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山:中美士兵的首次肉搏

第二章 雲山:中美士兵的首次肉搏

“YOYO”作戰和朝鮮語的《東方紅》

在中國人民志願軍正式接到渡過鴨綠江的命令的時候,第三十八軍中一個叫高潤田的排長獨自一人來到開原城郊的一座古塔下,他在雜草叢中挖了一個坑,把他的全部“家產”——幾枚解放東北、華北、滇南、中南的紀念章,一枚“勇敢頑強。艱苦奮鬥”的勳章,一枚軍政大學的校徽,一本中共“七大”的黨章,一份入黨志願書,一枚刻着他的名字的印章,一個筆記本——用雨布包裹好,放在土坑裏,上面再用一隻洗臉盆扣上,然後用上嚴實地埋了起來。這件事是秘密進行的,因為按照軍隊的一貫做法,個人的“家產”應該存放在留守處,以便萬一犧牲了,存放的東西可以轉交給他的親人。這個排長之所以這麼做,是他樂觀地認為不但自己的軍隊可以凱旋而歸,自己也~定會活着回來——“家產”埋藏的地點標誌是明顯的,因為什麼都也許可以改變,但這座古塔在這裏矗立了幾百年了,它決不會在打美國鬼子的這幾天裏就消失了吧?

做完這件事,高排長就跟隨部隊過江了。

第十三兵團的四個軍此時是一支從服裝上看沒有任何標誌的軍隊。土黃色的單衣和棉農混雜在一起,人和馱炮的騾馬混雜在一起,士兵的頭上頂的是樹枝樹葉,胳膊上扎着白色的毛巾——這是中國軍隊統一配發的毛巾,上面的“將革命進行到底”的紅字已被剪掉了。夜色沉沉,腳步聲和騾馬的喘息聲在黑暗中顯得急促而雜亂。渡江在軍事上是絕對機密的行動,部隊全部是黃昏開進,拂曉便暫時停止,第二天黃昏再次開始。

首先超過中朝邊境的是第四十二軍作為先期偵察部隊的一二四師的三七零團,他們比大部隊的行動時間提前了三天。10月19日黃昏18時,第四十二軍五萬餘人的隊伍從滿浦鐵橋和臨時搭建的浮橋上渡過了鴨綠江。他們前進的目標是朝鮮的長津湖地區。那一天風寒雨冷,第四十二軍軍長吳瑞林和政治委員周彪站在鐵路橋頭中國境內的一邊,身邊是經過的背着行李。

扛着槍的士兵隊伍,還有馱着彈藥和小炮的騾馬。吳軍長和周政委背對着鴨綠江水,向著祖國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除了零星的村落燈火之外,他們看見的是一個空曠而寧靜的夜。

緊隨第四十二軍渡江的,是第三十八軍,他們集結的目標是江界——現在已經是北韓的臨時首都了。第三十八軍剛剛行軍到江邊就接到立即渡江的命令,原因是前邊軍情緊急。過江的時候,有士兵在隊伍中說話,立即被幹部制止了,說是別讓天上美國的飛機聽見,於是士兵們從此說話的聲音就極小了。

第三十九軍的一一五師、一一六師從安東過江,一一七師從長甸口過江,目標是龜城、泰川。“我坐在吉普車裏,伸手就可以摸到鴨綠江大橋,大橋像從兩國土地上伸出的一雙手臂,在江中相擁……”第三十九軍軍長吳信泉回憶道,“隊伍非常肅靜,每個人都在默默地走着,誰也沒說什麼話,但我聽出有的戰士在數着這座橋有多長——從中國到朝鮮只有一千五百步的距離。車過大橋中央,也就是兩國分界線,我聽到車旁隊伍中有的戰士激動地問幹部:‘連長,現在是幾點幾分?’第四十軍的官兵也在安東過江。他們到達安東時,正是一個秋雨中的夜晚,安東這個中國東北部的小城空寂無人。小城市民對中國軍隊要到朝鮮去打仗這件事心態已經十分平靜了。”

安東沿街的玻璃窗都貼着防空的米字形紙條,由於事先的保密,沒有市民出來看大軍過江。第四十軍的四列縱隊走在積水的街道上,雨中的街燈留下很長很長的搖搖晃晃的影子。走上鴨綠江大橋時,官兵們的心跳聲和腳步踏在橋面上的聲音在夜空中顯得格外清晰。大橋中間有一條中朝兩國土兵守衛的白線十分醒目,那就是中朝國境線。當官兵們走過這條白線時,異樣的感覺油然而生。先頭部隊還沒有走下大橋,一輛蘇制吉普車鳴着短短的喇叭聲在橋上緩慢地超越長長的行軍序列,士兵們習慣地為吉普車讓開通行的路。吉普車越過那條白線,迅速地消失在朝鮮境內的夜色之中。

沒有人給予這輛吉普車特別的注意,恐怕連第四十軍軍長溫玉成都不知道這輛吉普車裏坐的是什麼人。

10月19日,彭德懷剛剛到達安東,金日成的特使朴一禹就趕來了。他第一句話是:“彭總司令,你們出兵的日期定下來沒有?”

彭德懷說:“就在今天晚上。”

朴一禹聽見這個回答時的心情是很難用語言形容的。其時北韓首都平壤已經陷落,其黨政機關人員正向中朝邊境方向撤退,政府決定把首都臨時移到江界。至於下一步的打算,朴一禹無法回答,或者說,北韓領導層現在沒有任何具體的打算。

此時金日成也許只有一個願望,就是能在朝鮮的領土上看見彭德懷和他率領的中國軍隊。

彭德懷問:“金首相現在在什麼地方?”

朴一禹答:“美國人的情報很靈,金首相需要不斷地改變位置,我也說不准他現在到底在什麼位置。”

彭德懷說:“我們去找他,現在就走。”

於是,這位中國著名的將軍,幾十萬志願大軍的統帥,就這樣出發了。世界上從沒有過哪個國家的哪個軍事指揮官會在大敵當前的時候自己先於士兵深入變幻莫測的戰場。彭德懷把他的指揮部全部甩在身後,讓他們按部就班地前進,而他自己僅帶着一名參謀、幾名警衛員和一部電台進入了朝鮮。

彭德懷沒有來得及按規定改換北韓人民軍的將軍服,也沒有來得及去領已經給他做好了的那件貂皮大衣,他身上仍然是他從西安穿來的那身粗呢黃軍裝。他面容憔籽,面頰消瘦,兩眼紅腫,一頭短而硬的頭髮已經全部花白。他是個不苟言笑的人,除了毛澤東外,很少有人敢和他說句玩笑話。第十三兵團司令員鄧華得知彭德懷將是他們的統帥的時候,對副司令員洪學智半開玩笑地說:“老哥,小心侍候!作戰中稍出紕漏他就大發脾氣,要是把他惹火了,還要殺人呢!你得小心腦袋!”

吉普車在鴨綠江大橋上向朝鮮開進的時候,黑暗中只有彭德懷的一雙眼睛睜得很大。車輪剛接觸到朝鮮的國土,他突然命令停車。

彭德懷沒有下車,他從車窗伸出頭來向後看了看。沒有人知道他在看什麼。

過了江就是朝鮮的邊境城市新義州。吉普車在十字路口停下來問路,這才發現由於走得匆忙,沒有帶上個朝鮮語翻譯。這時候,有個會講中國話並自稱是新義州委員長的人走上前來。

這個委員長只有一條胳膊,他解釋說這是參加中國解放戰爭時負的傷。在他的帶領下,彭德懷見到了金日成派來的副首相朴憲永。朴憲永說金日成現在在什麼地方他也不清楚。不過,據可靠情報,平壤確實已經陷落。

彭德懷立即察看朝鮮地圖。

敵人的進攻速度比他想像的要快得多。

在朴憲永的帶領下,彭德懷又向另一個接頭地點出發。

吉普車一路顛簸。參謀見彭德懷已經疲勞到極點,勸他睡一會兒,他嘟嘟嚷嚷地說:“我帶兵打仗幾十年,從來沒有遇到像這樣既不明敵情、又不明友情的被動情況。如果敵人保持這樣的進攻速度,那麼我們的部隊很可能要打遭遇戰了。”

20日黎明,彭德懷到達位於鴨綠江南岸的水豐發電站。在等待金日成消息的這段時間裏,彭德懷明顯地心神不定。這時,一直在下的雨不知不覺地變成了雪。彭德懷不知道自己的部隊渡江的詳細情況,只知道他們一定是距離聯合國軍的先鋒部隊越來越近了。等待了一個上午,終於有了金日成的消息,會見地點是平安北道昌城郡北鎮附近。在向這個地點前進時,狹窄的道路上塞滿了向北撤退的北韓黨政機關人員、軍隊和難民,車輛和人畜形成巨大的洪流,彭德懷的吉普車如同逆水而上的一葉小舟。在走走停停的過程中,載着電台的卡車掉隊了,這意味着這位志願軍司令員徹底地和自己的部隊失去了聯繫。

就在彭德懷尋找金日成的時候,中國駐朝鮮大使館代辦柴成文接到中央發來的一封電報,要其“速告金日成首相,彭德懷司令員入朝後,赴金首相處會晤,望做具體安排”。柴成文立即乘車到德川去尋找金日成。因為美軍飛機投下的照明彈到處閃爍,一夜行車不敢開燈。柴成文到德川后才發現這座城市已經空無一人。直到中午的時候,在一個郡委員長的帶領下,才在一座鐵路隧道里的火車上找到了金日成。柴成文在告訴金日成彭德懷正在尋找他時,特地強調了彭德懷現在的職務全稱:“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彭德懷,要見首相。”

金日成和柴成文乘車向北,過清川江,在朝鮮北部的崇山峻岭中一直轉到21日凌晨2時,才到達距離北鎮三公里的一座地目叫做大榆洞的金礦。

兩個小時之後,彭德懷也將到達這裏。

柴成文前去迎接彭德懷。

對乾柴成文來講,在這樣的時刻和這樣的環境中見到彭德懷,可以說是百感交集。1941年,彭德懷在太行山八路軍總部工作的時候,柴成文曾當過他的情報股長。令柴成文難忘的是1942年5月25日,在日本軍隊的掃蕩戰中,彭德懷身陷重圍,是柴成文帶着一個警衛排掩護彭德懷突圍出來。在那次戰鬥中,中國軍隊犧牲了一個著名的軍事將領,名叫左權。此刻,彭德懷向柴成文詢問了目前戰局的情況,之後,他在一個破瓦盆中洗了瞼,吃了朝鮮的米飯和酸菜,然後準備去見金日成。在順着田埂向金日成等待的地點走去的時候,彭德懷突然問柴成文身上帶沒帶有剪刀之類的東西。柴成文一下子感到很驚訝,不知道彭德懷的用意。彭德懷說:我的軍裝的袖口破了,露出的線頭兒長短不齊,這樣見一個首相不禮貌。於是,柴成文拿出一隻指甲刀,兩個人站在田埂上修理彭德懷的袖口。指甲刀修理的效果不好,彭德懷只好失望地說:“算了吧。”

彭德懷和金日成見面了。在以後的日子裏,由於種種原因,這段歷史性的會見常常不被人提起,只在關於韓戰的資料中稍有記載。但是,無論從哪個角度上看,這次會面都是一段極其珍貴的歷史時刻。這不但是對韓戰的戰史而言,僅從彭德懷這位中國將軍在異國土地上孤獨地冒險行軍,就足以讓所有的軍事學家、歷史學家、政治學家們深思了——此刻,戰爭的另一方,麥克阿瑟正在東京豪華的住宅中享受着奢華的生活,這位聯合國軍的司令官距離前線有1000多公里遠,而他的中國對手正在充滿硝煙的戰場上尋找前線在哪裏——彭德懷當時也許不知道,或者知道也不能予以理會了,他實際上已經深入到了敵人的後面!就在他在沒有任何武裝警衛的情況下向南走去的時候,南韓軍隊的一個團幾乎與他擦肩而過,行動到了他的身後,現在,這個團已經快要到達鴨綠江邊了。從軍事的角度上看,這位中國將軍實際上已經陷入包圍之中,然而奇迹卻是他自己又從包圍圈裏走了出來。一位彭德懷的部下很久以後對此依舊心有餘悸,他說,在那兩天中我們和彭總失去了聯繫,我們焦急萬分。在戰場情況如此混亂的情況下,如果發生不測,彭老總面臨的只能有三種選擇:被俘、死亡、逃生。

也許是彭德懷一行人少目標小,加上美國的情報部門完全沒有想到中國的司令官會插到戰場的前沿來。

彭德懷萬分幸運。

這也是中國人民志願軍部隊和中國的抗美援朝行動的幸事。

1950年10月ZI日上午9時,金日成、彭德懷在“充滿中朝兩黨和兩國人民親密友好的氣氛中開始了歷史性的首輪會談”。

彭德懷向金日成開門見山地介紹了中國政府的出兵決定和已經越過鴨綠江的部隊組成。當金日成得知中國人民志願軍第一批參戰部隊將達到6個軍共35萬人之多,而且毛澤東已經另外準備了6個軍的志願軍為預備隊時,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太好了!太好了!感謝中共中央和毛澤東同志對我國的全力幫助!”彭德懷如實地說明了在新中國剛剛建立的時候,出動軍隊參戰所承擔的困難和風險,同時對中國軍隊參戰的前途做了三種情況的預測:一、大量殲滅了敵人,站住了腳,合理地解決了朝鮮問題;二、殲滅部分敵人,雙方僵持在戰場上;三、被敵人打了回去。

金日成介紹了當前的局勢。實際上這個“當前”的局勢已經是過時的情報了,因為戰火的迅速蔓延已使金日成無法明了戰場形勢。就在他們會談的時候,頭頂上有大群的美軍飛機飛過,炮聲接連不斷地傳來。掉隊的那輛載有電台的卡車還沒有消息,金日成也沒有隨行帶着電台,身邊發生的重大變化他們無法知道。

就在彭德懷和金日成會談的時候,麥克阿瑟親自乘專機指揮美軍空降兵一八七團在平壤以北的肅川、順川地區實施了戰役空降。麥克阿瑟說:“此舉的目的是包圍從平壤向北撤退的北韓士兵和官員。”同時,西線的南韓第二軍團的第六、第七、第八師已前進到順川、成川一線,距離志願軍原定的防禦線僅有100多公里了。東線南韓軍隊的首都師已經佔領了第四十二軍原準備防禦的五老里、洪原等地。而志願軍已經過江的五個師目前距離防禦地區至少還有120公里一270公里,他們已經不可能先敵到達防禦地區了。

金日成說:“人民軍主力大部分被隔在南方,正設法向北撤退,現在能作戰的不足四個師,而且多是新兵。”

彭德懷要求人民軍在志願軍接敵之前盡量阻擊敵人,金日成對此沒有說話。

彭德懷又提出與金日成共同組成司令部的建議,金日成說:“關於中國人民志願軍的作戰行動方案,請彭司令員親自指揮處理。”

金日成是一國的領袖,彭德懷是一國中的一位將軍,他們能一起指揮戰爭嗎?政治經驗不足的彭德懷從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彭德懷還沒有想到的是,會談完畢,在這個偏僻的山溝里,金日成還能拿出一隻雞和一瓶葡萄酒來款待彭德懷。於是,他們在飛機和大炮的轟鳴聲中碰了杯。

此時的彭德懷最渴望的是那輛載有電台的卡車的出現。炮聲中的他對自己失去對戰局的了解焦灼不安。他爬上小山希望看見那輛卡車,甚至希望看見自己的部隊突然出現,但他看見的依舊是一片一片往北撤移的難民。下午,電台車終於來了。彭難得地笑了:“安全就好!快發電報!”

這是彭德懷入朝後發給毛澤東的第一封電報,時間是1950年10月21日16時:(一)本日晨九時在東倉北鎮之大榆洞與金日成同志見面。前面情況很混亂,由平壤撤退之部隊已三天未聯絡。

(二)友軍在長津附近有一工兵團和坦克團,德川。

寧邊大道線以北有第四師,肅川有第四十六師,博川有第十七坦克師,均系新兵,如敵繼續北進,勢難阻擊。

(三)目前應該迅速控制妙香山、杏川洞線以南,構築工事,保證熙川樞紐,隔離東西敵人聯絡是異常重要的,請速集中汽車運一個師到妙香山、杏川洞線構築工事,保障側翼安全和江界後方交通線。如我軍能控制熙川、長津兩要點,主力即可自由調動,集中絕對優勢兵力打擊東西或西面之一路。

(四)請鄧、洪、韓三同志帶必要人員速來我處商籌全局部署。解沛然同志率留餘人員而後跟進。

毛澤東當晚上收到電報,次日凌晨回電同意。接着,又發來電報:此次爭取殲滅李偽軍三幾個師,這是出國后的第一個勝仗,是開始轉變朝鮮戰局的極好機會,望彭鄧精心計劃實施之。彭鄧要住在一起,不要分散。

彭德懷分析敵情后,於22日把自己的觀點告訴了毛澤東:目前我無制空權,東西沿海諸城市在敵海、陸、空軍和坦克配合攻擊下是守不住的,應果斷加以放棄,以分散散人的兵力,減少自己無謂的消耗。當前戰役計劃一面以一個軍鉗制敵人,一面集中三個軍尋機殲滅南韓軍兩個師,爭取擴大鞏固元山至平壤以北山區。

毛澤東回電稱,這個方針是正確的,他說:“我們不做辦不到的事。”

原定的先建立防禦線的計劃在敵人迅速前進的現實中無法實施了。況且,原定要佔領的龜城、溫井、熙川現已在敵人的手裏。因此,只有放棄過早接敵的計劃,把敵人引進來再做打算。

方針是有了,但部隊現在在哪裏?遇到了什麼情況?

彭德懷曾明確命令,為了隱蔽企圖,各軍在沒與敵人打響之前,所有的電台一律不準開機。

彭德懷獨自一人在長滿雜草的山溝里徘徊。

志願軍一進入朝鮮境內,首先感受到的就是聯合國軍飛機的低空偵察和掃射。對於絕大多數中國士兵來講,他們推一有關飛機的知識就是老兵對他們講的飛機一旦“下蛋”是如何地厲害。且北撤的人民軍在路上一見到志願軍,第一句話就是:“你們有飛機沒有?”一聽說沒有,這些被美軍的空襲打得驚慌失措的散兵們一個勁兒地搖頭。志願軍入朝初期有一條嚴格的命令,禁止用手中的輕武器打飛機,原因是打不下來反而暴露了目標。這樣,在經過一整夜的風雪行軍之後,大部隊藏在樹林的雪窩裏,看着美國飛機貼着山樑、掠着樹梢飛來飛去。有的部隊白天隱蔽的汽車就在士兵的眼皮底下被美軍飛機炸得燃起大火,部隊開始出現因為空襲而造成人員傷亡的情況。即使在應該全速前進的夜間,在志願軍各條前進的路上都發生了堵塞現象,大部隊在山間狹窄的公路上急於南下,而向北逃難的難民把公路擠得滿滿的。志願軍與撤退的人民軍在誰給誰讓路的問題上發生磨擦。在到達指定地點期限嚴格的情況下,因行軍速度緩慢而焦慮的志願軍軍官們在如何提高速度的問題上傷透了腦筋,不少部隊已經和派出的先遣隊失去聯絡,各部隊指揮員僅僅靠着一張地圖帶領部隊儘可能快地向目標接近。官兵們剛剛渡過鴨綠江時看見人民軍女戰士穿着他們認為很“洋氣”的蘇式軍裝列隊高唱朝鮮語的《東方紅》時的良好感覺,在寒冷、疲勞和緊張中消散了。在那時,新義州的朝鮮市民甚至還跑到道路兩邊揮動花束歡迎他們,中國士兵們當時都後悔沒能學會那首《金日成將軍之歌》。

最影響了中國士兵的是,在他們前進的路上一路目睹了北韓勞動黨員、民青盟員、甚至普通的村民被南韓軍隊殺害后橫陳遍野的屍體。另外,還有美軍飛機對北韓村落的轟炸給普通百姓造成的不堪入目的慘狀。在志願軍一支向泰川方向前進的部隊中,一個叫何慶亮的參謀在被美軍飛機擊中的民房火焰中,救出了一個朝鮮嬰兒,當時這個嬰兒正在母親的屍體上哭。何參謀把嬰兒抱起來,向他的政治委員報告,他得到的回答黨是:“這孩子就交給你負責,不許凍着餓着,一直到有人照顧他為止!”於是,何慶亮參謀只有抱着一個嬰兒行進在隊伍中。由於身上除了槍支彈藥之外,還有背包和糧食,何慶亮不久就覺得體力不支了。於是,這支部隊的士兵們開始輪流抱這個嬰兒。

經過一個晚上的急促行軍,天亮的時候他們才找到一戶願意收留嬰兒的老百姓。“一位慈祥的朝鮮老大爺從我懷裏接過去這個無母的孤兒,”何慶亮回憶道,“圍在旁邊的年輕婦女們流着眼淚,親着嬰兒嬌嫩的小臉。”

第四十軍左翼的先頭部隊是一一八師。連續五個夜晚的急促行軍,這個師已經越過新侖,接近北鎮地區。一一八師師長是一位很年輕的軍官,名叫鄧岳。他不知道他的部隊實際上已經成為整個志願軍的前鋒,也不知道不久他指揮的部隊會成為最早與聯合國軍交火的志願軍部隊之一,從而使他自己也成為在韓戰的戰史中註定要留名的軍官。鄧岳這一年32歲,他12歲就參加了中國紅軍,在紅軍的長征中是個名副其實的“紅小鬼”,長征途中他曾患病,他的班長給了他10塊光澤讓他脫離隊伍,他不幹。當鄧岳躺在路邊因為高燒縮成一團而抽搐不已的時候,紅軍將軍陳賡發現了他,將軍要把自己的戰馬讓給這個孩子,倔強的鄧岳沒有騎馬,而是拉住了將軍的馬尾巴,馬蹄濺起的泥水糊住了他的眼睛,他閉着眼迷迷糊糊地走完了長征艱難的路程。後來他歷任抗大一分校區隊長、幹部營營長、軍分區參謀長、八路軍的副團長。他是一名性格堅強、能征善戰的軍官。

到解放戰爭時,他已經成為一名師長,作為解放軍一支主力部隊的指揮者,他率領他的士兵參加了遼瀋、平津等著名戰役,戰功赫赫。

就在彭德懷焦灼不安的時候,鄧岳的部隊已經接近了彭德懷。當時他們聽見前面炮聲隆隆,判斷那是溫井方向,但是敵情小明。在一個山溝的溝口,他們發現幾個人民軍士兵,於是帶着翻譯上前詢問敵情。誰知這幾個人民軍士兵對他們的問題拒絕回答,鄧岳發火了,大聲地說出自己的職務。正在僵持中,一直在溝口翹首盼望自己隊伍的彭德懷的參謀跑來了。

鄧岳後來回憶說:“我們快步向彭總的住房走去,這是一幢朝鮮式的大窗戶茅屋,我們向半開半關的窗戶望去,很遠就看見彭總在屋裏踱來踱去。我們在門口喊了聲‘報告’,彭總馬上緊緊握住我們的手,情緒非常激動地說:‘總算把你們盼來了,我這光桿兒司令真是干著急沒辦法,你們率部隊來到這裏太好了,太好了!你們吃飯了沒有?’然後讓我們坐下,彭總親自給我們倒水喝,我真想不到彭總對下級這麼親熱。我向彭總報告說:‘我們一一八師共有一萬三千多人,先頭部隊已經到達大榆洞附近的溝口。現在聽見溫並方向炮聲不斷,但與軍部無法聯繫,前面的情況一概不知,請彭總指示我師到哪個方向去作戰。’彭總讓我們看了準備給毛主席發出的關於各軍作戰部署的電報,然後非常有力地說:‘現在朝鮮人民軍都目前線向北撤走了,敵軍在跟蹤追擊,情況危急,你師趕快向溫井方向開進,先在溫井以北佔領有利地形,隱蔽埋伏起來,將部隊形成一個口袋,放心大膽地放敵人進來,然後幾面開火突然猛打,趁機殲滅這股冒進的敵人,狠狠打擊一下敵人的氣焰,遲滯敵人的進攻,掩護我軍主力集結展開。這是志願軍出國第一仗,你們師是打頭陣的,看看你們行不行。’彭總明確而堅定的指示,使我們增強了勝利的信心,我們在彭總那裏只待了半個小時,就根據彭總的指示,立即率領部隊迎着炮聲朝東南的溫並方向跑步前進。”

鄧房在離開彭德懷的時候,堅持要留下一點兵力做彭德懷的警衛工作。這位年輕的師長在以後很長的日子裏,一提起在大榆洞遇到彭德懷時的情景就抑制不住內心的感情,他對彭德懷隻身深入敵後的勇敢精神和臨危不懼的品德深感崇敬。

而對於彭德懷來講,鄧岳的到來足以令他充滿信心。在他的眼裏,此時此刻,鄧岳出現的意義遠遠超出一個師兵力的到達。這從他竟然給一個年輕的師長看他準備發給毛澤東的電報這個舉動就能看出。一一八師的到達令他實現了一個願望,那就是:他可以住在大榆洞了,志願軍的指揮所可以建在這裏了。

儘管這裏距敵人僅有20公里,作為指揮總部離敵人太近了。

聯合國軍里瀰漫著極其樂觀的情緒。這種從突轉的戰勢中獲得的樂觀已經傳染給了每一個士兵,於是,當中國軍隊不但正在向他們撲來,並且幾乎就要與他們碰面的時候,聯合國軍士兵們向北進軍時的心清和姿態,依舊“像旅遊一樣”。

最樂觀的還是美方的上層。《紐約時報》的社論寫道:“只要在中朝邊境不發生意外事件,這場戰爭的勝利已成定局。”在認為戰爭很快就會結束的想法的驅使下,美國陸軍部已經把精力用在了怎樣避免朝鮮戰區軍用物資積壓的問題上。麥克阿瑟從威克島回來,在發表“取消一切限制”,全力向北進攻的命令的同時,遠東司令部還發表了第202號作戰計劃,“對戰事減少后的行動步驟做了安排,以便讓某些聯合國部隊撤出朝鮮”。美國政府通知麥克阿瑟,停止向朝鮮運送補充人員,對此麥克阿瑟沒有提出異議。在前幾個禮拜還要求緊急補充彈藥的第八集團軍司令沃克,現在告訴麥克阿瑟,他的彈藥“綽綽有餘”,從美國本土運來的彈藥和裝備應該一律運到日本去。而美軍駐日本的後勤司令官對他的三藩市的同事說,取消所有本付款的武器彈藥的訂貨,“如果那些該死的東西已在港口裝了船,就卸下去”。美軍中盛傳着馬上就要回日本或美國的消息,第十軍甚至制定了一份在朝鮮只留一個師,其餘人員統統回國的具體計劃。回國熱情特別高的是美軍第二師,他們已經向仁川港派出了設營隊,着手準備大部隊乘船離開朝鮮的事。而歷史無情的結局是:20年後,美軍第二師仍依舊駐紮在南韓。當美軍騎兵第一師的後勤人員向在朝鮮的陸軍部隊官兵發放聖誕節禮品價格單的時候,很多士兵把這份價格單扔了,他們認為聖誕節在朝鮮過是荒誕的,到時候他們肯定是在東京了,於是這份價格單變成了日本銀座的物價表。騎兵師的一些部隊甚至已經把武器裝箱了,士兵們議論最多的是感恩節在東京閱兵式上是否戴上他們師特有的標誌-一一條令他們自我感覺良好的黃色圍巾。

於是,最能體現麥克阿瑟性格的、同時也就讓彭德懷抓住不放的美軍部署上的大疏漏出現了:美軍分成了兩路。

仁川登陸成功后,麥克阿瑟似乎得了“登陸病”,他命令美第十軍乘船繞到朝鮮的東海岸去,在元山實施登陸。從此,美軍實際上是在朝鮮半島的東西兩邊進行互不聯繫的同時進軍,這種分頭並進的進攻方式,“連西點軍校的初級學員都會提出質問”。

在中國軍隊沒有與美軍接火之前,麥克阿瑟是不會承認自己的失誤的。其實在第十軍的部隊還在仁川港上船的時候,南韓軍隊已經從陸路搶先佔領了元山。可麥克阿瑟的命令依舊不變,他“執意要讓第十軍經受八百五十英裏海上風浪的折磨”。

實際上,第十軍的美軍士兵除了要忍受在海上航行時的昏天黑地之外,到達元山港以後,卻不能上岸,原因是港口海面上佈滿了水雷。於是,在掃雷的時候,不能靠岸的第十軍的運輸船只能在距離海岸不遠的海面上來回遊戈以補充供給,而這樣的供給游弋居然連續了幾天。無所事事的第十軍官兵們躺在甲板上曬太陽和打撲克。很快,美國兵們給元山登陸行動起了個綽號:“YOYO”行動,意思是“來回閑逛”。對於在朝鮮半島東邊海面上掃雷的美國海軍來講,元山登陸計劃實施的那些天是災難性的。二戰中,曾有300多艘掃雷艦用於諾曼第登陸作戰,即使在沖繩島之戰時,海上掃雷面積幾乎與元山相等,也有100多艘掃雷艦。但在元山,美軍能夠投入使用的掃雷艦隻有30艘,其中的20艘,連同上面的水兵,還是戰敗國日本海軍的。日本兵在韓戰中的出現,引起朝鮮人民的強烈反感,這個問題在戰後很長時間仍被不斷地提起。整個元山掃雷的過程被稱之為“連上帝也害怕”的行動,兩天內就有三艘掃雷艦觸雷沉沒。日本水兵聽不懂英語,掃雷的方式又和美軍不一樣,結果用兩種語言在海上對罵的場面時有發生。

事後得知,“YOYO”行動恰恰為中國的第四十二軍在長津地區贏得了極其寶貴的時間,美第十軍的官兵很快就會嘗到“來回閑逛”的後果了。

10月24日,是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部里極其緊張的一天,因為,23日,毛澤東給彭德懷發來一封很長的、指示十分具體的電報:彭並告高:……朝鮮戰局,就軍事方面來說決定下列幾點:第一是目前正在部署的戰役,是否能利用故人完全沒有料到的突然性全殲兩個、三個甚至四個偽軍師(偽三師將隨偽六師後跟進,偽一師亦可能增援)。此戰如果是個大勝仗,則故人將作重新部署,新義州、宣川、定州等處至少在一個時期內不會來占;偽首都師、偽三師兩個師將從咸興一帶退回元山地區;而長津可保,新安州。

順川兩點是否可保也可能成問題;成川至陽德一段鐵路無兵保守,向我敞開一個大缺口。在現有兵力的條件下,敵人將立即處於被動地位。如果這次突然性的作戰勝利不大,偽六、七、八師主力未被迅速殲滅,或被逃脫,或竟固守待援,偽一、偽首都及美軍一部增援到達,使我不得不於陣前撤退,則形勢將改到於故有利,熙川、長津兩處的保守也將發生困難。

第二是敵入飛機殺傷我之人員,妨礙我之活動,究竟有多大。如果我能利用夜間行軍作戰做到很熟練的程度,敵人雖有大量飛機仍不能給我太大的殺傷和妨礙,則我軍可以迅速進行野戰及打許多孤立據點。即是說,除平壤、元山、漢城、大丘、釜山等大城市及其附近地區我無飛機無法結果外,其餘地方的敵人都可能被我各個殲滅,即使美國再增幾個師來,我也可各個殲滅之。如此便有迫使美國和我進行外交談判之可能,或者待我飛機大炮條件具備之後,把這些大城市逐一打開。如果敵人飛機對我殺傷和妨礙大得使我無法進行有利的作戰,則我在飛機條件尚未具備的半年至一年內,我軍將處於很困難的地位。

第三,如果美國再調五個至十個師來朝鮮,而在這以前,我軍又未能在運動戰中及打孤立據點的作戰中,殲滅幾個美國師及幾個偽軍師,則形勢也將於我不利;如果相反,則於我有利。

以上幾點,均可於此戰役及而後幾個月內獲得經驗和證明。我認為我們應當力爭此次戰役的圓滿勝利。力爭在敵機於撫下仍能保持旺盛的士氣,進行有力的作戰;力爭在敵入從美國或他處增調兵力到朝鮮以前,多殲滅幾部分散人的兵力,使其增補趕不上損失。總之,我們應當在穩當可靠的基礎上爭取一切可能的勝利。

毛澤東十月二十三日(閱后付火)

毛澤東細緻到了提醒彭德懷看后將電報燒掉。

24日,西線,南韓第六師已佔領熙川,其主力正在向溫井、檜水洞、楚山方向冒進,其一個團已經到達大榆洞的後方。

南韓第八師已佔寧遠,並繼續向我左後方江界方向迂迴前進。

南韓的第七師和第一師,已佔寧邊和龍山洞地區,從正面壓向我軍。英軍第二十七旅、美軍第二十四師分別向定州、泰川北進,向我軍的右後方迂迴。東線,南韓第三師和首都師已佔五老里,美軍陸戰一師、三師等待元山好雷后立即可以登陸,而美第七師已經向利原方向運動。

志願軍絕大部分部隊還距離預定的防禦地點很遠,除第四十軍兩個先頭師進至北鎮和雲山以北外,其餘各軍的先頭師距離預定作戰地區尚有30-50公里:第三十九軍先頭部隊一一七師進至泰川地區;第三十八軍先頭部隊一一三師進至前川地區,第四十二軍先頭部隊一二四師進至古土裏以北地區。

聯合國軍至此仍沒有發現志願軍入朝參戰的跡象,因此他們前進的速度極快。

中國軍隊與聯合國軍的戰鬥迫在眉睫。

當志願軍司令部機關全體人員和第十三兵團指揮機關趕到大榆洞與彭德懷會合后,萬分火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指揮部成立起來。按照彭德懷原來的想法,以第十三兵團的司令部再加~些人,組成志願軍司令部,但敵情緊急來不及了。所以索性把第十三兵團司令部直接改成了志願軍司令部。

經中央軍委任命,10月25日,中國人民志願軍領導機構組戍:彭德懷任志願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鄧華任副司令員兼副政治委員,洪學智、韓先楚任副司令員,解方任參謀長,杜平任政治部主任。另外,志願軍黨委也已經組成:彭德懷任志願軍黨委書記,鄧華為副書記,洪學智、韓光楚、解方、杜平為常委。同時,在彭德懷的要求下,北韓派朴一禹擔任志願軍的黨委副書記,他還是志願軍的副司令員兼副政治委員。

在而後召開的志願軍出國后的第一次作戰會議上,彭德懷嘴裏嚼着茶葉說:“我們原定的在防禦中消滅敵人的計劃不行了,在國內戰爭中採用的那種大踏步前進和後退的戰法也不適用了。我們是戰略反擊,作戰方針應以運動戰為主,以陣地戰和游擊戰為輔。具體部署是以部分兵力鉗制東線之敵,集中主力於西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打西線戰鬥力較弱的偽軍三個師。第一口怎麼吃?我看把敵人引到對我有利的地形上來打!”

根據毛澤東23日電報的指示,會議確定了以下部署:以第四十軍配屬炮兵第八師四十二團,集結於溫並以北、北鎮以東地域,待機殲滅南韓第六師於溫並西北地區;以第三十九軍配屬炮兵第一師二十六團及二十五團一個營、炮兵第二師二十九團。

高射炮兵一團,迅速集結於雲山西北地域,準備在第四十軍圍殲南韓第六師而南韓第一師來支援時,將其殲滅於雲山附近地區;以第三十八軍配屬第四十二軍一二五師和炮兵第八師四十六團,迅速集結於熙川以北明岱里、倉里地域,準備殲滅南韓第八師於熙川及其以北地區;第四十二軍主力配屬炮兵第八師(欠第四十六團),仍於長津以南黃草嶺、赴戰嶺地區阻敵北進,鉗制東線之敵,保障西線志願軍主力的側翼安全。同時,令第六十六軍自安東過江,向鐵山方向前進,準備阻擊英軍第二十七旅。

應該說,這個部署認雙方的兵力對比和目前的態勢看是正確的。但是,由於對敵情了解得不充分,志願軍的指揮官們此時還沒有預料到將要出現的突然情況。

志願軍第四十軍一一八師師長鄧房在領受彭德懷的指示問,令其前衛三五四團不過溫井,而在溫並以北的豐下洞、富興洞地區修築工事,準備阻擊敵人,師主力集結於兩水洞和北鎮地區,視情況投入戰鬥。如果敵人不北進,明晚繼續前進。

三五四團的前衛是四連。從當時的情況看,這個連是整個志願軍伸出的一隻觸角。他們到達了距離溫並只有四公里的地方,在公路東側的山林中就可看見溫井地區南韓軍隊露營的黃火。從撤下來的人民軍士兵的口中得知,南韓軍隊已經佔領了溫井,但佔領軍的番號和兵力以及下一步的企圖無法知道。

三五四團參謀長做了以下部署:二營四連配屬重機槍兩挺,控制公路邊的216高地,負責正面阻擊。三營在富興洞以北的239.8高地以火力控制公路。一營位於長洞隱蔽,做預備隊。

偵察排前去摸清楚敵情,監視教人動向。一旦戰鬥開始,團指揮所設在490.5高地。同時宣佈,全團嚴密偽裝,管制燈火,迅速架通有線電話聯繫。

當中國士兵在黑暗中修築工事的時候,三五四團的政治委員陳耶遇到了一位北韓人民軍的團長,他在美軍仁川登陸后突圍出來,正在繼續向北撤退。因為這位人民軍的團長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中當過連長,因此他們互相格外敬重,幾乎徹夜長談。

天很快就要亮了。中國士兵們除了警戒哨外,其他的人則錯曲在工事中打盹。天氣寒冷,不許生火。相信還是有士兵做了夢。包括三五四團的軍官們在內,沒有人知道天亮后將會發生什麼事,只是預感到,既然修築這個工事是彭老總親自佈置的,就說明這個地方很可能要出什麼大事。戰鬥要打響了,不管要拼個你死我活的對手是南韓人還是美國人,反正是外國人,士兵們想到這一層,心裏便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我們認為什麼都知道,而實際上什麼也不知道

1950年10月25日清晨,南韓第六師第二團在晨霧中編成戰鬥隊形。團長咸炳善上校在下達前進的戰鬥序列時,心裏已經感到有點兒不安。

昨天,在二團擊退了小股北韓軍隊的阻擊進人溫井的時候,三營的情報官報告說,通過對有線通訊網的竊聽,發現有中共軍隊出現的跡象。咸炳善立即把這個情報報告給了師長金鐘五,師長的回答是:“上級的定期情報沒有這個說法。”在溫井宿營的一夜沒有什麼情況發生,現在部隊就要立即出發了,不安的情緒還是在咸炳善的心頭一掠而過,他下達了前進的指令:二營為先頭營,一營隨後,三營在炮兵和坦克隊的配屬下乘車。

二團的前進方向是北鎮。

9時,二團長長的隊伍出了溫井。

這時,夜間派出去的偵察分隊報告說:向北的公路上沒有發現異常情況。

早在這天的凌晨2時,位於北鎮的志願軍司令部作戰值班室的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參謀長解方拿起電話,是第四十軍一一八師司令部打來的,裏面的聲音緊張而激動:“我們的正面發現了敵人!”

解方懷疑自己聽錯了,因為根據掌握的敵情,不可能與敵人這麼早就接觸。他再問了一句,得到的回答是:“沒搞錯,是敵人!說的是外國話,聽不懂!”

解方立即指示要嚴密監視,不許暴露,放下電話時,解方還是對如此迅速出現的敵情感到意外。覺是不敢睡了,解方把副司令員洪學智叫了起來,兩個人心緒不寧地守着電話機。沒過一會兒,電話又響了,這次是師長鄧岳親自打來的:“我們的偵察員已經聽見他們說話了,都是講朝鮮話,看來不像是美軍,可能是偽第六師。”

洪學智說:“要是偽軍的話,就把他們放進來!”

按照本來的計劃,應在這一線將志願軍各軍展開,佈置下“大口袋”,尋找到有利的戰機,以突然襲擊的方式一下子圍住南韓的幾個師。可是,一一八師正面出現敵人的報告如果是真的話,遭遇戰就不可避免了。因為中國軍隊參戰的事實一旦出現在戰場,就談不上戰役的突然性了,原定的計劃全會被打亂。

但願一一人師的情報是一場虛驚!

南韓軍第六師的進攻計劃是沿着球場一一溫井——古場的公路前進,最終目標是中朝邊境上的碧渲和楚山。其七團前進的速度極快,他們已經越過溫井,快要到達古場了。按照六師的進攻序列,二團跟在七團後面前進。

本是秋高氣爽的天氣突然變得陰暗起來,天空佈滿了烏雲。

遠處,岩石裸露的狄逾嶺山脈上鋪着一層薄雪。眼下的公路是先頭部隊七團走過的,因此應該說是安全的。溫井是進入朝鮮北部山區的門戶。向北,一條南北方向的公路沿着崇山中流出的九龍江蜿蜒北上。東側則是長滿松樹的山巒,枯草搖曳。西側是江水和延伸到江邊的高山峽谷。江兩邊的谷地是開闊的稻田。

志願軍第四十軍一一八師三五四團的士兵們就是在公路兩側山坡上樹下的枯草中度過了寒冷的夜晚。現在晨霧已經漸漸散去,江水清澈,田埂細密,茅屋瓦舍依稀可見。山坡下的公路匕空無一人,向下看去它像一條僵死的灰白色的蛇。

從地形上講,這是個打伏擊的好地方。

草叢中的中國士兵開始睜大了黑眼睛。

公路的盡頭終於出現了隱約的煙塵,漸漸地,煙塵越本越濃厚了,中國士兵已經可以看清,走在前頭的是步兵,分成兩列端着槍沿公路兩例慢慢移動,接着,由汽車組成的隊伍超越步兵,浩浩蕩蕩而來。

緊張和興奮的情緒在中國官兵中立即蔓延開來。日日夜夜為此產生過許多設想的情景今天就在眼前了。

三五四團政治委員陳耶發現,就在這個時候,團長諸傳禹不見了。三個步兵營的電話全打了,還是找不到團長在哪裏。陳耶讓通信股開設電台向師里聯繫,但是師指揮所處在靜默保密之中,根本呼叫不通。面臨出國后的第一戰,情急中的陳政委顧不上許多,立即把參謀長、政治處主任、作戰、通信、組織、宣傳。保衛各股的股長召到身邊,召開緊急會議。會議產生兩個方案:一是把敵人迎頭頂住,這樣不但穩妥保險,而且可以保障後續部隊和指揮機關的安全,缺點是很可能打成擊潰戰和消耗戰;二是把敵人放進來打,放進來一個營,然後打殲滅戰,但這有一定的風險。大多數人主張第二種方案。方案確定之後,參謀長劉玉珠命令部隊沒有命令不準開槍,把敵人放進來。

這時,與陳政委幾乎交談了一個夜晚的那個人民軍團長要求參加戰鬥,陳政委沒有同意,要求他立即轉移。這個人民軍團長消失在中國士兵背後的密林中了。

敵人近了,其尖兵的鋼盔閃閃發亮。

志願軍士兵們在有線電話里聽見的是參謀長反覆而嚴厲的聲音:“沒有命令,誰也不準開槍!”

所有的步槍、機槍、迫擊炮、擲彈筒,都對準了公路。士兵們的面前,堆着成束的手榴彈。

這時,褚傳禹團長找到了,他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與敵人遭遇了,他還在一營三連。他同意緊急會議決定的打法,並決定由他帶一、三營出擊,政委帶二營“扎口袋嘴”。

沒有總指揮部的指示,一切是由三五四團決定的。

這是一場末預期的遭遇戰。

所有參加過這場戰鬥的中國士兵在他們的回憶中都對那天他們看到的南韓士兵若無其事的樣子感到十分驚訝。從溫井開來的二團的尖兵根本沒有進行火力偵察,並且連車都不下,他們坐在車上啃着蘋果談笑風生。當載着尖兵的卡車壓上兩顆中國士兵埋下的觸發地雷時,由於地雷使用的不是速發雷管,卡車沒受到損失,而車上的南韓士兵竟然一點驚慌都沒有,卡車停也沒停照樣前進。

由於南韓第六師二團三章是乘車的機動營,所以,雖然它是最後從溫井出發的,但此刻它已經超越了作為先頭營的步兵二營。結果由中型卡車牽引的12門榴彈炮成了整個二團隊伍的先頭。這種在進攻中把炮兵放在最前面的陣勢也令中國士兵前所未見。在炮車的後面,是20多輛載着輜重和步兵的汽車。

炮兵和汽車在最南邊的三五四團二營四連的眼皮下過去了。沒有開火的命令。中國士兵緊扣扳機的手汗津津的。

突然,他們聽見了歌聲,公路上的地車和卡車也停了下來。

原來領頭的炮車已開到豐下洞的村口,竟有一些老百姓揮着太極旗歡迎“國軍”。走過歡迎的人們,車隊繼續前進。這時產生了一個嚴重的問題:由於汽車行進的速度快,步兵行進的速度慢,二團的整個隊伍在公路上的長度前後足有好幾公里!為了把南韓的步兵營放進來,其跑在前面的車隊已經超越過三五四團的防區,直接闖入了一一八師的指揮部所在地,師指揮部雖然知道其前衛團可能會和敵人遭遇,但是由於電台的靜默,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敵人會這麼快闖來。當南韓的車隊到達的時候,一一八師的指揮車還在路邊停着,人員還在旁邊的村子裏休息。

在車上的南韓士兵立即發現了敵情,他們開了槍。停在路邊的中國軍隊指揮車的玻璃立即粉碎,正在裏面睡覺的司機縱身飛撲到山溝里。師偵察連立即開槍還擊,連同師長鄧岳在內的指揮部人員倉促地本山佔領了陣地。

這時,三五四團指揮所終於在南韓步兵營全部進入了伏擊圈后,下達了開火的命令。在突然而來的密集的子彈中,南韓土兵立即亂成一團。三營八連的迫擊炮手何易清把一發炮彈打到了一輛已經掉頭準備往回跑的卡車上,癱瘓的汽車把逃跑的公路堵塞了。在中國革命軍事博物館裏,何易清使用的這門60毫米的迫擊炮今天仍然陳列着。

對於南韓第六師二團的士兵們來講,這個日子是世界的末日。在中國士兵端着刺刀衝上來的時候,公路上、稻田中、江岸邊,到處可以看見驚慌失措的南韓士兵被追殺。南韓軍沒能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僅僅在20分鐘之內,一個營就完了。

在公路的最南邊負責阻擊南韓軍後續部隊進攻的四連經受着嚴峻的考驗。南韓軍隊的火炮把最前沿的八班陣地打成了一片火海,在擊退敵人的數次進攻后,八班的陣地一度丟失,一個班全部傷亡,而南韓軍付出了70個士兵的生命。

奇怪的是讓三五四團放過去的那個機動營的舉動。在與力量薄弱的一一八師偵察連形成僵持后,他們對身後的劇烈的槍聲似乎並沒有給予重視,也沒有即刻採取回過頭進攻的做法,而如果是這樣的話,三五四團將陷入兩面遭受夾擊的局面。此時的機動營依舊固執地認為他們所遇到的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騷擾,於是隱蔽起來,等待後援的到來一一“以趕走他們的指揮員想像的一小股北韓的阻滯部隊”一一美軍隨軍記者約瑟夫後來寫道。

結果等來的是鄧岳調來的另一個步兵團一一三五三團的圍殲。

隨軍記者約瑟夫繼續寫道:“在幾分鐘之內,該營就傷亡慘重,七百五十人中有三百五十人被擊斃、擊傷或俘虜。”

25日下午15時,三五三團清理戰場,統計的結果是:擊斃敵人325名,俘敵161名,繳獲汽車38輛、火炮12門、各種槍支163支。其中一名美軍顧問被打死,另一名美軍顧問格倫。C.瓊斯中尉負傷后被活捉,他後來死於戰俘營。

幾乎與此同時,第四十軍右翼的先遣團一二零師三六零團也與南韓軍隊打響了。

三六零團在徐銳團長的帶領下,在雲山城北的262.8高地。

間洞南北山、玉女峰一線構築陣地,準備阻擊從雲山城北上的南韓軍隊。他們的任務是要頂住南韓軍隊,掩護第四十軍的展開,同時等待第三十九軍的到達。徐銳是個作戰勇敢的指揮員。在中國解放戰爭三大戰役之一的遼瀋戰役中,就是當時任副團長的徐銳率領一個營,深入敵後,襲擊了國民黨廖耀湘兵團的司令部,這個情節被日後描寫遼瀋戰役的眾多作品多次記述。

其時,守衛三六零團前沿陣地間洞南山的是一營三連。陣地前僅隔着一條河就是雲山城。

天還沒亮,汽車燈光就把天際照得雪亮。南韓第一師的北進部隊在凌晨時分進入雲山城。陣地前一營三連的士兵們連城裏敵人在開早飯都看得清清楚楚。7時,南韓軍隊由尖兵為先導,緊接着是坦克和自走炮的車隊,浩蕩開出了雲山城。

徐銳命令把尖兵放過去,然後對準大部隊突然開火了。三六零團的團屬炮兵也向南韓軍的坦克開始射擊。南韓坦克的隊形立即混亂地向後轉向,而南韓的尖兵大部分就地死傷。徐銳命令把俘虜到的南韓士兵立即送到他這裏來,他迫切地想知道敵人的番號和實力。然而美軍的飛機像大鳥一樣從空中突然飛來了,中國士兵以及他們所押送的南韓俘虜瞬間被炸得血肉橫飛。

與三五四團的伏擊戰不同的是,三六零團進行的是一場艱苦的阻擊戰。南韓第一師在猛烈的炮火、大量的坦克和美軍戰鬥機的支援下,開始強攻中國軍隊的阻擊陣地,其重點是位於三六零團前沿的一營三連所堅守的間洞南山。

間洞南山是橫在雲山至熙川、雲山至溫井兩條公路交會處的一座100多米高的山崗,因為這個高地扼守着南韓軍隊的必經之路,因此成為戰場雙方攻守的焦點。在長滿密集馬尾松的山崗上,一個連的中國士兵頑強防守,打退了南韓軍的數次進攻,其頑強程度令南韓軍隊的指揮官感到奇怪,因為他們自開始反攻以來,雖然受到過北韓人民軍的阻擊,但還從來沒有遭遇到如此有戰鬥力的阻擊部隊。在進攻失敗后,南韓軍隊集中坦克和火炮開始向間洞南山猛烈轟擊,同時,美軍的20架戰鬥轟炸機也參加了轟炸。中國土兵在美軍飛機的航空炸彈、火箭彈和凝固汽油彈的準確轟炸下,初次遭遇到來自空中力量的猛烈打擊。整個山崗燃起的烈焰像一支巨大的火炬。在這烈焰中,一營三連的中國士兵沒有表現出退縮的跡象,在南韓士兵吶喊着衝到很近的距離時,他們一個又一個地跳出已經被炸平的工事掃射,木桶的手榴彈如大雨般落下。在反覆的攻守中,中國士兵的人員傷亡過半,而更嚴重的是彈藥已經耗盡。

嚴峻的時刻到了。

當20多名南韓士兵終於爬上山崗的一側時,他們看見了一個守在工事裏的衣衫破爛的士兵從工事中站起來,懷裏抱着一根爆破筒,幾乎是面帶着微笑向他們走來。南韓士兵這時還不知道向他們走來的這個年輕的士兵來自中國,士兵的黑眼睛很亮,令他們想到戰爭中那些寧死不屈的人。等這個士兵已經走到了他們跟前的時候,這些南韓士兵才突然明白接下來將要發生的是什麼事了,但是,轉身跑已經根本來不及了,黑眼睛士兵懷中的爆破筒爆炸了。

這位中國第四十軍的士兵名叫石寶山,他也許是在朝鮮戰場上,志願軍中第一位與敵人同歸於盡的士兵。

石寶山的18名戰友看見了這個情景。就在爆破筒爆炸的硝煙還沒有散盡的時候,他們發出了震天的怒吼,再次把南韓蜂擁而上的土兵趕了下去。

三六零團,於血肉的拼殺中在南韓軍隊前進的咽喉要地上死死地阻擊,令急於北進的號稱精銳部隊的南韓第一師三天內沒有從雲山城向北前進一步。他們當時還不知道,就是這三天的受阻,使前面的雲山成為他們魂飛魄散的地獄之地。

也是在這一天,10月25日,中國軍隊與南韓軍隊在西線打響的同時,東線也打響了。

從北韓的地形上看,渡過鴨綠江向長津地區的急促行軍顯然更為艱難,因為那要穿過朝鮮北部著名的蓋馬高原,由於海拔的關係,高原氣溫驟降,10月已經飛雪。從東海岸而來的惟一一條通往中朝邊境的公路境蜒在深山峽谷之中。這條公路經成興、興南,一直是上坡,而翻過一個叫黃草嶺的隘口,就上了蓋馬高原。這條公路是聯合國軍從東海岸向中朝邊境開進的必經之路。為了阻擊聯合國軍在東線的北進,掩護志願軍側翼的安全,保障西線戰役的順利實施,渡過鴨綠江后的第四十二軍的任務很明確,就是要在這條路線上堅決擋住北進的敵人。第四十二軍的指揮官已經預料到戰情的複雜,於是,在大部隊渡江之前就提前派出了由一二四師副師長肖劍飛率領的先遣隊深入戰區探路。先遣隊冒着美軍飛機的轟炸,把東線戰區的重要目標都進行了偵察。

對日,肖劍飛見到了北韓軍隊長津地區守備部隊的司令官金永渙。這個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里當過連長,1949年才回國的軍官會說流利的漢語,在這個艱難的時刻他看見肖劍飛時眼裏全是熱淚。在他的帶領下,肖劍飛見到了北韓軍隊的次帥崔庸健和人民軍部隊裏的幾個蘇聯顧問。此刻,他們最想知道的是志願軍有多少部隊向這個方向開來了,並且有多少飛機和大炮。當得知志願軍只有兩個師(第四十二軍的一二五師配屬第三十八軍在西線作戰),並且沒有飛機,也沒有坦克,全軍加上臨時加強的炮兵,火炮的總數不超過100門時,面色疲憊的崔庸健和蘇聯顧問都感到非常失望。蘇聯顧問提出疑問:“兵器火力與美軍對比懸殊太大,又沒有飛機的支援,憑什麼能抵禦敵人的進攻?”

肖劍飛回答:“只要佔領有利地形,封閉公路,敵人的坦克和機械化部隊就施展不開。志願軍有豐富的作戰經驗和勇敢作戰的精神,一定能戰勝敵人。”

和蘇聯顧問們不一樣的是,金永渙這個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中戰鬥過的軍官,很早就認識第四十二軍的軍長吳瑞林,他深知中國人民解放軍官兵們強烈的自信來源於什麼,所以,他對年輕的中國副師長的樂觀表示出某種程度的相信。

關鍵是,對阻擊戰來講最有利的地點在什麼地方?

研究的結果是:黃草嶺。

黃草嶺位於從咸興延伸而來的公路的最高點。特別是從一個叫做五老里的地方上到黃草嶺的公路,必須經過40公里的峽谷地帶,峽谷兩邊是巨大的山嶺和懸崖峭壁。在這裏,煙台峰。

松茸洞、單勞嶺等制高點互相成為符角之勢,可以從不同角度偏制峽谷,任何從這裏經過的敵人要想通過,必須付出極大的代價。

在聯合國軍指揮官的心中,黃草嶺對他們也同樣的重要:佔領了這個要地,就等於打開了北韓東部的門戶,任何想阻止他們前進的軍隊都會處於無險可守的境地。

雙方都開始向黃草嶺前進,結果是要看誰能提前搶佔。

第四十二軍的部隊渡過鴨綠江后,因為蘇聯決定不出動空軍參戰,於是奉命在江界停留了整整兩天。這兩天的損失對第四十二軍來講幾乎是致命的。此時,其先頭部隊一二四師僅僅離開江界180公里,其先頭團三七零團今天才過別河裏,距黃草嶺至少還有220多公里,因為是徒步開進,最快也得兩天後才能到達黃草嶺。而南韓軍隊的首都師先鋒已經到達成興,美陸戰一師正在元山港等待排雷,不久后就會登陸。從元山到達成興距離是80公里,加上威興到黃草嶺的距離,一共不到120公里。聯合國軍是機械化行軍,如沒有阻擋,僅僅需要三四個小時就能到達。

是時,黃草嶺有少數北韓人民軍守備,已經不是強大攻勢的對手。

肖劍飛淮一的要求是搞到能運送士兵的汽車。金永渙命令,用盡一切辦法在這一地區徵集軍隊和民間的汽車供中國軍隊使用,並決定將從南方撤退到此的人民軍的7輛坦克、12門野炮全部歸中國軍隊指揮。

肖劍飛終於有了18輛汽車,他命令三七零團副團長苑世仁帶領該團二營乘車務必於24日夜搶佔黃草嶺。同時,金永渙給守備在黃草嶺各高地的人民軍下了不準再後退一步的命令。三七零團二營的士兵一律輕裝,連卡車的駕駛室頂上和車門的兩邊均站滿了人。嚴重超載的卡車在彎曲的山間公路上瘋狂地向黃草嶺行駛,到這時,無論乘車的中國士兵和開車的北韓士兵都把性命拋在了腦後。

彭德懷接到第四十二軍軍長發來的電報,高興地稱讚他們的決定“可嘉”。

18輛瘋狂開進的卡車把兩個連的中國士兵於24日夜運送到了黃草嶺。

慶幸的是聯合國軍對中國軍隊的參戰毫無所知。他們慢吞吞地前進着,本是四個小時機械化行軍的路程,他們用了整整三大的時間。

25日拂曉,三七零團二營在黃草嶺地區的有利高地煙台峰、松茸洞、龍水洞一線進入了阻擊陣地。

寒冷的高原上白雪鋪滿山林。氣溫是零下10℃。中國官兵在沒有吃上一口飯、喝上一口熱水的極度疲勞中迅速修築簡易工事,然後等待他們的敵人出現。上級的命令是:據險堅守,與敵決一死戰,把黃草嶺變成鬼門關,除了敵人的遊魂和俘虜外,一個敵人也不準放過。

天亮了。中國士兵們最先看到的是一架奇形怪狀的東西飛來了。這是一架偵察直升機。中國士兵誰也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不少士兵認為這是一個“大飛彈”。直升機在黃草嶺的山谷間長時間地盤旋在中國士兵步槍的射程之內,甚至在二營的前沿陣地降落了。因為擔心暴露,中國士兵沒有用步槍打,等這個怪物又飛起來的時候,士兵們才確定這是架飛機而不是“飛彈”,這時候連隊幹部對他們說:敵人要上來了。

果然,直升機飛走後,美軍戰鬥轟炸機蜂擁而來;同時,從位於五老里的南韓炮兵陣地也飛來了密集的炮彈,敵人的火力準備開始了。

進攻黃草嶺的是南韓軍的首都師。這個師是李承晚的“近衛師”,由兩個步兵團和一個機甲團組成,另外配屬一個美製105毫米榴彈炮兵營,兵力1萬人。他們沿着公路兩側走來了。

與西線南韓第六師的士兵一樣,在中國士兵的眼裏,他們前進時懶散的神態根本不像是在進攻。一個小個子軍官甚至已經走到距離中國士兵埋伏的前哨陣地僅20米的地方,並且招呼他的士兵坐下來吸煙。就在幾乎能聽見中國士兵沉重的呼吸聲的地方,他們吸完煙后又繼續前進,於是一步就越過了中國士兵的前沿警戒線。

中國軍隊三七零團射向南韓首都師的槍聲響了。時間與相隔幾百公里之外的溫井北邊山溝里的中國軍隊三五四團開始向南韓第六師射擊的時間幾乎是發生在同時。

遭到突然襲擊的首都師士兵混亂的程度可想而知。他們滿山遍野地奔逃,屍體立即佈滿了陡坡。

25日這一天,中國軍隊與聯合國軍的戰爭就這樣在朝鮮北部不同的地點同時開始了,並由此演變成長達兩年零九個月的規模巨大的戰爭。

1950年10月萬日這一天,被中國政府正式確定為抗美援朝戰爭紀念日。

25日突然打響的戰鬥令志願軍總部陷入緊張的忙亂之中。

對於彭德懷來講,25日的這些戰鬥並沒有發生在他所期待的時刻。預定的利用戰役的突然性一舉殲滅南韓軍隊兩三個師的作戰企圖,由於遭遇戰過早地暴露出中國軍隊的參戰,就使戰役的發展難以預料了。

這是一場“遭遇和反突擊戰役”。彭德懷這樣給突然打響的戰役定性。

整個中午彭德懷一言不發,連吃飯的時候都在沉思。飯後,總部的高級將領們跟在彭德懷的身後,希望能聽見他對戰局的指導性見解。美軍的飛機在上空盤旋,警衛員催促彭德懷進防空洞。彭德懷發火了:“要去你們去!反正我不去!”

在地圖前沉默很久的彭德懷終於說:“好事多磨,恐怕又要改變計劃嘍!”

第四十軍的一一八師已經把南韓第六師二團三營殲滅了,可是一二零師在雲山方向的阻擊戰鬥仍然在艱苦地進行。

如果再僵持下去,中國軍隊暴露企圖的概率就更大了。除了被阻擊的南韓軍隊在突然被打的情況下失去判斷地到處亂竄外,出乎意料的是,其他各路敵人仍然在分兵北進。其中,英軍第二十七旅已經到達南市,距離中朝邊境僅30公里,美軍第二十四師已經到達大館洞,距離中朝邊境35公里,南韓第六師的七團竟然已經佔領了距離中朝邊境僅僅5公里的楚山,並且開始炮擊中國的領土。

在25日晚彭德懷給毛澤東的電報中,可以看出彭德懷對戰局如此開始的極端不滿意:敢以坦克數輛和汽車十數輛組成一支隊伍,到處亂竄。我企圖一仗聚殲兩三個師甚困難,亦再難保守秘密。故決定以軍和師分途殲滅敵之一個團和兩個團(今晚開始),求得第一戰役中數個戰鬥殲滅敵人一兩個師,停止敵亂竄,穩定人心,是十分必要的。

毛澤東複電:先殲滅敵人幾個團,逐步擴大,殲滅更多敵入,穩定人心,使我軍站穩腳跟,這個方針是正確的。

彭德懷隨後下達了“各部隊追擊敵人”的命令。

也是在25目的這天早晨,在聯合國軍於剛剛佔領不久的北韓首都平壤舉行的閱兵式上,麥克阿瑟命令第一批到達朝鮮的士兵“向前走一步”。他親切地撫摸了向前走出一步的士兵的肩頭,儘管向前走出一步的士兵已經沒有幾個人了。第一批到達朝鮮的史密斯特遣隊的士兵有的已經躺在屍體袋中回美國了,而大部分正躺在日本的醫院裏。然後,美第八集團軍司令沃克將軍回答記者關於戰局的提問,沃克一邊暗示戰爭馬上就要結束了,一邊回答說:“一切進展順利。”

可是,沒有多一會兒,前線就傳來了“遭遇強大抵抗,南韓軍隊傷亡慘重”的報告。尤其令麥克阿瑟和沃克驚訝的是,報告都異口同聲地說:“可能是中國軍隊參戰了。”

證據是,雲山方向,抓獲了一名“既不懂朝語,也不懂日語”的敵對士兵。

這位被聯合國軍方面編號為“戰俘一號”的俘兵是中國廣東省人。

接着,溫井方向報告,又有一名在戰鬥中負傷的士兵被俘。

報告說他是一名“中國人”。

令麥克阿瑟和美軍情報部門不知所措的是,其中的一名中國俘兵說自己部隊的番號是中國第八軍第五團。美軍情報部門就此費了很大的力氣查找中國軍隊的編製序列,最後發現這個口供是子虛烏有,因為中國軍隊的“第八軍”屬於正在中國西北地區作戰的“一野”部隊,而且這個“第八軍”的番號在一年多前的1949年5月已經撤銷了。況且,所謂“第五團”,根據中國軍隊“三三制”的編製方式,應該隸屬“第一軍”,而“絕對”可靠的情報卻說,中國軍隊的第一軍此刻還駐紮在中國的腹地青海省,一兵一卒也沒派到幾千公里以外的朝鮮來。

“是北韓士兵謊稱自己是中國人,或者是零散的中國志願人員。”美軍最初是這樣判斷的,“估計數量不會超過一千人。”因為聯合國軍方面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在這個時期中國軍隊參戰的任何可以解釋的理由。

於是,就在中國軍隊已經正式打響抗美援朝戰爭的時候,美第一軍在“沒有任何抵抗”的情況下進至博川。下午4時,第一軍軍長下達的命令是:向北總追擊。

但是,到了25目的下午,各處的戰報不斷傳來,直到天黑的時候,麥克阿瑟仍無法在混亂的戰報中理出個頭緒來。

無論如何,1950年10月25日發生在朝鮮半島北部的戰鬥,對於聯合國軍來講,是戰爭歷史中一場悲劇的開幕。

美國國防部長馬歇爾事後沉重地說:“我們認為什麼都知道,而實際上什麼也不知道。然而,對方卻一切都知道。於是,戰爭開始了。”

右翼的崩潰

10月26日,對於中國人民志願軍來講,發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災難。

災難是自己造成的:東線的第四十二軍三七零團的一個運輸隊,給其堅守在前沿的二營運送彈藥和乾糧,結果在北韓的大山中迷了路。在尋找二營的陣地時,他們看見一個山溝里有座茅屋,茅屋裏有燈光,於是就在沒有判斷敵我的情況下上前問路。在茅屋中休息的是30多名南韓士兵,而志願軍運輸隊僅10多個人,5支步槍。

在短暫而激烈的交火之後,運輸隊的士兵全部被俘。

發現了中國軍隊的消息使指揮東線作戰的美第十軍軍長阿爾蒙德大吃一驚,他立即把這些中國士兵用飛機送往東京交給麥克阿瑟審問。之後,麥克阿瑟又把中國的士兵送往了美國。

更多的關於中國軍隊參戰的情報彙集起來被送往麥克阿瑟的司令部,情報中包括第八集團軍部隊一個接着一個的報告,說他們不斷證實他們的部隊已經和中國軍隊接觸,其最大的兵力為師級。結論是:“一個新對手已經確鑿無疑地參戰了。”

但是,麥克阿瑟還是不相信。他的情報處長威洛比以其固執的性格和嚴重的判斷失誤在後來的韓戰中備受抨擊。威洛比於27目的補充情報中依舊持以下結論:應該認識到,大部分中國軍隊沒有與一個主要的軍事強國進行實際戰鬥的有效經驗。此外,他們的訓練也像原來的北韓軍隊一樣,由於缺乏統一的裝備和彈藥供應而大受阻礙。

從戰術觀點上看,由於節節勝利的美軍師全部投入戰鬥,因此,進行干預的黃金機會看來早已過去;如果中國採取這一行動,很難設想,會把它推遲到北韓軍隊的殘部氣數已盡的時候。

從純軍事角度上講,威洛比對中國軍隊是否參戰的判斷,是有其道理的。他所看到的關於對被俘的中國負傷士兵的描寫是這樣的:抓到的俘虜似乎是一群缺乏訓練的烏合之眾。所有的人都沒有任何正式的標記,儘管其中幾個人用墨水在他們的軍上衣里寫了他們的姓名和部隊番號。他們的棉服里塞滿了棉花,通常是深黃色,與朝鮮的荒山禿嶺顏色相仿。軍官服裝的不同之處僅僅是在褲線。

上衣左面、領四周圍和袖口有紅飾線。棉軍裝在乾燥天氣中十分暖和,但浸水后卻無法使之乾燥。在棉衣裏面,中國人穿的是夏季軍裝和他們碰巧穿上的任何衣服。布鞋沒有鞋帶,鞋底是橡膠做的。

大部分步兵裝備着日式步槍,顯然是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在滿洲繳獲的。然而迫擊炮和輕機槍卻是美國製造的,是從中國國民黨人那裏繳獲的戰利品。至少百分之七十的俘虜都是來自中國軍隊的一個師,即一二四師,他們都說他們曾經與蔣介石打過仗。由於山地關係,中國軍隊沒有裝備大炮。

顯然,這樣的軍隊敢於和美軍作戰,是不可想像的事情。另外,就是還有一個至今仍令軍事專家們反覆研究的問題:中國軍隊參戰的時機。如果中國真的想幫助北韓統一全朝鮮,那麼,北韓軍隊打到釜山或者美軍剛剛在仁川登陸時,是中國軍隊參戰的最好時機。那時候是南韓軍隊和聯合國軍隊最脆弱的時候,會在中國軍隊的進攻下立即土崩瓦解。如果是這樣,韓戰的歷史將重寫。但是中國軍隊沒有介入。在聯合國軍已經佔據絕對主動地位的今天再投入軍隊,這等於往虎口中送食物,沒有人相信精明的中國領導人會犯這樣的軍事常識上的錯誤。

至於中國領導人為什麼會決定在這個時候參戰,僅僅從軍事上解釋是不夠的,這一點很久以後聯合國軍方面才隱約悟出了一點兒頭緒,而那是兩年以後,戰爭的雙方已坐在板門店的談判桌旁時的事了。

威洛比說,由於地理、歷史和政治上的緣故,戰場上出現少數中國的自願人員不足奇怪,其人數不會超過5000人。

在威洛比下這個結論的時候,已經與南韓軍隊打響了的中國人民志願軍,依照彭德懷的命令,正向依舊北進的聯合國軍隊包圍而來,其兵力總人數已達25萬餘人。

第三十八、第三十九和第四十軍,分別在向熙川、雲山方向前進。27日,南韓第六師主力和第一師,為增援遠離主力的匕團,向溫並方向移動,與志願軍在溫並以東、以南地區形成了對峙局面。由於志願軍第三十八軍距離熙川尚有60公里,彭德懷再次改變攻打熙川的計劃,命令第四十軍圍殲溫井地區的南韓軍隊,誘導熙川、雲山、球場的南韓軍隊增援,然後用第三十九、第三十八軍打援,同時,抽調第四十軍一一八師撤出已經佔領的溫井回頭向北,配合第五十軍一四八師殲滅已經到達中朝邊境的南韓第六師七團。

第四十軍一一九師首先在立石洞殲滅了南韓第六師十九團的一個營。這是一次小規模的殲滅戰,被兵力絕對處於優勢的中國軍隊包圍在一條山溝里的南韓士兵四處突圍,他們在一處只有一個營部阻擊的部位幾乎突圍出去,但即刻突破口又被封堵了。其結果是,南韓軍隊的這個營大部分士兵被打死,230名士兵被俘虜。同時,在龜頭洞方向,一二零師包圍了南韓第八師十團的一、三營和第六師十九團的一個營,在一塊小小的盆地里,經過5個小時的戰鬥,南韓軍隊被打散,除傷亡外,300名士兵被俘。當這些俘虜後來聽到“你們願意上哪兒就上哪兒”時,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他們的上司說過,共軍軍隊是殺害俘虜的。

在另一條山溝里,中國士兵包圍了大約一個連的南韓士兵。一個被俘的南韓營長害怕中國士兵殺他,用自己的懷錶和鈔票向中國士兵行賄,遭到了拒絕。當時的北韓幣一元錢可以買到三隻母雞或者好幾臉盆煮熟的板栗。中國士兵的行為感動了這個南韓軍官,於是由他喊話,80多名藏在山溝里的南韓士兵出來投降了。舉着槍走出來投降的南韓士兵喊着一句話,中國士兵沒有人能聽懂,後來翻譯對士兵們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共產軍萬歲!

這支拒絕賄賂的中國連隊是第四十軍一二零師三五八團五連,就是毛澤東在中國解放戰爭時期曾經嘉獎過的、在盛產蘋果的錦州郊區不吃群眾蘋果的那支部隊。

溫井地區的殲滅戰中國軍隊繳獲甚豐,除700多名俘虜外,還有大量的汽車和火炮。但是,由於志願軍中會開汽車的人不多,繳獲的汽車大多停在路上,它們立即被美軍的飛機炸毀了。

在所有繳獲的物資中,有一輛裝滿電影膠片的汽車,躺在汽車邊的一具屍體的臂章上有這樣的字樣:“政工大韓民國太陽映畫社製造部部長韓昌蒙九月三十日簽發”美國《時代周刊》記者約瑟夫當時這樣報道:“次日清晨,中國人沿公路直搗溫井,驅逐和擊潰了韓國剩餘的守備部隊。當韓國的另一個團趕來救援時,也與為數眾多的中國人相遇,並丟棄了該團所有的車輛和炮兵連。”

溫井的戰鬥正在進行的時候,南韓第六師七團的美軍顧問弗萊明率領一個加強排自古場出發,進入了位於中朝邊境的楚山鎮。他看見一些零散的北韓士兵正通過一座鴨綠江上的小浮橋往中國東北境內撤退。弗萊明命令用機槍向中國境內掃射。弗萊明的心情是激動的,因為他可能是美軍中第一個看見了鴨綠江的人,他甚至走到江面上,在白雪覆蓋的冰面上散了一會兒步,他想要記住這個時刻。最後,他留下一個戰鬥小組,然後回到古場,召開七團的軍官會議,計劃明天全團進入楚山。就在這時,弗萊明接到師指揮所發來的命令七團立即撤退的電報,電報還告訴他,二團已經在溫並被擊潰。這個消息令弗萊明震驚。七團作為南韓第六師的前鋒,在向鴨綠江進軍的行動中可謂出盡風頭,其速度之快得到一片讚揚之聲。弗萊明現在手裏還有一份印有東京報紙大標題的電傳:國軍前鋒已到達鴨綠江,炮兵已向中國境內試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二團被什麼部隊擊潰的?如果這是真的話,那麼七團的後方現在在哪裏?

是不是已經孤立了?弗萊明頓時一身冷汗。但是,七團已經沒有汽油和彈藥了,該怎樣撤退呢?於是,弗萊明的回電是:如果不補充足夠的汽油、食品和彈藥的話,七團就無法運動。

當南韓第六師七團在距離中朝邊境幾公里遠的地方等待空投的時候,中國第四十軍一一八師以其三五三團為前鋒,正向他們急促徒步而來。這個剛剛打完出國第一仗的部隊調頭朝中朝國境線方向突進,在海拔2000多米的山林中開始了極其艱苦的急行軍。他們忍受寒冷、疲勞和飢餓,在超乎體能的前進中吃着積雪,晝夜兼程。就在七團等待空投的兩天中,他們走了近300公里的崎嶇山路,於28日到達龍谷洞以南地區。正是這天中午,七團終於看到了給他們運輸補充物資的4架運輸機,運輸機空投下45桶汽油和200發炮彈以及其他的物資。給車輛加油之後,下午,七團開始撤退,目標也是龍谷洞。

三五三團團長黃德思親自在龍谷洞選擇了一個扼守公路的有利地形,命令部隊構築野戰工事。由於這裏距離中國不遠,北韓的老百姓對志願軍格外熱情,婦女們送來的熱飯讓中國士兵們興奮不已,甚至一支撤退到這裏的北韓炮兵連也用牛把僅有的幾門炮拖來了要求參戰。

29日上午8時,南韓第六師給七團來電:“你團已顯然處於危險狀態,望盡最大努力爭取突圍成功。”

9時,七團的先頭部隊二營進入了三五三團的包圍陣地,在突然而猛烈的射擊下,二營即刻亂了隊形。儘管有四架F-51戰鬥機的支援,但南韓第六師七團面臨的崩潰局面已經不可挽回。12時,南韓第六師師長金鐘五終於發來了一封“令人心碎”的電報:“除能攜帶的作戰裝備外,其餘裝備均予以破壞和燒毀,併到檜水洞集結。”這封電報的實際意思是:不管用什麼方式,逃出來就行。

接近中午,戰場突然寂靜了。寂靜的出現令南韓士兵不安和不解。甚至他們又開始了行軍——繼續向南撤退。但是,天一黑,他們的末日來臨了。下弦月清冷的微光照在殘雪上,突然,滿山遍野響起了中國軍隊的軍號聲。在中國軍隊的進攻下,南韓軍隊幾乎沒有組織起有效的作戰行動,成百上千的南韓士兵在夜色中驚恐地四處逃散。由於這些南韓士兵如此地接近了中國的邊境,因此中國士兵心頭的仇恨格外強烈,他們奮不顧身地在月光下追擊着南韓士兵,吶喊聲響徹山谷。

《韓國戰爭史》是這樣記載這場戰鬥的:一到子夜,中共軍吹喇叭敲鑼打鼓,集中大批兵力進擊第二營和第三營防守的陣地正面,企圖通過強襲突破,進行分割包圍。兩個營的全體官兵決心阻止和消滅該放。但因敵繼續以大兵力實施集中攻擊,經兩小時激戰,我軍陣地有幾處被突破。兩個營不得不撤往豐場方向。中共軍乘勝追擊,二時已逼近豐場。

在豐場,第一營為了儘力掩護前方兩個營後撤,並爭取時間整編,將李大榕上尉指揮的第一連配置在道路右側窪地,將第二連和第三連配置在道路左側兩條核線上,集中所有火力阻敵前進。經約一小時短兵相接,最後因寡不敵眾,第一營被擊潰,車場終於被突破。

悲痛哉!曾在鴨綠江畔洗刷刀槍偽英勇將士們,最終也未能從這狂風惡浪中衝出來!

如上所述,我軍在中共軍採用入海戰術進行作戰的最險惡的情況下,為了消滅敵人,寧死不屈,英勇獻身。在我軍的威力面前,中共軍不顧傷亡,連續蜂擁猛進。隨着時間的推移,戰況對我越來越不利,大部隊的集結行動受到很大限制。值此,第七團團長林富澤上校,為使部隊的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最後戰勝這一危機,斷然下令:“各部隊竭盡全力分頭突圍,到球場洞集結。”

所謂“人海戰術”是南韓軍隊驚慌中的錯覺,從雙方的兵力上看,這場戰鬥基本上是一個團對一個團,而且,中國軍隊由於急促行軍而來,官兵疲勞,並且沒有炮兵的支援,更沒有空中的支援。

據聯合國軍方面的統計,這次戰鬥,南韓第六師七團損失了所有的重裝備,全團3552名官兵中,只有875名逃了回來,而其他一些主要軍官、美軍顧問們和士兵則非戰死即被俘。

弗萊明是這場戰鬥中惟一活下來的美國顧問。他被俘時渾身已有15處中彈。這位1942年從珍珠港入伍,1950年9月19日來到朝鮮的美軍少校,在朝鮮戰場上當了40天的顧問后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已是奄奄一息。這時,那條中朝邊境上冰封的美麗大江的景色在他腦海中已經模糊了,他對中國軍隊的翻譯說,他很想念他在美國的妻子和屬於他的那座有180英畝土地的農場,並且聲明他上過大學,是個文明人。三年後的1953年秋季,他作為交換的戰俘回到了美國。

志願軍第三十八軍出師不利。按照原來的部署,這個軍渡江后在江界集訓三個月,作為志願軍的戰役預備隊,等待改換裝備后再投入作戰。誰知剛一入朝,彭德懷就命令他們立即向熙川方向開進。匆忙前進的部隊在狹窄的公路上與撤退下來的北韓軍隊和政府機關的車輛擠在一起。軍部與各師的聯絡因此中斷。不知道先頭師到底到達了什麼地方,更令軍長梁興初惱火的是,軍司令部的一輛車翻了,包括作戰科長在內的司令部人員死傷嚴重。還沒有見到敵人就出現嚴重的傷亡,這也許不是一個好徵兆。這時,彭德懷打來電報,命令第三十八軍配屬第四十軍一二五師迅速集結於熙川以北,準備殲滅南韓第八師。

軍司令部立即起草了作戰計劃:一一三師擔任主攻,一一二師迂迴熙川以東切斷敵人退路,一一四師為預備隊。可是,一一三師怎麼都聯繫不上。這時,一一二師發來一封令在場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的電報:熙川發現一個美軍黑人團。

這個情報與志願軍司令部戰況通報中的“熙川只有南韓軍隊一個營”相差太遠,中國軍隊此前從沒有與美軍作過戰,這個情報令第三十八軍的指揮員謹慎起來,於是,他們直到29日才對熙川發起進攻,結果除了在熙川外圍俘獲100多名南韓士兵外,攻入的熙川城內空無一人,南韓第八師已經在幾個小時前逃離了。而情況證明熙川根本不存在一個美軍黑人團。

志願軍第三十八軍的貽誤使彭德懷的“首殲熙川之敵”的計劃落空了。

熙川之戰本是第三十八軍這支在中國軍隊中亭有盛譽的部隊在韓戰中的第一仗,戰機的貽誤給這支部隊的歷史留下了說不盡的遺憾。

在中國軍隊的突然打擊下,首當其衝的南韓第六師在最初的三天內,二團、七團、十九團以及南韓第八師的十團,都遭受到致命的損失。

美第八集團軍的右翼,就這樣崩潰了。

而此時,美第八集團軍的左翼依舊在北進。

麥克阿瑟在中國軍隊已經參戰,並且在其右翼已經撕開戰役縫隙的時候,仍然下達了繼續向北進攻的命令,除開對情報的誤判等原因之外,沿着西海岸北進的美第二十四師幾乎沒有受到抵抗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中國軍隊入朝參戰的最初幾天,沿西海岸公路向南的中國軍隊推進的緩慢程度令人吃驚。雖然美第八集團軍的右翼由於南韓第六師的慘重失利而失去了保護,可是沿西海岸長驅直入的美軍居然已經到達了距離中朝邊境的新義州僅80公里的地方。由此,中國軍隊與美軍的實際戰線已經交錯在一起了,志願軍必須在其側后存在着嚴重威脅的情況下作戰了。

美第二十四師是最早進入朝鮮的部隊,已經在北韓人民軍凌厲的攻勢下損失巨大,在補充之後它依舊可以於西海岸走在最前面。其先頭部隊是英軍第二十六旅。30日,英軍第二十六旅佔領定州。這個旅自21日從平壤出發以來,一直擔任着前衛的任務,當它到達定州的時候,旅長考德突然命令部隊停止前進,他要求換班,也就是說,該讓美國人走在前面了,理由是他的士兵在連續不斷的行軍和對付北韓散兵騷擾的九天中,“精神和體力都到達極限了”。

考德提出這個要求后,命令部隊在定州宿營。他對他的下屬軍官們說,等美軍一接班,第二十七旅的任務就算完成了,“沒有人對到鴨綠江邊閑逛感興趣”。

就在這個時候,在帳篷里熟睡的澳洲營營長格林中校被強烈的爆炸聲驚醒了。北韓軍隊的炮兵開始擾亂性射擊,結果有六發炮彈落在了澳洲營的營部。其中一發就在格林中校的帳篷旁邊爆炸了,被炸成重傷的格林被送往安州的美軍醫院,三天後死亡。格林是在朝鮮戰場上除美軍之外第一個死亡的聯合國軍參戰國的軍官。

美第二十四師師長丘奇準將立即命令二十一團越過英軍第二十七旅連夜向北前進。二十一團的美國兵們在很亮的月色下聽見了前面北韓軍隊的坦克向後撤退的轟鳴聲。而他們仍然繼續前進,結果沒走多久,便進入了北韓軍隊佈置下的伏擊圈,雙方的坦克開始了互相射擊,戰鬥持續到天亮,美軍突然發現前面的北韓軍隊消失了。

美第二十四師二十一團一營,是在那個名為史密斯的營長率領下最早踏上朝鮮國土的部隊,也是在烏山一戰最先狼狽逃竄的部隊。在師長丘奇的命令下,這回它又走在了美軍向北進軍的二十一團的最前面。11月1日12時,史密斯到達了距離新義州30公里的停車洞,在他準備到鴨綠江邊看一看的時候,丘奇準將的命令又一次到達,這回的內容是:立即停止前進,就地構築縱深防禦陣地。

在有關韓戰的浩瀚史料中,關於史密斯中校接到這一命令后的表情居然有着詳細的描述:史密斯當時“啞然失笑”。

沒人能準確理解這位美軍中校的笑容,只有他自己才能仔細體味。自從仁川登陸以後,作為軍人,第一個到達鴨綠江的榮譽肯定會抵消在烏山失敗的事實,而目前好不容易“一切順利”,眼看就要以他在鴨綠江邊的照片為標誌結束這場戰爭了,卻讓他“停止前進”,史密斯營長對這個命令有了充滿幽默的反應就不足為奇了。

接到命令的時候,北韓坦克又開始炮擊了,配屬給史密斯的美軍坦克六章的傑克連長親自駕駛一輛坦克率領美軍還擊。

北韓的七輛T-34坦克在300米的距離外齊射,坦克炮彈噴出的橘黃色火球一個個飛向月光下輪廓清晰的美製“潘興式”坦克,於是,在距離中國邊境很近的這個叫做停車洞的地方,韓戰中最大規模的坦克戰開始了。所謂最大規模,實際上僅僅是北韓軍隊的7輛坦克對美軍的10多輛,結果是北韓的5輛坦克被擊毀。可以說,這是史密斯中校,包括美第八集團軍,在整個韓戰中達到的“勝利”的最高峰。

與此同時,佔領龜城的美第二十四師五團,接到從通訊飛機上投下的信筒,裏面的命令是:停止前進,就地待命。在回應了同樣“啞然失笑”的理解后,晚上,五團與史密斯的部隊一起向後轉了。他們不知道,此刻,在他們的身後已經埋伏下着一個巨大的災難,他們緩慢的行軍就要變成瘋狂的奔逃了。

30日,南韓第一師師長白善燁在他設在雲山城內雲山小學的指揮部里感到了一絲不祥。他實際上已經是軍長了,因為任命他為南韓第二軍軍長的命令已於24日下達,但隨後戰局的突變又恢復了他第一師師長的職務。應該說,是中國軍隊的參戰令他在軍長的位置上僅坐了一天。他曾是“滿洲國”軍的一名中尉情報官,在中國的熱河地區跟中國的抗日武裝打過仗,是個“中國通”。他對中國共產黨軍隊的了解是他此刻感到不祥的根本原因。第一師的連續損失和面臨的強勁阻擊,令他本能地感到他遇到的肯定是中國的軍隊。他收到的戰場報告中這樣寫道:“敵人在雲山四周急促地前進,敵人的軍隊在山上移動時,看上去好像整個山都在運動。”29日,白善燁命令第一師向雲山的西北方向進攻,結果除了傷亡外沒有任何進展。來自戰場的報告說:“敵人通過巧妙偽裝的深塹進行極其頑強的抵抗,十五團和十二團主攻的高地一夜之間變成了蜂窩一般的要塞,儘管道到反覆的炮擊和轟炸,敵人仍然毫無畏懼,南韓軍隊每逼近一步,都有下雨般的手榴彈劈頭蓋腦地拋來。”

頑強的阻擊,巧妙的偽裝,天才的土工作業和大量的手榴彈,不是中國的軍隊還能是什麼人?

白善燁對美第一軍軍長米爾本報告說:“在雲山周圍,全是中國的正規軍。總之,有很多兵力。”

雲山被包圍了。

白善燁盼望的是美軍增援部隊快些趕來。

對於美騎兵第一師的官兵們來講,他們的目標雲山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就在第八集團軍右翼崩潰的跡象越來越明顯的時候,沃克將軍沉不住氣了。隨着時間的推移,奪回溫井的可能性愈加渺茫,而熙川也出現了據說是大量的中國軍隊,雲山更是在數量巨大的敵人的三面包圍之中,儘管南韓第一師多次努力企圖打開局面,但成效不大。在沃克看來,再這樣下去,戰機就會白白地消失,他的第八集團軍將無所作為。於是沃克下了決心,他指示第一軍米爾本軍長,把在平壤執行守備任務的美騎兵第一師調往戰局最撲朔迷離的雲山方向,任務是超越南韓第一師,打開北進的局面。

美騎兵第一師官兵回東京的夢想被這個短短的命令粉碎了。美國兵向北開進的時候,心情極其不佳,“暗雲低垂下遍地岩石的山脈,像可怕的影子一樣浮現在如血的夕陽之中”。

30日,騎兵第一師到達龍山洞,並決定由八團前往雲山,任務是:“超越韓國第一師,向朔州附近突進。”美第八集團軍騎兵處處長在八團出發時提醒了一句:“在雲山附近採取進攻行動的很可能是中國軍隊。”可惜的是,包括八團團長帕爾馬在內的軍官們沒有在意,原因是他們“沒有擺脫一般潮流——中國決不會在這個無可奈何的時候介入戰爭”。

30日下午,八團到達雲山。他們在雲山所看到的景象令他們頓時膽戰心驚,雲山的山嶺上燃燒着熊熊大火,黑色的濃煙這空蔽日。南韓軍方說,是中國軍隊放的火,目的是防空。

中美兩軍歷史上第一次真實的戰鬥,已經不可避免了。

美國軍方對中國軍隊是否會介入韓戰一直有一種難以描述的矛盾心情。美八團的一位參謀人員事後回憶說:“八團有這樣一種傾向,與其說是對這個情報有懷疑,不如說是不願意相信。”

截止到對日,中國第三十八、第四十軍的六個師已經在準備奪取清川江至軍隅里一線地區,第三十九軍已經完成對雲山的包圍。在西海岸集結的第五十、第六十六軍正在等待美第二十四師,兩軍都採用的是其右翼採取守勢、左翼採取攻勢的戰法,從軍事上講,這是“勇者勝”的陣勢,也就是說,誰更早更多地感到後方受到威脅,誰就註定會一敗千里。

由此可以感受到彭德懷在入朝第一天就建議第五十、第六十六軍迅速跟進入朝,用這兩個軍的上10萬兵力沿西海岸穩進的奧妙所在了。

沃克的第八集團軍的後方此時所面臨的災難遠不是一個美軍騎兵師就能夠拯救的。

命令美軍騎兵第一師向北增援,事後成為沃克最後悔的決策之一。

雲山:中美士兵的首次肉搏

1950年11月1日,雲山城的早晨籠罩在濃重的霧氣之中。中國第三十九軍一一六師師長汪洋在前哨觀察所里焦灼萬分,因為在校對好了攻擊前進的地形和炮兵支援步兵的方案之後,濃重的晨霧令他觀察不到雲山城的情況。中國軍隊沒有偵察飛機,前沿的肉眼觀察對指揮員來講至關重要。晨霧一直到將近10時的時候才淡了下去,眼前敵人的一切開始逐漸清晰。

下午時分,汪洋驟然緊張起來,通過觀察發現,雲山東北方向的敵坦克、汽車和步兵開始向後移動,雲山城附近的敵人也開始往來頻繁。同時,右翼前沿的觀察所也報告,他們發現他們正面的敵人背起了背包,乘坐汽車開始向後開動。

汪洋第一個反應就是:雲山的敵人已經察覺三面被圍,要逃跑。

汪洋看看手錶,16時整,距離原定的進攻時間還有三個多小時,如果不立即進攻,戰機就要失去了,這位中國師長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這是韓戰戰局將要發生重要轉折的一天。

聯合國軍的右翼在沒能最後判斷出與他們交戰的軍隊來自何方的情況下已被擊潰,沃克雖然調整了部署,渡過清川江的兵力有所增加,但各部隊仍然處於分散狀態。在一種莫名其妙的僥倖心理的驅使下,麥克阿瑟計劃在感恩節之前結束戰爭。

彭德懷敏銳地感覺到,志願軍剛入朝時的那種部隊調動有些混亂的局面已經結束,各軍目前已經到達指定位置,志願軍可以集中10-12個師共15萬兵力作戰,兵力的優勢迎來了制勝的戰機。彭德懷要給聯合國軍以一次巨大打擊的戰役計劃是:在敵人已經破碎的右翼突破而進,正面進攻配合縱深迂迴,割斷聯合國軍的南北聯繫,將敵人殲滅於清川江以北地區。

30夜,毛澤東為此發來電報:彭鄧並告高:

(一)慶祝你們殲滅偽八師四個營的勝利。

(二)你們三十日九時的部署是很好的。我方對敵人的數量、位置、戰鬥力和士氣等項均已明了,我軍已全部到齊展開,士氣高漲;而敵人對我方情況至今不明了(只模糊地知道我軍有四萬至六萬人)。因此,你們以全部殲滅當面敵人偽一師、偽七師、英二十七旅、美二十四師及美騎一師一部及偽六師、偽八師殘部為目標是完全正確的。只要我三十八軍及四十二軍一個師能確實切斷敵人清川江後路,其他各軍能勇敢穿插至各部分散人的側后實行分割敵人而各個殲滅之,則勝利必能取得。

(三)在大作戰時請注意使用六十六軍,以厚兵力。

毛澤東十月三十日二十時31日上午9時,志願軍總部下達作戰命令:第三十八軍迅速殲滅球場之敵,而後沿清川江左岸向院裏、軍隅里、新安州方向突擊,切斷敵人退路;第一二五師即向德川突擊,並佔領該地阻敵增援;第四十軍迅速突破當面之敵,於1日晚包圍寧邊他第一師並相機殲滅之,得手後向燈山洞突擊,切斷敵人退路,另留一部於上九里地區防雲山之敵逃竄;第三十九軍於1日晚攻開雲山之敵,得手後向龍山裡地區突擊,協同第四十軍圍殲美騎兵第一師;第六十六軍以一部於龜城以西鉗制美第二十四師,軍主力視情況從敵側后突擊,殲滅該敵。

從毛澤東的電報和志願軍總部的命令上看,此戰役決定性的要點是:第三十八軍必須穿插到位。彭德懷和毛澤東對第三十八軍寄予了厚望。現在,第三十八軍已經開始進攻了,並打下了蘇民里,正向球場方向前進。彭德懷特別囑咐雲山正面的第三十九軍,要等第三十八軍接近指定位置之後再開始對雲山的攻擊,而不能在敵人的後路沒有被切斷前就讓機械化很強的敵人跑掉。

可是,在沒有遭到攻擊的時候,雲山之敵就有了逃跑的跡象。第三十九軍軍長吳信泉不得不決定把攻擊的時間提前至17時。

彭德懷同意了。

雲山正面已經蓄勢已久的中國大部隊就要席捲小小的雲山城了,而彭德懷全部殲滅敵人的企圖,就取決於右翼橫向向西穿插的第三十八軍前進的速度和質量了。

事後才知道,一一六師師長汪洋所發現的雲山正面的聯合國軍不是在撤退,而是南韓第一師的部隊正在與美軍騎兵第一師八團進行換防。

換防之後,在中國軍隊發起攻擊的瞬間,美騎兵第一師八團就位於最前沿了,這一點中國第三十九軍的官兵並不知道,攻擊開始以後,他們依然認為對方是南韓第一師的部隊。

心急如火的中國第三十九軍的炮火準備,於11月1日下午16時40分開始了。

五顏六色的信號彈在黃昏的天色中騰空而起,各種火器發出的聲音震蕩着雲山山谷。緊跟在炮火之後,志願軍步兵開始向雲山發起了衝擊。

在肅清雲山外圍的各小高地的戰鬥中,南韓軍隊的防線很快就被突破。美第八騎兵團團長約翰遜上校看見退下來的南韓士兵,後來這樣描述:“他們是泥塑的部隊,完全是一種精神恍館的狀態,對於我的吉普車、對於附近時而發生的槍聲全不在意,全無表情,同我在巴丹見到的投降之前的美國兵一個樣。”

中國軍隊的進攻很快逼近到美軍的面前。根據美軍的戰史記載,中國的炮火十分猛烈,一檢查彈道,發現是二戰中曾在斯大林格勒出現的、讓德軍膽戰心驚的82毫米的蘇制“喀秋莎”火炮。這種武器的出現,意味着進攻的軍隊不是一般的軍隊,美第八騎兵團這時開始認識現實了。中國軍隊幾乎看不出隊形的攻擊人流在各個方向上時隱時現,瞬間便衝到美軍眼前了。三四七團的一個叫張生的中國士兵在部隊受到機槍射手的阻擊停止前進時,繞到這個機槍陣地的後面,他沒有用槍,而是抱住美軍的機槍手一起滾下了山崖——類似的情景在雲山四周山崗上如墨的黑暗中到處發生,雲山外圍的一個個高地隨之被突破,美軍士兵們在他們聽不明白的吶喊聲中不斷地死傷或爭相逃命,美軍的防禦陣地被迅速壓縮。

在肅清雲山外圍的戰鬥中,第三十九軍三四八團二營的官兵創造了一項韓戰中的紀錄。他們沿着三灘川東岸向雲山方向攻擊,在一座公路橋上與美軍士兵進行了白刃戰之後,一班副班長李連華在炮彈爆炸的火光中發現前面不遠處有四個房屋大小的物體。李連華在戰前曾到這裏偵察過,這裏原是一片開闊地。他謹慎地向前摸過去才看清楚,這裏居然有四架飛機!

原來這個開闊地成了美軍的臨時機場!守衛機場的美國士兵立即與中國士兵短兵相接了,在戰鬥中一班傷亡嚴重,僅僅剩下李連華和另外一名戰士。這兩名中國志願軍士兵固執地向飛機接近,在接近的過程中兩個人雖都已負傷但始終沒有倒下,直到把最後一個抵抗的美國人從一架飛機的座艙里拖出來。中國士兵們佔領這個臨時機場后,立即用人力企圖把沉重的飛機推到隱蔽的地方藏起來,但是推不動,於是就用大量的玉米秸把四架飛機掩蓋了起來。

後來得知,這是一架炮兵校射機和三架輕型飛機,是在日本的美軍遠東總部派來的,它們於這天下午從日本東京機場起飛,飛機上乘坐的是前來採訪美軍騎兵第一師的記者。記者們沒有來得及採訪什麼就遇到了戰鬥,緊急起飛沒有成功,原因是飛機被中國士兵包圍了。中國志願軍士兵依靠他們手裏的步槍和刺刀繳獲了四架美軍飛機。這是中國志願軍在韓戰中惟一的一次繳獲了美軍的飛機。

天亮以後,被中國士兵藏在玉米秸下的四架飛機,被八架美軍野馬式戰鬥機發射的火箭擊中燒毀。

半夜時分,中國志願軍的一支分隊到達雲山以南15公里的公路口,截住了一隊從雲山逃出的美軍坦克車隊。在慘烈的混戰中,中國士兵趙順山、於世雄和田有福各自和美軍士兵扭打在一起。“那個美國兵很高,很胖,搞不清他是司機、軍官還是機槍兵”,趙順山回憶道。無法知道第一次和一個外國人進行肉搏的趙順山在殊死的肉搏戰中是什麼感覺,就在臉對臉的瞬間,在火光激烈的抖動中,趙順山看見“他的眼珠是黃綠色的”。扭打中,美國兵掏出了手槍,可趙順山騰不出手來制止,於是他就喊:“於世雄!快幫我把這傢伙的手槍搶過來!”於世雄聽見了,騰出一隻手打掉了那個美國兵的手槍。就在這時,與於世雄抱在一起的那個美國兵掏手槍趁機向於世雄的腹部開了槍。憤怒之極的趙順山發現了美國人身上插着的洋鎬,於是他拔出來,向被自己壓在身下的美國兵的頭上砸下去。在美國兵慘厲的叫聲中,於勝雄身上的那個美國人崩潰了,他愣愣地站起來,雙手抱頭就跑,但是他被受了傷的於世雄緊緊地抱住了腿。趙順山說:“我的動作更快,八寸長的洋鎬已經舉起來,敵人用兩手抱住腦袋也救不了他。我的洋鎬穿過他的手背,整個刨進他的腦袋裏。”

“惡戰結束了,”趙順山回憶道,“於世雄和田有福都躺在工事旁邊,他們已經昏迷了。我跪在於世雄身邊,他的左手還緊緊地握着敵人的手槍,牙齒咬得緊緊的,我擦着他身上的血跡,在他的肚子上找到手槍彈的傷口。我心裏非常難過,他是為了我而受傷的。田有福躺在於世雄旁邊,他的右腿已經斷了,整個褲腿被鮮血染紅,他是在肉搏之前就負傷的,可是當敵人撲上來時,他仍然用僅有的一條腿跳起來抱住敵人,一直拖到我刨死敵人為止。”“這就是我的出國第一仗。這一仗我真正試了試美國人的斤兩,所謂的‘王牌’不過如此,勝利永遠是我們的。”

這時雲山城內已經陷入混亂之中。沖入城內的第三十九軍一一六師三四六團的先頭部隊四連到達了公路大橋,守橋的是美騎兵第一師八團三營M連。“一個連的士兵縱隊沿着通往龍山洞的幹道嚴肅而整齊地接近南橋面。警戒該橋的美軍士兵可能認為他們是南韓軍隊,沒有查問就讓其通過了,因為他們是堂堂正正、十分肅靜地走過來的。”美軍戰史記述道,“縱隊通過橋以後一直在幹道上北進,不久接近了營部。突然間吹起了軍號,開始一齊向營部襲擊。”四連的軍事行動如同是在舞台上演出,除了膽大包天之外,中國士兵的機智在此表現得淋漓盡致。

據中國第三十九軍史料記載,中國士兵通過橋樑的時候甚至“還和美軍握了一下手”。美軍八團三營營部立即混亂起來,中國士兵成扇面隊形展開,營部周圍一片白刃戰的格鬥聲。

對此一戰,美軍戰史詳細描繪道:中國人胡亂開火,不斷向車裏扔手榴彈、炸藥包,車被打着了。可指揮所周圍的有些分隊還在狐洞或隱蔽工事中呼呼大睡,顯然他們在等待撤退的命令。其中一個士兵以後回憶說,醒來時仗早已打響了……有人叫醒我后問我聽沒聽見一群馬在奔騰嘶鳴……片刻間我們的駐地被打得千瘡百孔……當我聽到遠方的軍號聲和馬蹄聲,我以為我還在夢鄉,敵人彷彿騰雲駕霧般從天而降,人影模糊不清,他們見人就開槍,甚至用刺刀捅。

志願軍的手榴彈把美軍營長羅伯特。奧蒙德少校炸成重傷,他和一個叫做麥卡比的上尉逃出營部,麥卡比的鋼盔立即被打飛,肩腫骨鑽進了一顆子彈。由於失血過多,他躺在路邊不能動了。這個時候,令這個美軍上尉奇怪和幸運的事情發生了:幾個中國士兵用刺刀指着他,但卻沒有刺他,甚至沒有激他的槍,只是互相說著什麼。麥卡比用手指了指南邊,中國士兵掉頭就走了。麥卡比活了下來。他至今仍驚奇自己到底是怎樣活下來的,他認為那幾個圍着他的中國士兵互相說的話是在商量什麼,而商量的結果是他不怎麼像敵人。天亮以後來的“蚊式”飛機和轟炸機,在雲山公路大橋這個被中國軍隊佔領的交通要道上進行了轟炸,美騎兵第一師八團三營這才有機會清點人數,但死亡的人數已經無法點清,光是在由三輛坦克構成的小小環形陣地里就躺着170名傷員。

志願軍沖入雲山街頭的一個先頭班只剩下四個人還沒有負傷,他們兩人一組,沿着街道搜索,但是被一輛美軍坦克封鎖住了前進的道路。坦克上的重機槍火力使後續的中國部隊受到傷亡,先頭班班長趙子林火了。他爬到一間小商店旁邊,從與美軍坦克對射的友鄰部隊那裏弄到一根爆破筒,趙子林接着爆破筒向那輛坦克爬去。美軍坦克掩護着幾輛載滿美軍士兵的卡車,瘋狂地向接近的中國土兵射擊,為了掩護趙子林,中國士兵拚死與美軍糾纏,趙子林終於接近坦克了。坦克的聲音很大,震得街道的地面劇烈地顫抖。趙子林突然在坦克的正面站了起來,一直到坦克升到他眼前的時候,他拉開了爆破筒的導火線。他沒有來得及隱蔽,巨大的爆炸聲驚天動地,趙子林最後用力地睜開了眼睛,中國土兵正穿過黑色的硝煙向美軍士兵衝去。

雲山城的美軍開始向南逃跑,但是他們的後路已經被截斷了。中國第三十九軍一一五師三四五團的士兵已經搶佔了一個叫諸仁橋的公路路口。這場戰鬥結束時,幾十個美軍士兵在猛烈的攻擊下舉着白旗投降了,他們對翻譯說,他們的軍官說過,投降有四個條件:一是沒有子彈了,二是沒有乾糧了,三是聯絡中斷了,四是突圍不了了。他們符合投降的所有條件。

被壓縮在雲山南面狹窄開闊地的美騎兵第一師八團四面受敵的命運來臨了。

11月2日拂曉,美第八集團軍命令全線撤退。西海岸的美第二十四師接到的命令只有一句話:撤退至清川江一線。這個師的美軍官兵們此刻充滿着不安的情緒,是蘇聯軍隊參戰了?

還是中國軍隊把後路切斷了?或者是北韓徹底投降使戰爭結束了?美國兵們在悲喜交織的謠傳中忐忑不安。美軍戰史中稱:“官兵們抱着失望和被狐狸迷住了一般的情緒,開始了後退。”

電報、電話、偵察機的報告雪片一樣地向美第八集團軍司令部飛來。在大量片斷的、悲觀的情報中,也還混雜着持樂觀看法的報告,它們給沃克的參謀們造成了判斷上的災難。美軍戰史在描述當時的氣氛時寫道:“這是終日歇斯底里、狂熱工作而效果最差的一天,也是發生了若干錯誤的一天……一個接一個的朝令夕改的命令,流水般地不停地發出……”

這時,美騎兵第一師五團從剛;;方向急促增援而來,但是當他們行至雲山以南龍城洞至龍頭洞之間的公路附近時,受到中國軍隊的頑強阻擊。阻擊的部隊是中國第三十九軍一一五師三四三團。美軍動用坦克和重炮向中國阻擊陣地猛烈轟擊,美國空軍的飛機在阻擊陣地上灑下傾盆大雨一樣的汽油,然後發射出他們的燃燒彈,中國阻擊碎地頓時成為一片火海。阻擊異常艱苦。在三四三團三連的陣地上,天上是美軍幾十架戰鬥機在掃射轟炸,地面上是一波又一波的坦克配屬步兵的衝擊,陣地上原來茂密的樹林已經變成了一片焦土,全連160人,打到最後只剩下幾十人。在殘酷的戰鬥中,一位副營長當美軍坦克的履帶聲在火海中再次響起來的時候,他逃跑了。但是,這個營所有的士兵依然在暴烈的槍炮聲中堅守陣地。在美軍士兵距離阻擊碎地前沿僅僅還有20米的時候,大火中的中國士兵又一次站了起來。美軍遭到了中國軍隊誓死的猛烈反擊。在反擊中,被烈火燒爛了軍裝的中國士兵還抓到了40多名美軍俘虜。

美軍不明白中國人為什麼燒不死,其實中國人的辦法很簡單,就是在阻擊陣地上組織土兵挖防火溝,農民出身的中國士兵對挖溝的工作不陌生,他們在彈片飛舞之中不停頓地挖溝,把烈火和阻擊士兵藏身的工事隔離開來。甚至當戰鬥將要結束的時候,三四三團的團長走上陣地,他看見他的士兵們依舊在瘋狂地挖溝!

公路大橋橋頭工事裏的美軍始終在瘋狂地射擊,突然,他們看見一個中國士兵向他們走過來。士兵李富貴把自己身上準備買一支鋼筆的100萬元東北幣掏出來交給他的班長,表示不炸掉這個工事他就不回來。他赤腳跳下已經結冰的小河,在河中央他的左肩中彈,疼痛令他流出了眼淚,但他沒有停下來,他一直走到美軍的工事前,把五顆捆在一起的手榴彈塞進美軍的工事裏。手榴彈爆炸了,一個班的美軍士兵的軀體連同工事的水泥鋼筋一起飛揚起來。血人般的李富貴站在小河中笑了,他剛要抬腿跟隨自己的部隊追擊,卻一頭栽倒在水裏,原來他赤着的腳已經和河水凍在一起了。

更令美軍瞠目結舌的是,面對重達55噸的坦克,中國士兵競毫無懼色。第三十九軍中一個叫王有的中國士兵,在激戰中爬上了正在瘋狂射擊的美軍坦克,高舉手榴彈尋找可以投進去的縫隙,距離坦克不遠有五名美國兵,眼看着這個場面他們一槍不發地驚呆了,等王有把這輛坦克炸毀之後向他們衝過來的時候,他們向這位中國士兵舉起了雙手。

夜晚來臨了,作為預備隊的美騎兵第一師七團派出一個營再次增援,企圖解救出正在被中國軍隊逐漸吃掉的騎兵第一師八團。這個營的一個上尉排長,後來成為駐日美軍陸軍司令部情報與作戰處長的麥克霍恩回憶說:“看到若無其事走過來的部隊認為是韓國軍隊。可是樣子又不像。因而連長就問營長:‘有南下的韓國軍隊嗎?’回答說:‘不知道。’又問:‘那麼可以射擊嗎?’回答說:‘再等等。’當察覺的時候,已經被包圍了。”美軍的慣例是不在夜間進攻,但是這個夜晚對這個營的美國兵來講,比進攻還可怕。美軍戰史描繪說:“整整一夜,高地的四周響起的軍號、喇叭、哨子聲此起彼伏,中國的少數偵察兵在這個營的四周轉來轉去,在不合時宜的時間,吹奏不合時宜的樂器。第一次與中國軍隊對陣的官兵,在不了解實情的狀態下,整夜不得安寧,被弄得神經過敏。這是一種原始的、但卻是極有效的神經戰。因此,美軍給這個高地取名為‘喇叭高地’。”

在第三十九軍圍攻雲山的時候,第四十軍也開始了對寧邊的攻擊,其一一九師為左路,一二零師為右路,一一八師隨後跟進。部隊於五倉洞附近受到猛烈的炮火攔截。其一二零師三五八團八連與一一九師的兩個連迅速深入敵後,順着敵人炮彈出膛的聲音尋找了五公里后發現了美軍的炮兵陣地,他們立即展開攻擊並使之癱瘓,俘虜了30多名美軍士兵。這是第四十軍的中國士兵第一次看見美國人,“個子高高的,皮膚白白的”,中國士兵驚奇地這麼形容他們。

一一九師於曲波院遭遇正在向雲山增援的南韓第八師的兩個團,一一九師立即將其包圍。南韓第八師根本沒有接到會在這裏遇到敵情的情報,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中國軍隊的突然攻擊擊潰。中國士兵俘虜了太多的南韓士兵,其中六連一個連就抓了200多人。沒有東西給這些俘虜吃,於是南韓俘虜就把老百姓的白菜拔光了,還把老百姓掛在屋檐下的玉米生吃了,這在中國士兵眼裏是“嚴重地違反群眾紀律”的事件,於是在繳了槍支后,他們把俘虜放了。俘虜中有幾名是美軍騎兵第一師的人,中國士兵們看着他們奇怪地說:“這些騎兵怎麼沒有馬?”

第四十軍繼續向寧邊前進的時候,其一二零師三五八團三營九連走在最前面。在坪洞地區的路邊,他們遇到了一道蛇腹形鐵絲網,上面掛滿了茶杯大小的鈴襠。在他們想走近看明白的時候,猛烈的射擊向他們襲來,連隊傷亡巨大。

九連遇到的是從泰川撤退下來的美第二十四師。

中國第四十軍是最早在朝鮮戰場上打響的部隊,有趣的是他們的對手也是美軍最先在朝鮮戰場參戰的部隊。連續十天不間斷的戰鬥令第四十軍的士兵已經飢餓不堪,雖然他們付出了極大的犧牲,但始終沒有衝破美軍的阻擊,從而失去了包圍寧邊和切斷雲山之敵退路的機會,最終使彭德懷的作戰計劃部分地落空了。

在反覆與美軍爭奪陣地的戰鬥中,第四十軍無意間為中國軍隊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那就是中國士兵在戰鬥中繳獲了兩件他們從沒有見過的東西:一件是炮身又長又黑,炮尾呈喇叭狀,炮彈上有許多洞的無後坐力炮;另一件是炮身短粗,像只大蘿蔔似的火箭筒。這兩件東西從團交到師,從師交到軍,從軍交到志願軍總部,誰也沒見過,後來被送到中國境內四川省綿陽的一個軍工研究所,很快,這兩種武器被仿造出來,迅速裝備了中國軍隊。

此次多條戰線上的作戰,最讓彭德懷不滿的是第三十八軍的表現。10月引日,第三十八軍攻佔了新興里、蘇民里地區,他們於第三十九軍在雲山打響的那天才開始向球場方向前進。

正如毛澤東在電報中所強調的那樣,第三十八軍的進攻路線是從側面插入美第八集團軍右翼的身後,只要進至軍隅里、新安州。價川,就可以形成對清川江以北敵人的巨大的包圍圈。但是,由於在穿插的路上不熟悉道路情況,同時又過於留戀小型的戰鬥,所以直到11月2日第三十八軍才趕到院裏地區,而這時,美第八集團軍已經意識到側翼的威脅,開始全線撤退了,並與南韓軍第一師在寧邊東北地區,美第二師在軍隅里、價川地區掩護撤退。第三十八軍終於沒有達成預期包圍敵人的目的。

當彭德懷得知第三十八軍沒按時到達指定位置斷敵退路時,他只有助然大怒。

雲山之戰,是中國人民志願軍首次以劣勢裝備嚴重打擊了美軍的成功戰例。這次戰鬥共殲滅具備現代化裝備的美騎兵第一師八團的大部分、南韓軍第一師十二團一部,殲滅敵軍共2046名,其中美軍1840名,繳獲飛機4架,擊落敵機回架,擊毀和繳獲坦克28輛,繳獲汽車116輛、各種炮190門以及大量的槍支彈藥。

雲山之戰在韓戰結束之後作為模範戰例,被日本陸軍自衛隊幹部學校收入《作戰理論入門》一書。該書說:“對中國軍隊來說,雲山戰役是與美軍的初次交戰,儘管對美軍的戰術特點和作戰能力並不十分了解,還是取得了圓滿的成功,其主要原因是他們忠實地執行了毛澤東的十大軍事原則,對孤立分散的美軍集中了絕對優勢的兵力進行包圍,並積極勇敢地實施了夜間白刃戰。”

中國士兵在雲山戰役中被俘虜的美軍士兵的背囊里,發現他們幾乎人人都有幾隻朝鮮銅碗。後來才明白這是因為美軍士兵聽說,東方人使用的碗都是用黃金製作的,所以他們一邊打仗一邊收集着朝鮮銅碗。從這件事上就不難看出,美國人對東方民族的認識是何等幼稚。因此,北韓一個名叫雲山的小城,想必是在中國士兵吹響的喇叭聲中倖存下來的、如果今天還在世已是白髮蒼蒼的那些美國人永遠不會忘記的地方。

天黑了,我們還在煙台峰上!

10月31日,負責朝鮮戰場東線作戰指揮的美第十軍軍長阿爾蒙德將軍親臨位於咸興的南韓第一軍團指揮部,聽取南韓第一軍團軍團長金白一少將關於在部隊前進的路上可能有中國軍隊存在的情報分析報告。報告說,可能存在的中國軍隊是第四十二軍的一二四師,他們一周前從滿浦鎮附近渡過鴨綠江,從那兒開始徒步的夜間行進,迫擊炮和彈藥由騾馬馱運。這個中國師的多數人都曾是原駐北平的蔣介石的國軍,直到一年多前,他們全師才向共產黨投降並立即被編入紅色部隊。

為實行向朝鮮東北部荒涼山嶺北進的目標,阿爾蒙德將軍部署的計劃大致是這樣的:南韓第一軍團沿東海岸公路向東北方向的邊界推進;美軍第七步兵師在其西南,順着利原向北的公路到達中朝邊境的惠山鎮;在美軍第七師的西南,是美軍第一陸戰師,它由咸興向長津水庫方向前進;而後到達的美軍第三師負責其後方的安全。

“我們這個軍零散地分佈在這一帶相互隔絕的地形上。”連阿爾蒙德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十分糟糕。

當西線不斷傳來令人沮喪的消息的時候,阿爾蒙德將軍接到前方的戰報是:南韓第一軍三師的先頭部隊二十六團,在向水洞發動進攻的時候,代價昂貴,傷亡慘重。阻擊他們的就是中國第四十二軍一二四師的三七零團。

美第十軍由於元山港海域的掃雷和所屬部隊指揮官的謹慎,造成其推進速度極其緩慢,這就使彭德懷在西線戰場打響之後消除了對東線的擔心。

中國第四十二軍一二四師和一二六師經過艱難的山地行軍之後,於10月27日全部到達指定的防禦地區。軍指揮部的部署是:一二四師三七零團和三七一團三營佔領倉里、1115高地。

796.5高地、草芳嶺一線阻擊陣地;三七二團和三七一團一、二營位於下馬岱里、雷洞裏為預備隊,師部位於富盛里;一二六師以三七六團佔領赴戰嶺、高大山一線阻擊陣地,師主力集結於葛田裏一線為軍的預備隊。其軍部位於舊鎮。

就在一二四師全部到達指定陣地的這一天,南韓第三師受命接替已經在黃草嶺受到打擊的首都師,於早上8時開始北進。下午,第四十二軍一二四師三七零團接到敵情報告:敵人正向水洞方向移動,目標是796.5高地。於是命令其四連立即前往阻擊。

這時,四連連長帶着一個排去尋找北韓部隊去了,四連實際上只剩下了兩個排的兵力。政治指導員李兆勤正在思索怎樣執行這個任務的時候,山下傳來士兵們激烈的喊殺聲。通信員跑來報告:敵人的先頭排已經到達山腳下了。

夜幕降臨,四連的士兵在寒冷的工事中沒有睡意。午夜時分,他們聽見山下傳來腳踩落葉的腳步聲。不一會兒,鋼盔和刺刀的閃光在月色下出現了。位於前沿的五班在敵人距離他們僅有10米的時候突然扔出了手榴彈,機槍射手朱丕克躍出工事,端着機槍向敵人掃射,南韓士兵在突然的打擊下丟下了幾具屍體后立即向山下跑去,眨眼之間消失在月色之中。四連的士兵把他們遺棄的美製自動步槍搶了回來,對這種先進的武器感到新奇不已。當一位軍官提醒勇敢的機槍手朱丕克,說他剛才打出的子彈太多,應注意節省時,士兵們數了數,在南韓士兵的屍體上撿回來的子彈比朱丕克打出去的還多,於是軍官看着自己的士兵笑了。

後半夜,南韓軍隊又問陣地進行了幾次偷襲,均未成功。

四連所經歷的是後來黃草嶺地區極其殘酷的阻擊戰的樂觀的開始。

在以後的三天裏,三七零團在南韓第三師二十六團的反覆攻擊下,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美軍的飛機像蒼蠅一樣在中國士兵的頭上掃射轟炸,中國士兵可以看得見飛機上白星的標誌,甚至可以看見座艙內美軍飛行員的面孔。中國軍隊的阻擊陣地上沒有任何防空設施,巨大的爆炸聲整日連續不斷,灼熱的彈片在令人窒息的煙塵中發出尖厲的哨聲。支援南韓軍隊進攻的,還有數量巨大的炮群,它們在這個小小的高地上傾瀉下密集斷炮彈,高地上裸露的岩石在炮彈的爆炸中破碎,岩石的碎片與彈片一樣鋒利。美軍飛機還投下了凝固汽油彈,大火中中國士兵或在地上滾動或揮舞着樹枝互相扑打以熄滅棉衣上的火焰。南一朝鮮軍隊的進攻規模從一個連逐步增加到兩個營,四連的陣觀前擠滿了進攻的敵人,中國士兵可以看見身穿皮夾克的美軍顧問們混雜在南韓士兵中間。

中國士兵的傷亡是嚴重的,但是更為嚴重的是他們必須的生理需要。天黑下來以後,敵人的進攻停止了,但被照明彈照得白晝一樣的漫長夜晚令中國士兵感到更加難熬。從團部到各個阻擊高地所有的通路均被密集的炮火嚴密地封鎖,任何企圖向阻擊陣地上運送物資的企圖都沒有成功。士兵們還是在進入陣地的那天吃過一頓高粱米飯,至今沒有一粒糧食被運到陣地上來。陣地上沒有水,有人開始喝尿。毛澤東曾經提出過三個問題讓志願軍的幹部們討論:能不能打?能不能守?有沒有東西吃?至少在黃草嶺阻擊陣地b,志願軍打了,也守了,但吃的東西卻沒有了——不要說四連這樣的前沿陣地,全師的糧食也僅僅剩下三天的儲備了。飢餓之外,就是寒冷。這裏的氣溫在夜間已經降至零下,中國士兵們在山野露宿,棉衣早已破爛,手腳開始出現凍傷。野外的寒風中,有士兵在哭泣,原來是他手中的鎬根本挖不動堅硬的岩石,整整挖了一夜,手掌被震裂,士兵為已經被炸平的掩體沒有了修復的希望而哭了。中國指揮官們焦急萬分,但漫長而脆弱的補給線上還是沒有好消息。於是他們做出了一個令這場戰爭顯得格外悲壯的決定:軍指揮機關人員每人每天只供給4兩糧食,二線部隊每人每天6兩,一線官兵每人每天8兩——至於能否把糧食送上陣地是另外一回事。關於修築工事的工具,發動軍的後勤人員到北韓廢舊的礦區中去尋找。關於彈藥缺乏問題,規定“三不打”:看不見不打;瞄不準不打;距離遠不打。解決防寒問題的辦法除了“把被子撕下~頭包住容易凍傷的手腳”之外,還有一條是:建議互相擁抱。

29日凌晨,四連士兵們得到炊事班冒着炮火送上來的一草袋土豆和半袋蘿蔔。連長李兆勤命令幹部們不準留下一個土豆、一個蘿蔔,全部分給士兵,於是每個士兵分到兩個土豆和半個蘿蔔——正在吃,進攻又開始了。

這是戰鬥最為殘酷的一天。天上美軍的飛機格外地多,地面上進攻的南韓士兵也格外地瘋狂。陣地上沒有可以燃燒的東西了,最後,是讓凝固汽油浸透了的泥土在燃燒。衣衫襤褸的中國士兵被炮彈炸起的泥土埋起來,又被同伴兒再挖出來。所有的被子全部讓衛生員撕成了止血的繃帶。在紛飛的彈雨中,在敵我雙方的屍體中,中國士兵尋找着可再供作戰之需的彈藥。

南韓第三師二十六團幾乎把所有的兵力全部使用上了,沿着公路同時進攻數個高地,一支部隊居然插到了四連的後面。中國土兵在前後受敵的情況下開始使用石頭這個最原始的武器戰鬥,巨大的石塊從南韓士兵頭頂上飛過,被石頭砸傷的士兵的大聲呻吟令企圖進攻的士兵毛骨悚然。在傷亡幾乎到達極限的時候,四連把一個班的預備隊投入了,這是最後的一拼。

下午17時,四連堅持到了上級要求他們堅守陣地的最後時間。

四連以殺傷敵250名、堅守陣地三晝兩夜的戰果,贏得了志願軍總部授予的“黃草嶺英雄連”的稱號。寫有這個稱號的一面旗幟至今依舊懸挂在中國軍隊一個連隊的榮譽室里,他們無論在外出參加演習或是在自然災害發生前去解救百姓的時候,都高舉着這面旗幟——儘管看見這面旗幟的很多人並不知道黃草嶺這座山在什麼地方以及那裏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但是一定知道,高舉這面旗幟的士兵的前輩們肯定用生命書寫過一段驚人的往事。

美陸戰一師師長奧利弗。史密斯是個性格憂鬱和多疑謹慎的軍官,他的這個性格使整個陸戰一師在朝鮮戰場上得以逃過滅頂之災。當阿爾蒙德將軍10月30日親自飛到元山來向陸戰一師下達北進的任務時,史密斯看着眉飛色舞的阿爾蒙德心存劇烈的抵觸情緒。阿爾蒙德將軍一邊站在地圖前做着手勢,一邊不斷地玩弄着他的那根手杖,他在向陸戰一師的軍官們講解該師向長津水庫前進的路線時,“好像是籌劃一次怡然自得的周末散步”。陸戰一師將沿着水庫的西面向北推進,直搗中朝邊境上的鴨綠江。“等你們把這一帶掃蕩完畢,韓國軍隊就會接替你們,然後我們就把美軍撤出朝鮮。”阿爾蒙德將軍最後說。

陸戰一師所有的軍官都保持着沉默,這一點令美第十軍軍長阿爾蒙德感到一絲不快。

陸戰一師的軍官們知道,南韓的一個師剛剛在他們將要到達的地方受到中國軍隊的重創,雖然中國軍隊已從幾個阻擊陣地上撤退了,但是軍事常識告訴他們,這些中國軍隊肯定又在其他的地方佈置了陪講。儘管情報部門反覆說,中國軍隊僅僅是為了保護水庫附近的幾個向中國東北地區供應電力的發電廠而戰,但是沒有人會相信這些鬼話——西線雲山附近的中國軍隊又是為了保護什麼而戰的呢?況且經過地形偵察,阿爾蒙德要陸戰一師8000官兵去的那個地方簡直就是個迷宮。從港口興南到陸戰一師的目的地下碣隅里的100多公里的路,實際上是一條碎石小徑,無數的急轉彎和陡峭的盤山路不斷升高,直至進入連綿不絕的荒嶺之中。其中最陡峭的就是黃草嶺地區。這個地段一邊是萬丈懸崖,一邊是高聳入雲的峭壁,坡度陡得連吉普車都開不上去。這種地形簡直就是為阻擊而設計的,陸戰一師一旦進人,隨時可能遭遇大禍。再說,本應該是步兵的活兒,讓精銳的陸戰師來干,陸戰一師的兩棲作戰傳統將被玷污。

陸戰一師的作戰處長看了地圖后不寒而慄,他認為麥克阿瑟簡直是糊塗透頂。東線的陸戰一師和第七師距離西線的第八集團軍太遠了。但是,在這個作戰處長看來,阿爾蒙德的態度“咄咄逼人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他把當前的形勢描繪成一個勢不可擋的勝利,他已經穩操勝券”。

在沒有側翼保護的情況下深入山區,這在軍事上愚蠢之極,這是師長史密斯的觀點。當這位師長提出在下碣隅里修建一個簡易機場,以便在戰鬥中運送補給和撤出傷員時,阿爾蒙德將軍瞪大眼睛問:“怎麼會有傷亡?”

“他甚至不承認會有傷亡!這就是你面臨的局面!”史密斯後來回憶說,“我們還是修築了一個簡易機場,從那裏我們撤出了四千五百名傷亡人員。”

陸戰一師七團團長霍默。利茲伯格上校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團作為師的先頭部隊面臨的將是什麼。在出發的晚上,他對他的軍官們說:“夥計們,我可以預料肯定會遇到中國軍隊。我們很快就要參加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序幕戰了。”

陸戰一師七團是從美國本上來的,因此比陸戰師其他團晚一個星期到達朝鮮,但是該團很快就追上了主力部隊,在仁川登陸后,通過漢城時由於進展神速,這個團被美軍稱之為“飛毛腿利茲伯格”。

但是,在向長津水庫急行前進的路上,“飛毛腿利茲伯格”走得緩慢而小心。其一營作為先頭部隊沿道路穿山谷,而二營則以利茲伯格稱為“行進中的環形保護”的方式沿兩側的山脊前進,三營殿後。在向水洞方向前進的過程中,他們遇到被打散的南韓軍隊,知道了前面就有中國軍隊,於是招來美軍的支援飛機,用500磅炸彈和20毫米火箭彈猛烈轟擊了中國軍隊的阻擊陣地。11月1日晚,在距離水洞不遠的地方,陸戰一師七團開始挖掘戰壕,以度過黑夜。

黑夜是中國人的。

午夜沒過多久,美軍陸戰一師七團便遭到了中國軍隊的攻擊。

美軍戰史記載道:火光和軍號聲是從每一條山脊發起這場進攻的信號。當中國人遇到抵抗時,他們用輕機槍和手榴彈兇猛拼殺。當他們在防線的薄弱處發現空隙時,便蜂擁衝下山谷。在夜間的混戰中,中國人好像無處不在。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抗擊過日本人夜間進攻的陸戰隊員們發現,中國人的戰術也極為相似——他們用英語呼喚戰地看護兵,使勁喊“你在哪裏”,或是“我看見你了”。陸戰隊員以緊張的心情默不作聲地迎擊中國人,只有在中國人暴露的時候才開槍。一輛俄制的T-34坦克衝破了一個路障,隆隆震耳地開到第一營的指揮所,不分青紅皂白地向迫擊炮陣地、車輛甚至單兵射擊。陸戰隊一枚火箭擊中了這輛坦克,它的炮塔突然轉過來,只用一發炮彈——這一炮實際是在平射距離打的——便打掉了陸戰隊的火箭發射組。

黎明時,陸戰隊發現他們與中國人都在山谷的谷底。中國軍隊佔領了第一營和第二營之間的公路,陸戰隊各連分散在山嶺上,其中很多連被切斷了互相的聯繫。這時,中國人的另一個團急急趕來助戰。

可想而知,在這天夜晚,陸戰一師七團的美國士兵成了真正的“飛毛腿”,他們四處逃命的速度是驚人的。

利茲伯格命令他的士兵無論如何要堅持到天亮,他相信憑着陸戰部隊的火力,無一亮中國軍隊就完了。但是,天亮后,當美國兵向高地上的中國人撲上去的時候,他們同樣遇到了強有力的回擊。一個叫羅伯特。貝的中尉回憶說:“筆者所目睹的毫無疑問是最為密集的手榴彈火網。”美軍的飛機趕來支援,中國軍隊的陣地上出現嚴重的傷亡,但是美軍的進攻依舊沒有成功。

“一個中國的狙擊手發現了第二營的包紮所,”美軍戰史記載道,“接二連三地打倒了六名陸戰隊員,其中一人是醫生克拉克中尉,他在處置一名傷員時中彈。”

讓陸戰七團的美軍士兵們最感到艱難的攻擊陣地是煙台峰。這個標高890米的高地位於水洞西北,與東北面的727高地相呼應,俯視着公路,是黃草嶺的門戶。中國第四十二軍一二四師三七一團佔領了該高地,並利用這個有利的地形阻擊着聯合國軍。10月30日,南韓軍第三師的二十二團和二十三團開始大兵力地進攻煙台峰,至門月三日,第三師再次加大兵力,並曾經一度佔領主峰,但當晚就在中國軍隊的反擊下丟棄。陸戰一師師長史密斯認為,煙台峰如果拿不下來,就無法奪取整個黃草嶺地區,北進的目標根本無法實現。於是,命令陸戰師七團配屆南韓第三師無論如何也要拔掉可以襲擊公路上任何目標的煙台峰高地。

堅守煙台峰高地的是中國軍隊的另一個四連——第四十二軍一二四師三七一團二營四連。

經過對主峰的反覆爭奪,堅守主峰的一個排的中國土兵只剩下了六個人,美軍已經佔領了主峰的半邊。剛從團里開會回來的連長劉君拔出駁殼槍,對連部的司號員、通信員、理髮員和其他幾個非戰鬥人員說:“跟我上去!”

他們分成兩組向主峰上爬。右路由士兵劉玉龍帶領三個人在火力掩護下,一米一米地接近,他們就要接近主峰時,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響起來,他們踏上了一枚地雷。左路的一組在爆炸的煙霧中迅速前移,他們用手榴彈把美軍的重機槍消滅了。這時,前方突然站起來一排端着刺刀的美軍士兵,他們吼叫着沖了過來,連長劉君意識到,最後的時刻到了。

突然,美國人聽見了一種令他們心驚的聲音,這聲音就在他們跟前,尖厲而響亮。中國軍隊的軍號聲響起來了。美國士兵中流傳着關於“中國喇叭”的許多駭人的傳說,不料想在如此近的距離上不但聽見了,甚至還看見了無數的“中國喇叭”在閃光。

於是,美國人開始向後轉身就跑,武器丟在了地上。

四連連長劉君衝上主峰后,發現主峰上連同他帶上來的人也才只有19名中國士兵,其中4名還是傷員。他把這些士兵集中在方圓不足100平方米的主峰峰頂上,然後,轉達了團會議所傳達的西線部隊將美軍騎兵第一師打得丟盔卸甲的戰況,並再一次說,我們必須堅持到天黑,以等待主力部隊的反擊。

四連的司號員叫張群生,是中國東北青年,家就住在鴨綠江邊。入伍前他在文藝演出隊裏干過,會吹小號。入伍以後,他得到部隊裏最優秀的老號手的指點,不但能吹出傳達各種指令的軍用號譜,而且還能用軍號吹出家鄉的小曲,他成為士兵們特別喜歡的人。由於他作戰勇敢,“點子”又特別多,士兵們乾脆把他的司號員改稱為“司令員”,在四連,提起“小張司令”沒有不知道的。

在等待敵人再次進攻的時候,“小張司令”開始吹奏中國士兵熟悉的《小二黑結婚》。

美軍的進攻再次開始了。

張群生在岩石後向下看,他的身邊是燃燒着的樹榦,他手裏軍號上的紅綢帶還在飄動。美軍士兵的腦袋在一個山窪里冒出來,鋼盔一閃一閃的。直到美軍爬到距峰頂10米的時候,連長劉君才命令射擊。美軍士兵從槍聲中就能判斷出主峰上的中國士兵人不多了,這回他們沒有後退,而是趴在彈坑裏往峰頂上扔手榴彈。機槍手郭忠全被美軍的手榴彈炸傷了,這是郭忠全的第三次負傷,他的一條腿已經斷了。美軍趁機槍停止的時候撲k來,郭忠全抱着機槍一條腿跪起來,機槍的掃射聲再次響了。

在另外一個方向,幾個美軍已經爬上了主峰,連長劉君手持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槍從戰壕中站起來,迎着美軍衝上去。

肉搏戰開始了。劉君與四個美國兵糾纏在一起,在把刺刀刺入一個美軍士兵的脊背的時候,一個美軍的刺刀也正向他刺來。士兵鄭友良用槍托把這個美軍打倒,可美軍越來越多。這時,三班的增援到了,美軍開始混亂,向山下退去。劉君高興地喊:“三班!給你們請功!”話音未落,一顆子彈擊中了他,劉君倒在了司號員張群生的身上。

劉君對張群生說:“山上人太少了,要守住!”

張群生說:“咱和敵人拼了!”

劉君說:“我不行了,你就當正式的司令員吧。”

張群生再一次向山下看去,遠遠地,他看見美軍的幾輛卡車把增援的士兵卸下來,然後裝上美軍的屍體。

張群生清理了陣地上的彈藥,每個人平均可以分到六發子彈和兩顆手榴彈。他爬到通信員鄭兆瑞身邊說:“子彈不夠,就用石頭拼!”他又爬到理髮員陳凱明身邊說:“連長快不行了,給他報仇!”

他幾乎和每個士兵都說了一句話,士兵們說:“小張司令,我們聽你的!”

經過猛烈的炮火轟擊,200多名美軍又衝上來了。主峰上,在零散的槍聲響過之後,石頭雨點般地滾下來了。在重傷中醒來的郭忠全聽見了張群生的喊殺聲,他忙喊:“小張司令!節省點!節省點!”張群生回答道:“我用的是石頭!”在這以後,無論誰再喊什麼,張群生都聽不見了,響徹在煙台峰主峰上的是中國士兵的一片怒罵與怒吼之聲!

美軍又退下去了,因為天黑了下來。

僅存的三名中國士兵和煙台峰陡峭的主峰一起,屹立在暮色中。

張群生把他的連長抱起來,呼喚着他,但是四連連長劉君永遠不能回答他的呼喚了。

張群生把自己的白色的毛巾蓋在連長的臉上,哭了。

陣地前還躺着200多具美軍的屍體。

污血染紅了焦土。

一個士兵提醒張群生,該向營指揮所報告了。於是,張群生在夜幕中又吹響了那支軍號。

指揮所解讀了煙台峰主峰上傳來的號聲,它的含義應該是:天黑了,我們還在煙台峰上!

在美軍陸戰一師的正面壓力下,中國第四十二軍一二四師的阻擊線上戰局有不斷惡化的趨勢。偵察員報告說,陸戰一師的炮兵群位於煙台峰東南的龍水洞,還配備有十幾輛坦克,擔任炮群警戒的只有一個營的兵力。龍水洞南約10公里處有個地方叫五老里,美軍陸戰一師的主力就駐紮在那裏。

當晚,由四個營組成的偷襲隊伍出發了。

軍事會議為這場對美軍陸戰一師的反擊戰制定的方針,很有點中國古典小說的味道:打頭、攔尾、去腰,深入縱深,挖穴掏心。

偷襲隊伍出發后不久,一營在龍水洞北500米處發現了美軍的炮兵陣地。興奮之餘,一營營長馮資廷發現一起行動的二營還沒有跟上來。跟隨一營指揮的三七一團副團長倏玉表示,如果等二營上來再打,黃瓜菜都涼啦。於是,進攻開始了。美軍在突然的打擊中措手不及,驚慌中有10多門炮落在中國軍隊手中。在打擊中醒過來的美軍立即組織起阻擊,人數多於偷襲的中國士兵幾倍的美軍與中國士兵混戰在一起,他們把丟失的火炮又奪了回來。一營東殺西擋,天快亮的時候撤退了。

由三七零團三營參謀長邢嘉盟帶領的三章在黑暗中摸到龍水洞的西側,發現美軍就在小河的那邊宿營。他親自過河去偵察,看見一個挨一個的帳篷都亮着燈,美軍士兵大多在睡覺,也有的在喝酒和打撲克。20多門榴彈炮放在河灘上沒有警戒,只有10多輛坦克呈環形圍在炮兵陣地的周圍,幾個遊動哨兵散漫地來回溜達。邢嘉盛又涉水回來,正向各連交代任務的時候,北面突然傳來槍聲,是一營的方向。槍聲把河對岸的美軍驚動了,邢嘉盛決定把偷襲改成強攻。在突然猛烈的攻擊下,這個美軍炮兵陣地上的10多門火炮被中國士兵炸毀,一個加強排的美軍士兵大部分死在帳篷中的睡袋裏。

打完這一仗,三營繼續往美軍防線的縱深走。在一條公路上,又把美軍的一個營部給襲擊了,擊毀2輛吉普車、7輛卡車和3門榴彈炮。這裏距離美陸戰一師的師部五老里已經不遠了。

二營在副營長趙繼森的帶領下,正準備偷襲一個高地。當尖刀班摸到前沿的時候,看見彈坑裏、工事裏橫七豎八地散落着30多個睡袋,只露出個腦袋的敵人正在大睡。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班長一揮手,士兵們撲上去,可是,這些中國土兵都驚呆了:睡袋中露出的腦袋個個是黑乎乎的!

中國士兵沒有見過黑人,大多為農民出身的他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顏色的人。

“鬼!有鬼!”不知誰喊了一聲。

中國人是信鬼神的。

尖刀班的中國士兵掉頭往回跑。

趙繼森見尖刀班不但沒有打響,而且跑了回來,問清楚怎麼回事後,說:“就是真的有鬼,也要把高地拿下來!”

中國士兵再次攻擊的時候,美軍已經組成阻擊陣形了。經過激烈的戰鬥,美軍的一個排被擊垮。

美軍士兵真的成了鬼魂。

天亮的時候,中國士兵們還圍在美軍黑人士兵的屍體邊看個不停。

美軍陸戰一師在遭到襲擊后,立即命令暫緩正面進攻,並調預備隊美第三師投入戰鬥,要把深入到美軍佔領區腹地的中匡軍隊消滅掉。

深入敵後最遠的三營被美軍包圍在400.1高地上了。

在高地上,三營參謀長邢嘉盛看見了美軍開來的車隊,足足有一個營的兵力。車隊在400.l高地下停下,美軍士兵跳下來準備攻擊這個高地。邢嘉盛立即下令,趁美軍還未站穩的時機,兩個連的中國土兵吶喊着衝下山頭,他們猛打猛衝,一時間美軍陷入混亂之中。20分鐘的戰鬥中有130多名美軍士兵被打死,30名被俘虜,40多輛卡車被燒毀,中國士兵撿了60多支槍和兩部電台跑回山上去了。

美軍把三營所在的高地死死地圍住,開始了瘋狂的報復。

殊死的攻防戰激烈地進行着,10多架美軍飛機輪流參加戰鬥,到中午的時候,美軍竟然增加到一個團的兵力。由於中美士兵混戰在一起,美軍的飛機不敢貿然轟炸,只是在低空盤旋。這樣,三營一直堅持到了天黑。

天黑后,在正面的佯攻下,三營開始突圍。他們邊打邊撤,進了大山。他們靠吃野果充饑,在深山中歷盡艱辛,終於在兩天之後與接應他們的部隊會合。

西點軍校畢業的美陸戰一師師長史密斯對這次中國軍隊大規模、大縱深的襲擊行動百思不得其解:中國人的這個幾乎像是自殺的舉動是基於什麼戰術思想?

在韓戰進行到中期的時候,毛澤東在自己的書房裏接見了第四十二軍軍長吳瑞林。

毛澤東說:“我從電訊上看到,吳瑞林在公路上炸石頭,這是怎麼回事?”

吳瑞林回答:“我在抗日戰爭期間,看見過日本鬼子修公路炸石頭。在黃草嶺我就採用了這個方法,叫工兵在山縫中塞上小包炸藥,炸開口子,再裝上兩百公斤炸藥,用電發火,用電話機起爆,結果炸毀敵人坦克車五輛,炸傷八輛,致使敵人地面部隊五六天未敢行動。”

吳瑞林軍長說的只是一次,實際上,這個方式在朝鮮東線戰場上多次實施。有一次,中國工兵在公路邊引爆的炸藥炸起的石頭足有幾十萬噸之多,在公路上開進的美軍50多輛坦克中有20多輛被埋在石頭裏,由此而死傷的美軍士兵更無以計數。

毛澤東聽了之後連聲說:“好。好。”

這到底是什麼戰術呢?

在朝鮮東線的戰場上,美軍的兵力占絕對優勢。在這種似乎違反作戰原則的形勢下,中國第四十二軍頑強地阻擊了聯合國軍的北進,直到他們主動地從戰場上消失。

早晨,中國軍隊消失了

1950年11月2日,一份情報被送到美軍遠東司令部情報處長威洛比的手上,情報的內容讓威洛比大吃一驚:中國本日在其電台廣播中公開承認其軍隊在朝鮮的存在,稱他們是為了保護水力發電地區的“志願軍”。這是美軍遠東司令部第一次聽到“志願軍”這個詞,威洛比面對這個詞陷入一種迷惑不解的狀態之中。他推測,中國人這樣說是玩“魚和熊掌兼得”的把戲,因為根據他的了解,中國人極端敏感和極愛面子,一口咬定在朝鮮沒有正規的、有組織的軍隊,與聯合國軍對抗的只是“志願人員”,這樣既可以在萬一被打敗的時候不損害中共軍隊的聲譽,又可以給退敗的北韓軍隊以實質上的支持。同時,有確切的情報表明,朝鮮戰場上至少已有多個齊裝滿員的中國軍,每個軍3個師,總兵力在10萬人以上。而且中國軍隊白天躲藏在山洞或林木茂密的地方,天一黑就前進,一直運動到可以俯視聯合國軍必經之路的山峰的一面。其中的5個軍在朝鮮的中部山區與美第八集團軍和韓國第二軍團遭遇,另外2個軍或者是6個師留在西部山區做預備隊——全部是清一色的中國人,戰地的審訊人員沒有發現任何北韓人和中國人混編的跡象。當然,可以作為最有力的證據的莫過於遭遇戰中韓國軍團的潰敗以及美軍騎兵第一師的損失了,這是北韓軍隊絕對不可能做到的事,同時也是少數中國“志願者”做不到的事。威洛比聽說,駐香港的美國領事向華盛頓已經遞交了一份報告,報告說中國和蘇聯領導人在8月份的會議上達成一項關於中國參加韓戰的協議,正式決議是毛澤東在10月24日出席一次會議時做出的。據估計,開赴滿洲地區的中共軍隊大約有20個軍。

威洛比想起自己在10月28日向麥克阿瑟提供的分析報告中說“中國人的一切威脅不過是外交上的訛詐”顯然是失誤的判斷。

為了“面子”,威洛比向華盛頓打了一個寧可把中國軍隊說得可怕一點的電報:儘管迄今為止的跡象表明,中國人僅僅是為表面上的有限目的而進行一星半點兒的承諾,但也不能對這個共產黨人擁有可隨時動用的巨大的潛在力量的情況視而不見,這是至關重要的。

如果中國共產黨人高層做出了全面干預的決定,他們可立即投入他們目前已部署在鴨綠江沿岸四十四個師中的二十九個師,並且可以用多至一百五十架飛機支援一次重大的攻勢行動。

緊接着,威洛比在他的第二封電報里,乾脆把中國軍隊的數字說得更精確:千人,非正規部隊或者公安部隊二十七萬四千人。據判斷,大部分正規軍集結在鴨綠江沿岸的許多渡口附近。

面對威洛比的兩封電報和聯合國軍撤退的現實,華盛頓當局敦促參謀長聯席會議給麥克阿瑟打電報,讓他“儘快提供關於朝鮮局勢的簡要而準確的估計,並對中共軍隊似乎已經公開入侵的情況,判斷其含義”。

不出參謀長聯席會議的預料,傲慢的遠東司令官麥克阿瑟根本不願意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的回電含糊其辭,彷彿就為讓參謀長聯席會議的高級軍官們如入雲霧。麥克阿瑟首先明確地說:“目前無法對中國共產黨在北韓進行干涉的確切目標做出權威性的估計。”然後他列舉了中國可能採取的四種方式:一、以全部力量毫無顧忌地進行公開干涉;二、出於外交上的理由,隱蔽地進行秘密干涉;三、使用“志願軍”在朝鮮保持一個立腳點;四、僅僅是為對付韓國軍隊,他們打敗韓國軍隊是不會有太大困難的。對於目前的一些推測,一方面它具有明顯的可能性,許多外交專家也都這樣推測;另一方面,也有很多合乎邏輯的理由不支持這種推測,而且目前也缺乏足夠證據來使人們有理由立即接受這種看法。然後麥克阿瑟接著說:“我建議,在條件衣夠成熟的時候,不要輕率地做出結論,最後的判斷還有待於今廳更全面地積累情報。”

對參謀長聯席會議來講,麥克阿瑟的“一方面”和“另一萬1面”等於什麼也有沒回答。淮一能在麥克阿瑟的回電中揣摩出的含義是:司令官認為局勢沒那麼嚴重,戰場上出現的一些中國人不值得大驚小怪。

煩躁不安的杜魯門牢牢記住了麥克阿瑟電報中的“最後的判斷還有待於今后更全面地積累情報”這句居高臨下的話——在聯合國軍隊不是前進而是在後退的那天,杜魯門倒要看看這個老傢伙所說的“今後”是哪一天!

在西線聯合國軍全面撤退的情況下,彭德懷命令志願軍各軍猛烈追擊。

中國第四十軍留下少數部隊打掃戰場,大部隊開始了追擊。

為了能追上機械化行動的美軍,他們破例在白天急行軍。在寧邊城撲空以後,第四十軍加快了速度。在連續10多天的戰鬥后,中國士兵們的飢餓與疲勞已經到達極限,跑步前進的過程中,棉衣被雨水和汗水浸透,變得越發沉重起來,有的土兵乾脆把棉衣和棉褲脫下來,赤着背只穿一條內褲扛着槍奔跑。不斷有耗盡生命最後一絲熱量和活力的士兵倒在地上再也沒能爬起來。幹部們開始穿的是從美軍手裏繳獲來的很漂亮的皮大衣,在急促的行軍中他們先是把皮裡子扯掉,當做雨衣穿,最後就全部扔掉了。可以想像到雨中這支衣冠不一的軍隊奔跑在山路上和稻田埂上是怎樣的一種情景。奔跑中有的幹部和老戰士想起一年多以前的往事:那時他們在中國廣西的稻田埂上用兩個小時奔跑了50多里,把國民黨一二四軍堵截住並將其消滅掉。

一二零師三五九團在涉過九龍江后,從朝鮮農民的嘴裏得知,一隊美軍正行進在通往九龍江的路上。團長李林立即命令:三營直插龍淵洞,在公路兩側展開,一營向九龍江方向合圍。

三營剛一爬上山頂,就看見了山下公路上美軍的輜重車和運兵車在行駛,士兵們緊張而興奮:他們追上了!

來不及多想,槍就打響了。忘記了飢餓與疲勞的中國士兵手中的機槍和步槍同時射向了沒有準備的美軍,手榴彈在車輛之間爆炸,美軍的車輛撞在一起,擁塞在公路上。美軍在進行微弱的抵抗之後,投降了。戰鬥只用了10分鐘就結束了。在11個活着的美軍俘虜中,有一個軍官交出的手槍精緻而華麗,槍柄上一邊刻着一個裸體女人,這引起中國士兵的好奇,一問,這個美國軍官是美第二十四師的少校情報科長。

這支被中國軍隊追上的部隊是美第二十四師十九團。在先頭營被襲擊之後,十九團立即展開戰鬥隊形,向中國軍隊反擊。

在向中國軍隊已佔領的公路邊上的高地進攻的時候,由於雙方士兵混戰在一起,前來支援的美軍飛機儘管飛得很低,但還是不敢轟炸。中國士兵們攜帶的彈藥很快就用光了,連迫擊炮彈在拔掉保險之後都當做手榴彈扔了出去。由於是一個團對一個團兵力相等的戰鬥,中國軍隊使用慣用的戰法,把美軍截成兩段,先吃其一部。被打散的美軍士兵逃得滿山遍野,而一個連的美軍則在中國士兵死死的包圍圈中殊死抵抗。

士兵張鳳山是六班的戰鬥組長。他在追擊四個狂逃的美軍士兵時感到自己的體力不行了,渾身輕飄,天旋地轉,他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吃過一頓飯了。四個美軍士兵回過頭似乎明白了這一點,轉過身向他沖了過來。張鳳山開槍擊倒了一個,但其他三個美國兵已經抱住了他。在搏鬥中,他張開嘴,咬住了一隻抓在他衣領上的毛茸茸的大手,被咬的美國兵叫了一聲鬆開手,但又撲上來咬了張鳳山一口。張鳳山在疼極之中把槍撿了起來,胡亂地扣動了扳機,咬他的美國兵倒了。剩下的兩個轉身想跑,結果另一個中國士兵趕來了。

政治指導員跑來,當場宣佈給躺在地上劇烈喘氣的張鳳山記大功一次。

營長找來幾個迫擊炮手,命令他們立即學會使用繳獲的美製榴彈炮。幾個中國士兵經過短暫的研究,發現除了開栓裝彈有所不同外,哪國的炮都大同小異,於是拖着美軍的四門榴彈炮向美軍開火了。美軍士兵在比中國軍隊的迫擊炮厲害得多的爆炸聲中抱頭鼠竄。中國炮手們說:“原來美國兵最怕美國炮!”

美第二十四師十九團的戰鬥決心已經動搖,他們擺脫了中國軍隊,跑了。

一二零師三五九團開始清點自己的戰果:打死、打傷和俘虜美軍300多人,繳獲汽車幻輛、榴彈炮4門、火箭15支,另外還有不少槍支和軍用物資。

遭到重創的是美第二十四師十九團的一營三連和半個炮兵連。

逃入山林中的美軍士兵不斷被抓獲。中國軍隊裏的一位機關勤務兵第二天去挖一個防空洞,居然帶回來一輛美軍的通訊車和三個美軍士兵。一名宣傳隊長帶着兩名幹事,走進一個村莊裏的時候,一位朝鮮老人向一間草房伸出五指,結果在裏面搜出四名美國兵。朝鮮老人再次伸了伸五指,原來草垛里還有一個。

美軍戰史對這次戰鬥的記載是:“大約一千名敵人渡過了距離十九團第一營西北兩公里的九龍江,並向南運動,穿過森林地帶,顯然目的是進入一營的後方。他們實施的機動取得成功。當營報務員正用電台向團指揮官報告情況的時候,中國軍隊繳獲了這部電台。”

中國第四十軍三五五團和三五八團也追擊到了清川江北岸,並向美軍發動了進攻。美軍戰史記載了這次戰鬥的片斷:第十九步兵團橋頭堡陣地和英軍第二十七旅陣地之間有個五英里的缺口,一座大山位於這個無人地帶,敵軍越過這座山就能迂迴到第十九步兵團或二十七旅的側翼和後方……五日晚敵人沿着整個防線發動了進攻,遇到第十九步兵團E連和G連的意外抵抗。至少有一部分敵入的攻擊部隊是從背後爬到E連陣地的,顯然是順着野戰電話線摸上來的。中國人抓住了許多在睡袋裏睡覺的人,並且殺死了他們。還有一些人從腦後中彈。實際上中國人已經佔領了123高地的營陣地。

米切爾。里德。克勞德下士,來自威斯康辛州的印第安入,從他在山頂的陣地給五連發出第一個警報。

一隊中國人從一百英尺以外的隱蔽地突然開火。里德。克勞德下士雙腿跳起,並用他的勃郎寧自動步槍向中國人射擊。敵人打倒了他,但他拖着雙腳費力地前進,一隻胳膊抱住眼前的一棵小樹,再一次用自動步槍射擊,直到中國人的子彈奪去他的生命。

在五連還有另一個自動槍手,上等兵約瑟夫。W.巴爾博奈,他也是同樣的英勇。中國士兵出其不意地在距離他七十五英尺內接近他,並從這麼近的距離向他衝過來,巴爾博奈用自動步槍突然向他們開火,他站在原地一直到被打死。兩天以後,當友軍巡邏隊巡視到此處時,發現巴爾博奈屍體前有十七名被打死的敵人。

中國第三十八軍在進入朝鮮后的作戰中一直不順利。在電於諸多的原因沒有完成毛澤東和彭德懷賦予極大希望的穿插任務之後,在彭德懷嚴厲的命令下,第三十八軍開始追擊。其一一二師已經成為這個軍的前衛師,準備向院裏、軍隅里方向發展。

到達瓦洞的時候,被阻擊在一個山下。師指揮部立即讓三三五團團長范天恩前來接受任務。范天恩到達設在一條鐵路隧洞裏的師指揮部,第一個要求是讓他睡上一會兒。沒等師指揮官同意,范天恩就靠在潮濕的隧洞岩壁上睡著了,鼾聲如雷。他帶領的部隊在追擊的幾天中一分鐘也沒有合過眼。師指揮官雖然不忍心,但還是把他推醒了,對他說:“拿下對面的大山!”

對面的大山就是軍隅里和價川北面險峻的飛虎山。

飛虎山是一個著名的戰略要地,是通往軍隅里和價川的必經之路。軍隅里和價川都是交通樞紐,它們共同組成了一個大十字路口:南可通順川、平壤,東可通德川,西可通龜城和新義州,北可通熙川和江界。聯合國軍的部隊要北上,必須通過這裏,而軍隅里又將是聯合國軍北進的總補給站。如果讓中國軍隊通過飛虎山,佔領這個巨大的交通樞紐,那麼正在撤退的聯合國軍的後路就被截斷了——飛虎山之役勢必是一場惡戰。

面對強攻的任務,三三五團團長范天恩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糧彈不足。由於美軍飛機對中國軍隊後方實施猛烈轟炸,從中國本土運送來的補給在路途中已損失嚴重。加上中國軍隊在追擊中行軍速度快,供應就尤其顯得嚴重不足。彈藥的數量在經過數次戰鬥后所剩無幾,但最為困難的是糧食問題。中國軍隊打仗的習慣是就地籌糧,但這個傳統在異國戰場上已經不適用。

志願軍所到之地已基本上是十室九空,連朝鮮人的影子都見不到。士兵的乾糧袋早已經空了,一天裏能吃上一點煮玉米粒就算是很好了,可玉米粒也有幾天供應不上了。

在親自對飛虎山進行了詳細偵察之後,范天恩在一個廢舊的鋁礦洞裏召開了營長會議。他居然拿出來一些美國製造的餅乾招待營長們。為了這些美軍的乾糧他挨過嚴厲的批評,因為他把在熙川截獲的五輛美軍卡車上的餅乾、罐頭、方糖和威士忌全部分給了士兵們,他認為他的士兵們的乾糧袋裏需要補充點東西。中國軍隊從她還是一支游擊隊的時候就制定了一條鐵的紀律,那就是“一切繳獲要歸公”,而范大恩擅自處理繳獲物資違反了軍規。士兵們口袋裏的那些美國餅乾早已吃光,現在范天恩捧出這些餅乾如同捧出珍藏已久的寶物——他知道到了把最珍貴的東西拿出來的時候了。在向營長們交代攻擊的路線和任務的時候,營長們大嚼這些鬆脆的美國餅乾的聲音在黑漆漆的礦洞裏一片響亮。

11月4日拂曉,小雨,飛虎山籠罩在一片朦朧的雨霧之中。

4時10分,擔任主攻的二營在營長陳德俊的帶領下,徹底輕裝之後開始向通往飛虎山主峰的那片兩公里寬的開闊地衝擊,那裏是敵人的炮火嚴密封鎖的地段。

美軍第二師的一個炮兵營在這裏支援南韓軍隊作戰。這個炮兵營幾乎在中國士兵衝擊的同時,開始了他們早已精確地準備好的猛烈射擊。

二營的士兵們在接近主峰的時候,炮火中接連不斷地有人死亡。

中國軍隊的支援火炮也開始了壓制射擊。

在這一線阻擊中國軍隊的是南韓第七師。守衛飛虎山主峰的是該師的五團。

南韓第七師原屬於美第一軍,雲山方向戰局劇變后改屬南韓第二軍,從後備的位置前出到熙川方向打阻擊。他們在熙川第一次與中國軍隊交戰,就被中國第三十八軍給予了迎頭痛擊。南韓戰史這樣記載着他們與第三十八軍的作戰:第七師昨日(三日)開始防禦戰。是日三時,與敵一個師展開激戰,大大削弱了敵人的戰鬥力,這是第七師北進以來首次展開激戰並取得勝利的日子。

師右翼的第五團同敵一個營交戰,前方警戒部隊第一營防守的760高地處於危機狀態,營長即派遣預備隊,擊退該敵。

敵入向我第五團與第三團的接合部進攻,企圖控制飛虎山。敵人在炮火的掩護下發起進攻,槍炮聲響徹雲霄,猶如雷鳴。這時,佔領風泉里的第二營也展開了激烈戰鬥,但最後被敵人包圍。故我軍邊遲滯敵人,邊向松林站、間站地域撤退。在戰鬥中由於敵人連續炮擊,營與各連有線通訊網被炸斷。敵人追擊該營,勢如潮水。在主抵抗線,第一營和第三營在位於價川地區的聯軍炮兵營的火力支援下,連續戰鬥三個小時,經過三次反覆爭奪,迫使敵人潰逃。但全團的傷亡也不小,攜帶的彈藥幾乎消耗殆盡。

就在中國士兵向南韓第七師五團佔據的飛虎山主峰衝擊的時候,在價川的一個小學裏,被中國軍隊打下來的南韓第七師三團被換下來清點人數,點驗武器。南韓第二軍團軍團長劉載興少將在第七師師長的陪同下,對三團進行了“表彰”:三個營長、一個通信參謀官升一級,20名士兵被授予武功勳章。但他們接着就被指令,在飛虎山出現戰局惡化的時候衝上去。

中國士兵已經決衝到飛虎山的峰頂了。

中國第三十八軍一一二師三三五團二營的攻擊是堅決而猛烈的。細雨變成了大霧,能見度很低,槍和炮可以說是無目標地在射擊。雙方的軍官和士兵都無法得知對方究竟離自己還有多少距離,這對交戰雙方是心理的考驗。在接近主峰的地段,雙方終於開始了預料中的白刃戰,寒冷的濃霧中到處傳來肉體格鬥的喘息、咒罵和呻吟聲。三三五團二營一位叫李玉春的政治指導員帶領五連衝上了飛虎山的主陣地,配合二營攻擊的一、三營也佔領了東西兩側的高地。

剛剛受到軍長稿賞的南韓第七師的三團這時接到的命令並不是奪回飛虎山主峰,而是讓他們立即掩護五團撤退,然後堵塞中國軍隊的突破口,因為范天恩的一個營已經向軍隅里衝去了。

聯合國軍所有的炮火都在向飛虎山主峰傾瀉炮彈。怒火萬丈的范天恩發誓要堅決打到軍隅里。而正在這時,師指揮所的命令到達:停止攻擊,就地防禦。

吃驚不小的范天恩不理解這個命令。攻擊現在無法停止,因為向軍隅里攻擊的營已經出發了。因為沒有電話聯繫,范天恩一邊命令通信員跑步追上那個營,讓他們回來,一邊思索着師指揮所的命令的含義:仗打到這個分上正是攻擊的好機會,難道整個戰局出了什麼問題了嗎?

命令是彭德懷下的。

三三五團團長范天恩不知道,現在就是他們佔領軍隅里也晚了,聯合國軍已經全部逃到了清川江以南,並在南岸建起了堅固的阻擊防線。第三十八軍切斷敵人退路的任務現在已經沒有意義了。

第三十八軍拼盡了最後的努力,但沒能最終實現彭德懷的作戰計劃。

此刻的范天恩還不知道的是,一紙“就地防禦”的命令將令一場煉獄般慘烈的戰鬥等待着他和他的三三五團。

就在范無恩接到“就地防禦”命令的時候,彭德懷已命令另一支部隊向聯合國軍縱深前進,而且希望他們前進得越遠越好。

這支部隊中的士兵操着中朝兩種語言,在山林中唱着中國歌曲《敵人後方去》快速前進着。

這是一支奉彭德懷之命成立起來的敵後游擊隊。

很久以來,除了少量當事人的回憶之外,中國有關韓戰的史料中少有提及這支隊伍的。倒是在南韓的史料中,有關韓戰期間在“後方清剿共產黨游擊隊”的記載很是詳盡。用於清剿共產黨游擊隊的部隊除了南韓警察部隊、南韓正規軍之外,甚至連美軍號稱精銳部隊的陸戰一師也參加了清剿行動。由此可見,在韓戰中,游擊隊絕不是個小角色。況且這支游擊隊是由中國和北韓的正規部隊所組成的,軍官成熟而智慧,士兵勇敢而兇猛。

彭德懷關於成立游擊隊的命令是一封電報:“準備一批必要幹部和數營兵力,配合朝鮮人民軍,組織幾個支隊,挺進敵後開展游擊戰爭。”

第一支隊,由中國第四十二軍一二五師三五七團二營和北韓人民軍第七師七團一個聯隊組成。一二五師副師長茹夫一任支隊長兼政治委員,三五七團政委包桶森任副政治委員,中國三五七團副團長李文清和北韓人民軍第七師上校作戰科長崔風俊任副支隊長。游擊區域是平壤、三登里、順川、成川、陽德一帶。

第二支隊,由中國三五七團一營和北韓盤山郡委員會、寧遠郡委員會組成。中國一二五師副政治委員王難湘任支隊長兼政治委員,中國三五七團團長任副支隊長。游擊區域是德川、孟山、寧遠一帶。

游擊隊的任務是:打擊小股敵人,捕捉俘虜,搜集情報,消滅偽政權和其他地方武裝,破壞敵後交通,與留在敵後的人民軍和勞動黨取得聯繫。

5日,游擊隊在夜色中通過大同江上的浮橋,向南而去。誰知,剛過橋就遇到強大的敵人,經過戰鬥,傷亡很大,從敵人俘虜的口中才知道遭遇的是南韓第八師的主力部隊。

從此,游擊隊盡量避開大路,避開敵人主力,挑選聯合國軍防線的縫隙穿插過去。

在隨時可能出意外的敵後,游擊隊的行動十分謹慎。為了不讓敵人摸清楚他們的去向和落腳之處,他們在地圖上選擇好行軍的目的地,一般是一夜所能走到的路程之內的目標,然後找一個當地的嚮導,先向與目標不符的方向走幾公里,然後再迅速掉轉向目標的方向急行,到達目標后將嚮導留下,至晚上再出發時把新的嚮導帶上,再把上一個嚮導放走。每到一個宿營的地方,先包圍,後進村,封鎖消息,村民不準出入,附近的路口和高地上佈置便衣哨兵,並且派出經驗豐富的偵察人員了解周圍敵情。這支敵後游擊隊在極端危險的環境中,不斷地襲擊聯合國軍的零散部隊和南韓區政府,每戰均告捷。他們的戰鬥原則是:速戰速決,打了就跑,專打弱敵,擾敵後方。

游擊隊最大的困難是傷員問題。犧牲的士兵可以就地掩埋,但20多名傷員必須在行軍中抬着前進。按照中國軍隊的傳統,傷員都是交給當地老鄉照顧,可這裏是異國他鄉。為了解決這個難題,三七五團政治處組織股長高成江了解到檜倉有不少開飯館的華僑,他認識了其中的一位名叫張興盛的老人,老人的祖籍是中國山東榮城,抗日戰爭時為躲避日本人抓勞工而逃到朝鮮。張大爺也開着一個小飯館。當高成江把游擊隊的願望向這位老人說了之後,豪爽的山東人張興盛說:“中國人都是我的親兄弟!”於是,游擊隊的傷員全部由張大爺收留了。

游擊隊後來找到了轉戰在敵後的北韓人民軍的正視部隊,與領導着在大撤退中沒有撤回北方的兩萬多北韓人民軍的第二軍團參謀長蘆哲會合。蘆哲是中國共產黨員,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老戰士,擔任過遼寧軍區李紅光支隊的參謀長,與茹夫一併肩戰鬥多年,至今還珍藏着與茹夫一在臨江戰役后的合影。

兩個生死戰友竟然在這樣的環境下相見,他們相擁之際,喜極而泣。

情況報到了志願軍總部,彭德懷特發來電報:“你們與人民軍兩萬餘人在敵後勝利會師,意義重大,我甚為欣慰。”

5日晚上,清川江邊的聯合國軍陣地再次遭受大規模的夜間襲擊。

大約一個營的中國軍隊幾乎是無聲無息地衝進了配屬美軍騎兵第一師六十一炮兵營的陣地,中國士兵抱着炸藥包接二連三地炸毀了美軍的數門火炮,並和美軍士兵進行刺刀搏鬥。美軍炮兵營除炮手外的所有士兵組成環形防禦陣地進行阻擊,炮手們則以零距離為標尺胡亂地開炮,當把所有的炮彈全部打光后,他們不得不在美軍步兵的接應下逃生。

英軍第二十七旅旅長考德在他的部隊連續四個小時在黑暗中受到襲擊時,幾乎再也無法指揮部隊的抵抗行動了。前沿的英軍士兵開始潰逃,然後就是整個陣地的丟失。考德當時認為,最後的關頭到了,英軍士兵在極度的恐慌中對旅長考德說:“今天這個晚上是壞人伏罪的日子。”

美軍第二十四師十九團的陣地受到的衝擊最嚴重,幾乎所有的連隊都在告急,傷亡增加的速度令人感到世界的末日已經降臨。其左翼的陣地丟失之後,中國士兵潮水般蜂擁而來,美軍軍官試圖在陣地周圍集合被打散的士兵,但是這個努力很快就被證明根本不現實。如果中國軍隊再施加一點壓力的話,美十九團的潰敗就將成為定局。

好容易堅持到天亮。美十九團一營在重新裝備之後,向丟失的陣地開始反擊。美軍士兵緩慢地向高地接近,奇怪的是沒有遇到中國人的阻擊。美軍終於爬上了高地,陣地上靜悄悄的,潮水般的中國軍隊沒有了!美軍士兵們只是在戰壕中發現了三名因為疲勞之極仍然睡得很香的中國士兵。

因為沒有了密集的槍聲,英軍士兵更加提心弔膽了,當他們爬上佈滿戰壕的陣地時,眼前的情景令他們驚奇不已:中國人沒有了!在緊張不安中度過了一夜的觀察哨兵高聲地喊了起來:“他們逃跑了!他們逃跑了!”

太陽升起來,晴朗的一天開始了。聯合國軍的飛機在天空中飛舞,鷹一樣地四處張望的偵察機飛行員報告說:沒有敵人的影子,中國軍隊去向不明。

就在前一天的夜裏,在戰爭西線清川江前線作戰的中國軍隊事先沒有任何預兆地突然消失了。

吃飯於前,又拉屎於後,不是白吃了嗎?

隨着朝鮮北部山區與平原的接合部以及清川江北岸廣大地區槍聲的逐漸稀疏,大規模的戰鬥結束了——後來的南韓戰史把這個階段的戰鬥稱之為“聯軍國軍進擊戰役”,而後來中國的戰史則將其稱之為“抗美援朝第一次戰役”。

抗美援朝第一次戰役自1950年10月25日打響至11月5日結束,戰役歷時10天,以北進的聯合國軍遭到突然打擊之後撤至清川江一線建立防禦陣地為戰役結局。

發生在遠東地區的這次規模不大的戰役,因聯合國第一次以聯合國軍的名義干涉一個地區的局部戰爭以及中國共產黨軍隊以作戰的方式直接參戰,從而引起了歷史的長久的關注。同時,作為東西方冷戰局面形成以來第一場東西方的軍事衝突,也令交戰雙方的政治家和軍事家們長久地將其作為研究對象。在後來僵持日久的冷戰歲月里,這場戰役作戰雙方對對方戰略戰術的運用和軍事思想原則的初步體會以及對這種體會的不斷深入的回味,也許比戰役本身的戰場結局顯得更為重要。

西方的軍事學家們把這場戰役稱之為“世界戰爭史上少有的遭遇戰”。作戰雙方均在不預期的戰鬥中倉促接敵,是這場戰役的顯著特點。中國軍隊在聯合國軍方面認為幾乎徹底失去了出兵干涉時機的時候緊急越過邊境,其戰略部署在情報極端莊乏和戰局極其混亂中一變再變,最後,毛澤東、彭德懷抓住了聯合國軍分兵冒進以及其東西兩軍各自北進互不聯繫的弱點,確定了戰役戰略的東線阻擊、西線進攻的總體設計。但是由於西線的中國軍隊與南韓軍隊在溫井地區的遭遇戰過早地暴露了中國軍隊的位置和意圖,令彭德懷預定的進攻方案又一次落空。

於是,中國軍隊在其主力沒有全部到達指定位置的情況下被迫開始攻擊。突破雲山之後,曾產生過殲敵機會,但是由於第三十八軍和第四十軍迂迴路線上的嚴重受阻、第六十六軍沒能即刻抓住南逃的美第二十四師等原因而沒有完全達成戰役設想。但是中國軍隊在戰鬥中所持的獨特戰術使不了解這支軍隊的聯合國軍損失巨大,在一些局部戰鬥中聯合國軍甚至處於崩潰狀態。

美軍戰史對中國的戰術有如下描述:中國軍隊遠比麥克阿瑟所嘲弄的“亞洲的烏合之眾”要機敏老練。中國步兵除迫擊炮外,沒有裝備更重的任何武器,但他們卻能極好地控制火力,進攻美軍和韓軍的堅固陣地。尤其是在夜間,他們的巡邏隊在搜索美軍陣地時成效顯赫。他們擬定的進攻計劃是從背後發起攻擊,切斷退路和補給線,然後從正面發動攻勢。他們的基本戰術是一種V形的進攻隊形,他們使敵軍在這個隊形中運動,然後中國人就會包圍這個V形的邊沿。與此同時,另一支部隊運動到V的開口處,以阻止任何逃跑的企圖和阻擊增援部隊。

可以說,這是對中國軍隊戰術原則的非常精確的體會。有趣的是,在歷時三年的韓戰中,中國軍事統帥屢次使用完全相同的戰術,而聯合國軍屢次在其佈下的V形進攻中驚慌失措。

南韓戰史對中國軍隊的特點分析比美軍更為詳盡,其原因可能是他們在這次戰役中首當其衝地損失巨大,從而體會更深:機動進攻戰術:抓住敵人的弱點,發起突然進攻,進攻受挫時迅速撤退,以保持主動,避免膠着和拉鋸狀態,靈活運用兵力,迅速機動,重點進攻。

尖刀突破戰術:從狹窄的正面投入銳利的尖刀部隊,形成強大的攻擊尖端。第一線部隊的突擊力量特彆強大,分成若干梯隊連續攻擊,利用肉搏戰以減少敵炮火和空中攻擊帶來的損失。

穿插分割戰術:攻擊部隊穿插到敵軍陣地內,將敵軍陣地分割成若干部分后各個殲滅。特點是把大目標分割成若干小目標,在敵軍陣地內形成“一點兩面”的攻擊態勢,穿插到敵軍薄弱部位實施襲擊和強攻。

隨機應變的防禦戰術:主力置於後方的適當地點后,以少量兵力佔領寬大正面,遇故時抓住敵人進攻弱點迅速機動,撤出戰場,給敵人以防禦的印象,而實際上卻以攻擊行動進攻敵人,其主力不佔領陣地,作戰時具有極大的伸縮性,確保陣地地位。

機動防禦戰術:邊退邊打,遲滯敵人,按階段逐次抵抗,採用潛伏、襲擊等積極手段,奪取小規模戰鬥的勝利,並利用寬正面、大縱深,實施多層抗擊。

其他戰術:將改完全包圍,但尚不能以致命打擊時,派出強有力的部隊插入對方心臟,從里往外進攻,稱之為“中心開花”;利用夜間以小部隊從敵兩個部隊的接合部插入打擊,趁混亂時投入大部隊發起進攻;隱蔽的開進;吹哨子和軍號,以壓制打擊士氣,振作己方士兵。

對於中國軍隊來講,他們更感興趣的也許是第一次和美軍交手的體會。美第二十四師曾經在戰場上得到一本中國某部隊編印的名為《雲山戰鬥經驗基本總結》的小冊子,上面除了中國軍隊對美軍在協調迫擊炮、坦克、炮兵火力以及空中支援能力和運輸、步兵火力速射方面技術的羨慕之外,關於美國士兵戰鬥能力的描述,小冊子卻大為不恭:美國士兵在被切斷後路時,會丟棄他們所有的重武器,扔得到處都是,而且還裝死。他們的步兵缺乏戰鬥力,膽小怕死,不具備進攻和防禦的膽略。

他們依賴飛機、坦克和大炮。與此同時,他們也害怕我們的火力。他們在前進時如果聽見槍聲,便會退縮不前。他們只能在白天打仗。

他們不習慣夜戰和白刃戰。如果他們戰敗,便會潰不成軍,如果他們沒有炮火支援,就會不知所措。他們昏頭昏腦和士氣全無。在雲山,他們被包圍了好幾天,但他們一事無成。他們害怕被切斷後路。當補給停止時,步兵便會完全喪失鬥志。

沒有比看到這樣的文字更讓美軍感到難堪的事了。在韓戰之前的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即使美軍遭到暫時的失敗,也沒有人敢這樣描繪美國土兵。除了自尊心受到打擊外,更讓美軍軍官們感到不是滋味的是,中國軍隊對美國士兵的評價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11月6日早7時,麥克阿瑟一走進他的辦公室就怒氣衝天。

讓麥克阿瑟心情惡劣的是他的作戰參謀惠特尼將軍送來的那封參謀長聯席會議發自五角大樓的電報:根據總統指示,在接到進一步命令前,推遲對滿洲邊界五英里以內目標的轟炸。迫切需要你對形勢做出新的估計,並說明下令轟炸鴨綠江橋樑的理由。

麥克阿瑟踱着步,怒髮衝冠:“推遲轟炸?轟炸理由?究竟我是個白痴還是布萊德雷精神失常?難道他們不知道中國人已經不宣而戰了?難道還讓他們繼續肆無忌憚地從鴨綠江橋上源源不斷地開過戰場嗎?”

麥克阿瑟給杜魯門發去那封“不要輕率地對中國參戰問題作結論”的電報后,同時向美國遠東空軍發出“把北韓的城市夷為平地”的命令,並要求美軍飛行員要“飛到精疲力竭為止”。

美國遠東空軍忠實地執行了麥克阿瑟的命令,在中國軍隊向南追擊聯合國軍隊的時候,北韓的所有城市以及那些美軍飛行員認為值得轟炸的所有目標,都遭受了大規模的空襲,空襲使用了大量的燃燒彈。對此,麥克阿瑟仍然覺得不滿足,於是,他又向遠東空軍下達了出動90架B-29轟炸機的大規模轟炸命令,轟炸目標中有一個是麥克阿瑟恨不得從地圖上挖掉的城市:新義州。這座中朝邊境上的朝鮮城市是北韓政府的避難所,其官員和軍隊此時就隱蔽在這座城市的房屋之中。新義州有一座鐵路與公路兩用橋和一座鐵路雙軌橋把它與中國的城市安東連接起來。但是,令遠東空軍司令斯特梅萊耶中將感到不好掌握的是,麥克阿瑟命令中的“摧毀滿洲邊界所有國際橋樑的‘朝鮮部分’”這句話。不如乾脆說把鴨綠江大橋炸毀好了,什麼叫做摧毀“朝鮮部分”?因為如果轟炸鴨綠江大橋的“朝鮮部分”,那麼從俯衝投彈的角度上看,美軍的飛機肯定要從空中越過中朝邊界才能實施,美軍的飛機飛到中國的領空去了,這可是華盛頓方面敏感之極的問題。

“將軍,難道您不知道美軍的飛機如果執行這個任務,就不可避免地要把炸彈投到中國境內嗎?”

“你難道不知道中國的軍隊已經和第八集團軍幹上了嗎?”

遠東空軍司令只好把麥克阿瑟的命令以“通報副本”的形式向五角大樓報告了。當五角大樓得知麥克阿瑟的轟炸計劃時,距離麥克阿瑟要求的轟炸時間已經只剩三個小時了。經過參謀長聯席會議的高級軍官們緊急磋商和與杜魯門總統通過電話之後,華盛頓的一致意見是,過幾天聯合國就要討論中國軍隊的參戰問題,這個時候,對中國領土的任何的“誤炸”都會引來類似“蘇聯干涉”這樣的嚴重後果。“除非發現一些大規模的渡江活動,並且威脅到美軍的安全,否則轟炸行動是不明智的”。包括美國負責遠東事務的助理國務卿迪安。里斯克在內的官員們都認為,鴨綠江水很淺,就是炸斷了大橋也不能有效地阻止中國軍隊的進軍。於是,在距離遠東空軍預定轟炸鴨綠江大橋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的時候,華盛頓要求麥克阿瑟陳述轟炸理由的電報到了東京。

令杜魯門意外還令他十分惱火的是,麥克阿瑟在回電中,對局勢的估價態度來了一個急轉彎,其口氣的緊迫和語言的尖刻令他吃驚。麥克阿瑟上一個電報還如同長輩教導孩子一樣地說,對韓戰局勢的估價有待於“更全面地積累情報”,而此時他的電報所描繪出的卻已是一個險象環生的朝鮮戰場:華盛頓參謀長聯席會議布萊德雷將軍:大隊的人馬和物資正自滿洲通過鴨綠江上所有的橋樑。這種移動不僅使在我指揮下的部隊陷於困境,而且有使我軍全部被殲的危險。過江的部隊移動可以在夜幕的掩護下進行,而鴨綠江和我們防線之間的距離是那麼近,放軍可以不必十分顧忌空襲的威脅,展開對我軍的攻擊。惟一阻止敵軍增援的辦法就是發揮我們空軍的最大威力,摧毀所有的橋樑和在北部地區所有支持敵人前進的設施。每小時的延遲,都將付出大量的美國人民和其他聯合國人民的鮮血。新義州的主要渡口要在最近幾小時內加以轟炸,而且這個任務實際上已經準備就緒。我是在我所能提出的最嚴重的抗議之下暫緩進行這次襲擊,並執行您的指示。我所命令的行動是完全符合戰爭原則和我自聯合國所得到的決議和指示的,而且並不構成對中國領土任何輕微的敵對行為,雖然肆意違反國際法的行動是從那裏來的。

我不願意過分誇大您所加於我的限制將在物質上和心理上造成嚴重損害的後果。我希望這事立即引起總統的注意,因為我相信您的命令很可能要導致嚴重的災難,如果不是總統親自和直接了解這種情況,我是不能擔當這個責任的。

時間是如此緊迫,我要求立刻重新考慮您的決定。

在等待您的決定時,自然完全遵照您的命令行事。

陸軍五星上將麥克阿瑟這是一封著名的電報,一封後來被各種文章反覆實錄的電報。它的有趣之處不僅僅在於一個戰場司令官竟然敢以此種口吻向最高統帥部說話,如果換個人打來這樣口吻的電報就會立即被解除職務;而它的另一個有趣之處是,電文再一次充分體現出麥克阿瑟的某些令媒體津津樂道的性格以及他與杜魯門總統之間的微妙而複雜的關係。

布萊德雷懷着複雜的心情,在電話里把電報念給杜魯門總統聽。

杜魯門的第一個反應是:難道僅過了兩天,麥克阿瑟就積累了足夠的情報了?與他的“別人都在中國人的參戰中驚慌失措只有他一個人鎮靜自若的立場”有了完全相反的轉變了?或者在僅僅兩天之內,戰局就發展到不冒着把炸彈投到中國本土上的政治危險,就到了“每小時的延遲,都將付出大量的美國人民和其他聯合國人民的鮮血”的地步了嗎?讓杜魯門更不滿的是,這封電報里表露出的明顯含義是麥克阿瑟一貫的伎倆,即:要麼同意轟炸,要麼出了意外不是他的責任。轟炸鴨綠江大橋是危險的舉動,一個立功心切的美軍飛行員的魯莽的行動足以成為導致蘇聯報復和干涉的借口。如果真是這樣,其後果是不堪想像。但是,如果麥克阿瑟描繪的可怕情景一旦出現,麥克阿瑟的這封電報就是一份對總統的控訴狀,而那個老傢伙就會從失敗的責任中解脫乾淨,自己就會成為歷史的罪人。

杜魯門經過反覆權衡,最後指示布萊德雷“同意轟炸新義州”。

參謀長聯席會議給麥克阿瑟的回電措辭謹慎而狡猾,簡直就是勾心鬥角的官方文案的典範:從你十一月六日的電報所描繪的情況,與我們最近收到你十一月四日電文的最後一句相比較,有了相當大的變化。而你十一月六日的電報是我們收到的你的最後一個報告。我們同意摧毀鴨綠江的橋樑對於保證你指揮下的部隊的安全有重大的幫助,除非中國共產黨把這種行為解釋為對滿洲的進攻,而激起更大的努力,甚至蘇聯也投入他們的力量。其結果不僅危及你的部隊,還會擴大衝突地區,而陷美國於極其危險的境地。

然而,鑒於你十一月六日電文的第一句所說的情況,我們授權你按照你的計劃,轟炸朝鮮邊境,包括新義州的目標和朝鮮這一頭的鴨綠江橋。如果你在收到這封電報時,你還認為這種行動對你的部隊安全是必要的話。上述命令並沒有授權轟炸鴨綠江上的水壩和發電廠。

由於必須和聯合國的政策、指示保持適當的關係,也由於把戰爭局限在朝鮮對美國的國家利益有着重大的關係,所以應極端注意避免侵犯滿洲的領土和領空,並把從滿洲方面來的敵對行動及時呈報,是十分重要的。

我們認為經常把重大的局勢變化在它發生的時候通知我們是非常重要的,並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我們十一月六日要求你做的估價告訴我們。

可以想像到,麥克阿瑟讀到這封回電時的表情和心情。

但是,至少,麥克阿瑟的目的達到了。幾個小時之後,90架B-29轟炸機起飛了。不久,美國海軍的飛機也加入了這次轟炸行動。於是,在鴨綠江漫長江岸上每~個渡口的上空,部密集地掠過了美軍轟炸機的黑影,城市、村莊、道路隨即便湮沒在~片硝煙火海之中。新義州市更是遭到地毯式的轟炸,城市瞬間成為一片廢墟。

當然,中國的邊境城市安東也在美軍炸彈的破壞之中。

根據參謀長聯席會議的要求,第二天,麥克阿瑟回電“對局勢做出估價”。他再次把戰場的局勢說成“極端地嚴重”,又列舉了多條轟炸的理由。說轟炸鴨綠江上的目標是阻止威脅美軍的中國人的惟一有效的辦法,“分明是防禦性的,但要說這種行動會使局部性干預的程度增加,或者會挑起一次大戰,那是難以想像的”。這句話引起了華盛頓的憤怒,因為麥克阿瑟明顯地在嘲弄他們是一群傻瓜。但令華盛頓最不可思議的是麥克阿瑟這樣的話:儘管人數的具體數字不知道,但中國軍隊肯定是一支有組織的軍隊。中國軍隊在阻擊第八集團軍的戰鬥中已經奪取了主動。如果中國軍隊的進攻繼續下去的話,也許有必要放棄繼續前進的希望,甚至要撤退。

但是我希望在十天之內在西線恢復進攻,如果我能阻止中國軍隊的增援的話。

明明說大量的中國軍隊已經介入,明明說中國軍隊已經“奪取了主動”,明明說他悲觀地認為局勢在惡化,聯合國軍“甚至要撤退”,然後沒有任何過渡地又說“希望十天之內在西線恢復進攻”。到底該怎樣理解這樣的電報呢?是華盛頓白日見鬼?還是麥克阿瑟精神失常?

又過了一天,麥克阿瑟的電報又到了。這回麥克阿瑟在電報中大談他對中國人的“性格和文化”是怎樣的“了如指掌”,說曾經是溫文爾雅的中國人在中國共產黨的統治之下,怎樣變成了咄咄逼人的“民族主義者”,並說中國介入韓戰的原因,是“對權力擴張的貪慾”。麥克阿瑟所有的言論說明,他認為他的主要敵人不是北韓,而是中國。他所關切的遠不是一場局部的韓戰,而是對付亞洲共產黨人的一場全面的戰爭。

從這個角度上看,不難理解麥克阿瑟為什麼會在遭到打擊后仍然固執地命令聯合國軍繼續全面地向北前進,即使前邊有中國軍隊這個巨大的現實也阻擋不了他。

除了麥克阿瑟自身的因素外,導致麥克阿瑟判斷失誤的其他因素也不容忽視。首先是華盛頓對中國軍隊參戰的目的、規模、決心等問題始終沒有正確的結論。他們始終認為,中國沒有足夠的決心和能力同聯合國軍進行大規模戰爭,中國人在朝鮮戰場的出現,一方面是作為蘇聯集團的一員象徵性地向北韓表示支持,另一方面是為了保護在中朝邊境附近供應中國東北地區的水力發電站。為此,美國政府還正式發表聲明,鄭重強調“美國沒有破壞這些發電設備的意圖,並且尊重中國的邊境線”。

其次,美軍遠東司令部情報部門的失誤也誘導了麥克阿瑟,情報處長威洛比甚至在11月下旬還對到達前線的美軍總參謀長希克將軍說:“來的只是義勇軍,已經證實是中國師,其實戰鬥力相當於一個營。”希克將軍對這樣的判斷感到“十分驚訝”,問:“那麼第八騎兵團為什麼會遭到如此慘敗?”威洛比回答說:“因為第八團缺乏警惕,為少數敵人的果敢所壓制,在黑暗中陷入潰敗。”

威洛比這個後來被媒介嘲諷為韓戰中的“出類拔萃的樂觀論者”,在11月里,竟然對中國軍隊的參戰人數做出了這樣精確的判斷:“現在,在朝鮮的中國軍隊的兵力在料851-70051人之間,已經傷亡5500人。”情報已經精確到幾萬人的個位數字,這樣的“情報”還會是編造的嗎?於是麥克阿瑟有理由認為,中國軍隊沒有全面介入的可能性。10月下旬出現的中國軍隊,是對信仰相同的鄰國禮節性的援助。同時,中國軍隊是兵力最多為7萬人左右的義勇軍,其意圖是防禦性的。

最能支持麥克阿瑟以上判斷的證據是:中國軍隊不是打了一下就跑了嗎?不是連美軍最有經驗的偵察機飛行員都沒有再發現中國軍隊的影子了嗎?

其時,入朝的中國軍隊總人數已經達到38萬。麥克阿瑟判斷的數字也許只和隨着中國軍隊入朝的支前民工的人數差不多。

就在麥克阿瑟一面大舉轟炸北韓後方和鴨綠江上的目標,一面命令其部隊試探性地向北進攻的時候,11月13日,在北韓溫並以北一座廢舊金礦礦桐邊原來用來看守變壓器的一間木板房子裏,彭德懷正在召集中國人民志願軍黨委成立以來的第一次黨委會議,會議對第一次戰役進行了總結;同時,對下一次更為巨大的戰役進行了部署。

彭德懷對剛結束的第一次戰役的戰果感到不滿意:由於沒有把敵人的後路截斷,敵人以極快的速度撤退了,使戰役實際上形成一種平推,殲敵不多,沒有完成毛澤東要“殲滅南韓軍隊幾個師和美軍幾個師”的設想。

至11月4日,中國軍隊一共殲滅了英軍第二十七旅的一個榴彈炮兵營、美軍第二十四師的一個加強連,重創了南韓第一、第六、第八師和美軍騎兵第一師的第五、第八團,殲敵15000餘人。在敵人全部撤退到清川江一線的時候,中國軍隊殲敵的時機已經喪失。這時的中國軍隊已經連續戰鬥10天,傷亡不小,糧彈已盡,而且聯合國軍在損失不大的情況下有可能反擊(在個別地區,敵人已經這樣進行了),那將會使中國軍隊由主動變為被動,於是彭德懷果斷命令停止追擊,向後撤退。同時,一個新的戰役計劃在彭德懷心中逐漸形成,那就是在敵人繼續北進時尋找可以利用的戰機。

11月4日這一天,彭德懷下達的命令是:西線的各軍分別以主力置於新義州、角城、泰川、雲山以及熙川以南的新興里、蘇民里、妙香山地區;各軍以一個師分別位於宣川、南市、博川、寧邊、院裏、球場地區,採取寬大正面運動防禦與游擊戰結合的方針,小教則殲滅,大敵則撤退,誘敵深入,向敵側後轉移。彭德懷把這個計劃向毛澤東作了報告,並建議第九兵團迅速入朝參戰。

幾個小時之後,5日凌晨回時,毛澤東回電,批准了這一計劃:

(一)十一月四日十五時電悉。同意你的部署,請你按當面情況酌情決定。

(二)德川方面甚為重要,在該區域消耗散人的兵力,把問題擺在元山平壤線的正面,而以德川球場寧邊以北以西區域為後方,對長期作戰方為有利。目前是否能辦到這一點請依情況酌定。

同日,毛澤東再次來電,確定由宋時輪率領第九兵團(轄第二十、第二十六、第二十七三個軍)立即入朝,全力擔負東線的作戰任務。毛澤東在電文中說:江界長津方嚮應確定由宋兵團全力擔任,以誘敵深入尋找各個殲敵為方針。而後該兵團即由你處直接指揮,我們不遙控。九兵團之一個軍應直開江界並逮去長津。

毛澤東的支持和信任使彭德懷加強了實施新的戰役計劃的決心。尤其是在東線參戰的兵力將達到三個軍,這樣不但可以把第四十二軍調到西線來作戰,而且當新的戰役開始時,側翼的安全問題便可以大致放心了。

8日,對新的戰役計劃有了明確規劃的彭德懷召開了一次作戰會議。彭德懷在會上說:“麥克阿瑟不是很狂妄嘛,不是瞧不起我們嘛,不是不相信我們的大部隊已經過江了嘛,我們就利用他這個判斷失誤,示弱於敵,誘敵深入,然後尋機殲滅之!”

彭德懷這時已尋找到了麥克阿瑟的致命的弱點,這就是聯合國軍東西兩線之間的一個寬達80-100公里的縫隙。美軍在北進中分為東西兩軍,而且東線由阿爾蒙德指揮的第十軍不隸屬於沃克將軍指揮,而是由麥克阿瑟直接遙控。

誘敵深入,尋機殲滅,這是一個極其大膽的、風險也極大的計劃。聯合國軍已經開始向北進攻,中國軍隊處在大戰剛過十分疲勞的狀態,怎麼個誘敵法?在什麼地方部署V形戰場?由哪支部隊來誘敵深入?在軍事歷史上,最後的勝利才是評價戰役部署的證據。彭德懷知道這個新的戰役計劃的冒險性。

計劃和部署戰役是件極其具有分寸感和藝術感的事情,沒有人知道彭德懷是不是個指揮戰爭的藝術家。

彭德懷在溫並以北的那間木板房內大聲地質問第三十八軍軍長梁興初:“梁興初!我讓你往熙川插,你為什麼插不下去?你是怎麼搞的?什麼主力?鳥!三十九軍在雲山打美軍騎兵第一師打得很好,四十軍在溫並包圍偽六師也打得不錯,你三十八軍為什麼不給我插下去?你為什麼不給我插?啊?你說!”

V字形的開口處沒有封閉,彭德懷無法饒恕這樣的失誤。

天寒地凍中梁興初一頭熱汗。

這個中國軍隊著名部隊的指揮官也許就是在這個難堪的時候下定了向麥克阿瑟的美軍復仇的決心。

作戰會議決定的部隊調動部署是:第三十八、第三十九、第四十軍運動到德川、寧邊,迂迴到敵人後面準備斷敵後路,迂迴包圍敵人。第三十八軍的一一二師在熙川一線邊打邊撤,引故上鉤。第四十二軍把東線的防務交給第九兵團后,運動到寧邊。

第三十九軍和第六十六軍分別集結於泰川、鹿城待機,形成一個口袋。第五十軍嚴密警戒海岸。

彭德懷知道,麥克阿瑟現在的戰略也是一個V字,即東西兩線的聯合國軍隊將在江界以南的武坪里最後銜接,把中國軍隊全部裝在巨大的口袋裏。但是麥克阿瑟的口袋太大了,彭德懷對這個口袋能否最後合攏很不以為然。

彭德懷現在最放在心上的事是士兵的溫飽問題。由於美軍飛機對中國軍隊後勤供應線不分晝夜的封鎖,前線的士兵已經凍餓交加。負責後勤的副司令員洪學智焦急萬分,徹夜難眠。

彭德懷面對各軍不斷打來的關於士兵挨凍受餓的電報怒火萬丈:“我們不能讓戰士做無謂的犧牲。打仗打死了沒有話說,但我們不能看着戰士白白地凍死和餓死。為了爭取在第二次戰役中取得更大的勝利,應抓緊時間解決志願軍的糧食、彈藥、裝備。服裝的供應問題,否則將對第二次戰役殲敵計劃造成極大的影響。”

彭德懷急切地建議負責後方的高崗人朝着看實際情況。

高崗到朝鮮來了。經過協商,彭德懷與高崗聯名向周恩來打了一封電報:前線汽車損壞甚大,志願軍總共一千台車,據不完全統計,已遭敵機炸毀損壞者達六百台以上。現宋兵團已過江,運輸甚為困難,部隊經常斷炊,下一戰役糧食準備更成問題。因此現由滿洲里向大連運送之蘇方汽車一千台,無論如何,請設法借用,如何請速復。

毛澤東回電算了一筆賬:蘇聯汽車不久可到達第一批。損車雖多,是可以補充的。以平均每天損車三十輛計,一個月損車九百輛,打一年仗也不過損車一萬輛左右。並且損壞之車,有些可以修好,有些可以取回若干零件。又可繳獲一批,故汽車是完全有辦法的。

蘇聯的汽車沒到,蘇聯駐北韓大使來了。金日成軍隊裏的蘇聯顧問們對彭德懷居然在追擊中下達撤退命令極其不滿,在彭德懷向蘇聯大使解釋了誘敵深入的計劃之後,蘇聯大使說:“中國共產黨消滅了強大的敵人,證明是完全正確的,不應該有任何的懷疑。”但是,在提出中朝軍隊統一指揮的問題時,金日成依舊是一種不置可否的態度。

金日成不願意把北韓軍隊的指揮權交給一個異國的軍事統帥,儘管目前北韓的軍隊已經沒有幾個師團了。

11月8日,聯合國安理會投票討論麥克阿瑟關於中國干涉朝鮮的一份報告。美國人是時還企圖讓中國人緊張的心情放鬆一下,表明美國無意侵犯中國的邊境。於是,聯合國邀請一個中國代表參加聯合國討論朝鮮問題的會議,美國表示願意和中國人對話。

安理會討論了兩個提案。一個是美國的提案,呼籲中國軍隊撤出朝鮮,並且確保聯合國軍駐留朝鮮,直到在聯合國的一個特別委員會的監督下建立一個“統一的和民主的政府”。法國人對此提出了一個提案,要求聯合國軍“對軍事安全的必要性以應有的考慮”,採取措施防止破壞鴨綠江的水電設施。對於這個提案,美國人提出修改措辭的建議,以便給予麥克阿瑟處理軍事事務的權限,法國人同意了,但要求保留這樣一句話,已肯定聯合國的政策是“確保中國與朝鮮的邊界不受侵犯,並充分保護中國在邊界地區的合法利益”。但美國人表示這句話“完全不能接受”,因為這實際上會“給進行攻擊的中國飛機提供一個庇護所”。

在西方國家的爭執中,這一次,蘇聯投了否決票,理由是“只有在有中國代表在場的情況下才能討論這個問題”。

對聯合國提出的邀請,中國政府簡單地通知聯合國,中國將不參加關於麥克阿瑟的報告和美國提案的任何討論,但中國願意派出一個代表團去聯合國討論“台灣問題”,並說由14名外交官組成的中國代表團已經出發。聯合國開會的日期是11月14日,但那一天根本不見中國人的影子,原來中國代表團正不明原因地在路上磨蹭着,他們取道莫斯科、布拉格和倫敦,從中國到美國一共走了13天,到達聯合國的時候已經是24日了——有媒體一語雙關地說:“這足以證明中美兩國人民之間的距離是多麼的遙遠。”

1950年11月24日,對於韓戰,是個不尋常的日子。

美國人雖然最終仍沒把中國參加韓戰的真實原因搞明白,但從中國願意就“台灣問題”進行磋商的態度上還是似乎感到了一點兒什麼。同時,到了25日那天天一亮的時候,當朝鮮戰場上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時,美國人至少明白了中國代表團為什麼非要磨蹭到24日才到達美國的原因了。

在聯合國軍小心地恢復向朝鮮北部進攻的那些天裏,美國人覺得整個世界都讓人捉摸不透。

“甚至成吉思汗也不敢冬天在朝鮮打仗。”美軍第八集團軍的軍官們這樣說。至於沒有及時判斷出彭德懷“誘敵深人”計劃的理由,事後美國情報專家們把責任歸結於在美國的圖書館裏找不到毛澤東的著作。毛澤東的著作的翻譯本“在全世界的共產黨國家都廣泛流行”,他們抱怨說,“1954年前,在美國幾乎無處尋覓,包括國會圖書館”。美國情報專家指的是毛澤東於1938年寫就的那篇著名的《論持久戰》。因為這部著作里的某些話“對在朝鮮的聯合國軍來講是預言性的”:“我們歷來主張‘誘敵深入’,就是因為這是戰略防禦中弱軍對強軍作戰的最有效的軍事策略。”毛澤東運用反詰和反答的方式,提出撤退也是一種戰術:“英勇決戰於前,又放棄土地於後,不是自相矛盾嗎?吃飯於前,又拉屎於後,不是白吃了嗎?”美國人後來不得不認為毛澤東在這部書里提出的一個口號是不朽的: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不管是難進誰退,朝鮮戰場的現實是兩個大國已經進入真實的戰爭狀態。奇怪的是雙方在這之前誰都沒有互相宣戰過——這恐怕是世界戰爭史上絕無僅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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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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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雲山:中美士兵的首次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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