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一個叫紐約的村子

十九、一個叫紐約的村子

學習算術和詩歌的時間已經結束了。現在,我的兄弟們,該學着使用AK—47步槍和火箭炮了。

——科爾飛學校院牆上宗教極端分子的宣傳語

“那是什麼?”摩頓森問。

“一所宗教學校,葛瑞格先生。”阿波回答。

摩頓森請侯賽因把車子停下來,讓他仔細看看那棟新建築。他把身子探出吉普車,半個身子趴在車頂上。沒事兒做的侯賽因點了根煙,漫不經心地把煙灰彈到雙腳間,落在了裝炸藥的木箱上面。

摩頓森很欣賞侯賽因的開車技術,即使在巴基斯坦路況最糟的地方,他也能把車開得很穩,幾千公里的山路上從來沒發生過一次意外。這也是摩頓森不太想責怪他的原因,但是把煙灰彈到炸藥上可能釀成大禍,容不得忽視。摩頓森決定等他們一回到斯卡都,就用塑料布把炸藥包起來。

他咕噥了一聲,把身子完全伸直,開始仔細研究古拉波爾鎮上這棟全新的建築物。闊大的宅院有幾百米長,佔據了整個希格爾河谷西側,四周環繞着七米高的圍牆,行人根本看不見裏面。

“這是新蓋的。”阿波說,“宗教極端分子建的宗教學校。”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大的地方?”

“這些宗教學校就像„„”阿波試着找個合適的英文單詞形容,最後決定發出一陣嗡嗡叫的聲音。

“蜜蜂?”摩頓森問。

“對,就像蜂窩,這些學校裏面學生很多。”

摩頓森爬回車裏,坐在炸藥後頭。

在斯卡都東邊一百二十公里的地方,摩頓森注意到一個名叫於古的貧窮村莊的外圍,多了兩座漂亮的大學校,矗立在農田之間。

“那裏的人怎麼會有錢蓋這麼大的學校?”

“那也是那些人蓋的。”阿波說。

二十分鐘過後,摩頓森看到另一個貧窮的村莊克什爾德也和於古村一樣,建起了一座全新的學校。

“這裏也是他們蓋的?”

“是的,葛瑞格。”阿波嘴裏塞滿了哥本哈根煙草,“到處都是。”

9月9日,摩頓森坐在綠色吉普車後座上,正往巴基斯坦最北端的查普森河谷前進,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喬治·麥克考恩不斷讚歎着亨札河谷的壯麗風景。

“我們從中國的紅其拉甫山口過來。”麥克考恩說,“那簡直是地球上最美的旅程,車子還沒開到巴基斯坦高山峻岭的時候,成群的駱駝在荒野問漫遊着。”

他們準備前往祖德卡恩村,也就是摩頓森隨身保鏢費瑟·貝格的家鄉,為中亞協會剛完成的三項工程舉辦落成典禮,包括給水工程、水力發電廠和衛生所。麥克考恩捐了八萬美元贊助這三項工程,現在他要去看看自己的捐款為當地村民生活帶來的變化。麥克考恩的兒子唐和兒媳蘇珊也隨行,坐在後面一輛吉普車裏。

一行人在蘇斯特過夜。摩頓森打開新購置的衛星電話,跟在伊斯蘭堡的朋友巴希爾準將聯絡,確保兩天後直升機會到祖德卡恩村接他們。

第二天,一行車隊繼續在查普森河谷爬行,興都庫什山脈紅褐色的山脊在冷冽的空氣中顯得分外清晰。吉普車時速二十公里,在泥巴路上掙扎前進,兩旁海拔七千米的群峰彷彿巨鯊的利齒,吞咬着破碎的冰川。

祖德卡恩村,巴基斯坦境內最偏遠的村落,終於出現在河谷盡頭。暗褐色的泥磚房舍和灰褐色的深谷幾乎融為一體,直到快走進村裡,他們一行人才發覺原來已經到達目的地。村裏的馬球場上,摩頓森的保鏢費瑟·貝格驕傲地站在村民中間,歡迎客人們的到來。貝格穿着瓦希族的傳統服裝:棕色的粗羊毛背心,軟羊毛帽“司基得”,配上長統馬靴。他還戴着摩頓森送給他的深色航空眼鏡,高大的身軀站得直挺挺的。

喬治·麥克考恩個子也算不小,但貝格緊緊擁抱他時,毫不費力地就把他抱離了地面。

“貝格真是難得的好人。”麥克考恩說,“自從上回的喬戈里峰之旅后,我們一直保持着聯絡。他把我和我那不中用的膝蓋帶下了巴托羅冰川,還救了我女兒愛咪一命——她那時候生病,貝格幾乎是一路把她背下山。回到村子裏,他驕傲地帶我們到處走訪,還安排了盛大的歡迎活動。”

一群吹着號角、打着鼓的樂師一路隨客人前行,後面跟着前來接待的三百名村民。摩頓森被村民們當成了家人。男人們熱烈地擁抱他,瓦希族的女人們則用“達司巴”表示歡迎——把手掌輕輕放在客人臉頰上,然後再親吻自己的手背。

貝格領着摩頓森和麥克考恩參觀新建的工程。最近鋪設完工的水管管線,能將河谷北邊的高山溪水引下來,儲存在村裡一口很深的涵洞內。一旁安裝着一台小型發電機,它足以讓村裡幾十戶人家新裝的電燈每天亮上幾個小時。

摩頓森在新建的衛生所流連不去。祖德卡恩村的第一位衛生員阿姿札·侯賽因剛完成培訓課程,回到村裡負責衛生所的工作。在中亞協會的贊助和安排下,阿姿札·侯賽因到一百五十公裡外的“古爾密醫療診所”接受了六個月的醫護培訓,中亞協會還幫她家加蓋了一間房,作為村裏的衛生所。28歲的阿姿札一邊抱穩腿上的小兒子,讓兩歲的女兒攀在她脖子上,一邊驕傲地指着中亞協會掏錢買的醫藥箱,裏面裝滿了抗生素、止咳糖漿和生理鹽水。

祖德卡恩村離最近的診所有兩天車程,山路又經常受阻不通,生病的村民往往會因此延誤病情而喪命。衛生所開辦之前,這個小小的村子一年內就有三名婦女死於難產。

“還有很多人死於腹瀉。”阿姿札說,“我接受了培訓,再加上葛瑞格醫生提供的醫藥,我們已經能控制這些問題了。過去五年來,一方面我們有了乾淨水源,另一方面我們也教導村民食用乾淨食物,給孩子洗澡,所以不再有村民因為這些問題死亡。我最希望的就是繼續在這個領域發展,把我的知識傳給更多女性。現在我們已經取得了很好的成績,村裡再也沒有人反對女性受教育了”

“我們的捐款在葛瑞格手裏能做很多很多的事。”麥克考恩說,“在我生活的環境中,大公司往往會拿出幾百萬美元試圖解決問題,結果什麼也沒改變。但是在這裏,葛瑞格用在美國買輛便宜車的錢,卻能改變所有人的生活。”

2001年9月11日,全村人聚集在馬場邊的舞台前。在寫着“歡迎貴賓”的橫幅下方,摩頓森和麥克考恩坐着觀賞老人們的表演——這些被稱為“帕普司”的老人們蓄着大鬍子,穿着綉有粉色花朵的白色長袍,跳起了瓦希族的歡迎舞。摩頓森笑得合不攏嘴,起身加入他們,雖然塊頭很大,他卻很快學會了舞姿,全村的人都報以熱烈的掌聲。

慶祝活動以一場馬球比賽作為結束。他們從河谷底下的八個村莊分別找來八匹矮小結實的高山小馬,表演當地特有的一種馬球活動——困難得就像他們的生活一樣:騎在馬背上的選手在空地上飛馳,追逐“馬球”——山羊頭骨,他們一邊對着其他選手揮擊球棍,一邊騎馬彼此衝撞。每當選手們奔馳而過,全場觀眾歡聲雷動,直到最後一抹日光隱入阿富汗的山脊,騎士們才下馬,人潮也漸漸散去。

費瑟.貝格買了瓶高粱酒讓美國客人享用,不過他自己和摩頓森仍然滴酒不沾。就寢前,他們和村民聊起了阿富汗。如果連阿富汗的最後一塊凈土也落進塔利班政權手裏,村民的命運將會從此改變——邊界會被封鎖,傳統的貿易路線會被阻斷,他們與國境線對面游牧族人之間的聯繫也會被完全切斷。

去年秋天,摩頓森就曾體驗過阿富汗與此地緊密的地緣關係。當時在貝格的陪同下,摩頓森爬上村旁的高地,恰好有十幾名大鬍子男子從艾爾沙德山口騎馬馳下,所經之處沙塵飛揚。等這些人近了,摩頓森才發現他們胸前鼓着子彈帶,足蹬過膝的手工長馬靴。一看到摩頓森,他們就掉轉馬頭直奔過來。

“他們跳下馬,直奔我走來。”摩頓森說,“他們的眼神是我見過的最狂野的,在瓦濟里斯坦被囚的經驗立刻閃進腦海,我心想,‘又來了!”’

領頭的人肩上扛着獵槍,大步朝摩頓森走來,貝格立刻擋在兩人中間,準備用性命保護摩頓森。但一轉眼,兩個大男人竟開始擁抱,興奮地說起話來。

“我的朋友。”貝格告訴摩頓森,“他正到處找你。”

原來這些人是阿富汗瓦罕走廊的游牧民族吉爾吉斯人。從地形上看,阿富汗東北地區凸出的瓦罕走廊,像兄弟之手般摟着巴基斯坦的查普森河谷,這條河谷自然也就成為吉爾吉斯人的游牧區。吉爾吉斯人在巴基斯坦與塔吉克斯坦兩國間的荒涼走廊流浪,得不到自己國家的幫扶,更別說其他國家的援助。聽說摩頓森要到查普森河谷來,他們騎了六天的馬到這裏來找他。

領頭男子走近摩頓森。“對我來說,苦日子不是問題。”貝格做倆人的翻譯,“但是對孩子很不好。沒什麼食物,沒有房子,連一間學校也沒有。我們聽說葛瑞格醫生在巴基斯坦蓋學校,您能不能也來幫我們蓋所學校?我們可以提供土地、石頭、人,只要我們有的都行。請您現在跟我們回去,我們在冬天好好討論蓋學校的事好嗎?”

摩頓森想到了這些人西邊的鄰居,一萬名在阿姆河沙洲上掙扎,他卻沒辦法搭救的難民。儘管如此,儘管阿富汗正在戰亂中,推動任何計劃都非常困難,但摩頓森暗暗立誓,一定要設法幫助這些阿富汗人。

摩頓森不忍心解釋,自己答應妻子幾天後就要回家,而且中亞協會的計劃要事先獲得理事會同意。他把手放在那人肩上,重重地壓了壓他滿是沙塵的羊毛背心。“我現在得回家,而且對我來說在阿富汗工作十分困難。但我答應儘快前去拜訪,討論建學校的可能性。”

吉爾吉斯男子仔細聆聽,眉頭因為太專心而微微皺着,飽經風霜的臉上逐漸綻開了笑容。他也把結實的手放在摩頓森肩上,接受了他的承諾,然後跨上馬背,一行人跨過興都庫什山脈,開始漫長的返鄉旅程。

時隔一年又回到貝格家中,麥克考恩在窗邊的床上打着鼾,他兒子唐和兒媳蘇珊也已睡熟,摩頓森舒服地躺在貝格為客人準備的吊床上,一邊聽着村裡長老們的談話一邊打瞌睡。半夢半醒之際,他想起一年前自己對騎馬男子的承諾,不禁擔心阿富汗的形勢會讓他無法實現諾言。

貝格吹熄燭火。黑暗中,摩頓森最後隱約聽見貝格的禱告聲,請求安拉賜予貴客們平安。

凌晨四點半,摩頓森被貝格搖醒。音機上,藉著收音機轉鈕微弱的綠光,有過的恐懼。貝格正把耳朵貼在前蘇聯產的短波收摩頓森看見他英俊的臉上浮現出從沒

“醫生先生!醫生先生!出大事了!”貝格搖晃着他。“起床!起床!”

才睡了兩個小時的摩頓森立即跳下吊床。“願安拉賜你平安,貝格。”摩頓森努力揉掉眼裏的睡意,“怎麼了?”

貝格緊咬牙關,許久說不出話,他牢牢盯着摩頓森的臉,半天擠出一句:“我很抱歉。”

“為什麼?”摩頓森這才注意到自己的保鏢手裏,不知什麼時候多了把AK—47步槍。

“一個叫紐約的村子被炸了。”

摩頓森抓了條毯子披在肩上,穿上結冰的涼鞋衝到屋外。在日出前的寒夜裏,他看見房子四周安排了嚴密的防衛:貝格金髮藍眼的弟弟艾蘭‘將手中端着AK—47,負責看守屋子唯一的窗戶;村裏的毛拉海達爾正在一旁觀察阿富汗那邊的動靜;瘦長的沙爾法拉茲,以前曾是巴基斯坦的突擊隊員,負責守衛村裏的主要道路,察看是否有車輛駛近,手中還撥轉着自己的短波收音機。

摩頓森後來才知道,會說五六種語言的沙爾法拉茲,在收聽中國維吾爾語頻道時,廣播上說有兩棟很重要的塔樓倒塌了。沙爾法拉茲並不清楚那是什麼意思,但知道恐怖分子殺死了很多很多美國人。他想聽更詳細的新聞,但頻道轉來轉去,卻只能收到中國喀什電台播放的維吾爾語音樂。

但費瑟.貝格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一手拿着AK—47步槍,一手握拳,他盯着阿富汗上空血紅的晨曦。這些年來,他一直看着那不斷擴大的風暴在逼近。美國中情局要花上好幾個月好幾百萬美元才能確認“9·11”事件背後的主謀;而這個不識字的男子,住在巴基斯坦最偏遠的村落,沒有網絡,甚至沒有電話,卻本能地立刻知道了問題的源頭。

“你們紐約村子的問題是從那邊來的,”他說,“從基地組織的魔鬼來的。”他朝阿富汗方向吐了口唾沫,“本·拉登。”巨大的蘇制M1—17軍用直升機在早上八點鐘準時抵達。巴希爾麾下的軍官伊利阿斯。米爾札上校在旋翼還沒停止時就跳了下來,對着一行美國人敬禮:“葛瑞格醫生,麥克考恩先生,長官,伊利阿斯報到。”隨即。M1—17直升機上跳下一隊軍人,圍在美國客人周圍,形成一個保護圈。

伊利阿斯個子很高,身手矯捷,就像荷里活的熒幕英雄。他一頭黑髮。

臉型稜角分明,曾在巴基斯坦最精良的戰鬥飛行隊伍服役,若不是鬢角的白髮,看起來就像個年輕人。伊利阿斯也是瓦濟里人,當他得知自己族人如何對待摩頓森的時候,就下定決心再不讓他的美國朋友受任何傷害。

費瑟·貝格舉起手對着安拉進行“都阿”——表達感謝的禱告,感謝真主派軍隊保護美國客人。貝格沒帶行李,也不知道大家要去哪裏,就跟着麥克考恩一家和摩頓森爬上了直升機,他心裏只有一個想法:保護他們。

飛機升空后,機上的美國人輪流用摩頓森的衛星電話聯繫家人,電池只能撐四十五分鐘,所以大家的通話都盡量簡短。從塔拉和麥克考恩的妻子凱倫口中,他們獲悉了恐怖襲擊的細節。

摩頓森拚命把耳機往耳朵里塞,眯着眼透過直升機小小的舷窗看着外面的群山,努力讓電話天線朝南,朝着衛星的運行方向,好聽清妻子的聲音。

塔拉聽到摩頓森的聲音,激動得喜極而泣,在讓人發瘋的靜電干擾和訊號傳送延遲中,她告訴摩頓森自己有多愛他。“我知道你和第二個家的家人在一起,而且他們會保證你的安全。”她對着話筒大聲喊,“親愛的,趕快把工作完成,然後回家,回到我身邊吧!”

飛行工程師向摩頓森道歉,說機上的專用耳塞不夠,遞給他一副黃色塑料耳塞讓他保護耳朵。摩頓森塞好耳塞,把臉貼在飛機舷窗上,在他們下面,亨札河谷陡峭的梯田彷彿一條瘋狂的被子,綴滿深淺濃淡的各種綠色,披掛在岩石嶙峋的山麓上。

從空中往下看,要解決巴基斯坦缺水的問題似乎很簡單。從終年積雪的羅加波西山脈斷裂下來的冰川出發,溪流帶着融雪往下流淌,再下去就是缺水的村莊。摩頓森眯起眼,想像水沿着灌溉渠流淌到每個村落的梯田。從這個高度來看,要想讓每個距離遙遠的村落得到滋養,似乎只要畫幾條直線,把冰川融雪導引到村裡去就行了。

但要解決極端主義的問題就沒那麼簡單。在這個高度看不到村裏的毛拉們反對教育女孩,也看不到地方政治人物對婦女職訓中心的干擾,以及對建造學校的阻礙。極端分子讓極端主義在貧窮的河谷里像惡性腫瘤一樣瘋狂滋生。

M1—17在香格里拉降落。香格里拉位於斯卡都西邊的湖畔,離城市約有一個小時的車程,是巴基斯坦將領們喜愛的豪華釣魚度假村。麥克考恩整個下午和晚上都坐在電視前,透過衛星天線傳送來的模糊影像,獃獃地看着CNN不斷重播銀色機身徑直栽向曼哈頓市中心,建築物像被魚雷襲擊的艦艇轟然沉人塵灰之中。

當天稍晚,白沙瓦的宗教學校“正義學識大學”的學生們向《紐約時報》記者誇耀,他們是如何慶祝這個消息的。所有學生在學校里歡呼奔跑,把兩根手指戳入掌心——這是老師教導他們在“安拉的旨意”得到施行時必做的動作。

麥克考恩曾在美國空軍戰略司令部服役,支援載運核彈的B—52轟炸機進行空中加油,因此對於阿富汗即將面臨的命運,他有着準確的推論與了解。“我跟拉姆斯菲爾德、賴斯、鮑威爾都認識,我清楚美國很快就會發動戰爭。”麥克考恩說,“如果基地組織真是幕後主謀,美國隨時可能把阿富汗炸成平地。”

“我不知道穆沙拉夫會選哪一條路,我們極有可能變成人質,所以必須儘快離開。”麥克考恩接着分析。

摩頓森從來沒有如此清楚地意識到全力發展教育的迫切性。焦急的喬治.麥克考恩嘗試着各種方法,想儘快離開巴基斯坦:請他的商業夥伴在印度邊界接他,或是安排飛機到中國去。但任何辦法都行不通,因為所有海關都已封鎖,國際航班也全面停飛。最後他還不小心把衛星電話的電池燒壞了。

“喬治,你現在是在地球上最安全的地方了。”摩頓森說,“這些人會用生命保護你。既然你哪兒都去不了,為什麼不按原計劃行事,等着我們把你送上飛機呢?”

第二天,巴希爾準將一面想辦法把麥克考恩一家人送回美國,一面安排直升機載他們去喬戈里峰遊覽放鬆情緒。摩頓森再一次把臉貼近飛機舷窗,看到科爾飛學校從遠遠的下方掠過。翠綠的農田間,學校黃色彎月般的建築微微閃着亮光,彷彿希望的光芒。這些年來,每個秋天回美國之前,摩頓森都會回到科爾飛找哈吉·阿里喝杯茶,這已成了他的習慣。看着科爾飛,摩頓森暗忖一把客人安全送走,就儘快去看哈吉·阿里。

9月14日,星期五,摩頓森和麥克考恩一行人坐了一小時的吉普車到達庫阿爾都村,緊跟其後的是長長的護衛車隊。地球另一端發生的恐怖事件已經傳遍了巴爾蒂斯坦。

“似乎巴基斯坦北部的每一位政治人物,警方、軍隊代表還有宗教領袖,都來了。”摩頓森回憶。其實庫阿爾都的學校早在幾年前就完工了,而且早已開學上課,但常嘎吉一直拖延,要等場面夠盛大才肯辦正式的落成典禮。

學校的院子裏擠滿了人,許多人到處亂轉,嘎吱嘎吱嚼着杏桃仁,根本沒把注意力放到學校上。當天的重頭戲也確實不是學校,而是擔任特別貴賓致辭的薩耶·阿巴斯。整個伊斯蘭世界都陷入危機的時刻,對巴爾蒂斯坦的民眾來說,最高宗教領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救命稻草。

“以安拉全能的主、施恩者、慈悲者的名,”薩耶·阿巴斯首先祝福會眾,“願平安與你們同在。”

從人群後面望過去,講台上的薩耶·阿巴斯彷彿是穿着黑色斗篷浮在人頭上。

“此時我們聚在一起,這是全能安拉的安排。”他接著說,“今天將是孩子們永遠記得的一天,而你們應告訴你們的孩子和你們的孫子,今天,在文盲的黑暗之中,終於出現了教育明亮的光芒。”

“今天,當我們為這所學校舉辦落成典禮的同時,我們也和美國一起哭泣,與受苦的人民同感悲傷。”他扶了扶厚重的眼鏡,“那些對無辜者、婦女和孩子犯下邪惡罪行的人,讓幾千位妻子變成寡婦、孩子變成孤兒的人,並不是以伊斯蘭的名義做這些事。在全能安拉的恩典中,願公平正義降臨在他們身上。”

“對於這場悲劇,我謙卑地請求麥克考恩先生和葛瑞格醫生先生的寬恕。而各位,我的兄弟,請保護並擁抱我們當中的這兩位美國弟兄,不要讓他們受到任何傷害,請盡你一切所有完成這個任務。

兩位先生從半個世界外的地方來到這裏,讓我們的孩子看見教育的光芒。我們為什麼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受教育呢?父親與家長們啊,我懇求你們盡所有努力,保證讓你們的孩子都接受教育。否則,他們只會像田野上吃草的羊,任憑大自然和變化得讓人害怕的世界支配擺佈。”

薩耶·阿巴斯停了下來,思索着接下來要說的話。整個會場靜默無聲。

“我請求美國人民看我們的內心,”阿巴斯繼續說,聲音中帶着明顯的激動,“我們絕大部分人都不是恐怖分子,而是善良單純的人民。我們的土地被貧困打擊,因為我們沒有教育;但是今天,又一盞知識的燭火點燃了。當我們發現自己身處黑暗之中時,以全能安拉的名,願這燭火能帶領我們走出黑暗。”

“那是場不可思議的演說。”摩頓森回憶,“當薩耶·阿巴斯講話結束,所有會眾都在流淚。我真希望那些認為‘伊斯蘭’等同於‘恐怖主義’的美國人能在現場。伊斯蘭的核心教義是公義、包容和慈善,薩耶·阿巴斯的話充分代表了伊斯蘭信仰的中心思想。”

典禮結束,庫阿爾都的許多寡婦排隊向摩頓森和麥克考恩表達慰問,她們拿着一個個的雞蛋,請兩位美國人務必把她們的一點心意帶回去,給那些遙遠的姐妹們——那些住在紐約村裏的寡婦。

摩頓森小心翼翼地保護着滿捧的雞蛋,慢步走向吉普車,心裏想的全是被劫飛機上的孩子,還有他自己的孩子。走在丟得滿地的杏桃仁殼上,穿過身旁祝福的群眾,他甚至沒辦法揮手道別。摩頓森想:而今,世界變得如此脆弱。

第二天,伊利阿斯上校用直升機把一行人護送到伊斯蘭堡,飛機在總統穆沙拉夫的專用停機坪上降落,因為那裏的安檢最嚴密。幾個美國人坐在保護嚴密的候機室里,旁邊是從沒用過的大理石壁爐,上面掛着一位將軍的油畫。

巴希爾準將親自駕駛法國雲雀直升機降落在機坪上。這款直升機比他們經常使用的美國休伊直升機可靠,因此被巴基斯坦軍隊冠以“法國好運”的呢稱。

“老鷹降落了。”伊利阿斯說。頭頂微禿的巴希爾站在機坪柏油路上,揮手要大家過去。

雲雀直升機緊緊靠着一重又一重的山麓飛行。當伊斯蘭堡最顯著的地標——費瑟清真寺——被拋在身後時,他們就差不多抵達拉合爾了。摩頓森目送着清真寺的四座尖塔和能容納七千人的帳篷狀巨型祈禱廳在身後隱去。準將把法國雲雀停在拉合爾國際機場的跑道正中間,五十米遠處是新加坡航空的一架波音747,它將載着麥克考恩一家離開這個即將變成戰區的地方。

麥克考恩擁抱了摩頓森和費瑟·貝格,在巴希爾的護送下登機。由於巴希爾安排飛機等麥克考恩一家抵達后再起飛,他也為起飛延誤向機上乘客致歉,然後一直待在機上,直到即將起飛才離開。

“我時常回想起這一切。”麥克考恩說,“巴基斯坦的每個人對我們都好得不得了。那時身處這個‘可怕的伊斯蘭國家’,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結果我們在那裏沒有遇到任何不好的事——壞事發生在我離開之後。”

飛抵新加坡后,麥克考恩得了急性腸炎,在萊佛士飯店躺了一個星期,因為吃了新加坡航空公司頭等艙的食物。

摩頓森回到北方去探望哈吉·阿里。他先搭軍用運輸機回斯卡都,然後在貝格的保護下,坐在吉普車後座一路睡到布勞渡河谷。

遠遠站在橋對岸的人群看起來有點不對勁兒。等摩頓森走到搖晃的橋上,掃視岩架最右邊的位置時,他幾乎窒息了。岩架的最高處,哈吉.阿里每次站的位置,空蕩蕩的。塔瓦哈證實了這個噩耗。

父親過世后,塔瓦哈剃光了頭髮,蓄起鬍子為父親守孝。蓄鬍子的塔瓦哈看起來更像他父親了。就在前一年秋天,摩頓森來跟哈吉.阿里喝茶時,發現老村長心煩意亂——整個夏天,他的妻子莎奇娜因為嚴重胃痛躺在床上,用巴爾蒂人的耐性忍受着病痛。最後,不肯下山就醫的莎奇娜過世了。

之後,哈吉。阿里陪摩頓森到科爾飛的墓地,上了年紀的哈吉.阿里吃力地跪下,撫摸着莎奇娜墓上簡單的石碑。她的墓地和所有人的一樣,都面向麥加的方向。哈吉·阿里起身時,眼眶已經濕了。“沒有她,我什麼都不是。”他告訴他的美國兒子,“什麼都不是。”

“那是相當了不起的讚美。”摩頓森說,“許多人對他們的妻子也有同樣的感覺,但很少有人有勇氣說出來。”

然後哈吉。阿里把手放在摩頓森肩頭,他的身體還在顫抖,摩頓森以為他還在哭——但他馬上就聽到了哈吉·阿里獨特的笑聲,那嚼了幾十年“納斯瓦”煙草造成的沙啞嗓音,摩頓森絕不會聽錯。

“很快,有一天你會到這裏來找我,然後發現我也被種進地下了。”哈吉·阿里笑着說。

“我不明白,哈吉·阿里說自己有一天會死,這有什麼好笑的。”幾年之後,摩頓森提到這位長者,聲音里仍帶着明顯的悲傷。他擁抱着曾經教他許多人生功課的導師,請求他再教自己最後一課。

“當那一天到來時,我該做什麼?”

哈吉·阿里注視着“科爾飛喬戈里峰”的峰頂,斟酌着該說的話,“聆聽風的聲音。”他說。

在塔瓦哈陪同下,摩頓森來到老村長的新墳前,弔唁致敬。按塔瓦哈的說法,哈吉·阿里享年80歲。“沒有永存的人或事物。”摩頓森心想,“即使我們這麼努力,仍然沒有什麼可以永恆不變。”

摩頓森自己的父親只活到48歲,摩頓森還有太多問題來不及問他,他就已經不在了。現在,這位無可取代的巴爾蒂老人,這位填補他失去父親的空虛、教他許多功課的老人,正躺在妻子身旁慢慢腐朽。

摩頓森站起身,想像哈吉·阿里在這種時候會說什麼。在這個歷史上的黑暗時刻,當你珍愛的人都像雞蛋一樣脆弱——你該做什麼?

“聆聽風的聲音。”

摩頓森照他的話做了,仔仔細細聆聽着風聲。他聽見風往下吹進了布勞渡河谷,帶着雪花和秋天已死的流言。當風鞭打着人類賴以生存的脆弱岩架,在風的騷動中,在巍峨的山脈上,孩子們音樂般的顫音從科爾飛學校的庭院裏傳來了。摩頓森頓時醒悟,伸手抹去熱淚。“想着他們。”他告訴自己,“永遠想着他們。”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三杯茶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外國文學 三杯茶
上一章下一章

十九、一個叫紐約的村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