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
天漸漸地清明,原先蒙蒙不清的山樹亦變得清朗,在細雨中玉立亭亭。秋雨清寒最浸人,眾人隨賈珍起的絕早,身上本沒有多少熱氣,眼見得賈珍進去好幾個時辰沒有回的跡象,已經凍得站立不住,在廊下縮手跺腳苦不堪言。
早有曉事的小道童再三請他們入內休息。幾個小子喜上眉梢,卻被俞祿攔下了,一聲兒喝住了不許他們猴子似的亂躥。
幾個小廝都是半大的小子,沒得道的猢猻,哪裏比得俞祿老成持重。先前在馬上發問的小子磨蹭了半晌,又發聲叫苦:“俞大爺,放咱們進去歇一會吧,驅了這身寒氣就是托您老的福了。”說著,連連作揖,低頭就往裏鑽。
俞祿早料得他有這一手,手上一帶,把他拽過來,換過手就擰他的耳朵,擰得這小子哇哇叫饒。
俞祿卻不鬆手,他知道不給點教訓,這些小子根本不拿他的話當回事。他板著臉掃了剩下的幾個小廝一眼,喝道:“來意兒!你還越發得勁了!倚風做邪的,爺寵着你,以為自己不得了了是吧!今日慢說是你,便是府里更有頭臉兒來了,也得在外候着!爺的話你沒聽明白嗎?”
來意一個勁的叫疼,俞祿鬆了手。話雖說的狠,他也不肯輕易得罪了這些小子。他們天天膩在賈珍身邊,眼瞅着不見被告了陰狀可不值當。
來意揉着耳朵,委屈地眼眶紅紅的。他是個堪比女孩俊俏的小子,粉面朱唇,一哭一啼也婉轉可憐。俞祿見他哭得可憐,更知道他是賈珍可心的人,趕緊放緩了語氣,放低了身份哄他:“來意,來意兒……你這不撐勁的小子,還是伺候爺的人,怎麼這麼著就哭了?”
來意不理他,扯着袖子只管哭。俞祿像哄着自家小孩一樣拿出帕子給他拭淚,拿出的是一方嶄新的綉帕,上等的蘇綉小品,原是賈珍隨手賞給他的,這不,還沒來得及給家裏,一直揣在身上,今日倒派上用場。
來意到底是小孩,哪架得住俞祿這麼又軟又硬的揉搓,早收了淚。小孩兒眼皮子淺,一徑盯着綉帕。俞祿一笑,大大方方將綉帕遞給他:“喜歡就拿去。”
來意乍驚乍喜,早忘了俞祿擰他耳朵的事,忘了疼,拿着帕子問:“這麼好的帕子,給我的?”俞祿是寧府的管家之一,賈珍的貼心心腹,有權有勢,他們都知道。現下俞祿對自己這樣好,怎叫他不心動。
俞祿笑:“你看你俞爺像說話不算話的人么?”
來意大喜過望,趕着給俞祿跪下,喜孜孜地說:“謝爺的賞!”
俞祿受了他一跪,又趕着拉他起身,笑道:“仔細跪疼了,瞧瞧,你這小猢猻千伶百俐的,怨不得珍大爺疼你。”
他早有算計,這麼好的綉品拿回家給那頭糙婆娘他是不肯的,那不是糟踐東西嗎?給來意兒倒好,來意兒用着東西就感念他的好,就是一時給賈珍看見了也無妨,左右是給了他心上的人兒,以後好處還少得了他嗎?
眼下來意就對他服服帖帖了。
俞祿嘆了口氣,顯得語重心長:“你們這些小人兒,到底年輕。哪裏曉得伺候人的難處,爺在裏面尚是站着回話,在院外一站半個時辰,何況你我?爺是來辦正事,比不得平日帶你我茶寮酒肆里胡纏。寧可冷着,不可錯了規矩。你我都知道爺的性子,拿人撒起氣來,來意兒你這樣細皮嫩肉的,可吃得消?”
一番發自肺腑的話說得來意萬分感激,紅着眼說:“我知道俞爺疼我,我以後都聽您的,再不敢逞強使性子了,就是爺面前,我們也聽您的。”
來意兒雖小,卻也是幾個小廝的頭了,他這麼一說,跟在他身後的幾個小廝也連連點頭。俞祿收服了他們,心中暢快,正待開言,卻看見一輛車從路那頭來了。車外坐着林之孝家的。俞祿一見,吃驚不小,心想這難道是哪個女眷出來了。若是寶二爺,再用不着林大娘跟着出來。
他使了個眼色,眾人抖擻精神,必恭必敬地等在那裏,等來人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