮撥通了劉磊的手機。
"兒子,告訴你個好消息!"
"啥事兒啊?"劉磊躺在床上看書。
"我和你爸要去北京看你去啦!"
劉磊迅速地坐了起來,把手中的書丟到一旁,問:"什麼?你們要來?"
"是啊,看把你激動的。還記得咱家對樓的那個吳彩霞嗎,她兒子到北京辦事,說要把你爸媽我倆接上,順便去看看你。"
"什麼時候?"
"我算算啊,四天以後,大概周六吧,正好你不上班。"
"你們倆來幹什麼啊?太麻煩了,我這裏挺好的,不用擔心。"
"麻煩什麼啊,我是去看自己的兒子,你這畢了業后,咱們見個面多不容易啊。這麼好的機會,咋地能錯過了。你爸都給你把肘子買回來了,準備給你醬好了帶過去。"
劉磊的心七上八下的,他在床上待不住了,爬了下來,聲音顫抖地問道:"你和我爸真的要來?"
"那可不是真的嗎!怎麼?你不希望我和你爸來看你。"
"不是,不是。就是我和別人在一起住,有點不方便。"
"有啥不方便的。那個叫趙涵的不就是你一個班的嗎?再說,我和你爸就待一會兒,不在北京過夜,吳彩霞他兒子辦完事就開車把我們送回來。"
"那好吧!"劉磊找了個水杯,喝了兩口,母親的這個電話,讓他不知所措。 "對了,磊子,你住的那個地方在哪兒啊,我記一下。"說罷,蔡慧蓮捂着電話喊道:"老劉,把筆紙拿過來!"
"哎!媽,你別著急。我剛住進來,這地方的樓號、門牌號我都還沒記下來。要不這樣,不是還有四天嗎?過兩天我把地址發到我爸的手機上,你看可以不?" "那好吧。要跟你爸說句話不?"
"不用了,我這裏還有事情,就先這樣吧。"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劉磊的嘴像機關槍一樣掃射着眼前的趙涵。
"淡定,淡定。"趙涵拍了拍劉磊的肩膀。
"我淡定不下來啊。有道是'多行不義必自斃',我說怎麼最近右眼皮老跳,原來倒霉的事情在這兒呢!"
"你爸媽什麼時候來?"
"四天後,周六,我媽電話里是這麼說的。"
"你估計……如果這事情的真相讓你媽知道了,會是怎麼樣個結果?"
"結果?"劉磊眉毛抽搐了一下,"我根本不敢想結果。你知道嗎?我媽有糖尿病,如果她知道我這樣,還不氣出個所以然。再者說,我這個謊撒得是我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一旦被揭穿了,那後果可真的是……不堪設想。"
"我就不明白,當初你為什麼要騙你媽?"
"我不騙不行啊。你知道嗎?打從我考進了咱們學校的那一刻起,我媽就產生了三個想當然。"
"哪三個想當然?"
"想當然我會找份好工作;想當然我會高質量地生活;想當然我會光耀門楣,讓家裏人,包括樓前樓后那些鄰居羨慕不已。"
"那你壓力是夠大的。不像我父母,從來就不操心我的事兒,還好我定力強,高考考上了重點……"
"咱不提這個了,你還是給我想想辦法吧,我這兒都快燒焦了。"劉磊指指自己的心臟,他希望在它還能蹦躂的時候,趙涵能給出解決問題的方案。
趙涵左手握拳,放在桌子上,不停地拿頭撞擊着拳眼兒,這是他思考問題的獨特方式,好像所有智慧都能從拳頭裏注入到腦袋裏一樣。
"你看這樣好不好?"趙涵把身子駕到劉磊跟前。
"你有轍了。"劉磊的眼睛再瞪大點,就要掉地上了。
"你知道日租房不?"
劉磊搖搖頭。
"日租房就是那種按日出租的房子,咱馬路對面的小區就有。如果咱在那裏租一個開間兒,矇混一下,興許能過你媽這關。"
"真的嗎?"
趙涵點點頭,不過神色馬上凝重起來,說:"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房租有點貴,即便是個開間兒,也得將近二百一天。"
劉磊一拍桌子,近乎喊道:"就這麼定了。現在不考慮這麼多了,住這日租房是要錢,這謊言一旦揭穿,那就是要命啊!"
劉磊馬上跑去中介,訂了四天後的日租房。
周六了,吳彩霞給蔡慧蓮打了個電話:
吳彩霞:"蔡姐。"
蔡慧蓮:"哎喲,我正想問你呢。你兒子準備好了嗎?我和磊子他爸就等出發了。"
吳彩霞:"是這樣的,我兒子的高中同學來了幾個,今天非要搞個聚會,明兒個再出發吧。"
蔡慧蓮心想這吳彩霞仗著兒子有輛破車,就開始吊自己的胃口,雖然心裏不悅,但還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但是,遠在北京的劉磊可就有所謂了:
"什麼?你明天才來?"劉磊這一嗓子差點沒把蔡慧蓮嚇得扔掉電話筒。
"怎麼?至於這麼失望嗎?反正明天是周日,我和你爸來看你也是正好。"
劉磊把頭髮抓到換了髮型,他悶聲悶氣地接受了這個"噩耗",馬上又撥通了中介的號碼——續租一天。
周日終於到了,在剛剛過去的一天裏,劉磊是心如刀割。雖說肉體上擺脫了蝸租的生活方式,但是精神上可比之前更"蝸"了。蔡慧蓮可不同,一早跟劉岳提着給劉磊捎帶的大包小包,還有裝在大飯盒裏的醬肘子,站在院子的門口,看着胡康的車掉了個頭,徐徐停在自己跟前,樂呵到不行。
副駕駛座的玻璃緩緩搖下,吳彩霞坐在裏面沖外面喊道:"蔡姐,老劉,快進來吧。"
"你也去北京?"蔡慧蓮在看到車窗後面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后,迅速地問道。
"是啊!我在家待的時間也夠長了。正好老胡他表姐來了,可以幫忙照顧下,我也就能抽身去看看咱們祖國的首都了。"
想到一路要和吳彩霞這樣的碎嘴子蝸在一輛車裏,蔡慧蓮心裏是一萬個不樂意,但比之見子心切,幾個小時的憋屈算不了什麼。她佯笑着把手裏的東西放到了後備箱裏,和劉岳一起坐在了車的後座上。
汽車沿着高速路急速行駛,在吳彩霞的嘮叨和蔡慧蓮的應付中,進入了北京城。
"你看這立交橋,多複雜啊,要是把我擱在這兒,非迷路不可。"吳彩霞趴在車窗上看着外面,一直嘆氣。
蔡慧蓮心想這立交橋是擱人的地方嗎,這吳彩霞也忒俗了點。不過,北京的現代化、都市化確實給了她不小的衝擊,朦朧中,她竟然產生了一種歸屬感——這才是我應該來的地方啊,等磊子成家立業,就能把我接過來了——她不光心裏這麼想,還把這話跟身邊的劉岳小聲嘀咕着。
在路過一片新式住宅區時,蔡慧蓮的臆想發揮到了極致,抓着身邊的劉岳就問:"你說,到時候咱們和磊子住哪套好?"
劉岳拽住老婆的胳膊,好像是蔡慧蓮能穿過車窗跑了似的,他擼擼蔡慧蓮的肚子,讓她沉住氣,說道:"磊子這剛畢業,你想房子的事情也太早了點,再說,現在房子這麼貴。"
話到這裏,蔡慧蓮就不愛聽了,狠狠地瞪着劉岳,好像是他把自家的房子說成是別人的一樣。據歪理而力爭:"我就說你老劉沒本事,你爸是化工廠的老廠長,怎麼到你這代就成了這樣,天天圈在那糧油店裏。人家都說這遺傳都是隔代的,咱家這就要應驗了!磊子是什麼樣的孩子,我能不知道?我告訴你,到時候選房子你可別摻和,不過,話說回來了,你說是複式的好呢,還是單層的好呢……"
看着蔡慧蓮又在臆想,劉岳的無奈已經飆升到最高值。好在汽車跑得快,拐了個彎,目的地就出現在了眼前。
"看見沒有,那就是××小區了,磊子給我的短訊就是這個地址。"劉岳調出短訊核對了一下,讓胡康把車停到了小區門口,撥通了劉磊的手機。
"磊子,我和你媽到小區門口了,你出來帶一下路吧。"
"好嘞!"電話那頭劉磊大聲回答着,可劉岳不知道,劉磊在喊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底氣都是裝出來的。
胡康開着車去辦事了,可意外的是——吳彩霞竟然留了下來。
"你怎麼也下車了?"蔡慧蓮問道。
"我啊……反正我對北京也不熟,就和你一起看看你家磊子吧。"
真是一塊臭肉壞了一鍋湯,在蔡慧蓮眼裏,吳彩霞就是那麼一塊"臭肉",這看兒子的大好事情都讓她給攪和得變了味道。不過,還好喜大於憂,蔡慧蓮也就沒有計較。
不一會兒,劉磊和趙涵就出現在三個人的視野里。
"爸,媽,吳阿姨好!"劉磊見了三個人的面,馬上就把父母手中的東西拎了過來,趙涵也上來幫忙。
吳彩霞搶着說道:"磊子現在長得真帥,我跟你說,你爸媽想死你了。"
庸俗!蔡慧蓮的精神和肉體一致蔑視身邊的吳彩霞,見人就把什麼"帥"啊,"俊"啊的掛在嘴邊,真是俗不可耐。蔡慧蓮聯想到教子方式:這吳彩霞培養出來的孩子,就知道穿着打扮,胡康上高中的時候一天能對鏡子照十八次——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怪不得兒子沒考上大學,原來問題都出在吳彩霞身上。
三個中年人被劉磊和趙涵引着,到了日租房所在的樓前。
"這樓樣子不像是新的,估計得有個五六年的歷史了。磊子你就先將就着,好好工作,等賺了錢,自己買套新房子,才不住這裏呢。"蔡慧蓮的臆想症又發作了。
劉磊苦笑了幾聲,把父母和吳彩霞帶到了樓上,進了房子。
為了這一刻,劉磊和趙涵可真是忙活了好長時間:
先是揭下來牆上貼着的中介友情提醒——"請保管好您的貴重財物,日租房人員流動大,遺失物品概不負責";再是把桌子,柜子裏擺上衣物,製造長期居住的假象;最後這點是趙涵提出來的,他把床頭的固定電話拆了下來,免得劉磊的父母要座機的號碼。
蔡慧蓮一坐到沙發上,就把帶着的大包小包拖到了跟前,從裏面拿出來衣物、被罩等。最後還把裝肘子的飯盒拿了出來,讓劉磊放冰箱裏。
冰箱就放在客廳里,打開的那一剎那,蔡慧蓮發現裏面空空如也,於是問道:"你們冰箱怎麼空着啊,平時沒有東西往裏面放嗎?"
劉磊一下子愣住了,果然百密一疏,自己把這茬兒給忘了。好在趙涵反應比較快,說道:"阿姨,我們平時工作比較忙,所以總在外面吃,冰箱裏也就沒什麼好放的。"
劉磊喘了口大氣,向趙涵點頭致謝。
編瞎話對於劉磊來講,是一個非常痛苦而又困難的事情。之前欺騙母親,他用的是電話,現在真面對面坐在一起,需要表情協調着一起偽裝,真是讓劉磊難受得要命。好在有趙涵相助,交談中每每遇到緊急情況,他都能幫忙頂住。不是因為趙涵比劉磊聰明或者會撒謊,而是因為他不是當事之人,心裏不像劉磊那麼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蔡慧蓮抓緊了時間和兒子說話。這聞名不如見面,思念也同樣不如見面,平日裏蔡慧蓮給兒子打電話都經常掐着秒,看着時間快到N分59秒的時候再掛斷電話,有時候不小心超了,還要讓兒子陪着自己再說幾句話,非要做到"分秒必爭"。現在,終於能看到兒子了,蔡慧蓮對着短暫的相見自然更加珍惜,如果說平時打電話的代價是話費的話,這見面的代價可是需要和吳彩霞在車裏憋一路,怎麼著也得收回成本不是。
飯點兒到了,劉磊提議去外面吃一頓。
在小區不遠的餐館裏,劉家三口、趙涵和吳彩霞找了個挨窗戶的地方,圍坐在一起。
"磊子,工作還順心不?"蔡慧蓮問道。
"順心,順心。"劉磊說這詞兒的時候,腦子裏正關聯着不遠處小月河畔那擁擠的公寓,在這工作沒落實,睡覺不踏實的日子裏,笑着說出些褒義詞,真是對臉皮的一大考驗。
"你公司人多不?領導對你好嗎?同事處的還不錯吧?"蔡慧蓮一連問了三個問題。
劉磊硬着頭皮把公司的狀況"勾勒"了一遍,為了更加形象,他盡量把事物描寫得更具體,包括那子虛烏有的"公司租了半個寫字樓"、"領導很器重我"、"同事之間關係不錯"等等。說到最後,劉磊發現自己快要杜撰出一個新的世界五百強出來,話題一轉,到了母親的身體狀況上。
"媽,你病可得注意,這糖尿病不能累着,更要按時吃藥。"
蔡慧蓮的感動立刻從心底湧出:"兒子,別擔心。咱家你爸是生產勞動的主力軍,做飯、洗衣服我都不用操心。每天晚上,你爸都用熱毛巾給我揉腿,你也知道的,糖尿病最先傷到的就是人的腿腳。你出門在外,用不着擔心我,我還有你爸呢。"
"爸,那麻煩你照顧好媽。"劉磊看了看在一旁嘆着氣的父親,言語中摻雜着懇切和無奈。
劉岳點點頭,為桌上的五個人的杯里續上了水。
飯吃到半中間,劉磊從身邊的落地窗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張文亮,背着結他向他這裏走來。他看見劉岳在裏面吃飯,衝著窗戶笑了笑。
壞了,要露餡兒,眼前的事情張文亮並不知道,劉磊繃著個臉朝張文亮擺擺手,示意他趕快離開。
七月的太陽火辣辣的,陽光打在飯店的玻璃上,讓張文亮根本分辨不出劉磊着急的表情,他還以為是要招手讓他進去,於是小跑着衝進店裏。
"劉磊,昨個你和趙涵怎麼沒回去睡覺啊,我和王洋以為你倆失蹤了呢。"
晴天霹靂,徹頭徹尾的晴天霹靂。
"劉磊,這位是?"蔡慧蓮看了看眼前的張文亮。
"我同學……"
"他怎麼說你沒回去睡覺,你不是和趙涵一起住嗎?什麼叫'沒回去睡覺'?"
劉磊的腦子像進了沙子,轉不動了,他木訥地看着桌上的飯菜,沒有回答。站在一邊的張文亮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眼神在幾個人之間來回穿梭。
"你是不是說瞎話了!"蔡慧蓮死死瞪住劉磊。
趙涵這下可幫不上忙了,作為劉磊的"軍師",他是怎麼也沒有算到這種情況,看着臉色蒼白的劉磊,他也為其捏了一把汗。
"快說!"蔡慧蓮這回可真的發怒了。
劉磊委屈地點點頭,把日租房的事情和盤托出。
"哎呀,你想氣死我和你爸啊!"蔡慧蓮感到眼前似乎冒起了金星,握着餐巾紙的手不停地在空氣中比畫著,似乎想把劉磊的魂兒揪出來鞭笞一番。她喘了幾口氣,又問道,"那你工作那事兒是真的假的,你公司在哪兒,我要去看看。"
紙是包不住火的,劉磊全都交代了。
打從謊言被識破的那一刻起,劉磊就像陷入了植物狀態。
四年多了,蔡慧蓮沒有罵過一次劉磊,這個一直被自己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兒子,此刻成了她撕心裂肺的對象。
"不行,我要看看你到底住在哪裏!"蔡慧蓮一拍桌子,叫來服務員。
"結賬!"
"媽,我來付錢吧。"劉磊顫顫巍巍地說。
"你都這樣了,付什麼錢?先把你自己養活了再說吧!"蔡慧蓮掏出自己那磨到掉了皮的錢包,拿出兩張紅色的一百,塞在了服務員手裏。劉磊此時看來,和他十歲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兩樣,他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孩兒,蜷縮在自己的座位上。
"蔡姐,你不用這麼生氣,孩子還小,不懂事兒。"吳彩霞在旁邊勸慰道。
不聽到吳彩霞這話倒也罷了,她這一出聲,真的是又往蔡慧蓮的心上潑了股熱油。蔡慧蓮真的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這輩子都不出來,除非老天爺能縫住吳彩霞的這張嘴,否則回到望湖鎮,今天的事情就會像新聞一樣散播開來。
錢找好后,蔡慧蓮讓兒子帶她到公寓去看看。一路上,劉磊就像是被押解着,每前進一步,就如同離最後的審判近了一些,他看着身旁一言不發的母親,身子快要搖搖欲墜了。
終於到了"朝陽學生公寓",蔡慧蓮倒吸了一口涼氣,她就是晚上蓋着十八層被子去夢,也夢不到這樣的地方會和自己的兒子聯繫在一起。想當年,劉磊還小的時候,一家三口住平房,廁所是公共的,環境也很差,可比起眼前的這個學生公寓,卻也能好上不止十倍。蔡慧蓮一步一步踏進樓內,順着樓梯向上爬着,身邊經過的男女都會側過頭看看這個中年女人,她的眼睛裏不再只是憤怒,竟浸出了滾燙的淚水。
在走到劉磊住的屋子門前打量了一番后,蔡慧蓮終於開口說話了:"兒子,這就是你所謂的小開間兒?這就是你所謂的'挺不錯'的生活?你當你媽是傻子啊!"蔡慧蓮說這話的時候,氣憤只佔了三成,剩下的全部是痛苦。
"媽,我本是怕你失望,才編瞎話騙你的。"劉磊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回答。
本以為會再挨一頓大罵,劉磊已經準備好英勇就義了,哪知蔡慧蓮一下子撲到了兒子懷裏,手從後面敲打着劉磊的脊柱。這脊柱分明向外凸起着,讓蔡慧蓮心裏更是一酸:我的兒子啊!你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
"你太讓媽媽失望了,你看你住的這是什麼地方?"蔡慧蓮近乎抽泣地把內心最想說的話吐了出來,這一幕讓站在旁邊的眾人都心潮起伏,彷彿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一般。事情的本質在這一刻發生了徹底的變化,沒有人會埋怨劉磊的謊言,在這簡陋的學生公寓裏,母愛雖然被拘束得很狹隘,但卻異常偉大。
吳彩霞的手機響了——胡康辦完事了。
本來以為會滿懷欣喜而歸,本來以為這是一次完美的見面,可最終現實還是用它那不可抗拒的力量,為蔡慧蓮的離去抹上了一道擦不去的黑色。臨走的時候,她給劉磊塞了五百塊錢,儘管兒子再三推讓,可她還是堅持讓劉磊收了下來,說是算給他交日租房的那兩天費用。
自己謊言造成的損失,卻需要由父母買單,劉磊在把父母送上車的那一刻,徹底變身了,他對天發誓,對父母發誓——要成為人上人!
從北京回來后,蔡慧蓮就開始請假,不去廠里上班,她窩在床上,腿腳似乎都開始不聽使喚了。她時不時地坐起身來,目光從卧室的窗戶、陽台的窗戶、自家的院子,一直穿越到對樓的單元口。吳彩霞還是在那裏坐着,旁邊還圍着一群街坊鄰居,一起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蔡慧蓮心裏非常肯定,八成是拿自己的北京之行開座談會呢,她嘆了一聲,身子一軟,又躺了下去。
"老婆,你這是何苦呢!快下床走動走動,再圈床上,對身體不好。"劉岳端着水杯,手裏捏着藥片,走到蔡慧蓮跟前。
"老劉啊,你說我咋命這麼苦呢。打小娘就跟人跑了,扔下我和我爹。還沒等咱倆結婚,我爸就去了。找了你,受了半輩子的苦,以為磊子能給自己爭口氣,可到頭來,氣是爭了,可是都是怨氣啊!"
"你這是氣話!來,吃藥。"劉岳把藥片擱在老婆手心裏,把杯子貼到蔡慧蓮嘴邊,讓她把葯順了下去,繼續說道,"咱兒子才多大,剛畢業,二十二歲。剛步入社會,是遇到些挫折,但咱不能從思想上把磊子一棍子打死不是?日子還多着呢,你不是常說'咱家磊子我還能不知道?'相信孩子吧,一定不會讓咱倆失望的。"
"可是,你看那對樓的吳碎嘴,又在那裏廣播新聞呢,我估計我這事兒都上了頭條了!"蔡慧蓮嘟囔着。
"管她呢。人幹嘛要為別人活着……老蔡,我說句你不中聽的話。"
"什麼話?"蔡慧蓮揚起臉。
"你就是太好面子,我覺得這次這事兒,八九成是和你這態度造成的,咱不能給孩子太多壓力。現在的大學生,有多少找工作的時候是一帆風順的?幾百萬的畢業生去搶那麼幾個有限的崗位,想想就能知道競爭有多激烈。現在精英化教育已經轉向大眾化教育了,可是你的思想還停留在超精英化階段。孩子不在身邊,咱們不可能知道他有多難,給予支持就夠了,你以前每次和磊子打電話,多半兒時間都是在暢想未來。二十齣頭的孩子,你卻整天'買房'、'當老闆'的掛在嘴邊,你呀,心太急了!"
蔡慧蓮本來是要反駁的,但是欲言又止,她看着丈夫放下杯子坐到床沿兒上開始給她揉腿,心裏不住地嘆氣。她似乎有點兒醒悟,但終究就是那麼一點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