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2001-2002年
1
1998年的秋天,我考進了司法學校。當然啦,這是因為我成績不好,其實我報的是一所名牌大學的犯罪學,毫無意外,當然沒有考上。不過被調劑到司法學校去讀大專,我倒是沒想到。負責招生的老師跟我一樣,很有幽默感。我喜歡。
司法學校在郊區。報到時,我走過學校前面的一片大空地,發現街頭豎著一個大廣告牌,大約是市政建設為了表明自己的工作成績,畫了一張建設后的效果圖。
效果圖非常之難看,灰藍色的四幢樓,像四塊硬邦邦的鐵疙瘩扔在地上,一點也沒有審美價值。據效果圖上的介紹說,郊區正在掀起如火如荼的建設新高潮,以達到國際大都市標準,因此,這片原來的菜地,現在的建築工地,在兩年內,就會變出四幢面面相覷的樓房,和世界接軌。
樓高了,大約是和衛星接軌。和地球接軌,應該挖地洞才對。我覺得。當然,我怎麼覺得,是世界上最最不重要的事了。
這四座樓,第一座是電子商務中心,第二座是新華書店,第三座則是一個現代化超市,第四座呢是豪華的百貨商場。其實,我們郊區人民不知道什麼叫電子商務。後來,我和同學們總結了一下,大半跟電聯繫在一起的東西,我們都喜歡,比如,電話、電視、電台,除了電信。大半和商聯繫在一起的東西,都讓我們討厭,比如,商人、商標、商法,除了商場。我們不知道會不會喜歡電子商務這東西。我們老百姓的要求其實是很簡單很功利的,不能用不碰,能用就用,用完了就扔,沒用還來麻煩我們就砸死它。
這是學校的外部環境。內部呢?在學校呆了一個星期之後,我覺得學校還是不錯的。校園很大,光操場就有四個,學生宿舍區、教學區、辦公區都有自己的操場,還有一個操場在山腳下,旁邊就是實驗樓和單身老師的宿舍樓。而且,不管是校園裏,還是學校的後山上,春天長滿了杜鵑花和桃花,別的季節也青綠一片,很適合談戀愛。一所學校,只要適合談戀愛,就應該算是好學校。我個人覺得。
我很想談談戀愛,反正閑着也是閑着,終歸是要找些事情做。而且,我長得又不難看,個子挺高,眼睛挺大,頭髮挺長,背後看是一超級大美女,正面看也沒人會覺得脫離正常人的標準,保證五官端正。
但是,高考前老師和學校看得太緊,我跟男生遞了兩張條子,都被逼着寫了五次檢查。兩張條子才三百個字,五份檢查有兩千字,太不划算了。
於是,我決定把攢下來的美好情感在司法學校揮霍掉。所以開學的一個月內,每天我都四處溜達,觀看師兄、男同學和男老師的風采,連食堂的大師傅都沒放過。
我總結了一下,班上有一個帥哥比較符合我的審美,面目清秀,個子不高,眼睛狹長,一張內向的臉。法理學老師也很好,膚色偏黑,高大挺拔,眼睛賊亮,笑容可掬,很可愛。還有一個食堂大師傅的小徒弟,長得也很好看,據說是從哪個技校剛來的畢業生,個子不高,跟我的帥哥同學屬於一個類型的,眼睛不大,比較清秀,一笑兩個小酒窩,可愛得跟小狗似的。
這三個帥哥我略微權衡了一下,覺得我還是喜歡法理學老師。當然啦,他比我年長,看上去既健康又成熟,說話又那麼逗樂。第一堂課時,他皺着眉頭翻書,“我上大學時,沒想到我要教最沒用的一門課。你們想想,法理學,好像法律有理似的。”
他逗大家,大家就覺得他好。女生眼睛都發亮,哇,這麼年輕,這麼帥,還這麼幽默!她們兩眼發直,口水都快滴下來了。我最理智,翻了翻書,瞪大了眼睛笑不出來了,這本《法理學》哪兒有老師這麼平易近人?四百多張紙,一眼看下去,竟然全都在談公正、正義、道德、權力、價值的社會以及哲學意義。
上帝啊,救命啊,是不是泡上這個老師,我就能及格了?
跟我同宿舍的都是我的學姐,高我一級,她們大部分是一個班的,其中有一個叫瀋陽,跟我的關係最好。她常常抱怨說,叫什麼名字不好?叫瀋陽這種衰地方的破名字,結果長了一臉煤灰黑,骨架子大得跟瀋陽城似的,更倒霉的是,渾身上下的皮膚也不是那麼平滑,跟經歷了幾百年戰爭似的。
瀋陽這樣自我介紹,讓大家都很高興。哪個人不喜歡聽別人醜化自己呢?越是醜化,越顯示出聽眾的優越性嘛。宿舍的女孩都喜歡她,幫她打水,出去玩也喜歡帶着她。瀋陽卻覺得我最好,最有幽默感,她說我最有把人生當戲劇表演的氣質,這一點,她喜歡。
宿舍里還有一個學姐,比瀋陽還高一屆,就快要畢業了。這位師姐長得很漂亮,一雙彎彎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挺拔的鼻樑,烏黑纖細的長髮長及腰間,總之就像畫報上的大美女,長得極其標準。大家都叫她漂亮女生,並且以喜歡一種美好事物的方式寵愛她,放縱她的任性和粗魯。
剛開始分配到這宿舍,我其實有些不滿。為什麼大部分同學都能和同班同學住在一起,而我卻非得和一幫師姐住在一起?但真的住了兩天,感覺反而好了。想想,師姐的男性朋友們,往往是她們的師兄,畢業了,總之比我們同班同學交往的人略年長些。年長的男人,往往不但具有指導意義,還有經濟意義。這樣的好事,誰能不喜歡?
開學后沒多久,我就和同宿舍的師姐們混熟了。在我那些人事不懂的同學忙着崇拜老師、勾搭男同學的時候,我則開始跟着眾師姐師哥們吃吃喝喝,討論男女之愛以及人性——這種討論比保守的父母更具指導意義,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父母把孩子都生了,卻對情愛這個話題敏感得像處男處女。
有一天晚上,我在圖書館翻了半天《性史》,關燈時間準時回宿舍開夜談會。本來還可以偷偷煮些雞蛋牛奶方便麵之類的東西加餐,可惜準備好各種作案工具后,發現電爐子怎麼都不亮。可能是停電。大家嘆息半晌,喝了冷牛奶,早早地躺在床上,正式進入了會議階段。
瀋陽說,“我其實很想了解男人的。這是我人生的重大問題。”
一片肅靜。半晌,才有人應聲,“咱們學校那麼多男的,都是男人還是男孩?”
“這個問題,他媽的也太難了吧。總不見得咱們一個個上去試。”漂亮女生粗魯的聲音從上鋪掉了下來,“反正遲早都是男人,就算是男人吧。”
我在黑暗中悄悄地笑了。我喜歡漂亮女生的粗魯,我覺得這就是她身上最生動的地方,雖然對這一點,其他女生都頗有微詞。她們如同大部分人一樣,認為女生就應該恬淡,安靜,文雅。我倒不覺得。我總是喜歡有些粗糙和率真的人。他們和人相處不挑剔,有點海納百川的意思。
“其實我很喜歡民法老師。他真是斯文,白凈。”瀋陽猶豫了一下,痛快地說,“跟我正好是黑白無常的絕配呀,也不知道他覺得不覺得。”
“啊喲喲……”屋裏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長長噓聲,包括我的。
其實,民法老師也不至於這麼令人鄙視。他大學剛畢業,說話也還得體,但從頭到腳,長得太短路了。皮膚很白,個子很矮,說話慢吞吞的,動不動就扶扶眼鏡。整個一個小白臉。
瀋陽要是和他走在一起,男人女相,女人男相。男人白瘦細小,女人黑胖寬大。想到這個令人感動的場景,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難道絕配這個詞是為了他們創造的嗎?
“點蠟燭。每個人都檢查一下書包。”瀋陽突然從床上爬了下來,在黑暗中摸索,我只聽到瑟瑟的聲響,似乎有一群老鼠跌跌撞撞找東西吃。接着,擦火柴的聲音,硫磺的味道,蠟燭亮了,屋裏的光線頓時柔潤起來。
漂亮女生因為白天在食堂搶有內容的湯,被灑出來的湯汁燙傷了腳,屬於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絕不坐的時段,當然不想下床來,“你神經啊。書包這東西是用來嚇人的,幾年都不動,能有什麼?書不都在教室里嗎?你有話好好說,折騰什麼呀?”
“今天刑事偵查的那幫男生來上大課,誰知道他們有沒有把竊聽器放在咱們書包里。”瀋陽舉着蠟燭站在桌前,認真地翻書包,“這幫傢伙可不是什麼好鳥,常常把竊聽器放在女生書包里,一熄燈就聽咱們解皮帶的聲音。”
“聽到又摸不到,就算他們聽着聲音手淫又怎麼樣。”漂亮女生不耐煩地說,“要是你丟張照片,還怕男人把你貼在衛生間意淫啊?唉喲,燙傷真疼,他媽的。”
“你哪裏學來這麼多淫詞艷語?”瀋陽把書包倒了個底朝天,趴在桌子上看了半天,蠟燭都快把她的頭髮燒掉了。我們在半明半暗中看見她那張餅臉,她不自覺可怕,竟然還陰森森地做了個鬼臉,說,“我檢查過了,我的書包沒問題。你們給我一個個起來檢查!”
迫於瀋陽的淫威,也鑒於我們個個毫無睡意,大家都爬起來藉著燭光檢查自己的書包。漂亮女生的書包也由瀋陽代為徹頭徹尾地檢查了一遍,連她吃剩下的蛋糕屑子都被抖了出來,屋角的老鼠彷彿聞到了香味,迅速吱吱叫了一聲,嗖地穿過屋角,不見了。
這時候,蠟燭也燒得差不多了。瀋陽噗地吹滅了蠟燭,房間又灑滿了微弱的月光。蠟燭留下的星星點點在我的眼皮上燒灼,很不舒服。
瀋陽光着腳爬回床上,精神百倍地說,“好啦,咱們輪流說說,暗戀也可以嘛。誰來先說?”
“暗戀?咱從來不搞這一套。”漂亮女生在床上翻了個身,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不就是一塊兒吃吃喝喝嗎?男人和女人的關係,不就是互相剝削的寄生關係嗎?至於鬧這麼純情嗎?要不是這會兒我難受,真沒空兒跟你扯這些廢話。”
“那你怎麼不純情,也可以介紹一下呀。”一個師姐發出了質疑,“我們都很崇拜你,想向你學習的,要不,你給我們舉個例子?”
“天分不同。你們一個個,該好好鑽研法律的,鑽研去,該談戀愛的,談戀愛去。不要像知識分子那樣,光紙上談兵好不好。這裏也不過是個大專,學得再好也當不了什麼學術小組領頭人。”漂亮女生洋洋得意地說完,用力扯上了她床邊的帷子,“本姑娘睡了,你們把我這段話領會了,也就夠用前半生了。”
2
學校後山很矮,長滿了花花草草,挺好看。有很多談戀愛的人都喜歡在那兒約會。一到晚上,學生們都一前一後消失在階梯教室或者圖書館門口。然後,在後山的燈光下,兩人的影子終於不負眾望,最終凝聚成一個。我們稱這種現象為,團結就是力量。
想想,當兩個影子終於不負眾望地結合時,有誰在乎明天也許考勤會出問題?或者被老師批評、不及格之類的事呢?我們廣大學生管後山叫情人山,管教學樓叫絕情谷。這兩個地方,是我們出現頻率最高的地方。這兩個地方,集中體現了我們廣大學生日常生活的自然常態以及非自然變態。
我和瀋陽都是天生的活鬧鬼,快快活活,不那麼認真,雖然有的時候我們喜歡過度喝酒,渾身酒氣時瀋陽就會號啕大哭,我就趴在馬桶上親熱地嘔吐,總之,我們兩個都忙着排泄就是了。但大部分時候,我們不管是對學習,還是對生活,表現得都有些漫不經心,沒心沒肺,而且急於把一切變成笑話。瀋陽說,生活最大的樂趣,就是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娛樂元素。我深深贊同。
大部分的晚上,散了晚自習之後,我就會和瀋陽到山上走走,坐坐,呼吸新鮮空氣。我們的口袋裏永遠揣着手電筒,每天都走不同的小路。幾個月下來,我們不但把一座山都測量了個仔細,甚至連誰和誰坐過,抱過,殘留溫度多少,聲音繞樹幾日都清楚了。
在一般人眼裏,我們兩人可能是很無聊。嗯。其實確實如此,我們挺無聊的。每天散步時,那樣幽暗純潔的環境,一點也沒培養我們親近自然的溫和性情。相反,我們在幽靜的樹香中鍛煉聽力,只要一聽到樹底草叢之類的地方有動靜,就迅速撲過去擰亮手電,一個厲聲叫道,“哇,好大一隻蟲子!”另一個則跟着尖叫,“噻,妖怪!”然後,我們就把可憐的一對對小情人當成透明的,直撲人家身後,在樹葉上面直撥拉,撥拉得葉子嘩嘩往下掉,蟲子紛紛飛,鳥抖抖翅膀,也驚跑了。整個活動結束的號角,就是背後的怒斥,“神經病!”隨着怒斥聲,小情侶連影子都消失了。成功的時候,一個晚上平均能驅趕五對小情人。
我和瀋陽很可憐的。我們都覺得,這件事責任不在我們身上。誰叫我們沒戀愛可談呢?大家都在談戀愛,就我們兩人天天面面相覷,看着對方都快要嘔吐了,卻還是不得不泡在一起。我對瀋陽說,她沒戀愛可談的原因,在於她太像男人。五大三粗,激素過盛,聲音沙啞,怎麼看也看不出她是個女人來。我覺得,我沒戀愛可談的責任肯定不在我。不熟悉的男生,分不清男女,以為瀋陽是我的男朋友。熟悉的男生,以為她是我的保鏢。我身邊有這麼一個人,怎麼能不讓我苦惱?
有一天,我很直接地向瀋陽表達了我的想法,勸她在我尚且青春年少的時候離我遠一點。她罵我沒良心。她罵得如此情深意重,涕淚交加,一哭二鬧三上吊,平時的遊戲態度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彷彿真的被傷害了。
一時間,我以及我們全宿舍的女生,都被她的忠誠感動了。
怎麼辦呢?為了一個同性朋友的友情,搭上自己年輕美貌的時光,確實是個很艱難的抉擇。但是,我很偉大,我決定從此以後,帶着瀋陽一起去泡男人。
瀋陽早上沒課,我是有課不想去。我們睡到上午十一點才心滿意足,互相扶持地起了床,刷了牙,但是懶得洗臉,就搖搖晃晃跑到食堂覓食。
一股腐敗生物味道的食堂人山人海,飢不擇食的學生們四處飛奔,渾身散發著飢荒和遊手好閒的氣息。我們在冗長且扭曲的隊伍旁邊遊走了半天,都沒找到熟人可以插隊,只好排在一支看上去還算短的隊伍後面慢慢地等。
隊伍仍然太長,我們敲着盤子說著胡話,咣咣咣,咣咣咣,說各個老師的壞話,這個神經病,那個沒頭腦,結果站我前頭的男生不停地回頭眉開眼笑,似乎有那麼點惺惺相惜的意思。但沒一會兒,他女朋友也來排隊了,緊接着他的表情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回頭時緊皺眉頭,一臉厭惡地望着我們,還和身邊的小女人嘀嘀咕咕。
賤男人!瀋陽氣得要死,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男生本來側過來的臉迅速若無其事地回過去,望着隊伍前方,跟女朋友甜蜜地說,“你想吃什麼呀?”
好不容易,這個賤男人買完了飯,和女朋友趾高氣揚地斜了我們一眼,情意綿綿地牽着手離開了隊伍。我們咬牙切齒地看着食物,彷彿對食物有極大的仇恨。
窗口裏站的正好是帥哥廚師,他精瘦的身上套了一件肥大而又骯髒的白上衣,手持一根碩大的勺子,一邊打菜一邊賊眉鼠眼地看窗口的學生。但凡是女生,就笑,越漂亮的女生,笑的幅度就越大點。有一個男生長得太矮太丑了,給他盛菜的時候,帥哥廚師的目光翻山越嶺,從他頭頂上翻過去,落在高他一頭的學校文藝部的獨唱女演員身上,一勺冬瓜就這麼扔在了油罐子裏。
瀋陽顯然很生氣。而我,真心實意能理解她的氣憤。她嘀嘀咕咕了半天,說了十五個賤字,突然從口袋裏掏出筆,拿出一張衛生紙,匆匆寫了一張條子,叫我幫忙遞給帥哥廚師,笑容可掬同時兩眼冒光地說,賤人應該受懲罰。
有好戲我還能不看嗎?我頓時也眉開眼笑,樂不可支。
於是,打飯時,我就理所當然地把條子扔到桌子上,面無表情地指着跟豬食槽似的大盆說,“不要冬瓜,要南瓜。”
帥哥眼睛滴溜一轉,愣了愣,立即給我盛了滿滿的一勺南瓜,伸胳膊的時候骯髒的衣袖掃了一下桌面,紙條無聲無息地掉下了桌子,消失了。
我得意洋洋地端着飯盆,和瀋陽找了個角落吃飯。我剛把碩大的南瓜塞進嘴裏,瀋陽開口了,她說,“我幫你約了廚師哥哥,晚上在情人山半山腰橡樹底下見。”
一口南瓜沒吃穩,掛到了嘴邊,然後掉到了桌子上。
我盯着桌子上的南瓜看了半天,半晌才想明白是怎麼回事,抬起頭看着瀋陽,問,“可以不去嗎?”
瀋陽很驚訝地打量我一眼,大聲說,“不是你說他帥的嗎?”
我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
約好八點半,但我們七點半就到了,在半山腰的青山綠水間轉了又轉。
走到後山的時候,突然發現防空洞的門開了。奇怪,這個防空洞早已經廢棄了很多年,我們一進學校時就參觀過很多次,在門口挺遠的地方,就能聽見山上的水從洞裏流過的聲音,走近了生鏽的大門,還有股很輕很淡的灰塵氣息。倒是想過要進去,但是鐵鎖全部都銹了,伸手一抹就落了一層層的鐵屑子,我們就再也沒興趣打開它了。
但今天晚上的月亮挺亮,在五米開外,我們看見大門被拉開了一條縫,那把都快爛成粉末的鎖靜悄悄地躺在月光攪拌出來的泥水裏。
太神奇了,我們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立刻就決定走近瞅瞅。
走到門口,發現有一排濕淋淋的腳步從門口的草叢中,一直拖進了陰森濕冷的大門。
真新鮮,真刺激。我們再互相看看,看看月光,沒吭聲。
雖然我們膽子挺大,但也不是無所畏懼。這破爛的門陡然開了,越往裏看越是陰森一片的黑暗,潮濕的霉氣緩緩地流淌出來,滲透了冷漠的月光和黑暗。
這樣古怪的夜晚,碰到這樣一件古怪的事兒,我突然覺得有些冷,猶豫地說,“回去吧?我想回去。”
瀋陽猶豫不決地捏着電筒在空氣中比畫了兩下,說,“你現在要是死了,有什麼遺憾?”
“我還沒愛過誰。”我想了想,很真誠地說,然後反問她,“你呢?”
“民法老師還沒愛上我。”她想了想,說,“你看,我瞅這兩個遺憾,就是咱們不死也得不到滿足。怕死有什麼用嗎?咱們就進去吧。”
“這倒也是。”我同意了,但剛走了兩步,我又覺得不對,“唉,等一下,民法老師不愛你,這已經是鐵定的事實。可是,你憑什麼說我不會愛上誰呢?”
“你不覺得你的心就像石女嗎?密不透風。”她很認真地說,“處女膜上是因為有孔,男人才能進入的。你的心上沒有孔。”
“哦?真的嗎?原來,我是個石女?”我咬咬嘴唇,發現提不出自己不是石女的證據,只好提心弔膽地跟了上去。
大概走了二十米,瀋陽擰亮了電筒。牆上抹着厚厚的白粉,但已經被長期的潮氣浸得大半剝落了。骯髒的水泥地上浮出一個個淺淺的水窪,牆壁的水在滲漏,緩緩地往下滴淌,答,答,答。熱愛在暗處生活的種種動物來回穿梭,碰得碎石啪啪啪啪地響。
壓着驚悸,很快就走到了盡頭。不過是另一扇鐵柵欄門。月光從樹影中穿過來,像條被撕碎的白裙子。
“還是回去吧。”站在門邊,四下望望,擰了擰門,但門鎖生鏽了,不砸掉根本出不去。我提議回去。
“你看,那個是誰?”
沿着瀋陽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了漂亮女生。剛才晚自習出門時,她就穿着這麼一件黑色長衫,白色長褲,紮成馬尾辮。漂亮女生仰着臉在看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的頭裹在帽子裏,看不清,身子也裹在一件肥大的灰色外套里,根本看不出肥瘦來。
漂亮女生往前邁了一步,在男人的胸前點了根煙,然後說了幾句話,男人往後退了一步,正好退進了破碎的月光裙裾里。
原來是法理學老師。
“走吧。”我先扭頭就走。瀋陽也沒吭聲,跟在我後頭,輕手輕腳地往洞外走,生怕掀出一群老鼠來。
再次穿過流水和腐朽往外走時,我們一直都沒有說話。我不知道瀋陽在想什麼。我想我是有點難過。不知道是為自己,為漂亮女生,還是為法理學老師。這件事我隱隱地覺得不妥。可是,不知道是因為法理學老師長得帥,還是因為師生原本應該維持的界限——不是有人說,這是倫理或者權色交換嗎?
這些都不是我所在意的。我只是突然在細細的流水和飛塵中,覺得有點難過。而且,不想讓瀋陽看出來我難過。一件普通的小事而已。我對自己說。
八點半的時候,我們還沒走到橡樹下,但走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我就已經看見了樹下有煙頭閃爍。瀋陽立刻停下了腳步,我也停下腳步,剛想和她商量一下,結果嘴巴還沒張大,就看見她拔腳往山下跑,她跑得如此之快,一眨眼就消失在樹影中。我站在原地,張口結舌,想叫,又叫不出口,想跑,但即使我是獵狗也趕不上她的速度。
他大爺的。是我遞的條子。是我約的人。也是我,站在這裏,手足無措。
於是,我只能站在原地,恨恨地想,老師,這個故事的中心思想是,陷害你的,都是你身邊最親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