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千山萬水(1)
第15章千山萬水(1)
我已經不知道我該怎麼想,怎麼反應。我只記得,當我注視着同樣驚慌的她的時候,我幾近空白的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非常荒謬的場景。我站在講台上抑揚頓挫地提問滿屋子的學生:“現在我們假設,大伯生病住院的這個情況是可以像摩擦力那樣被忽略不計的,也就是說,我們不去考慮它,那麼眼下甲,乙,丙這三個人,應該做出什麼反應?為了求解,首先要做的——非常好,當然是受力分析。那麼我現在想請一位同學上黑板來為我們畫一下甲,乙,丙這三個人,或者說三個物體之間的受力分析圖,這個情況比較複雜,受力分析很容易搞錯,誰來畫?”
誰來畫?你們幫幫我吧。反正老師我也不會畫。
“西決。”小叔在身後叫了我一聲,語氣驚悚,就像是一個惹了大禍的孩子。
我咬咬牙。一陣空白的,就像正午日光的眩暈終於過去了,我想了想——準確地說,我做了幾秒鐘的努力試圖想一想,可是我什麼都想不出來。我只能說:“先跟我走,三嬸一個人,在醫院裏應付不來。”
“噢。好的,走,馬上走。”小叔像得了大赦那樣慌亂地開始穿外套,“我們走了,家裏出事了,我們得馬上去醫院。”我知道他後面那句話不是跟我說的,可是他說話的時候,像是不敢看着陳嫣。
“別忘了鑰匙。”陳嫣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鑰匙。”小叔自言自語,環顧四周,六神無主地作了一下尋找狀。是我從寫字枱上把鑰匙拿起來放在他衣袋裏的。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有點同情他,同情他在一個女人面前這麼窘態畢露。他是多要面子的一個人,我清楚得很。
我用力把陳嫣關在門裏面,希望老舊的門那一聲家常的巨響可以驚醒我的噩夢。
小叔比我還糟糕,他又把那串鑰匙掏出來企圖鎖門。他已經顫巍巍地把鑰匙送到鎖孔那裏了。“你幹嗎?”我說,“裏面還有人。”我故意這樣講。似乎裏面不過是隨便一個無關痛癢的“人”。
他如夢初醒:“我——”
“行了,”我揮揮手,“先去醫院吧。”
大伯躺在我的面前,陷入非常深的沉睡。他的臉看上去比我印象中的要胖很多。圓圓的像是個動畫人物。呈現一種非常奇怪的紫紅色。碩大的氧氣罩遮掩住了他飛滿紅絲的鼻頭。他的頭髮已經稀疏,我就是看見他發叢中若隱若現的天靈蓋的時候,才驚覺,我似乎已經很多年沒看見他了。
他已經這麼老。但是他肥胖,蒼老,和沉睡的樣子,比他年輕的時候可愛得多。
大媽目中無人地坐在他的床邊,我叫了她一聲,她沒理我。
鄭東霓精巧的臉型和微陷的眼窩都繼承自她,昔日的鋼鐵西施。大眼睛的美女遲暮之後,多數是可怕的。因為她的眼角會下垂。大媽也不能例外。她的皮膚乾燥,飛滿了斑。頭髮也一樣,燙得不好,看上去就是澀的,就算洗乾淨了,也像是存着龍城的風沙。我相信,當她在鄭東霓這個年齡的時候,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能允許自己以這樣的面目出門。長久沉墮的生活泯滅了她所有嬌滴滴的傲氣。她早在20年前就已修成正果,可以隨時隨地在公共場合投入地罵出不堪入耳的詞彙。
不過她的脊背依然挺拔着。不像大多數她這個年齡的女人,她潛意識裏似乎不能縱容自己的身體那麼懈怠,這可能是那些風華正茂的歲月留下的唯一的遺迹。她沉默着,似乎沒話可講。然後她伸出關節粗大的手指,小心地抹掉了大伯緊閉的眼角一粒眼屎。她細細地端詳了一會那粒污穢的人體分泌物,然後把它精緻地彈到空氣里。
然後她輕輕地抓起了大伯的手。她用自己的雙手捧着大伯的左手,慢慢地摩挲。似乎周圍的一切人一切事情都已經和她沒有關係了。小叔說他去跟三嬸一起辦住院手續和交錢,我相信她沒有聽見;我應付了一個進來交待事情的護士,她在我們交談的過程中紋絲不動,似乎那跟她沒有任何關係;然後我跟她說:“大媽,我去下面的超市買點洗漱用具上來。”她如夢初醒,恍惚地說:“好。”她說“好”的時候,把大伯的那隻手抱得更緊,好像在輕輕托着一隻受了傷的小鳥。
我出門的時候,聽見她輕輕地說:“你就喝酒吧。”然後,她嗔怪地笑了。
當我們大家重新回到病房裏來的時候,她轉過身,灰黃,暗淡的臉龐上掠過一絲非常溫暖的表情,安靜地跟我們說:“辛苦你們了。大家都累了,都回去吧。”
那個時候我才恍然大悟,他們是在和平共處。他們吼叫了這麼多年,廝打了這麼多年,互相羞辱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偃旗息鼓了。他像個嬰孩一般終日單純地需要照顧,她像個母親一樣滿懷着牽腸掛肚的溫柔。這真是一件讓人不習慣的事情。
不過,任何事情到了最後都是一個習慣的問題。比如我知道自己最終能習慣大媽對大伯的無微不至,比如我也知道我最終還是能習慣小叔現在和陳嫣在一起。
但是我不願意想這件事。我一想起來就噁心——這不是修辭,是真的噁心。一種很生猛的力量蠻不講理地撕扯我的胃。我沒有回憶的力氣,更沒有力氣來用我的大腦為這件事情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所以我經常待在醫院裏,還好眼下我可以做的確實有很多,這樣我就可以減少和所有人碰面的機會。
我在病房裏度過每一個夜晚。因為總得有人來接替大媽,讓她睡上幾個小時。不過只要她醒着,我就像是個擺設。大媽幾乎什麼都不讓我插手,她沉默地,有條不紊地做一切的事情,擦洗,幫大伯翻身,看點滴,喂他吃那些在我看來和嬰兒米粉差不多的食物,然後清理他的排泄物。大伯時睡時醒,就算睜着眼睛的時候也不能講話。他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總是一副在發獃的樣子,就連眼神也是日復一日的一潭死水。而且很可能,他的餘生里只能這樣呀呀學語地活着了。他嗓子裏不斷地發出斷裂的,沒有意義的音節,帶着沉重的嘶啞的喘氣聲。
可是大媽總是笑着,煞有介事地回應那些零亂的聲音:
“太燙了是嗎,對不起。”
“癢?哪裏?我幫你抓。不對啊,不是這兒,那是哪兒?別急嘛,我又沒有讓你指給我看,我知道是什麼地方。真是的,事兒還挺多。”
“不好吃,我也知道不好吃。可是怎麼辦呢,你現在連嚼東西都不會,你怨誰?真難得你還操心我吃什麼。我的伙食比你好得多,你是嫉妒我吧——”
她就是這樣自說自話,並且配合著措辭微妙地調整着表情。那種場景看多了很恐怖,就像一出永遠沒有高潮,也永遠沒有落幕跡象的獨角戲。
我並不覺得那個躺在床上的蒼老的嬰孩是我的大伯。我似乎根本就不認識他。喂他吃米粉的時候總有食物的殘渣從他嘴角留下來,一路暢通無阻,在他的下巴或者面頰上划著腌臢的軌跡。我替他難為情,他自己卻理直氣壯地維持着獃滯的神情,大媽也一樣理直氣壯得很。一邊替他擦嘴一邊笑話他。
他們倆似乎都不再是原先那對糟糕的父母,而是兩個被貶入凡間的老天使。在成熟的人海中,笨拙地維持自己的無邪和原始,為了給自己加油打氣,不得不把無能為力變成一個莊嚴的儀式。
於是某天深夜,我就在昏暗的病房裏聽見了這樣的對白。
先是大伯沒有意義地發出“嘶,嘶”的聲音,但是跟以往有所不同的是,這次他很固執,把這個單調的聲音沙啞地重複了很多次。
然後大媽抓住他的手,語氣充滿寬容:“你別做夢了。東霓她不會回來的。”然後她把他的手貼在臉上,來回地摩擦。
“嘶,嘶”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但是還在不屈不撓地持續。
“我跟你說了多少年啊,”大媽非常抒情地嘆氣,“東霓她是你的女兒,是我們倆的孩子。沒錯,為了從清平縣調回來,我是和那個人睡覺了。其實他也不是個壞人,至少他沒有騙我,他得到他要的東西,也真的幫了我的忙——要知道那個時候,想要騙我這麼個什麼都沒有,但是還想求人的女人,多容易呵。我知道——”她柔情似水地微笑,“你們男人最怕的就是丟面子。但是現在你不能上來打我了,所以我得告訴你,我就是這麼想的,我一點都不恨他。誰願意待在清平縣那個窮地方過一輩子呵,我不甘心。可是呵——”她看着他沒有表情的肥大的臉,“東霓不是他的孩子。東霓的脾氣多像你呀,死犟死犟的,什麼道理也說不通。她怎麼可能是別人的孩子呢?”
我慢慢地退到了病房門外的走廊上,深夜裏悠長的走廊里,總會刮著一股長驅直入的穿堂風,穿透了我的身體。醫院的走廊尤其不同吧,我堅信,總是會有幾個剛剛辭世的靈魂和我相安無事的擦肩而過。雖然我看不見他們。但是我能感覺得到,那種被世人稱做“鬼”的,溫柔的呼吸。
這個時候我看到小叔從遠處的燈光深處走出來,因為明暗的關係,有種風塵僕僕的錯覺。他羞赧地對我說:“我來接替你。你已經在這裏呆了好幾個晚上了,你回去睡吧。”
我點點頭。在他欲言又止的時候我主動說:“小叔,這種事情,只要你情我願就不是錯。你不用想太多。只是我往後,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對你推心置腹,我沒有什麼話好和你講了。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
然後我一個人來到醫院的大門口。深夜的龍城就這樣和我撞了個滿懷。醫院門口的這條街,夜夜燈火不熄。全國各地的風味小吃店靜靜地待在各自盤踞的地方,等待着那些照顧病人的人們進來吃宵夜。庸常生活總是會在心力交瘁的時候給人一個恰到好處的擁抱,提醒你,活着這件事,並不總是那麼艱辛。
我的電話接着響了。裏面傳出來一個疲倦的聲音:“西決,是我,我回來了。”
他們都說一個女孩子出國以後會長胖的,尤其是去北美的女孩子。還好,鄭東霓沒有。
我像個博物館講解員那樣,帶着她穿越人民醫院那些複雜的走廊。她跟在我身後,一言不發。我已經記不清,上一次看到她素麵朝天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似乎只要醒着,她臉上就帶着妝。看到我的時候,她對我笑笑,她說:“嘲笑吧,我變成了貨真價實的黃臉婆。”
其實她不施脂粉的樣子更年輕。大半年的小城生活似乎讓她樸素了下來。她穿了一件很簡單的格子外套和一雙平底的靴子。襯得她的臉更乾淨。
我們終於停在了大伯的病房門口。
她說:“你先別進來。”我了解,她想要和她的父母單獨待一會。
但是兩秒鐘以後她就跑了出來,一副驚疑的表情:“西決你開什麼玩笑,我要去看我爸爸。”
我比她更驚訝。
她照我肩膀上打了一下:“裏面床上的那個是個什麼東西?根本就是條巨型蜥蜴。我爸爸到哪兒去了?”她突然間住了嘴,頃刻間面如土色。
我用力地捏捏她的肩膀,鼓勵她:“我陪着你進去。”
大伯還在酣睡。被子上面露出他色澤奇怪,看上去腫脹的臉。大媽這個時候出現在病房門口,手裏拿着空臉盆。
大媽看到鄭東霓,點點頭,說:“他還要睡幾個小時才醒。你跟着西決回三叔家,過一會再來。”似乎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女兒剛剛經過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路程。
“我等他醒來。”鄭東霓冷冷地說。他們家的人就是這樣,從來不稱呼對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