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都快餓死了,還在看《資治通鑒》
朱重八隨身帶了一個自己裝成冊的記事簿,他把一路所見所聞全部記錄下來,他不知道日後會有什麼用,但他覺得會有用。還有一套破舊的《資治通鑒》,是從書肆討來的,他也是有空就看,用心揣摩。
朱元璋私開糧倉
佛性大師在轉年春天要遠行,他是那種對佛經有獨到領悟的大師,聲名遠播,所以連年有古剎名寺的住持來請他去講經佈道,這一次他要去九華山、普陀山和天童寺。
朱重八聽到消息,心中生出一種無依無靠的失落感,沒有佛性的關照,皇覺寺還是他安身立命的場所嗎?
開春萬物生,久旱的大地已經被斑斑駁駁的綠草覆蓋。也許是地力已盡,那小草不像從前那樣茂盛、油綠。
佛性大師已是一副行腳僧打扮,百衲衣、芒鞋,錫杖銅缽,兩個小沙彌替他挑着些經卷。皇覺寺僧眾上下都來送行。佛性說:“老衲此次去奉賢寺弘法講學,也許還要去普陀山,多則半年,少則幾個月便歸,各位要謹守寺規,好好修行。”眾人諾諾,都道師父保重。
佛性掃了一眼人群,始終未見朱重八的影子。他很納悶,照理說朱重八是自己最為關照和器重的人,感情也比別人深,他怎麼會不來告個別?當佛性走到長亭時,見朱重八已經等候在那裏了,佛性露出笑容,說:“你行事總是與眾不同,又何必送到十里長亭呢?”
朱重八說:“我真捨不得師傅走,我願聽長老講經說法,我更喜歡聽您講佛經以外的南朝北國。”佛性笑了,囑咐他:“師傅遠遊的日子,你切勿惹是生非,只管閉門讀書,選擇愛讀的去讀就是了。”
佛性深知朱重八的志向根本不在青燈黃卷,所以也不勉強朱重八,當初剃度他,也是想給他個安身之處,讓他好好讀點書。
朱重八很感動:“長老此去浙江,必能見到劉基、宋濂了?”
“也許吧。”佛性又笑了,“我順口說了一句,你竟如此上心。”
朱重八說:“大師在講‘見賢思齊焉’時不是說過了嗎?近朱者才能赤呀!”佛性很覺欣慰,雙手合十說:“保重,後會有期。”
佛性走後不久,皇覺寺越來越難以支撐了。這年黃河決口,災民潮水一樣往南涌,討飯找不着門,竟把兩淮一帶剛破土出芽的青草、野菜吃了個精光,比蝗蟲過後還乾淨,蝗蟲畢竟只食嫩葉,饑民連草根都挖出來吃了。
皇覺寺承受了空前的壓力,這裏成了災民的避難所。山門外,台階上下,紅牆外,山坡上,到處是難民,他們奄奄一息,一個骨瘦如柴的老頭跪在那裏磕頭不止,口中念叨着:“佛爺慈悲慈悲吧,餓死我不要緊,救救我的小孫子,給我家留條根吧。”
但見山門緊閉,一些手提哨棍的和尚在廟牆上來回巡邏,唯恐饑民湧入寺中。佛性走後,空了做臨時住持,他唯一的指令就是不放災民入寺,也絕不設粥棚,他對寺中和尚們說:“要麼我們自己先餓死,要麼狠下心來,閉眼不看凡間事。”
朱重八卻不以為然,他說:“佛門不是講普度眾生,慈悲為懷嗎?咱們倉庫里不是還有些米嗎?開個粥棚吧,師傅。”
空了冷冷道:“不是貧僧不可憐災民,咱們這麼個小寺,實在是杯水車薪啊!救濟災民,這本是官府的事。”
雲奇也覺得不忍心:“大人猶可,那些一天吃不到一口東西的孩子實在可憐。”
“住口!”空了拉下臉來說,“佛性大師雲遊在外,本寺是貧僧充任住持,出家人固然應以慈悲為懷,可是咱們那點糧夠什麼?自己吃,也挺不了十天半月,什麼叫僧多粥少?大家現在明白了吧?誰也別再多言,再有惑亂人心者,當重罰嚴懲。”說罷走了。
朱重八說:“這個空了,真是空了,沒心沒肺沒人味,可不是空了嗎?”如悟笑了起來。眾僧漸漸散去后,朱重八把雲奇、如悟叫到石經幢下,說:“你們倆有沒有膽量?”
雲奇知道他一向詭計多端,就說:“你別把我們往死路上領啊!”
如悟卻說:“我不怕,你說一,我不說二。”
朱重八用讚許的目光看看如悟:“佛門有話,叫做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浮屠是什麼?是佛!現在山門外,多少快餓死的人,得到一粥一飯,就能活命。我們救了他們,你們說,佛祖會怪罪我們嗎?”
雲奇說:“那倒不會。”如悟瞪大了眼睛:“你又要偷饅頭嗎?”朱重八哈哈一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道:“哪有那麼多饅頭。”他讓他倆湊到自己跟前,小聲說了幾句,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
雲奇嚇得連連後退搖手:“饒了我吧,被抓住了還不得叫住持亂棍打死呀!”如悟說:“我爹說我不好養,才把我舍到皇覺寺來,跟你幹了,只求別再當燒火僧就行了。”
朱重八忍不住笑,說:“那咱們倆干。”又伸手拍了一下雲奇的肩膀:“你不幹行,但你若是出賣我們,我可饒不了你!”
雲奇忙表態說:“那我成什麼人了?你們放心,我是一問三不知,行了吧?”朱重八點點頭,吩咐如悟:“半夜時下手,我打開山門放人進來,你趁機打開糧倉。”
如悟答應了一聲,又問:“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開倉啊?”
“笨!”朱重八說,“饑民一進來,還不大喊大叫!你聽見喊叫就開倉門。”如悟點點頭。
到了夜晚,不知何時起風了,寺外饑民的呼號啼哭聲清晰可聞。寺里更是如臨大敵,空了親自手執一柄月牙鏟與帶棍僧們在紅牆上來回巡邏,牆上火把閃亮。
糧倉門口,如悟哆哆嗦嗦地藏在幾個破籮筐後頭,側耳聽着牆外動靜。朱重八手執火把,扛着一把大板斧來到山門前。原來的守門和尚忙將火把遞給他說:“你怎麼才來換我?困死我了。”朱重八也不言語,站到了門口。等換班的和尚走遠后,朱重八掄起大板斧就向山門猛砸,哐哐幾聲后,巨鎖墜地,門栓也脫落了。他拼全力用肩膀頂開大門,向山門外的饑民大吼了一聲:“進來吧,皇覺寺放糧賑災了!”
饑民們紛紛站起來,不知誰帶頭喊了一句:“阿彌陀佛”、“佛祖開眼”和“搶糧去呀”之類的話,眾人潮水般湧入寺院。牆上的巡邏和尚聞變大驚,吆喝着跳下來,試圖阻擋洶湧的人潮,卻無濟於事,有的被擠到一邊去,有的還挨了打。
朱重八又低吼了一聲:“從東夾道往最後面走,糧倉在那裏!”
人群聞言便又向東夾道奔涌。聽見山門那面喊聲嘈雜,空了帶幾個和尚急忙向後院跑來。此時如悟正笨手笨腳地用大石塊砸糧倉大門的鐵鎖,剛剛砸開,空了就到了,一見大怒:“好你個佛門敗類!”說著掄起月牙鏟,掃在了如悟的腿上,如悟倒在地上哇哇直叫。
空了沒工夫管他,正要重新關上大門,可是已經遲了,饑民早已涌到,木板糧倉登時擠漏了,麥子淌了一地,男女老少饑民們不顧一切地趴下去、跪下去,捧起糧食用衣襟兜、用方巾包、用竹笠盛,有些實在餓急的災民,乾脆抓起生麥子一把把塞到口中大嚼大咽。
皇覺寺已是一片劫後景象,門窗俱毀,大雄寶殿和韋馱殿、觀音殿前面的香爐、巨鼎東倒西歪,寺院已面目全非了。饑民不但吃光了寺里的存糧,也順手牽羊把和尚們偷存的私房錢、個人衣物席捲一空,用空了的話說,好比是遭了一場蝗災,蝗蟲過後,茫茫大地真乾淨。
作為皇覺寺的叛逆,朱重八當然難辭其咎。可他做事狡猾,自己不顯山不露水,傻乎乎的如悟卻叫空了逮了個正着。在大柏樹下,如悟被五花大綁綁在樹榦上,寺院僧眾都木然地站在院子裏。
朱重八站在人群中,以目光鼓勵着瑟瑟發抖的如悟。空了踢了如悟一腳,說:“你說吧,誰是主謀?”如悟看了人群里的朱重八一眼,很沒底氣地說:“是我自己——”
“借你個膽子你也不敢。”空了說,“你不供出指使者、主謀,就把你弔死,把你送官府也是死罪,你說出他來,馬上放了你。”
如悟嚇哭了:“千萬別殺我,是……是如凈讓我乾的。”
空了冷笑一聲,說:“我早猜到是他了。”朱重八不待別人動手,自動走出人群,說:“好漢做事好漢當,不關別人的事,你們放了如悟。”空了一揮手,叫人綁了朱重八,恨恨地說:“你是皇覺寺的災星!從前有佛性長老護着你,我們敢怒不敢言,今天你有何話說?”
“我一點不悔。”朱重八說,“廟裏的糧食救了不知多少條人命,佛祖不會加罪於我的,我問心無愧。”
空了說:“可我們寺里粒米無存了,今天就斷炊了,你讓我們都活活餓死嗎?”朱重八此舉本來是犯眾怒的,聽空了這般鼓動,立刻群情洶洶。一些憤怒的和尚大呼小叫:“打死他!”“別跟他廢話!”
空了卻不想承擔私開殺戒的罪名,他下令把朱重八押到伽藍殿後面的停靈配殿裏去,等佛性長老回來發落。朱重八和如悟被押走後,空了嘆了口氣,對眾僧道:“本寺再也開不出僧飯了,各位有親的投親,有友的靠友,或還俗,或去遊方,各聽其便吧。”
眾人頓時沒了主意,一時議論紛紛。
畫餅充饑
朱重八和如悟被綁在兩根柱子上,背後的停靈台上就是棺材。這幾天他們白天一直被綁着,只有睡覺時才有人來給他們鬆綁。
如悟情緒低落,整天閉着眼、耷拉着頭,有氣無力地說:“我渴,我餓,我快要死了。”朱重八“哼”了一聲,用腳踢了踢地上的稻草,說:“你是個廢物,膽小鬼!你若不咬出我來,起碼有我能來救你。”
如悟神情慌張,他自言自語地說:“他們會來殺我們嗎?”
朱重八翻了翻眼睛,說:“他們都不敢開殺戒。沒事,死不了,咱們一定有貴人。”話音剛落,聽見有腳步聲在殿外響起,朱重八向門外看,如悟也睜開了眼睛,恐懼地望着門口。
來人是雲奇,朱重八馬上笑道:“哈哈,貴人來了!”
雲奇進來后,迅速為他們鬆了綁,如悟一屁股坐到地下:“如凈啊,你快跑吧,我的腿傷了,也跑不快。”
雲奇說:“你們不用着急。廟裏的師兄弟全都跑光了,沒人來管你們了。你們兩個打算到哪裏去?”
如悟說自己要跟着如凈,朱重八嫌他沒主見又很窩囊,直截了當地說:“我不帶你這個出賣朋友的人。”
“下回不再賣了還不行嗎?”如悟可憐巴巴地說。
朱重八聞言默然,想想又有些心酸,父母、大哥死了,嫂子帶了侄兒逃難去了,二哥入贅別人家,自己無處可去。
“好在有一身和尚的百衲衣,有一個飯缽,足夠了!”他安慰自己似地說,“百衲衣就是百家衣,吃百家飯也是佛門的根本。”
“好啊,”如悟趕緊道,“你能要到飯,我分半缽吃。”
朱重八瞅了他一眼,說:“好吧,你先弄點吃的,我們好上路。”如悟答應后想了想,就直奔糧倉,趴在地上,將那些散落在磚縫間的麥粒,一粒粒的拾起,好不容易才聚了半捧。他用這少得可憐的麥粒,熬了一鍋稀粥,三個人也顧不了那麼多,扒拉着幾口就下了肚。
雲奇是守成持重的人,空了吩咐他看守寺廟、寺產,讓他在房前屋后種幾畝菜地過活,雲奇答應了,他本來也不想出去漂泊流浪。
吃完粥告別雲奇后,朱重八和如悟走府過縣,先向西遊食,吃盡了辛苦,受盡了白眼。在進入廬州地面時,兩個人都已貧病交加,面黃肌瘦,如悟盼着到了廬州大地方,找家大財主化化經緣,能吃一頓飽飯。
廬州過去雖是繁華所在,現在也是一片民生凋敝景象,店鋪關門的多,路上行人稀少,討飯的倒是隨處可見。
朱重八和拄着一根棍子一瘸一拐的如悟走走停停,累得不行,如悟不解地說:“怎麼廬州城裏也這麼多要飯的?”
朱重八很無奈,“如今是討飯的比施捨飯的多!我們又何嘗不是討飯的?和乞丐不同的,只是我們手上有個和尚的缽而已。”
如悟忽然指着前面不遠處,一個有九層台階的富豪朱漆大門讓他看。他們決定到那個高門樓去化齋。
還沒走到門口,朱重八就聽見幾聲清脆的凈鞭響,隨後有幾頂綠呢大轎向大院抬過去,跟班的一大溜。院門中門洞開,一個穿戴奢華、腆着大肚子的中年人在大門口迎接客人。
朱重八恍然大悟道:“這是往來無白丁啊,一定是官宦人家。”
一個看熱鬧的老者看了他一眼,說:“官倒不是,可是官都得來拜他,財神啊。”朱重八心想,哦,原來是個富甲一方的人。那老者說:“你們外鄉人有所不知,你們看見那個富態的胖子了嗎?廬州、姑蘇到處有他的田產。他叫什麼名沒人知道,外號誰都知道,叫錢萬三。”
如悟說:“一定是說他有一萬三千兩銀子?由此而得名。”老者說,不是那意思,他有一萬頃良田,一萬兩金子,一萬間房子,合起來不是萬三了嗎?朱重八很高興,說:“那該叫錢三萬。如悟,走,今天運氣好,錢三萬說不定給咱一頓好齋飯吃。”邊說邊往前湊,這時那些達官貴人已經在大門外落轎,被錢萬三迎進大門。
朱重八毫不客氣地上去說:“錢員外,我們是遊方僧人,久聞施主仗義疏財,今日想來貴府化點齋……”客套話還沒說完,錢萬三已經怒了,像趕狗一樣揮揮手,說:“去去去!沒看見我忙着嗎?這年頭,要飯的都能擠破門了!”
朱重八一愣,忙道:“我們是僧人,並不是討飯的。”
錢萬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說:“我看不出你哪點比要飯花子強。”轉身引着下了轎的官吏,一路談笑風生地進去了。朱重八的自尊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不覺怒火填胸。如悟還想上前,家僕一邊關大門,一邊放出幾條惡犬,一路狂咬,嚇得乞丐們跌跌撞撞四散逃走,儘管朱重八手裏有一根錫杖可以防身,但腿上還是被惡犬咬了一口。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朱重八和如悟頹喪而疲憊地坐在一戶人家的籬笆牆外,望着錢家高門樓,如悟抱怨說:“有錢人這麼狠!只會巴結官府。”朱重八心裏暗暗地較勁,心想我記住了,記你八輩子,好你個錢萬三!有朝一日老子出人頭地,我會叫天下的富人管窮人叫爺爺。
如悟看朱重八憤憤不平,撇嘴說:“你一個和尚能怎麼樣?由燒火僧熬到住持,也還是當和尚撞鐘,哪個富戶怕你!”
朱重八說:“你是胸無大志。你以為我一輩子穿這身袈裟呀?”
“你還想黃袍加身不成?”如悟譏諷地笑了起來。
朱重八說:“皇帝也是人做的。”
如悟用手掌在他脖子上砍了一下,口中“嚓”的一聲,說:“說這話要殺頭的。我說如凈,咱們倆幾天沒吃東西了,得想想辦法呀。”
朱重八隨手拾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畫了個圓圈,問:“這是什麼?”如悟不解,瞪大眼睛,說:“一個圈。”
“這是燒餅。”朱重八又飛快地勾勒出一隻雞的圖案,如悟認出他畫的這是只雞,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朱重八接二連三畫了一串圓圈,扔下樹枝說:“這就叫畫餅充饑,不餓了吧?”如悟索性躺在地上,長嘆一聲,說:“我更餓了。”
肚子裏沒食物,如悟躺在籬笆牆下不想動彈,朱重八隻得掙紮起來厚着臉皮去化緣,直到後半夜才回到如悟身邊。如悟昏昏沉沉地睡着,朱重八用棍子捅了捅他,把半塊鍋巴扔給他。如悟三口兩口塞到口中,一邊大口嚼着,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就這麼點呀!”
朱重八聽了很不舒服,把頭扭向一邊,冷冷說:“我們別一路走了,要點吃的兩個人分,不夠塞牙縫的,還是各尋生路吧。”
如悟滿不在乎,說:“那就分開吧。我可等你混出個模樣來,若你日後真的當了皇帝,可別不認識我呀。”說著又懶懶地躺了下去。
朱重八說:“哪能呢。我走了,你在這做你的好夢吧。”
與如悟別後,朱重八獨自一人凄凄惶惶地走上了行乞路。他並不把討飯當成目的,他希望藉此機會體察民情,用三年左右的時間,走遍潁州、廬州、光州、固州,他像雲水一樣飄忽不定,日出上路與饑民為伴,暮投古剎安身,他嘗遍了人間冷暖艱辛,體味了世態炎涼,知道了各色人等的生存方式,這是他蝸居在鍾離村所不可能體驗的一切。
朱重八隨身帶了一個自己裝成冊的記事簿,他把一路所見所聞全部記錄下來,他不知道日後會有什麼用,但他覺得會有用。還有一套破舊的《資治通鑒》,是從書肆討來的,他也是有空就看,用心揣摩。
他走一路,看一路,想一路,腦子裏什麼都裝,尊貴的、卑賤的、壯美的、猥瑣的、昌盛的、沉淪的、富裕的、貧困的,游食生涯里,忍飢挨餓,眼界卻極大地開闊了,其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
四天水米未沾
朱重八即將結束游食生涯時,得了一場大病,除了向路過的寺院討些草藥,他無法就醫,身體虛弱得走路都打晃,再加上一日三餐得不到保證,時常坐下去就起不來,歪在地上要歇幾個時辰。
這一天下雨,他拄着棍子來到一個村子邊上,只覺眼前直冒金星,他已經差不多四天沒吃一口正經飯菜了,踉踉蹌蹌到了小土地廟前,伸手想推開破敗的木門,人卻重重地摔倒在廟門檻上。
雨仍不緊不慢地下着,他也渾然不覺。遠處一老一少走來避雨。少女大約十五六歲,雖然臉色也不好,卻掩飾不住她的天生麗質和很有教養的氣質。兩個人站在屋檐下,少女發現了朱重八,嚇得叫了聲:“呀!又一個死人,還是個和尚。”說著向老者身邊靠去。
老頭趕緊安慰她:“小姐莫怕,見怪不怪。”他無意中向朱重八斜了一眼,說:“這人好像有氣兒。”說著湊過去從地上拾起一片鳥羽毛,放到朱重八的鼻孔底下,羽毛輕輕地扇動着。
少女驚喜地說:“啊!他還沒死,你救救他吧。”老者扶起朱重八,叫道:“師傅醒醒……”朱重八睜開眼睛,掙扎着坐起來,看看天上飄灑的雨絲,說:“哦,下雨了,下了雨,旱災就該過去了。”
少女清秀卻瘦弱,儘管家境曾經殷實,荒年她也是沿路乞討者。
她問朱重八:“你是哪個寺廟的?是不是病了?”
朱重八搖搖頭,無力地苦笑一下。老者嘆了一聲:“天下人一個病,餓的。”朱重八望了一眼少女,發現她眉間那顆紅豆般的胭脂痣使她更加俏麗,他說:“不瞞二位施主,貧僧已經四天水米未沾了。”
少女看了老者一眼,從籃子裏拿出一個帶提梁的瓦罐,送到朱重八面前,說:“你這出家人挺可憐的,這半罐湯你吃了吧。”
朱重八打開蓋子,看見那湯里有白飯粒、綠菜葉,連聲謝也沒說,仰起脖往口裏咕嘟咕嘟地灌,霎時喝光,還伸出兩根手指頭把罐子裏殘存的幾顆米粒捻到口中吃掉,當他發現少女含笑望着自己時,才想起道謝:“不好意思,謝謝了,我把你們的飯給吃了。”
“沒關係,同是天涯淪落人。”少女笑說。老者抬頭看了看天,說:“快快上路去找寺院投宿吧,天都晚了。”朱重八吧嗒着嘴說:“方才沒工夫細細品嘗,現在口中尚有餘香。小姑娘,這湯太好吃了,貧僧活了二十多歲,從沒吃過這麼香、這麼可口的湯。”
少女望着老者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是嗎?”
“真的。”朱重八很鄭重地說,“請問,這湯叫什麼呀?”
“你記住了,這叫珍珠翡翠白玉湯。”她本是戲謔口吻,朱重八卻信以為真:“珍珠翡翠白玉湯?”他重複說了幾次,感嘆道,“太美了,最美妙的名字,最香甜可口的味道,將來有一天時來運轉,貧僧頓頓做珍珠翡翠白玉湯吃。”
少女帶有三分揶揄地笑道:“只怕真到了那時,珍珠翡翠白玉湯會令你作嘔了。”這時雨已經停息,少女對老者說:“咱們走吧,天晚了會錯過住宿地的。”老者便擔起了挑擔。
朱重八肚子裏有了白玉湯墊底,頓時長了精神,自告奮勇道:“我送送你們吧,不敢說武功蓋世,貧僧這條錫杖還是能擋一點事的。”
少女說:“多謝了,不必麻煩師傅。你不是真正的和尚吧?”
“我俗名朱重八,法名叫如凈。我是亂世出家,暫避風頭而已。”
少女笑吟吟地點點頭,與老者一同走了。朱重八望着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大路盡頭,忽然漾起一陣莫名的悵惘之情。朱重八好不驚詫,這種甜絲絲的感覺,對他來說,幾乎沒有過。不管怎麼說,珍珠翡翠白玉湯從此成了朱重八生命中不可忘懷的一點珍存,他盼望着有朝一日報答這個救過他的少女,可惜沒有勇氣問人家的姓名。
神奇的風水先生
至正八年(公元1348年),在淮西遊方的在朱重八取道回歸皇覺寺時,又一次來到廬州地面,因為天氣太悶熱,他又餓又累,支撐到一戶人家的小門樓外,一頭栽倒在石鼓旁,昏沉沉睡去。
這時太陽已經下山,但廬州市面還沒有散市。
黃昏時分,市面上行人漸少。一個四十開外的穿儒士長衫,戴折角儒士方巾的人倒騎在驢背上緩緩而來,他背着個粗布褡褳,手中挑着個布幌,上面有兩句話:“風鑒有憑無據,時運亦假亦真,信則有,不信則無。”他的瀟洒打扮和舉止,一望可知是個術士。此人名叫郭山甫,是這一帶有名的風水先生,平時在小鎮占卜六爻課。
在郭家後院有幾棵柿樹、桑樹,中間空地上,二男一女正在練武,槍來刀擋,打得難解難分。只見這少女手使雙刀,左右開弓,殺得使渾鐵槍的大哥郭興、使金槍的二哥郭英一點便宜也占不着。
當他們跳出圈子時,郭興稱讚妹妹寧蓮的雙刀出神入化,越發不得了,哥倆的雙槍都抵她不過。郭英眉毛一揚,道:“哼哼,我只拿出三分氣力,讓着她呢。”郭寧蓮撇撇嘴說:“二哥說這話羞不羞啊。”
這時一個小丫環探頭說:“公子小姐,老爺快回來了,可以洗洗開飯了。”幾個人答應一聲向前院走來。聽見門外驢叫聲,換好衣服的郭寧蓮說:“父親回來了,不知今天他碰到大命之人沒有。”這是玩笑話,郭山甫如果給貴人看了相,會一連高興好幾天。
郭興說:“你這丫頭,只有你敢跟父親打諢開玩笑,我們若這麼說他,非挨板子不可。”三兄妹打開院門,見郭山甫扛着白布招旗剛剛下驢,那驢兀自大叫,並且在門前石鼓旁打起滾來,騰起一陣灰土。
郭寧蓮忽然看見那驢再打一個滾,就會壓住一個人,那個破衣爛衫的和尚就蜷縮在石鼓旁。說時遲那時快,郭寧蓮騰身而起,穩穩跳下,雙腿一別,擋住了驢子。
郭山甫發現了石鼓旁卧着的人,竟然沒有被驢折騰醒。
郭興湊近看了看,說:“一個小和尚。”郭英叫寧蓮告訴管家的,弄一碗飯給這和尚端來。朱重八顯然聽到了“飯”字,一骨碌爬起來向眾人一揖:“阿彌陀佛,善哉,多謝施主賞飯。”
朱重八的貪吃引發了郭家人的一陣笑聲。
郭山甫沒有在意,郭寧蓮卻忍不住笑對兩個哥哥說:“好一個丑和尚。”郭興趕緊扯了妹妹一把:“莫胡說。”他怕言語無忌的妹妹觸怒了和尚。郭山甫偶爾掃了朱重八一眼,立刻眼睛放出光來。他大步上前,不禁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起朱重八來,把朱重八也看得不自在起來,自己也忍不住渾身上下察看,以為自己身上出現了什麼怪異。
見父親這副神情,郭寧蓮向郭英耳語道:“二哥,你看,父親大概從這個討飯和尚頭頂看到有九條龍盤着了。”郭英忍不住笑了。
郭山甫終於對着朱重八頻頻點頭,自己喃喃地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昨夜觀紫微星從東南升起,果然,果然!”
郭山甫問朱重八:“師傅不知在哪座寶剎住持?”
朱重八很不好意思,說:“哪敢侈談住持!貧僧不過是個挑水僧而已。所在修鍊之寺在濠州。”
“是皇覺寺嗎?”郭山甫顯然知道這座廟宇。
“正是。”朱重八強打精神,答道:“寺院存糧已吃光,眾僧都托缽雲遊去了,貧僧遊方三年,也走過好多個府縣了。”
郭山甫道:“記得皇覺寺有個極有學問的佛性大師,他仍在嗎?”
朱重八很驚訝,說:“他去江浙弘法未歸。先生認識我師傅?”
“有一面之識。”郭山甫說,“佛性是學貫今古的大師,我一直疑心他本是仕宦中人。”
郭寧蓮提醒父親說:“怎麼只管在外頭說話呀,是不是想請師傅進去一敘呀?”
“當然,當然。”郭山甫對朱重八笑道,“請師傅到寒舍一敘,務請賞光。”郭寧蓮笑說:“他可能都餓得不行了,巴不得你請他呢。”話一出口,郭山甫忙瞪了女兒一眼。
朱重八認真地看了郭寧蓮一眼,說:“小姐說得對,貧僧現在是飢腸轆轆,什麼禮節都可免去,吃飯要緊,民以食為天,和尚亦然。”一席話說得幾個人大笑。
泄露天機
一桌豐盛的菜肴擺在了郭家古香古色的客廳檀香木桌上,郭山甫很正式地招待朱重八,兩個兒子作陪。
朱重八已經換上了一襲長衫,郭山甫請他入座后說:“明天我叫人給師傅做一領質地好一點的袈裟,你那件破的就不要再穿了。”
朱重八覺得可惜,忙站起來:“扔掉了嗎?現在在哪裏?”
郭興說:“我叫人拿去燒了,臭烘烘的豈能再穿?”
朱重八不動聲色地說:“穿這樣的爛袈裟才是遊方和尚的本色。走州串縣,朝踏塵埃,暮投古寺,乞討為計,倘若穿一領華貴的僧衣,還有人會施捨殘羹剩飯嗎?”
“說的是,這叫真人不露相!”郭山甫讓郭英去看看,“別叫他們把袈裟燒了,拿去叫下人漿洗一下,縫補起來。”郭英答應一聲出去。大家入座后,郭山甫提起白玉酒壺,笑問:“師傅飲酒嗎?”
朱重八言不由衷地說:“貧僧是受過戒的。”但話說得並不堅決,他真的想喝點酒。郭山甫哈哈一笑,說:“先生又不是真正的方外之人,不必這樣拘泥,但喝無妨,這裏又沒有別的釋迦牟尼信徒。”
朱重八也就不再推辭,與郭山甫、郭興碰杯后,飲了一大口,說:“先生怎麼斷言貧僧不是真正的方外之人呢?”
郭山甫笑道:“感應而已,我也說不準。”他一邊說,一邊不住地觀察朱重八的面相。剛回來就座的郭英對哥哥小聲揶揄地說:“父親大約從他這面相上看到王者之氣了。”
郭山甫偏偏聽到了,他說:“這位師傅相貌奇偉,他這種相,冷眼一看,是兇相,但凶中有善,凶善相輔,恩威并行,必為大器之人。從五官來看,天地朝相,五岩對峙,極少見的。”
郭英用開玩笑的口吻問:“能當皇上嗎?”
朱重八覺得他在奚落自己,心裏頗有些不快,也不隱藏感受,開口道:“玩笑豈可這樣開?貧僧不過是衣帛米食不周之人,何必嘲弄?”
郭山甫瞪了兒子一眼,對朱重八說:“師傅寫個字,我給你測測。”朱重八笑了笑,說:“衣帛不周之人,能測什麼字……好吧,就測衣帛的帛字。”
郭山甫低頭琢磨了半天,又用筷子蘸了酒,在飯桌上寫了一個“帛”字,還是拿捏不準,就道:“回頭我得查查《易經》。”
朱重八便也不當回事,拿起筷子便吃菜。郭山甫看着朱重八的大耳朵,突然說:“可惜呀,可惜,美中不足啊!”
這一轉折,令朱重八很失落,他放下筷子,追問道:“先生莫非看出我一事無成?”
“啊,不,不,”郭山甫說,“好比是萬事皆備,惟欠東風。”他仰頭望着天棚想了片刻,問:“先祖墳塋在濠州嗎?”
朱重八點點頭。
“墳塋走氣。”郭山甫又拿起筷子在桌上划說:“乾坤來氣,氣走龍脈,雖在脈上,如果漏氣則龍脈斷,不是可惜了嗎?”
朱重八看到了擺在八仙桌上的大小几個羅盤,便問:“先生不僅占卜,也看風水是嗎?”
“是啊。”郭山甫說,“從前我給一戶兩科狀元家看過墳山。說也怪,他家接連兩科中了兩個狀元,卻都是有始無終,虎頭蛇尾,一個點了翰林卻暴卒,一個放了儒學提舉,走到半路上颳風翻船,也是一命嗚呼。這家人請我去看看墳地風水,我一看,他家墳上看上去後有青山倚靠,前有流水環抱很不錯,可那水是漏斗狀,沙底河,存不住水。我給改看了一塊地,他家在下一個恩科又中了一個狀元,至今已做到禮部大堂堂官了,漢人有此殊榮,叫蒙古人、色目人都眼生妒火呢!”
郭興說:“家父此生的最大心愿是點一塊騎在龍脈上的皇帝穴。”
朱重八忙問:“點到了嗎?”
“我想為時不遠了。”郭山甫很有信心的樣子,“那樣的墳地,後人必有登大位,南面稱孤的。”
朱重八一邊點頭,一邊大口吃肉,吃得不過癮,乾脆用手抓起來吃。“貧僧有句不該問的話,先生別生氣,倘或世上真有埋上屍骨就能讓後人發跡的墳地,那風水先生為什麼不先把自己祖上的屍骨埋進去以榮子孫?”
郭興、郭英似乎覺得朱重八問得在理,都點了點頭,望着郭山甫看他怎麼說。郭山甫自有他的解釋:“這是不可抗拒的命運在冥冥中主宰着。過去俗話說,命中有八升,不可求一斗。你說的事,不是沒有人干過。剛出道的時候,我一個師兄違背了師傅的教誨,給別人看好了一塊墳田,卻把自己祖父母的墳移了過去,還等着後人出將入相呢,不想那年地震山崩,山整個垮塌下來,屍骨無存,龍脈也蕩然無存了,他的後人至今仍在街頭賣火燒。所以,這並非人力可強求的。”
朱重八點了點頭,說了聲:“對不起,貧僧的發問多有不恭了。”
此時在郭家的廚房裏面,灶火熊熊,下人燒了一鍋開水。朱重八的破僧衣扔在角落裏。郭寧蓮走進來后,忽然用力抽了下鼻子,問:“什麼味?怎麼一股臭烘烘的味呢?”
一個拉風匣的下人指了指堆在角落裏的破僧衣,說:“可不是,老爺讓燒了它,和尚還捨不得呢。”他把燒好的一大鍋水倒在木桶中,用燒火棍挑起破僧衣扔到熱水中,衣服沾了熱水,味道更加難聞,下人急忙掩起鼻子,說:“小姐快別在這了,小心熏着。”
郭寧蓮連忙捂起了鼻子。
下人不解地說:“老爺也真是的,相面相出邪來了,把這麼個臟和尚請到家裏來,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若能出息,我都能當宰相。”
郭寧蓮脫口而出:“也許是真人不露相,人不可貌相啊!”
至於朱重八是不是“真人”,郭山甫也在琢磨。吃完飯後,郭山甫就圍着“帛”字在桌前轉悠着,苦苦地思索着,還拿出三枚制錢搖了一卦。郭興、郭英進來,忽見郭山甫雙手一拍,哈哈大笑起來,二人莫名其妙。見兩個兒子進來,郭山甫忙叫他們過來,然後指着卡片上的“帛”字說:“帛字斷開來是什麼?”
郭興比劃了一陣:“不是一個白一個巾嗎?”他弄不明白父親琢磨出什麼來了。
“你呀!”郭山甫很振奮地說,“這帛字,是皇字頭,帝字尾,組合起來暗合皇帝二字,朱重八了不得呀!日後要當皇帝了!”
郭英有三分不信:“怎麼這和尚隨便寫個字,就漏了天機呢!”
郭山甫十分得意:“怎麼樣?我說我看不走眼嘛!此人前程不可限量。”他又指着剛剛搖出的卦,在紙上畫出巽下坤上的圖案。
郭英問:“他的生辰八字也有帝王命?”郭山甫分析說,“這是升卦。元亨,用見大人,勿恤,南征吉。說多了你們也不明白,簡單說,升卦是向上升的象徵,下卦巽風,性謙和,上卦坤地,性馴順,所以能不斷上升,所以《象傳》上說,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了不得,再看第四爻,這與當年周文王的六四一樣,王用亨於歧山,順事也。這是說,王者因亨通於王歧,吉祥而無過錯,六四以陰爻居陰位,至柔,能包容下卦三爻。周文王當年順應時勢得以建西周成就王業,這朱重八竟與周文王一樣的運命。”
郭英、郭興二人嘖嘖稱奇,郭英說:“這麼說,這倒運和尚是一條潛龍了?”郭山甫說卦象如此,須後事驗證的,他囑咐兒子,這些話,千萬不要對朱重八說破。郭興道:“那是,他會以為我們巴結他呢。”
郭家把書房騰出來給朱重八用。書房裏燈火通明,朱重八被安排在這裏睡太妃榻,他剛洗過腳,光着腳丫子在看書。門外,郭寧蓮和郭英不無淘氣地悄手悄腳在觀看這個“大命之人”。
郭英笑道:“這和尚挺能裝模作樣呢。”出於好感,郭寧蓮說朱重八談吐倒不俗,肚子裏像有點學問。客廳里,朱重八放下書本,從褡褳里拿出那本用紙釘成的毛邊紙本子,逐頁地翻着,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翻了片刻,朱重八又光着腳走到八仙桌前,坐下來,拿起筆筒里的筆,蘸上墨,在自訂的白紙本上認真地寫起來。
郭寧蓮好奇地琢磨開來,“這和尚不一般,他寫什麼呢?抄心經?”郭英挖苦朱重八,“他可能在記流水賬,某年月日,某戶人家對他施捨了饅頭一個、餿飯半碗、泔水半升……”郭寧蓮忍不住笑出聲來。朱重八聽見笑聲,走到門口望了望,郭英和郭寧蓮早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