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掉進了游泳池的綠水中
(一定要救她!)
"現在還得給雅真準備合身的衣服吧?啊啊,這一天到底是來了!"班長激動人心的話讓雅真豎起了耳朵。
"等會兒!說什麼呢?"
"雕像首先要讓女王過目,這次的場所選定在游泳館。"
"雕像,什麼該死的雕像!到底為什麼要做這種徒勞的事情,學校還有沒有正事啊!"雅真覺得很無聊。
"雅真,閉嘴!"班長厲聲打斷雅真的話,"這是傳統,學校有義務為女王建造雕像然後舉行揭幕儀式。"
雅真是第一次聽說還有這回事。
"這是學校的傳統,以前叫做-女王之路-,不浪漫嗎?想像一下,就像中世紀的女王即位儀式。"班長的兩隻小眼睛放射出光芒。
"學生的義務是好好學習!"
雅真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有一天說出這麼奇怪的話。
"這次能在游泳館見到這麼壯觀的場面,太刺激了。藍天、白雲,還有水,哇啊啊——"同學們興奮不已,絲毫不理會雅真的抗議。
"不像話!就是死我也不去游泳館!"俊姬有恐水症,從有記憶的時候開始,一靠近水就哆嗦。
可無論她如何反抗,事情還是在按計劃進行。游泳館女王即位儀式的日子還是一天天近了。
晴朗的天空,一個溫暖的春日的午後。
珍珠色的八重櫻和深粉色的櫻花混合在一起,被風一吹,花瓣紛紛飄落在游泳館上空,美麗極了。
游泳池岸邊,女王身穿天鵝絨披風登場了。
八重櫻是這所學校的驕傲,女王美麗飄逸的禮服就是取自八重櫻的靈感,是美子和其他同學耗費心血為雅真做的。禮服裏面的珍珠色和外面的粉紅色協調搭配,讓雅真看起來就像春天的女神一樣。
濃郁的花香飄了過來,是游泳館四周的梅花花香。雅真的黑色長發被風輕輕吹起,她試探着向下看了看水面,透明的水中倒映出自己恍恍惚惚的影子。
游泳池中央被白布蓋着的就是雕像,雅真要走到那裏去舉行揭幕儀式。她小心翼翼地邁出腳步,托起裙邊兒走上臨時搭建的簡易橋。腳下是五顏六色的美麗花瓣,雅真不安地在橋上走着,如果沒有恐水症,或許不會這樣緊張——
海爾珍說她是從水裏被救起來的,是星樹救了她,所以她從有記憶的時候起,就對水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雅真努力控制住自己瑟瑟發抖的身體。就是萬一發生什麼,游泳池的水也不深,不會有事的——她不停地給自己打氣。
"啊!"不知誰擔心地叫了一聲,打破了四周的寧靜。
橋的繩索悄無聲息地鬆了,雅真的身體像慢放的錄像一樣歪了下去。
連接在四周的繩索全都鬆了,失去支撐的橋板散落到四面八方。
"雅真啊!"
就在位於游泳池中央的女神像面前,雅真掉進了水裏。到處都傳來呼叫雅真的聲音。
"不要擔心,雅真小時候游泳很好,又不深,沒事的。"熙娜安慰着正在顫抖的美子,眼睛盯着游泳池碧綠的水面。
"奇怪啊!怎麼還不浮上來?"過了一會兒,熙娜也不自信了,"不過好像,好像這幾年也沒看她游過泳。不是……忘了吧。"
水面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獃獃地任由時間流逝的人群中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嚇得不知所措的同學們一時停止了動作。
原來不知是誰為救雅真跳進了水裏。
雅真像被磁力吸引着一樣,沉向地球的中心。
如果想從夢中醒來……我該怎麼做?
我想不出來了,不知道耶——雅真在水溫暖的懷抱中陶醉了,她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周圍很溫暖、很舒服,像是被遠古的懷抱包圍住一樣,她微笑着沉了下去。
不一會兒,雅真慢慢睜開眼,金色的陽光照在翠綠的花葉上。透過樹葉縫隙,她看到了蔚藍的天空。天那麼高嗎?一種感覺向雅真襲來,她切實感受到了這世界的存在。
"這是什麼地方?咦,星樹?"
光線太強了。雅真又閉上了眼睛,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嘭,突然她的身體衝上空中,雅真猛地回過神來,慌忙之中想睜開眼睛,可是——
"……不,我要帶你走……是的……"是一個讓她想念得要流淚的人的聲音。這個溫柔的聲音讓她感覺渾身無力,閉着的雙眼開始不停地流淚。
"這是做夢?"雅真在自己的安樂窩,也就是那個溫暖的懷抱里睡著了。
"即使是噩夢也好,只要能和他重逢就好。"雅真笑了,如果這個夢能持續下去,那該有多好。夢中有他,有海爾珍,有星樹,還有——
"新輝?——"雅真喃喃念道。
嘩!她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突然來臨的強烈的光線讓她感覺眼睛像要失明一樣,好像,自己是回到了現實了。唉,夢還是醒了。
灼熱的光消失后,她迷迷糊糊看到了一雙藍色的眼眸,那是一雙非常熟悉的眼眸,像海爾珍的,不,是看起來更像小時候看到的那個少年的眼眸。像雨過天晴的藍天一樣的眼眸讓曾經的悲傷消失得無影無蹤。
"律河?!"雅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律河用他那雙冰冷湛藍的眼睛俯視着雅真,渾身已經濕透了。他拼盡全力把雅真從游泳池裏救出來,沒想到雅真叫出來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新輝"。
忘記了是誰說過,人在瀕臨死亡的那一刻想起來的是自己最在乎的人。那個叫新輝的傢伙對於雅真來說有那麼重要嗎?他是誰呢?
律河莫名其妙地擔心起來,雅真看起來跟自己並沒有什麼關係,可是她叫着別人名字的時候,自己為什麼會感覺她很殘忍呢?為什麼會產生徹底被拋棄的感覺?
他有些心煩意亂。是因為她用和俊姬一模一樣的透明眼眸看着自己嗎?還是因為自己想起了俊姬?
如果是俊姬就好了——律河恨自己沒有能夠救活深愛的人。
俊姬怕水。俊姬也不會游泳。
"律河!"雅真叫着他的名字。
真奇怪,為什麼聽到她叫自己的時候會心跳不止?——律河無法理解自己。
"我是不是瘋了?"他突然想到了炯石曾經建議他去接受精神科治療。律河很想嘲笑自己,看來真是崩潰了,連自己的心都不了解。
秘密之窗(她記憶中的天使)
俊姬去找海爾珍了,老人家把自己一個人丟下來不知道去哪兒了,連個影兒也找不到。
"哼!真是的,真是個狡猾的老頭兒!"俊姬不停地嘟囔着。她要是一會兒沒見到海爾珍,就會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她已經完全被他馴服了。
"俊姬呀,被馴服的東西是很可怕的。如果想馴服誰,要慎重地選擇,那可能會給自己帶來傷痛,然而也可能會讓你變得幸福。"海爾珍抱着小俊姬微笑着說著,藍色的眼眸一眨一眨。
"一定要馴服嗎?"俊姬抬起小腦袋。
"是啊,你想怎麼做?是想被馴服,還是馴服別人,你自己選擇。"
"爺爺,爺爺!你在哪兒?"俊姬扒開草叢叫喊着。
她的腿已經酸疼酸疼了。可是除了自己的回聲以外,四周像死一般寂靜,在這個遠離人煙的地方更是如此。
"快出來!我討厭一個人在這兒!"俊姬撒嬌地叫着,一屁股坐到地上。
不知不覺間,她來到了自己最喜愛的樹下。巨大的樹一動不動地俯視着俊姬。
這棵被稱作星樹的樹,是拯救俊姬生命的、值得她感激的樹。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捲入急流、經歷九死一生的俊姬還能保住性命,都是這棵樹的功勞。
"星樹啊,海爾珍……爺爺去哪兒了?"俊姬輕柔地自言自語,聲音傳入水中。
她好像流淚了。
"我不想哭,我不是那麼脆弱的孩子,我很堅強,因為只有我活下來了,我不哭,比誰都堅強,所以活下來了。"俊姬像在念咒語一樣說自己很堅強,閉上了眼睛。
她想不起過去了,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是誰呢?為什麼我的名字叫俊姬?我也許不是俊姬。"她的心七上八下跳個不停。
"海爾珍叫我俊姬,好像這個名字就是我的,很自然地。星樹啊,你也認為我是俊姬嗎?我是誰啊?"
俊姬靠在默默無語的樹上,微風吹拂着她的身體。
"姓名不是最重要的東西。"
突然傳來的聲音把俊姬嚇了一大跳,她猛地站起身,四處張望,沒發現有人。
"誰,誰啊?"
"姓名只不過是個手段,為這些無用的事而苦惱的是傻瓜。"
看不到人,可說話聲仍在繼續。就在被嚇壞的俊姬想逃跑的那一刻!她聽到一陣沙沙聲,本能地抬起頭,忽然發現一個少年蹲坐在星樹上。
這個少年輕輕一跳落到了地上。他的頭髮黑黑的,卻長着一雙像海爾珍一樣的藍眼睛。
"啊,眼睛比海爾珍還藍,真漂亮。"俊姬不由得驚嘆。
那雙眼睛像雨後的天空一樣湛藍,美得無與倫比。俊姬痴痴地盯着少年的雙眸看着。
"傻瓜。"少年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去,他的臉紅到了脖子,在涼風中也無法消褪。
就這樣,她記憶中和律河的首次相遇開始了。
"爺爺,那小子是誰呀?!"俊姬指手畫腳地叫着。
看到俊姬這樣,少年無可奈何地把臉別到一邊。
海爾珍一直看着兩人,尷尬地笑道,"是我的孫子,我兒子的兒子"。
一提起兒子,海爾珍就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那皺紋讓他看起來一下子蒼老了很多,俊姬的眉頭也跟着皺了起來。
"爺爺很勞累啊!又是爸爸,又是兒子的!"
可能是因為初次見面感覺不怎麼好的原因,少年雖然沒做什麼壞事,卻仍讓俊姬感到不舒服。
"過來,孩子,對了,我還沒介紹你呢。"
俊姬聽到海爾珍慈祥地叫着自己,就快步跑到海爾珍的懷裏。回過頭扔給律河一句:"我不會馴服你。"
聽到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少年把目光轉回來。
只有海爾珍知道俊姬說的是什麼意思,他哈哈大笑起來,"那麼,你想被馴服?"
俊姬一下子跳了起來,"誰!誰會被那傢伙馴服!"
"呵呵,無論怎麼樣,我希望我的俊姬和我的孫子相處得好。"海爾珍似乎有點失望,表情憂鬱地低頭看着俊姬。
俊姬看到海爾珍的眼睛,心就軟了下來。
"他是個很善良的少年,為了見俊姬,特意找到這裏的。"海爾珍在俊姬耳邊輕聲說道。
俊姬躲避着爺爺的目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呵呵,我很善良,雖然不滿意,但是進行一次馴服練習也沒關係啊。"她裝作若無其事地說著,從海爾珍腿上跳下來,向少年走去。
"雖然我不願意見到你,但是還是讓我親自來馴服你吧。"俊姬似乎出於善意地說道,同時把手伸了出去。
少年沒有任何反應,俊姬挺鬱悶,惡狠狠地抓住少年的胳膊,大叫道:"以後你再敢說-傻瓜-就試試看!沒好處的,你記住了!"
俊姬蠻橫的喊叫卻讓少年第一次笑了。
"嗯,爺爺?"俊姬努力揉開還未從夢中睡醒的眼睛,迷迷糊糊地叫道。
清晨還很涼,她真不想鑽出被窩,可她總是聽到一種怪怪的聲音。叫海爾珍,他也沒應答。
俊姬裹着被子跑出了房間。外面聲音聽得更清楚了,那是平靜而有節奏感的音樂聲,似乎是把古典和搖滾混合起來的味道,瀰漫在並不寬敞的客廳里。
海爾珍坐在已經熄滅的壁爐旁邊。其實他平時很少使用壁爐,只是在心情鬱悶的時候才點着火。
"爺爺在幹什麼?"俊姬問道。
海爾珍一動不動,也不像睡著了,就是不說話。俊姬也閉上了嘴,在這種情況下,她只能靜靜地待在那兒。
海爾珍的臉看起來有點歪斜,俊姬把臉輕輕靠在他的腿上,靜靜地看着他。他那濕潤的眼睛今天顯得特別的明亮,眼珠像寶石一樣發著光。
留聲機里發出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什麼也聽不到了,周圍安靜得似乎用什麼都無法填充。
音樂再次響起之前出現了幾秒鐘的空白,有種讓人難以忍受的壓抑。
俊姬的身體突然縮成一團。
從來沒在自己面前哭過的海爾珍哭了,雙眸中積聚的寶石般的淚珠無聲地流了下來。
俊姬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海爾珍才不讓她哭吧?俊姬想起了海爾珍像耍嘴皮子似的說過的話:
"俊姬很堅強所以不哭,嗯,俊姬不是個隨便流淚的孩子,是吧。眼淚這東西啊,是真正傷心,傷心到心碎的時候才流出來的,忍了又忍的痛苦就順着眼淚流了出來。"
她知道了,海爾珍流淚是因為太傷心了,於是讓看到的人都痛苦起來,甚至想和他一起哭。
我在其他人面前是絕對不哭的。因為我不能做什麼,看着別人哭就會痛苦,所以我希望其他人至少不會因為我而痛苦——俊姬默默祈禱。
她還太小,不懂得陪着對方一起哭也能給人以安慰。
從那之後過了一星期,海爾珍突然離開了,沒有任何預兆,他的生命結束了。
俊姬沒有哭。
她感覺這一切都不真實。她還太小,不懂得死亡意味着什麼,只是感到遺憾,怎麼看不到那雙水靈靈的眼睛閃閃發光的樣子。
"晚安,爺爺。"
前一夜問候的話成了最後的道別。海爾珍那天心情很好,俊姬心情也跟着好了起來,她那麼恭敬地道晚安,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海爾珍的親戚們從外國趕了過來。俊姬聽不懂他們說什麼話。和海爾珍一樣有着藍眼金髮的他們都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着她。
"這個時候,如果律河那傢伙在就好了。"俊姬因語言不通而感到鬱悶。
"發生什麼事了嗎?是我不好么,海爾珍為什麼還不起來?"
睡着的海爾珍臉上還帶着微笑,還挺好看的。
直到俊姬聽到附近的村民禮節性地來看望她時說的一句話,她才明白。
"這小東西連一滴眼淚都沒掉,真毒!白白把她養活這麼大。可惜啊……嘖嘖,死去的人該多遺憾啊。"
他去了再也見不到的地方,他死了,現在該到了把他送走的時候。
"原來人們把這樣的事叫做葬禮。"俊姬這才徹底明白她再也見不到海爾珍了。
"爺爺閉着眼睛,所以看不到我,是不是?那我現在可以哭嗎?那些人看到我哭,似乎也不會痛苦的。爺爺說過,忍到可以忍受的時候。現在我好像是要流淚了。我好痛,快忍不住了。"
俊姬坐在星樹下悵然而泣,哭了又哭,一直哭到筋疲力盡跌倒在地。
"為什麼還是很痛呢?"俊姬抱住星樹喃喃問道。
用眼淚把悲痛流出來了,可是心裏剩下的除了痛還是痛。
"現在是該回去的時候了。"輕柔的聲音不像從對面傳來,反而像從內心中升起。
好看而白嫩的手,罩着一層月亮一樣的光輝,像星樹的枝條,向下伸向俊姬。銀色長發隨風飛舞,就像一根根絲線,編織出許多故事;那雙陌生的眼睛裏充滿憐愛。可是,怎麼會還含有一絲歉疚?
"誰?"俊姬迷茫地問道。
"我是天使,新輝。"溫柔的聲音傳入俊姬的心扉。
握住他伸過來的手,一股暖流傳入心中,彷彿在瞬間,心不那麼疼了,就算不流淚、不把痛苦流出來,也不那麼疼了。
"新輝?"俊姬喃喃念道。
像是玻璃被金屬撞擊一樣,空間突然碎裂開來,俊姬的聲音也漸漸變成了雅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