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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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在這一瞬間,我看着漂亮男人蒼白的臉,突然覺得,何越的卑鄙,其實也是可愛的。
許多時候,可愛不可愛,卑鄙不卑鄙,只不過取決於參照。
當何越把我送到我家樓下,一個人離去時,我趴在走道上的窗戶上,看着他在樹影下晃動的身影,想。這一整天,我過得莫名其妙,但充滿了一種不可知的神奇。這些神奇,我堅信將使我獲得經驗,將使我豐富,但我並不確知,究竟是什麼在充實着我。
正如施剛送我襯衫時的神秘感。只是,這次比那時更明確地讓我好奇,甚至激動不已。
我甚至覺得有些可疑。生活是一面鏡子。我對他的生活感覺好奇,我願意跟隨他去,則說明我們的軌道有一部分交錯。他只是表面上、方式上,跟我不一樣而已。我只是偶爾,闖入了他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也不是我想像得那麼荒誕。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我喜歡這樣的刺激,這樣的探究,這樣的深入。
他亮出來的刀鋒,就這麼硬生生地把一種生活切開來,給我看。我能看見些什麼?我只是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這樣的看見,對我意味着什麼。
視覺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選擇的。是我自己選擇要看。他假以愛情的名義,我願意承受這樣的名義,甚至有些許欣喜。這樣的選擇,讓我懷疑自己對現有的一切有懷疑和厭倦。
他對我說,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我給你寫信。所以,我們今天可以走在一起。我聽着,覺得他的話可以當真。當真對我也沒什麼壞處。
我怎麼會願意和小偷去談戀愛?想到這裏,我的臉刷地就紅了。恨不能立刻掀開被子躲進去,再也不見人。
就在這時候,電話響了。施剛問我,明天有沒有時間,到建材市場去看看裝修材料。
我說,“嗯,我有的是時間,我除了大把大把可以浪費的時間以外,什麼都沒有。除了結婚,我也沒什麼別的事兒可做。”
施剛說,“又說什麼怪話,早點睡吧。”
好吧。除了睡覺,我還能做什麼好呢?
睡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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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和施剛跑了一天的建材市場,在筆記本上記下了無數的價格,比如什麼台盆,比如什麼釘子、木板、地磚、地腳線之類,我們為了價格喋喋不休,爭來爭去,終於心滿意足地填好了送貨單,然後他去加班,我陪他去單位后,自己散步。
散步。日子過得真煩人。沒有了牛牛,我只好一個人找樂子。
為什麼施剛就不能像牛牛那樣,帶給我一些熱情呢?我想,這或許就是生活的悖論。如果施剛像牛牛,我就不會和他結婚。
真的很滑稽,漏洞百出,千瘡百孔,卻依然得這樣有條不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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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越看見貨架上有一排巧克力,指着其中一個心形盒子,問我,“送給你,好嗎?”
“好。有本事偷出來,買的我不要。”我回答說。
“這還不容易?”他順手把這盒巧克力扔在了購物車裏,“走吧,你等着看。”
付款的人很多,排成一條長隊。我把推車換成購物籃去排隊,何越站在我旁邊,順手接過籃子,翻了兩下,就把那個心形盒子扔在地上,只是瞬間,又從結賬台底下踢到了超市大門口的煙酒櫃枱底下。這個過程頂多兩秒鐘。
我看了他一眼,接過了籃子,我們不緊不慢地排着隊,付了款,然後到存包處取了包出來。何越說他要買盒煙,然後他到煙酒櫃枱那兒買煙,裝作系鞋帶,順手就把那盒躺在櫃枱底下的巧克力塞進了包里。
“你的特技是從哪兒學來的?”走出門口五十米,我拆了巧克力的包裝盒,問他。
“哪裏有什麼特技。我剛高中畢業時,沒工作,給公安局打零工,當了一年便衣,學了點兒東西。”他謙虛地回答說。
“就是因為你的偵查經驗,把你培養成了一個職業小偷嗎?”我毫不客氣地問。
“你不覺得,口口聲聲叫一個人職業小偷是很不禮貌的嗎?你男朋友願意人家叫他律師嗎?”他頓了一頓,說,“我請你吃晚飯吧。”
我說,“有不付錢的本事,還要付錢,會很不爽的。”
“就是大盜,偶爾也需要付錢的,何況不過是小偷。”他說,“走吧,給點面子。”
“你少花點心思吧,你和我這樣耗下去毫無意義啊,我要和他結婚了。他用一套房子買了我,房產證還不是我的名字。”我下流地說這樣的話,盯着他的眼睛,其實只想看看他的反應。
“恭喜恭喜。”他不動聲色地說,眼睛黑洞洞的。他才不會真的關心我賣了多少錢,下半輩子幸福不幸福。
我很沮喪。女人的愛,就是在一個個男人身上證明愛就是奴役。男人的愛,就是在一個個女人身上證明自己的性能力。
可是,我多希望自己能愛上誰,或者,誰愛上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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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頓飯吃了很久,吃了五個多小時。我喝了很多酒,看着何越笑,看着看着,我的臉就變得通紅了。他的話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多得我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了。
我們兩個人都有點興奮。出了酒店的門,他問我,“要不咱們到我那兒繼續喝酒去?我家裏還有四箱啤酒。”
我很亢奮地說,“好啊,好啊,四箱夠不夠?”
“夠了,咱們走吧。”他攔了輛車,把我摺疊摺疊,塞進了車裏,自己鑽進前座。
上了車,我就有點暈頭轉向,難受中有種奇怪的舒適感,就像飛翔,就像飄浮,我從後面抱住何越的腦袋,說,“牛牛,開快點。”
“牛牛死了。你醉了。”他清醒地說。
“我知道牛牛死了。隨便叫叫。我還知道你叫何越,是個小偷。我清醒吧,牛牛。”我說。聽了我的話,何越立刻心虛地看看司機,司機也看了看他。
很快就到了何越家,我挽着他的胳膊走到了電梯口,電梯門是關着的,看看錶,已經過了十二點。
“沒有電梯了,只能爬樓了。”他不無遺憾地說,“十九樓。”
“我操。你沒交物業費啊。”我脫口而出就是髒話。
“交了啊。物業公司是小偷。你不知道啊?”
他話音剛落,我就看見那個開電梯的阿姨從房間裏走出來,拎着個布包準備走,趕緊叫她,“阿姨,我們住十九樓,幫我們開一下電梯好嗎?”
“下班了。”阿姨冷淡地回答說,繼續往外走。
“阿姨,他有心臟病,不能爬樓。”我希望能打動她。
“心臟病還不早點回家躺着,喝成這樣。”阿姨毫不遲疑地回過頭來,瞪了我們一眼,消失了。
“走走走,不理她,咱們爬樓吧。”何越拽住我的胳膊,把我往樓梯一扔。
我覺得自己轟然倒地,發出了劇烈的爆炸聲。
當然,這只是我的想像。事實上,我老老實實地說,好吧。就跟在他身後,一階階地費力往上爬。
我的心臟也在往上爬。我真他媽的要得心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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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口氣就跑上了十九樓,相互攙扶擁抱,我的圍巾纏在何越頎長的胳膊上,他的上衣也被我從褲子裏拽了條邊出來。開門的時候,我幾乎要癱倒在門口,何越趕緊來拉我,我笑着說,“沒事兒,沒事兒。”我自己都聞到自己發出了一股骯髒而糜爛的酒氣。
就像有一輛載滿了酒的列車,開到我心臟里,然後,從黑洞洞的心臟爬出來,沿着血管,往腦袋上爬。這種枝條和道路延伸的感覺,在我皮膚裡外一下下地爆裂開來。
我勉強站了起來,撲在他懷裏,說,“我要吻你。”臉就貼了過去。
他很配合,把那張臭臉湊過來,眯着眼睛,很陶醉的神情。我往後一退,伸手給了他一記耳光,很輕,我已經沒什麼力氣了,這一記耳光,跟撫摸沒有兩樣。可是,畢竟我打着他了,不對嗎?
我定睛看看他,微微一笑,晃蕩着進了屋子,從桌子上抓起一瓶啤酒,走到陽台上。
趴在陽台上,我揮舞着酒瓶,尖叫,“小偷!都他媽的是小偷!連物業公司都搶着當小偷!你也是個小偷!我也是!都他媽的是!”
尖叫的間歇,我聽見何越在背後冷靜地問我,“你真的相信有愛情和幸福嗎?”
他的話,讓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要往下掉,我把酒瓶扔在陽台地上,啪的一聲,酒瓶炸成了千萬道破碎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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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的聲音,又在久違了很久之後響起,她冷笑地問我,你就是想要這些?
我受不了她的嘲弄,也沒話可以反駁她,只能不理她。
啪的一聲微響,身後亮了一個小小的角落。微弱而昏黃的燈光,幽暗得彷彿學校卧談會的燭光。無論如何,再是黯然,燈光也把月光驅趕到了視線之外。
似乎只是暫時,澄清且溫暖了許多。
我想反身抱住何越。
或許不是何越也行。只是需要一個男人,不是施剛就好。我突如其來地深切相信,陌生的擁抱能給我一些溫暖。
我猶豫了一下,回過頭去,剛想伸手去摸他的腦袋,電話突然響了。我的手在半空,稍稍停留,彷彿等待電話鈴聲自動終止。
可是它並沒有終止。何越坐在沙發上,手撐着腦袋,頭髮垂下來擋住眼睛,彷彿有些昏昏入睡。我拿起電話,看見了瀋陽的號碼。
可是奇怪,這一回她沒有掛斷。
“喂。”
“樂蓓?”她猶豫了一下,問,聲音輕輕的,不那麼確定的語氣。
“是啊。”我摸着熱乎乎的額頭,坐了下來,看着何越修長的腿懶洋洋地伸展開來,選擇了最舒服的角度,將腳埋沒在被子底下——還穿着鞋子。
“我是瀋陽。”大約她聽我不甚熱情的樣子,以為我不知道她是誰。或者覺得需要強調一下她的名字。或者,是覺得我們已然陌生。
我“哦”了一聲,“我知道,你是瀋陽。”然後皮笑肉不笑了一下,繼續等待她的回答。
“聽說你和施……剛老師要結婚了?”她頓了頓,輕聲笑了起來,問。
“哦,是呀。”這樣靜謐的晚上。昏黃的燈光。一個垂着腦袋似乎在睡覺,卻不知道是否支着耳朵聽的男人。一雙埋沒在被子裏的鞋。一隻搭在小腹上的手。指節粗大,男人的手。一些破碎的酒瓶。以及身體裏消失的某種聲音。
我非得談我的婚事嗎?我盯着一動不動的何越,時空停滯的感覺。
“我想去一趟,參加你們的婚禮。你們還需要什麼嗎?我給你們買禮物。”電話那一頭,瀋陽的聲音清楚得讓我感覺到,我能看見她聲音的波浪以及皺紋。電流的顆粒,滑潤得像流水。似乎也是個極其安靜的房間。她一個人,努力鎮定下來,才給我打了電話。
“你能來,就好了。”我一字一頓地說,“我和施剛謝謝你。”
何越聽到這個名字,或者沒聽到。反正,他沒有任何反應,仍然埋着腦袋,像鴕鳥一樣,安靜地沉沒在渾濁的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