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第11節

57

“你跟着我幹嗎?”

螳螂突然從我身後冒出來,把我嚇了一跳。我瞪着他看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做賊心虛地說,“你、你、你給我寫信幹嗎?”

他優哉游哉地坐在路邊的自行車后架上,咧嘴樂了,“你感動了?”

“你寫信想幹嗎?”我咬着嘴唇,重複了一遍問題,連我自己都覺得,我看上去像個弱智。

“唉,唉。你看你這姑娘,怎麼就不像晚上出去飛車時那麼悍了呢?”他頗有興趣地上下打量我,“你怕我嗎?怕什麼?”

“拜託!偷看別人對你有什麼好處!”我給氣得話都說不全了,愣了半天,恨恨地走到他面前,懷着滿腔仇恨,異常用力一腳踢在他腿上。可是,螳螂的腿很結實,我一腳踢上去,他雷打不動地坐着,眼神還是頗為詼諧。

我咬咬牙,“你他媽的,我搬家,這下你滿意了吧?”

才走了兩步,螳螂突然在我身後說,“不就是搬到你男朋友那兒嘛,你還有什麼新鮮的沒有?”

我轉過身看着他,不知道說什麼好。其實我平時油腔滑調,本質上我還是個老實姑娘,否則,我不能站在這兒原地不動,瞅着他,無可奈何。

他遞給我一根煙,我接了過來,我們像兄弟似的,默默地抽着煙,半晌也不說話。天氣有點涼了,葉子黃溜溜的,直接從枝頭順着樹榦滑了下來,嘩嘩地往我們腳底下堆。

我們沉默着抽煙,一口接一口,葉子就從我們身邊落下,簡直像一部言情電視劇。

煙一支接一支地抽,我們似乎都很留戀這樣的靜默。沒有人提出要走,他拿着包煙,我們就站在路邊,抽着,抽完了,再來一支。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也不覺得有什麼可說,就是沒有轉身離開的意思。

我在想,是不是真的需要表示一下憤怒。可是在這樣沉默的情景下,兩人之間的距離反而像是近了,突兀的憤怒,倒是矯揉造作。

或者,我問他到底打算幹什麼?唉。這樣逼問,會顯得我比較性饑渴,像個老處女。那麼,我出現在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只是想和他站在路邊,感覺一下他是真情還是假意?

我是來求證,還是來拒絕的?我求證什麼?拒絕什麼?我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嘴唇很薄,顯得決絕而無情,他的眼睛很亮,聰明而清澈。我掏心掏肺地想,我到底想求證什麼?拒絕什麼?我的虛榮嗎?

嘴巴乾巴巴的,恨不能奔到路邊的自動售貨機旁,拿一瓶礦泉水來喝。可是,考慮到旁邊是個陌生人,我有點猶豫。難道要我請他客?我可沒興趣請一個陌生男人喝點什麼,哪怕只花兩塊錢。或者,我一個人喝?其實也沒什麼不好。我猶豫着,右手伸進褲口袋裏,摸着硬幣,這個陌生男人突然開口了,“喝點兒什麼嗎?”

我怔了一下,說,“好吧,礦泉水。”

他轉身離開。我看着他,他背對着我,在自動售貨機前倒騰了兩下。他個子很高,一身黑色風衣,腿長長的,很結實,是那種看上去很性感的男人。他怎麼偏偏是個小偷呢?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我真的,真的不能,來個夫唱婦隨,跟着他去當小偷。我還是要爭名奪利,好好活着的。

我若有所思,覺得遺憾極了。不管怎麼說,他長得很好看,而且,氣息淺淡,給我的感覺也很舒服。他留給我的印象,不像小偷,反倒像電視劇里的俠客,或者藝術家。

他轉過臉,瞅瞅我,笑了笑,走了過來,捏着兩瓶礦泉水,“走吧,別站在這裏發愣了,今天跟我玩一天。”

“憑什麼跟着你?我都不知道你叫什麼!”我回答說。

“我叫何越。”他翻了翻眼睛,從口袋裏掏出身份證來,“你要看一下嗎?”

58

他領着我擠公車。我還從來沒有跟男人約會坐公車的習慣呢。可是,怎麼辦呢?我有種傻乎乎的願望,我想知道,這個人到底在想些什麼?他到底想告訴我什麼?於是,我就只能跟着他。

幸虧只是坐公車。如果是上刀山,下火海,打死我也不去,就算他是施剛,我也不去。

如果是牛牛呢?這個假設讓我愣了一愣,然後,我對自己說,牛牛死了,忘掉他吧。

火車站。過街的時候,何越,這個陌生男人的手,略略在我腰后攔了一下。這個細微的動作,突然讓我有些小小的感動。但隨即而來的是,我摸了摸褲子口袋,發覺錢包還在。他注意到我這個小動作,眼角一瞄,就笑了。我們都沒有說話。

候車室外面的空地上,圍了一群人。何越停下腳步,說,“咱們看看?”

我們一起擠過去,看見一個老太太坐在中間,眼淚嘩嘩地往下淌。有人在罵該死的小偷。老太太哭天搶地,斷斷續續地說。說了半天,我終於聽明白了。老頭生病,帶的錢不夠,老太太回家賣了不少家當,回城再繼續給老頭子看病,一下火車就被偷了,這下,連老頭的住院費都付不起了,更別提繼續治療了。

何越撥開人群,蹲下來,遞給她兩百塊錢,一聲沒吭,就鑽出了人群。聽到身後有個男人的感嘆聲,“遇見好人了。”

好人?壞人?我把手指勾在褲兜上,咬着口香糖打量這片廣場,似笑非笑地看着何越。何越賊溜溜地一笑,沒吭聲。我想,這肯定是剛才他從那隻蟬的錢包里掏出來的兩百塊,一高興,發了唄,也不是太難的。

火車站廣場簡直就是個碩大的垃圾場,地上倒滿了果皮、紙屑、膠袋、食物殘渣,躺滿了衣衫襤褸的男男女女,身上蓋着同樣襤褸骯髒的床單,面色烏暗,憔悴,彷彿剛從火焰山長途跋涉爬下來的。

一輛藍色Polo停進了停車場,開車的姑娘披散着一頭染過卻沒梳過的亂髮跳下車,另一個穿藍色運動衫的姑娘從副駕駛位置上鑽出來,兩個人說了幾句話,鎖上車就走了。

我們晃晃蕩盪地走過去,看見車後座上扔了個小包,還有一台DV。

59

何越在車上告訴我,一夥哥們兒請吃飯,問我去不去。

我說好啊。他又說,等我一會兒,我要先把DV叫人幫着賣出去,最近手頭有點緊。

我狠狠白了他一眼,沒說話。

我陪他先把DV送走,他換了件衣服下樓來,直接帶我到了一家酒店。他說,今天是他哥們兒大李的弟弟小李請客。

“管他什麼大李小李,肯買單就算他有理。娘的。”我回答說。

這回,輪到何越白了我一眼,哼哼笑了兩聲,輕聲說,“小李有時候幫大李賣點來路不明的貨,但很少,大部分時候,他就規矩地開着自己的租錄像店,賺點租三級片的錢。”

小李大李看見我和何越,忙招呼我們坐下,說,“哇,何越,你的女朋友可真漂亮!”

不知道為什麼,一向貧嘴的我這次沒吭聲,何越則恬不知恥地說,“是啊,我第一次看她照片,就覺得了,否則,我能追她嗎?”

“是嗎?你看了我照片覺得我漂亮?”我憤怒加鄙視,“有你這麼沒原則的人嗎?你覺得我漂亮,還拿了我的戒指跑路啊?”

大李小李聽着,立刻來了興趣,齊聲問,“咦?怎麼回事兒?說來聽聽,你們是人家介紹認識的?”

“關你們屁事。”何越粗暴地回答,“吃你們的東西,我們的事兒,自己討論。”

小李嘿嘿樂了,“拉倒吧,你呀,把嫂子的戒指還了吧,別嘴硬。”

“我已經還了。”何越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擠了擠眼睛,“咱們回去再說,別當他們面說,好嗎?”

我點了一根煙,看也沒看他。

我對他說什麼已經不感興趣了。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麼今天,我真的就跟着他跑了?跑了這麼一天?難道我真的有這麼寂寞嗎?我竟然張開手臂迎接一種危險而未知的生活嗎?而這樣一種對於寂寞的逃避和歷險,將把我引向何方呢?各種不同的男人,代表的不同生活,似乎就是一個個隱喻,身臨其境時,並不能感覺得那麼清楚。它們將通往一個方向,明晰而確定的方向。但自己卻並不能知道具體是哪個方向。

我神遊萬里,直到小李打破了沉寂,“哥們兒剛賺了五千塊,錢差不多夠了,打算結婚了。”

“五千塊?怎麼賺的?”何越狐疑地問。

他的話音剛落,小李的女朋友就說,“他媽的,這錢明明是我賺的。”

“對對對,是我老婆賺的。”小李涎着臉笑,“咱們店對面人民銀行賣給員工低價房,非得領結婚證不可。”

“關你屁事。你領十張結婚證也輪不到給你。”大李沒好氣地說,把煙頭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腳。

“廢話,你聽我說,有個男人沒女朋友,來找我,要跟我老婆領結婚證。答應給五千塊,預付了三千塊。今天去領了證。”小李得意洋洋地說,手指搓啊搓,好像五千塊的鈔票就在手指間一樣。

大李的眼睛頓時亮了,“操,可別輕易離婚,分他一半家產再說。”

“這樣不大好吧。”小李猶豫了一下,“再拿兩千塊就算了,何必折騰呢?這錢賺得多費勁。”

“什麼錢賺得不費勁啊?”大李惱火地說,“折騰?這些銀行的人,哪個沒有個二三十萬存款?你分他十萬,划算不划算?比你租錄像帶賺得多吧。”

“有道理。”我坐下來到現在,一直在吃牛肉,還沒來得及發表看法,這會兒牛肉給我一個人吃完了,我的嘴終於有空了,“我覺得吧,嫁給銀行職員,比嫁給租錄像帶的划算多了。”

何越嘴裏的水立刻噴了出來,強壓着笑意,“你看你這是講的什麼話!”說話間,眯着眼睛迅速地掃了小李一眼。

小李則立刻警惕地看了看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敏感地掃了我一眼,隨即仔細地看着鏡子,觀察自己的口紅,不動聲色。這飛來飛去的幾眼,盡在不言中。

“啊呀,她開玩笑呢,這丫頭,好胡說。”何越放下筷子,舉起杯子,對小李的女朋友說,“嫂子,敬你一杯。你們快結婚了。”

“離婚後結婚。”小李的女朋友也溫良地笑了笑,舉了舉杯,小心地翹着紅嘴唇,抿了一口。

我腹中發出一陣冷笑,但臉上還是那麼的畢恭畢敬,就像個淑女那樣。

60

晚上十點,我又和這個該死的小偷何越坐在酒吧寂寞的黑暗裏,有兩個男人坐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一個年輕漂亮,一個略有些老了,但很高大,很健壯。那個漂亮的男人很激動地在說著什麼,另一個男人一直沉默,然後,攤開手,一直攤着,直到手上被放上了兩百塊錢。

他們一前一後地出去了。然後,又進來,坐下,兩個人開始抽煙。抽了大概三支煙左右,健壯的老男人接了個電話,對旁邊年輕漂亮的男人說了些什麼,那個男人站起來走了。

何越壓了壓我的手,示意我站起來,我們一前一後,跟着年輕漂亮的男人進了電梯。漂亮男人的後背就這麼完整地暴露在我們面前,以何越的健壯,如果出其不意一拳打上去,他立刻就會倒下。漂亮男人有些瘦弱,一縷縷細細的淡黃色髮絲垂在白得蒼茫的衣服上。

他按了二十三。我們按了二十四。漂亮男人百無聊賴地看看我們,然後,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子上。他的鞋子擦得蠻幹凈。他很緊張,不安地用腳磨擦地面,腳尖一直在擦地毯上那個“五”字的一角,尖得可以當匕首的皮鞋尖跟兇器一樣雪亮。他就這樣磨着鞋子,一直磨到了二十三樓。

我們從二十四樓下去。安全過道里站了兩個高大的男人,他們沉默地看了看何越,點了點頭。何越無聲地遞了兩支煙給他們,他們不要。然後,我們四個人,就一直沉默着。我想問問何越他到底想幹什麼,可是,想了想,又忍着沒說。但願沒有警察抓我。上帝保佑我。我只關心這個。我有點後悔自己的好奇和莽勇了。

我能回家嗎?上帝啊。我站在黑暗中,忍不住輕微地哆嗦起來。我所有的幽默感和好奇心都被黑暗滅絕了,我只想趕緊跑,跑回家,嫁給施剛去。我再也不抱怨了,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人間是個盜亦有道的好地方,我喜歡啊。他媽的,我幹嗎要站在這裏發憷。

我要回家!我恨不能叫出聲來。可是,我看看微光下何越的臉龐,沒有叫出來。

何越看了看手錶。三個男人一使眼色,拔腿就衝下了樓,消失在過道里。

我愣了半晌,心臟猛地沉下又跳起來,向下走了幾步,想想,又停下,想想,又往下走。正在猶豫間,何越走了出來,看見我,招了招手。

我跟着何越走進了一間昏黃的大房間,屋子中間,一個穿黑裙子的中年女人緊張地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旁邊是那個目瞪口呆的漂亮男人,他面前一張薄薄的銀紙,白色的粉末散了一桌子。

“不會又是麵粉吧?大姐。”何越用腳踢了踢桌子,示意那女人站起來。

女人哆嗦着站起來,牙齒打戰,嗒嗒地說,“是麵粉。”

何越嘲弄地看看那個漂亮男人,輕薄地說,“你看,上當了吧。人家早就知道你不敢抽,拿點麵粉來嚇嚇你而已。你以為你真能當鴨啊?你真以為她是個富婆啊?哈。我怕她比你還窮。”

漂亮男人的肩頓時又縮了一圈,比在電梯裏還要委頓。屋裏白花花的光,把他的臉照得那麼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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