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七)

車到跟前。車裏人卻不下車。

俞祿迎上去先攙扶林大娘下車。林之孝家的下了車,且不客套,只說:“你們幾個進去,該避清的避清,生人一個不許放進來。四小姐來見敬老太爺,半點馬虎不得。”

眾人答應一聲,進去忙碌。

林之孝家的站在車下回道:“四小姐,我已吩咐他們去準備,待打掃乾淨了您再下來。”

車裏人出了聲,卻是鴛鴦的聲音:“有勞大娘了,吩咐他們仔細着點,姑娘可驚不得,我陪四姑娘說說話,就慢着些,也不礙的。”

惜春在車裏坐着,臉色瓷白,神色倒還穩重,看着鴛鴦微微露出點笑,笑容輕寒似梨花。鴛鴦望着她思量:人說四姑娘是個冷人兒果然沒錯,連笑起來也是冷冷的。四姑娘這一股冷若冰霜的性子,大約跟從小沒了娘有關,林姑娘也是個從小沒了娘的人,也是一股清寒逼人,可比起四姑娘的的孤介來,還算隨和。

但鴛鴦是個妥當人,她從不輕口說別人不是。心裏慢慢轉了念頭,也只是對惜春更添憐意。惜春的手冰涼,鴛鴦握在手裏,不甚心疼,溫言道:“姑娘,你年紀小身子弱,昨兒又累了一夜,要多愛惜些自己才是……”

惜春依舊是那樣冷清清的臉,冷清清的笑,只有眼睛裏透出一點暖意。

她知道鴛鴦不勢利。鴛鴦還幫着她,不然老祖母不會安心放她出來。

“鴛鴦姐姐。”她冷清清地說:“我許久未來看父親了,不知父親大人是否安好。”她不太愛接受別人的憐憫,將話輕輕一轉,轉到賈敬身上。

鴛鴦無話,只有默默地點頭,看着這個比自己的小的小姐,她又倔又可憐,卻不喜歡人安慰。鴛鴦不好再說什麼,兩個人在車裏靜默地想着心事。

一時,俞祿他們安排妥當,從觀里跑出來回話。林之孝家的站在車下回道:“四小姐,已經準備好了。”

鴛鴦站起來,彎腰準備扶惜春下車。她聽到惜春在她耳邊輕聲說:“謝謝你。”

鴛鴦一怔。

而惜春,她又恢復了那種淡漠如梨花的表情。

惜春下了車,由鴛鴦陪着進去,林之孝家的在車裏等着。

觀里好象被洗滌過,從裏到外都空了。那些念經打坐的男人們全像信仰一樣消失了。寂靜得只聽到雨滴在葉子上,從葉間滴到地上的的聲音。

雨意空疏。

惜春想起出寧國府,祖母派人來接她,她坐在小轎里,從紗窗向外瞧,雨卷着黃葉飛下來,滿街的人也打不起精神來。惜春,深鎖閨中不諳世事的惜春,她看見一張張蕭瑟的面容。她看見蕭瑟的生活像一副畫意慘淡的長卷,在她面前鋪展開來。

人們像水裏的萍。無根,帶着茫然和無奈繼續着自己的漂泊。這個秋雨清寒的早晨,十四歲的惜春突然覺得自己老了許多。

秦可卿死了。惜春感覺自己的根在陣痛中,徹底地,徹底地斷了。她可以像白色的曼佗羅花一樣在佛說法時從天而降,可是與這塵世,再沒有半點關係。

她突然想去看看賈敬,看看這賦予自己生命的人,他活得是否安然自在;她突然想知道,在秦可卿死的時候,他有沒有難過和內疚。

這個念頭像一根柴,在她心裏越燒越旺。

回到榮國府給賈母覆命時,她已經無法抑製得說了出來。

賈母沒有震怒,多數情況下,她都是平靜安詳的。到了她這個年齡如果還是鳳辣子一樣的脾氣的話,只能說明她的一生一直是顛沛的,生活無法讓她獲得寧靜。

她只是輕輕地搖頭,將惜春摟在懷裏,吩咐人給她泡腳,揉腿,心肝肉兒地叫。

“四丫頭,你是姑娘家,到道觀里如何使得?萬一小道士唬着你,可不得了。”

惜春不回嘴,只輕輕地說:“老祖宗,我想見父親。”說完眼淚啪啪地往下落。

賈母嘆了口氣:“去見見你父親,原也在理。我也沒有攔着不讓你去的道理。只是必定今天么?祖母另安排時間,叫玄真觀里安排妥當,我陪着你去成嗎?”

惜春重重地跪下了,她的膝蓋有麻木的痛感,想必已經腫了,但是她顧不上了!

“我是什麼人,哪裏敢勞動老祖宗。求您讓我去吧。”她流淚嗚咽着,單薄的身軀顫抖着。

賈母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口氣里有老人才有的看透世情,就像在秋天才出現的荒涼和蕭瑟。她的洞察一切卻又像秋天的高天一樣清澈如洗。

她在惜春柔軟的眼淚面前投了降,只是還有些為難,思忖着:“叫誰陪你走這一趟呢?”

鴛鴦,不慌不忙,不急不緩地站出來,像取下琥珀手裏的麂塵一樣輕巧地說:“老祖宗,我陪四姑娘去,可成嗎?”

賈母笑了。她同意了這次微服出行。不信別人,她卻不能不信鴛鴦。鴛鴦是她身邊第一個妥當人,比兒子媳婦更可以信任。

惜春走到靜苑了。

不勞她吩咐,鴛鴦識趣地候在門口。

惜春邁進了院子,院子裏一樣寂靜無人。

惜春站在門口。她想敲門。她聽見房間裏有人。

那個人的聲音是——賈珍。

他!也來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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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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