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們的秘密(2)
第14章我們的秘密(2)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她語氣嘲諷,“你郵件里不都說了嗎,不過是那個小男朋友劈腿了,找了另一個小女孩。小孩子之間這種事情不用太認真。隔一陣子,她進了大學認識了別人,自然就好了。”
“算了,不跟你說了。”我意興闌珊,“你我當然明白這其實沒什麼大不了,但問題是南音不明白。”
“我要掛了西決,”她急匆匆地說,“反正我記得這件事,多找機會陪她說話,你就放心好了。”然後她笑着嘆氣,“真的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婆婆媽媽的。”
我沒好氣地說:“掛吧掛吧,誰知道什麼人在床上等你。”
“你說對了。”她歡天喜地地壞笑。
放下電話我就到南音的房間去,一如既往地,她當我是空氣。整個房間響徹了她的遊戲的音樂聲,她蒼白的臉色被電腦屏幕的光映成了一種奇妙的玫瑰紫色。像是污染嚴重的天空上面的晚霞。
“南音。”我叫她。
她自然是不理我。
“南音,你快過19歲生日了,明天哥哥帶你去挑新手機,好不好?你不是早就想換手機了嗎?咱們去買諾基亞今年的最新款,算是我送你的,考上大學的禮物。”
她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突然覺得我從來都沒有如此笨拙過。
“不然,咱們出去玩?”我伸出手,想像平常那樣拍拍她的腦袋,她斷然一閃,就躲開了,我還是不屈不撓的,“你以前不是說想去麗江或者陽朔嗎?三叔和三嬸沒有時間,我有。我們倆一起去報個團,去玩一周,好嗎?去過的人都說——”
她紋絲不動。已經兩周了,她就是這樣,整日坐在電腦前面,維持着這個姿勢。唯一移動個不停的就是她的右手,因為她需要操縱鼠標。我耳朵里全是她的鼠標和鼠標墊摩擦的那種凌厲的聲音。好像她也變成了一個遊戲裏面的人物。
“南音。”我忍無可忍,“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可是你這樣衝著我耍脾氣,有用嗎?”
她終於抬起頭,盯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去玩她的遊戲。所有的恨意都集中在了鼠標上,噌,噌,噌,噌——像是舞劍。那一眼,我不會忘的。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在南音的眼睛裏,看見怨氣,而且是非常深的怨氣。
三嬸就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南音,出來吃水果了。”
“我待會再吃。”她淡淡地說。她還是跟三叔三嬸講話的,只不過語言異常簡約。她的聲音現在總是沒有什麼起伏,似乎要她往語氣裏帶上一點感情,就會傷她的元氣。
“我放在桌上了,你要吃的時候就自己出來拿。”
然後三嬸就出去了。我聽見她在客廳里跟三叔說:“整天就是對着那個遊戲。”
三叔還笑:“就讓她好好玩幾天吧,這一年夠辛苦了,現在考上了,該玩。”
“那和同學出去玩不好嗎?”三嬸說,“我都給了她錢,讓她請同學吃飯,這麼多天了,那些錢一點都沒少。就知道對着電腦,我是擔心她的眼睛。”
“沒事兒。”三叔拿起遙控器,換了個頻道,“她要是真的成天出去玩,你還不是一樣得擔心她去不該去的地方碰上壞人。”
我啞然失笑,是不是人做了父母以後,都會蛻變成如此遲鈍的生物。
那天夜裏,我是被人推醒的。恍惚間我感覺到了輕輕的搖撼,然後睜開眼睛的時候聽見耳朵旁邊細弱遊絲的呼吸聲。我很迅速地坐起來,以為遇上了賊或者是女鬼,但是當我真的清醒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是南音。
“別,你別開燈。”黑暗中她的聲音特別清澈。然後她輕輕地從後面抱住我的後背,再然後,她就哭了。
我一言不發地聽她哭。她嗚咽的聲音給我一個錯覺,好像有什麼用來打井的工具,不動聲色,無所顧忌,一點一點地鑿進她的血肉之軀的最深處,然後,抽出來那些源源不斷的,滾燙的眼淚。慢慢地,那把鑿子開始來鑿我的胸口了。於是我轉過身去,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除了使勁揉她的頭髮和脖頸,一句話也說不出。
“哥,你為什麼要騙我呀?”她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但是我還是聽清楚了。
“我騙你什麼了南音?”我詫異。
“你早就知道他不想和我好了,可是你不告訴我。你也幫着他瞞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呀哥哥,你看着我丟人出醜,看着我被人劈腿,你都不說一句話,你們男生都是幫着男生的——”她抽搐着縮成了一團,指甲深深地嵌在我的胳膊裏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南音。”
黑暗中,我感覺到了她猛地抬起頭的動作,臉龐划著空氣。“高考考完了以後,是你和教務處的幾個老師負責檢查志願表的,那個時候你應該能看到,他報的是廣州的學校;可是我也明明告訴過你,我們倆要一起去龍城理工的——我是為了他才填龍城理工的,可是他騙我。你既然都能看到志願表,為什麼你不早一點告訴我他在騙我呢?我只不過是想從你嘴裏聽到壞消息而已,那也比從別人嘴裏聽到好。你不告訴我,我像個白痴那樣給所有我認識的人打了一圈電話,告訴他們我們倆要一起去龍城理工。”她喘氣的聲音像個嬰兒在打嗝,“我都不敢想,有多少人接我的電話的時候是在心裏偷笑的,他們一定都笑我,笑我那麼蠢,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和別人在一起,他要和別人一起去廣州——哥哥——”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她不肯跟我講話的原因,我簡直都要被她荒謬的邏輯逗笑了,我用力按着她的肩膀:“南音,你用大腦想想。我們學校今年有682個人參加高考,知道嗎,也就是說,有682份志願表要檢查。我不可能一個人對付這麼多的,我們當時一共有六個老師帶着幾個學生把這些志願表分了好幾份分工,我又怎麼知道蘇遠智的表格和檔案落在誰手裏?”
“你稍微留意一下還是找得出來的!”
“可是我為什麼要留意他然後找出來?就為了核實他有沒有和你報同一個學校?我吃飽了撐的?當時經過我手的表格就有將近300份,我怎麼可能都記得?要不是你剛才說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蘇遠智報的是廣州。”
“那你為什麼就不能用心找一找呢,他又不是別人,他是蘇遠智,你要是真的拿我的事情當回事你不會不知道他到底填了什麼學校的!”
“南音,”我無奈地嘆氣,“你會不會太不講理了。”
“我就是不講理我才不要講理!”她突如其來地低下頭,衝著我的胸口狠狠地一撞,“誰和我講過理呢?蘇遠智背叛我的時候他和我講過理嗎?”
“好好好,不講理不講理。”我輕輕拍着她單薄的脊背,心裏想在剛剛結束的世界盃里,齊達內實在是給小孩子們作了個壞榜樣。
她哭出來了一身的汗,頭髮都有一點潮濕:“哥,我是真的很喜歡他。”
我說:“我知道。”我其實想說“但是這不關他的事”,可是我終究不忍心說出口。在徹底的,無邊無際的黑夜的荒漠裏,我就是她用壞了的手電筒。雖然已經派不上任何用場,可是畢竟是個能握在手裏的依傍。要是連這個派不上用場的希望都沒了,才真的可怕。我懂得,這也是她為什麼要執着地埋怨我的原因。她需要抓住一點和主題關係不大的事情來恨一恨。全神貫注地迎接劈頭蓋臉的悲傷,是需要勇氣的,不是人人都做得到。
然後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來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是冬天,我放學回家的路上總是被一個男孩子截住,他不斷地求我告訴他鄭東霓在哪兒。我說她在新加坡,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當他終於明白了我不是在騙他的時候,他發了一會愣,然後看了我一眼。當時我突然覺得我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類似的眼神,會不會是我爸爸媽媽的葬禮上,爺爺的眼睛。深深的,深不見底的悲涼。
那個男生對我說:“我是真的很喜歡她。”
我說:“這只是你自己的問題,其實不關她的事。”
那應該是我這輩子說過的最殘忍的話。
我有節奏地,舒緩地拍着南音的背。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覺得她漸漸安靜了下來。她的氣息漸漸平靜,跟着她轉過身,和我並排坐在床上,背靠着溫暖的木紋牆紙。她毫不猶豫地把她潮濕的小臉在我胳膊上蹭乾淨,然後像往常那樣,抱着我的手臂,把她的小腦袋貼在上面。
“哥哥,”她出神地說,“你說,是只有第一次分手的時候這麼難熬,還是每次都這麼難熬呢?”
“我想是每次。”我回答。
“那到底要多久才能熬得過去呢?”
“我不知道,南音。因人而異吧,有的人只用十分鐘,有的人要很多很多年。”
“十分鐘?”她詫異,“怎麼可能呢?”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可是我覺得那樣不好。”她搖頭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的髮絲在我胳膊上輕掃着,“如果只要十分鐘就能什麼都過去了,那樣活着,什麼痕迹都沒有,其實也沒有意思。”
“有的人生來就只能做那種人,他也不想的。”說真的我很驚訝她說出來這樣的話。
“那你說,我能熬得過去嗎?”
“當然能。”
她突然加重了貼在我胳膊上的力度,她輕輕地,無助地笑笑,“不行,哥,我還是不能想。一仔細想一想,就覺得胸口疼。”
“你只要記住一件事就行,你的人生根本還沒有開始,所有的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不。”她搖搖頭,“不會有多好的日子的。原來我也相信你說的話,可是現在我明白了。那種越活越精采,越活越充實的人生,是屬於另外一種女孩子的。就像給小叔過生日那天,我們請來的江薏姐姐。我一看她就知道,她就是那種終究要越飛越高,擋都擋不住的人。可是我呢,我的未來基本上可以看到了,畢業以後,去爸爸的公司上班,然後到了合適的年齡,找一個和我們家背景差不多的男孩子結婚,就像我媽媽那樣,按部就班,到了什麼年齡做什麼事情。所以像我這樣的人,在很年輕的時候,一輩子就已經過完了。”
“南音,我不許你這麼想。”我難以置信地摟緊她,從胃裏湧上來一陣悶悶地鈍痛,“傻瓜,你才多大,要是你現在就沒什麼幻想,以後那麼長的日子,該多難熬,人生很苦的,你懂不懂?”
“那你呢哥哥,你不也一樣很早就沒什麼幻想了嗎?”
“那怎麼一樣呢。”我捏捏她的脖子,“你得比我活得有意思。”
“總之,咱倆都比不上東霓姐姐。”她從我的臂彎里鑽了出來,黑暗中,我也能感覺到,她亮閃閃,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在毫無保留地注視着我,“其實我很羨慕東霓姐姐,她那個人,總是今天在這兒,明天在那兒,你都不知道她最終會去哪兒。”她微微一笑,“不過她也有代價的吧。有一次她跟我說,一個女人到了最漂亮,最性感,最有味道的年紀的時候,有可能有錢,有品位,有修養,有很多見識,但是說不定就拿不出來像樣點的愛情來給別人了。”
“別聽她的,”我也笑,“她根本就是反面典型。”
“哥哥,我一直都覺得,東霓姐姐她是有一點瞧不起我的吧。”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知道的,我沒有她那麼好看。她覺得我是溫室里的花兒,什麼都不懂,也不像她,去過那麼多的地方,見過那麼多的世面。”
“沒有,不可能的。”我肯定地說。
黎明漸漸地來臨。柔軟的,泛着水光的曙色湧進來。於是黑夜蘇醒了,賜給我看清萬事萬物的視覺。然後我就看到,南音蜷曲着身體,終於睡著了。
2006年的十月,秋高氣爽。十月是龍城很好的時候,只可惜,龍城的冬天來得太早了。所以我們龍城人並沒有多少時間,好好看看燦爛得就像銀杏樹葉那樣的,秋天的陽光。
就在那個溫暖微涼的秋天,我和南音的大伯,變成了一個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的人。
也許是長年累月的酒精終於積累到了可以迸發的狀態。腦溢血,讓他在某個燦爛的早晨像個斷了線的木偶,搖搖晃晃地從家門口的樓梯上面滾了下去。
三嬸從醫院打電話來,我說:“知道了,我去找小叔一起過去。”
然後我坐下來打小叔的手機,關機。只好再一次心煩意亂地,在那個陰暗的單身宿舍樓里長驅直入,國慶大假,舊樓里空無一人。遠遠地就能看見小叔的房門虛掩,細碎的灰塵在門縫底下透出來的一束光線里慢慢地游,像是深海里的魚類。
我闖進去,我說:“小叔,快點跟我走。大伯腦溢血,現在在省人民醫院急救。”
他錯愕地端坐在書桌前,臉上浮現着他驚訝時候的一貫表情,不明就裏的話你一定會以為他在為了什麼事情而感到非常羞澀和尷尬。他遲疑地說:“腦溢血?那,我們該怎麼辦?”
我幾乎是耐心地跟他說:“馬上跟我走,我們一起去醫院。”
他還是那副獃獃的模樣,幾乎是不情願地站起來說:“好。我們走。”
“你現在手上有多少馬上能提出來的錢?”我說,“都帶上。人是剛剛才送去醫院的。三叔那邊堵車還在路上,我怕三嬸來不及去取錢。”
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對,你說的有道理,錢,是吧?錢——”
“小叔!”我忍無可忍,“你不會被嚇傻了吧?拿上你的卡。”我不得不提醒他。
“卡。對,卡。別急,西決,這種時候最不能着急。”他心虛地說,一邊哆嗦着拉開書桌的抽屜,“所有的卡都在這兒,應該在這兒的——”
這個時候我聽到了門被推開的聲音,還有腳步聲,以及一個人愉快地說:“這個鬼廚房簡直黑得像地窖,我剛才差點就把鹽當成白糖放在裏面。冰糖蓮子銀耳羹是最舒服的,要稍微放涼一點的時候才更好吃——”
在我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她的臉。
是陳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