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千山萬水(2)

第16章 千山萬水(2)

第16章千山萬水(2)

“先回去吧。”大媽笑了笑,“你在這裏也沒有用,一會你三嬸會來。多你一個人,我們都礙手礙腳的。”她自如地說,“其實你回來做什麼。這麼大的人了,做事情還是沒有腦子,你三叔三嬸這幾天都挺辛苦,你跑回來人家還得照顧你。”

我默默地注視着眼前這荒誕的一幕。鄭東霓很尷尬地站在那裏,然後,我在她的眼睛裏又看到了那種熟悉的,一瞬間被仇恨點燃的東西。

她挺直了脊背,仰起臉,慢慢地說:“他情況嚴不嚴重?”

大媽漠然地說:“他現在不會講話了,面癱,也不大能走路。不過醫生說,恢復得好的話,還是可以拄着拐杖走走的。——你不用這麼看着我,我不會跟你要錢,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能想辦法應付。”

“是嗎?”鄭東霓像她少女時那樣,粲然一笑,“他怎麼還不死啊。”

大媽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可以當他死了。反正我會照顧他。沒有人會拖累你的。你走吧,你不用再回來。”

“給我一點他的頭髮我就走。”鄭東霓緊緊地盯着大媽,“這件事情你已經拖了好多年。”

“我說過,”大媽嘴角邊深刻的紋路緊張地若隱若現,“我活一天,你別想。你這輩子就是他的女兒,你不甘心也沒用,想做鑒定除非我死。”

“我不會罷休的,”鄭東霓惡狠狠地說,“總有一天我要證明,我和這個人沒關係。”

“那你想做誰的女兒?”大媽從鼻子裏輕蔑地哼了一聲,“那個當初和我有過一腿的男人如今是大鋼鐵公司的副總,你想去當人家的女兒?也不看看你自己配不配。人家兒女雙全,憑什麼認你。就憑你,十幾歲就到新加坡去賣色相,哪個有頭有臉的人家敢要這樣的女兒?”

“彼此彼此。”鄭東霓揚起臉,“你又不是沒賣過。我從小就看着這個男的因為你去賣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一點廉恥都不要,到頭來還滿嘴都是替嫖客說話。賤。就憑你也好意思讓我叫你‘媽’?”

大媽微微一笑,放下手裏的水杯:“當初我要是不去賣,你今天就只能在清平縣的髮廊里給人洗頭。100塊錢就能跟你睡一次。哪兒還有今天,能賣到美國賺美鈔去?你憑什麼不叫我‘媽’?飲水總得懂得思源吧。”

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慶幸自己父母雙亡。

“你媽了個B。”鄭東霓嬌媚地眯了一下眼睛。

“嘴巴放乾淨一點,我媽是你姥姥。”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把從後面把鄭東霓緊緊箍住,她咬着嘴唇一言不發,倔強地掙扎。我在她耳朵邊說:“走吧,走吧。算我求你了。這樣有什麼意思?這兒是醫院。”

我忘記了,他們家的人早就可以無視公共場合和私密場合的區別。我把她一路拖出去的時候,也只好跟着學習無視整個病房的人投射在我們身上的眼光。

我似乎一直都能聽到她肩膀的關節輕微的聲響。

我們終於來到了醫院的花園裏面。她面無表情地坐在花壇的邊緣,然後她抱緊了自己的膝蓋,悶悶地問我:“給我煙,行嗎?”

我點上一支,塞進她嘴裏。她像個吸毒者那樣,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大口,然後她抬起慘白的臉,滿眼無助的悲涼。

“你在笑話我吧,笑話我丟人出醜,你瞧不起我了吧?”她深深地凝視着我,突然微笑了一下,“可是我們家這麼多年,大家就是這麼講話的。一點都不奇怪。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爸爸就跟我說,我根本就不該姓鄭。我是野孩子,我是我自己的媽和她的嫖客生下的——這是他的原話,我一個字都沒改。”她滿臉都是凄楚的甜美,“你沒見識過吧西決?當然了,你的爸爸媽媽都是工程師,都是有文化有教養的人,西決你知道么,小的時候我有多羨慕你,我羨慕你有一對那麼相愛的爸爸媽媽,我真的願意和你換,就算是做孤兒我也不在乎的。因為做你爸爸媽媽的孤兒一點都不丟臉——”

我蹲下身子,兩隻手掌覆蓋在她的膝蓋上,用力地按了按。我說:“都過去了。你現在早就長大了。你早就不用再依靠任何人活着。你脫胎換骨了懂么?不用怕,真的都過去了。”

“西決。”她出神地看着我的身後,“在飛機上的時候我還想着的,我這次要親口跟他們講,我懷孕了。”眼淚涌到了她的眼睛裏,“可是一見面,還是照舊。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把那支香煙從她嘴上奪下來,扔在地上狠狠踩滅了:“那你還抽!”我責備地看着她。

“我這種人有可能教育好一個孩子嗎西決?”她悲切地看我,“所以我一定要去做那個親子鑒定。我不是這個家的孩子,我不是你大伯的孩子,我肯定不是的。我28歲了西決,我要做另一個人的媽媽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我那麼自私的一個人,我除了化妝、除了吃喝玩樂、除了花錢、除了跟男人打交道之外,我什麼都不會,我自己的父母連什麼是廉恥都沒教給我。我能教給我的孩子什麼啊——”她神經質地自言自語着,眼睛裏空茫茫的一片,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

“姐姐,姐姐——”遠處傳來了鄭南音元氣十足的喊聲,她遠遠地朝我們跑過來,一隻手費力地管束着她肩上那隻斜跨的運動背包的帶子。

“我不就是國慶節大假跟同學出去玩了幾天嗎?”她氣喘吁吁地說,表情一貫的無辜,“我才走了幾天呀,怎麼發生這麼多的事情呢?大伯是不是變成植物人了哥哥?怎麼什麼話也聽不懂呀?”

她大概是注意到了鄭東霓臉上的淚痕,她誇張地伸出雙臂準備熟練地撲過去:“姐姐——”我在旁邊抓住了她的胳膊:“輕一點。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沒輕沒重的。”南音臉上頓時被一層驚喜點亮了。

“真的啊?”她歡呼,“我很快要當小姨了,對不對,姐姐?”我點了點頭,可是鄭東霓依然呆若木雞,南音不耐煩地咬咬嘴唇:“真是的。”然後她慢慢地蹲在鄭東霓面前,眼睛流光四溢地注視着鄭東霓的腰帶:“小傢伙——”她笑了,“小傢伙——我是小姨。”她伸出手,輕輕用指尖探了探東霓的肚子:“小姨——記住了沒有,我就是你的小姨。”

鄭東霓突然緊緊地摟住了鄭南音。鄭南音也非常熟練地摟住了鄭東霓。

“小兔子你還記得嗎?”鄭東霓的眼睛不知道注視着我身後的什麼地方,她的胳膊突然狠狠地用了一下力,把鄭南音緊緊地箍在她的身體裏面,“你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開始戴文胸。你想要我帶着你去買。然後你到我們家樓下等我一起去商場。我要你上樓來,你死活都不肯,就是要在樓下等着,你說,我不去你們家,我害怕你爸爸媽媽。你還記得嗎——”

我彎下腰,有點緊張地摸摸她的臉。“鄭東霓?”我叫她。

她不理會我,依舊自顧自地說下去。臉上的表情是種很奇怪的迷惑和神往。

“他們打架經常就是為了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西決。”她笑了。她慢慢地說著,都是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她什麼都記得。一點一滴,都是她深藏着的屈辱。

鄭南音這個時候很費力地從她的臂彎里探出頭來:“哥哥,哥哥,救命。她一直這麼箍着我,我出不來。”她的樣子像是一個落水的人奮力地掙脫一團亂麻般地水草。

被我救出來的南音很惶恐地問我:“她怎麼了?”

我們兩個束手無策的人只好先把她帶回家。她倒是非常合作,一路上很順從地跟着我們。只是我們誰都沒有辦法讓她停下來。她不停地說,語氣都是很平緩的,沒有什麼特別大的起伏。可是聲音源源不斷。上車,下車,走在小區里,按電梯按鈕,上樓——她說話的聲音已經開始壓迫我大腦里的神經。南音每隔兩分鐘就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試試,憂心忡忡地說:“她並沒有發燒啊。”

她蜷縮在沙發上,看上去很美很懶散。但是正是這樣的懶散才讓我們害怕。

“西決,你知道嗎?有一回因為2000塊錢,他們打起來。我不記得他們要用那2000塊錢做什麼了。我爸爸要去銀行取,我媽媽不準。我媽媽說那樣會損失掉定期存款的利息。於是他們就打起來。每次都是這樣的,誰都不肯讓一步,打完了恐怕都忘記了原因。所以我就跑到三叔家,我想去跟三叔借2000塊錢,因為我馬上就要考試了,我想要用這2000塊錢讓他們安靜一晚上,給我一點時間看看書。我已經走到了三叔家門口,可是我還是沒有敲門。因為我知道三叔一定會借給我的,所以我才覺得丟人。然後我就去找我們班裏一個男生,他家很有錢,他一直都在追我,只不過我嫌他長得太丑,一直不肯給他好臉色。我把他叫出來的時候,他受寵若驚的。我說我現在就和你好,跟你談朋友。你想怎麼樣都可以,但是你無論如何都要給我2000塊錢。後來,他因為偷他爸的錢被暴打了一頓,可是我呢,我並沒有遵守諾言跟他好,我只讓他親了我一下,沒幾天我就和別人在一起了。他質問我的時候,我說,你有證據嗎,你憑什麼說我拿了你的錢?他一定恨死我了吧。那是我第一次拿男人的錢,14歲,一旦開始,就是真的開始了——”她笑了,笑給自己聽。

“我每天都在想要是有一天他倆互相把對方打死就好了。他們為什麼一直那麼健康地活着呢。他們死了,我就可以和你一樣,跟三叔三嬸,還有南音一起生活。”

“那個人跟我說,他是酒吧經理。他把麥克風給我,說你上去唱一首,你要是唱得好,我就帶你去新加坡賺錢。我那時候什麼衣服都沒有,也不懂得化妝。可是我只是覺得,臉上一點顏色都沒有的話,台上的燈光打下來會不好看的。那個酒吧的吧枱上有一支不知道是誰的口紅。很舊,很臟,都有一點幹了。說不上來是什麼顏色的。我偷偷地把它塗上了。可是我太用力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把那支口紅弄斷了。我當時心裏很慌,我趕緊把斷了的部分悄悄放回去,擰上蓋子。站在台上唱歌的時候我心裏一直想着口紅的事情。我害怕它的主人會回來發現是我乾的。我就這麼一邊害怕,一邊把歌唱完。我想我鐵定砸鍋了。可是沒有想到,那個人問我,你真的是第一次上台嗎,難得你一點都不做作,臉上那種傷心的表情都是自然的,不像好多女孩子,一看就是裝出來的。”

鄭東霓終於安靜了下來,兩行淚非常乾淨,非常迅速地沿着她的面頰滑行,她嘆了一口氣,我倒是在她的這聲嘆息里嗅到了一點好不容易才回來的“理智”。她看着我的眼睛,她說:“他說,我會紅。我會顛倒眾生。可是,我沒有。”

說完,她就閉上了眼睛。

沒過多久,她呼吸的聲音變得緩慢。我知道她睡著了。

南音幫她蓋上了一床被子,然後難過地看着我說:“她是不是瘋了?”

“烏鴉嘴。”我瞪了她一眼。

這個時候,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着實讓我們倆非常惱火。還好鄭東霓只是有些不滿地在沙發上翻了個身,依舊沉睡。

“西決,我是——我知道你這兩天很忙。但是我還是想找個時間,跟你好好談談。”

我深呼吸了一下,非常無奈地說:“陳嫣,沒什麼可說的。你我已經分手,原則上你願意跟誰在一起,我都沒有資格過問。”

“西決,我真的有事情想要解釋——”

“不用解釋。我什麼也不想知道。”

電話那頭的陳嫣像是在下非常大的決心,終於咬了咬牙似的,斬釘截鐵地說:“那你知道嗎,我就是唐若琳。”

這個世界就在一秒鐘之內歸於寂靜。我想可能是響徹我的耳朵的那種尖銳的耳鳴聲,幫我掩蓋了真實世界裏一切瑣碎的雜音。就在這麼一片灰白的像堵牆的寂靜中,我聽見她說:“現在,你願意來見我了,對不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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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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