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八)
惜春來得不早不晚,也只是剛好來得及聽見那幾句話而已。
“你又找過可卿,被瑞珠撞破。瑞珠現今觸棺死了,她倒機敏!知道活着誰也不會放過她!可卿也死了,就縊死在天香樓!你這殺千刀的老淫棍!你答應我不再碰可卿的!你來這裏出家,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修你的道,你成你的仙,為什麼又要回去破壞我和可卿?”
——像平靜的海域裏,突然來臨的颶風。
惜春,被震得神魂欲斷。
一波未平,一波又襲。她又聽見賈敬說——
“珍兒說的好巧話!可卿是尤物,這東府,你不知還是我不知?實話告訴你,為父早知可卿不是凡女,被你一人享了豈不可惜!只是為父年老才不得不相讓罷了,若早幾年……再者,你是平白無故把可卿給我的嗎?”
可卿是尤物!是的……可卿是尤物!那誰告訴我,我是什麼?惜春搖搖欲墜地想。像置身在狂風浪卷的大海里,她被浪一次接一次地打入海底。
消身蝕骨的疼痛。滿口如刺的苦澀。還有,永世不得超生的罪孽。
玄真觀里的雨還在下着,有越下越大的趨勢,秋葉在寒雨中瑟瑟不安,而惜春的裙子已經被廊下的水打濕。
雨聲茫茫。
惜春非常非常感激這場雨,如果不是這場雨,這附近的廊下會有小童候着。現在沒有了。他們害怕寒冷,躲進屋內避寒。
惜春的腳步聲無人聽見,她流淚也無人看見。
還要進去見他么?惜春怔怔地站着。她該知曉的已經全部知曉。而她的父親賈敬那副麻木不仁的樣子,不用看,聽也聽的出來。
她其實和他不親。非常非常小的的時候,從她有記憶起,見到的就是榮府里那些人:滿頭銀絲的老祖宗,端莊嚴肅的二姑母,溫柔嫻靜的珠大嫂子。那時候熙鳳還沒嫁過來,府里還是王夫人當家。府里氣象像手爐里的火,總是安靜溫熱,略顯沉悶的。
她還隱約記得一點珠大哥哥的樣子,他沒有寶玉俊美卻比寶玉英氣,勃勃地,如同溫泉一樣熱力張揚。珠大嫂子一直是這樣安靜平和的人,只是珠大哥在的時候,她的笑容更璀璨,穿衣打扮也比現在鮮亮。
這些饔繁明麗的人,與她是不相干的。他們是大人,而她是嬰孩。大人和小孩的世界就像天和地一樣,距離遙遠,晝夜分明。
他們偶爾來看她,抱着她,和她說一些話。惜春不知道他們說什麼。她只記得那一點影象,好象被時光洇暈過的畫片,面容都模糊了,只剩下綵線描成的外框。
像一個個羽化成仙的傳說,那些記憶里的人,如此地不能確定。
後來珠大哥哥一病死了,珠大嫂子的面容衣飾漸漸褪色,蒼白成水墨線條勾成的仕女,學着竹籬茅舍自甘心的生活。
寶玉,探春,迎春,惜春。他們在一起慢慢地長大了。
寶玉愛找探春玩,探春機敏又膽大,常常想出一些大膽新奇的遊戲;探春喜歡去找迎春下棋,因為她們都是庶出,姨娘生的,不會誰瞧不起誰;惟有她,惜春,她太小了,沒人願意和她玩一起遊戲。而她也不愛玩,不愛笑,不愛熱鬧,好象血液里就孕育着孤獨的刺。
再後來,黛玉就來了。
然後,屬於寶玉的時光之樹上就只刻滿了黛玉一個人的名字。
從始至終,她的身邊就只有丫鬟,婆子,教養嬤嬤。她並沒有覺得寂寞以及不適。這是自然的。侯門深,漸漸,深成了海。人成了海底的夜明珠,水底的珊瑚。真富貴就是要這樣深不可測,深藏不露。他們不是寒門小戶,從房門到柴門只有一步之遙遠。
這裏是百年望族,公候之家,庭院深深,時光清冷,寂靜。
惜春,生就是這裏的人,她的根,盤根錯節纏在這些倨傲高聳的古樹上。一生,她曾用盡今生的緣法去解這個結,卻無濟於事。
然而惜春沒有受到多少委屈,賈母是精明公平的。釵環裙襖,迎探惜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吃穿用度三人俱是一樣安排。她曾對王夫人等眾人說:“不要太看重正庶,只論孩子好不好就得了,投胎在誰的肚子裏,都是命定的,寶玉不必說,我再不許你們苦了她們姐幾個,就是環兒,趙姨娘不宜當,若是環兒自己不爭氣還罷了,他若是懂事知理,我也不許有人輕慢他。”
當時惜春太小,她坐在旁邊,還聽不出,賈母的弦外之音。
她就這樣冷孜孜地長大了。
母親這個詞,在皇族裏,在公候王府里並沒有多少暖意。它只是證明,有一個女人和你之間有一種由生命衍生出來的關係;你們之間有一種聯繫,這聯繫不容選擇,無法割捨。是你的恩慈。或是罪孽。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不是親情。也許還是障礙,漢武帝為立太子殺掉鉤弋夫人,武則天為登后位扼死親生女兒……
母子,母女,最親密深切的那個人,也可以是阻滯生命的西行流沙河。
鵝毛浮不起,蘆花定底沉的是親情。
母親,在惜春的印象中只是一個稱呼。她周圍的,好象都是與母無關的人。迎春的母親像氣泡一樣消失在府中;探春的母親倒是在,還常跳出來蹦噠。可是那樣一個不宜當的人,連探春自己都不願理她,對她退避三舍猶恐不及,只怕沾染了她的俗氣。
所以母親,對惜春而言,真的沒什麼意義,就像臍帶,生下來就斷了。或者像探春說的,還不如咱們房裏的花,眼瞧着還能清爽幾天。即使生日,也是賈母帶着姑母大嫂子,鳳姐姐大夥一起熱鬧着過,反倒沒母親什麼事。
她有問過一次,老祖宗說她的娘死了。自那以後,她就把自己當成孤女。
一個孤單但幸福的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