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只要有奶吃,和尚也是娘
看着朱重八的和尚打扮,從小就在一起混的夥伴們都忍不住笑了。徐達說:“怎麼,罰你來擔水呀!真是自找苦吃,你若能當好和尚,我都能成佛祖了。”朱重八嘿嘿笑道:“別的不說,當和尚可以混飽肚子,有齋飯吃。要不我和佛性大師說說,你們幾個也剃了光葫蘆吧?”
朱重八家破人亡
元朝至正四年(公元1344年)是個多事之秋。
開春不久,淮北大旱,繼以瘟疫,死人往往死到一村滅絕,無人埋屍的境地。進入四月,久旱的江淮大地又一連降了半個月的大雨,淮河暴漲,泛濫成災,水旱蟲災交加,因瘟疫而死的百姓順水漂流,河灘上到處都是洪水衝來的腐屍,吃紅了眼的野狗,都受不了腐肉的臭味,專揀還有一口氣的活人下口。
這是一個霹雷電閃大雨滂沱的夜晚,駭人的雷聲混在恐怖的雨聲中撕扯着天地,把淮右大地投入渾渾噩噩的境地。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暴風雨中,鬼火一樣的風雨燈一閃一閃,時隱時現,可以看見一行十幾個人影,在泥水中踉踉蹌蹌地艱難前行。
“大家再堅持一會兒啊,馬上就到了!”說這話的人是濠州鍾離村(今安徽鳳陽)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少年,他叫朱重八。他央求幾個窮哥們兒抬着自己父親、母親和長兄的三具屍體,趁這如墨的黑夜,直奔本縣的皇覺寺,希望讓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朱家亡靈,能暫時安置在廟裏,不當遊魂孤鬼,可誰知道寺里會不會發慈悲呢?
一個月之內,瘟災奪去朱家三口人的性命,朱重八已經麻木了,同村人都勸他不必掩埋屍首,快快遠走他鄉以避瘟疫,可他於心不忍。
朱重八雙腳踐踏着泥水,雨水順着他的脖子流到胸口。他那兩隻碩大的向前罩着的招風耳里,彷彿聽到了那首廣為流傳的民謠:“有旱卻言無旱,有災卻說無災,村村戶戶人死絕,皇上死了無人埋。”
在路邊,被雨淋得落湯雞一樣的野狗,蹲在雨地里發出哀號的聲音。朱重八心裏清楚,只要自己倒下,它們就會把自己當做美餐。他忍不住咬牙切齒地恨,恨這世道不公平。他那雙深藏在高高的眉脊骨下面明亮有神、憤世嫉俗的眼睛,還有那足以叫人見了一面就無法忘掉的倔強的大飯勺子一樣的下巴,都透露着絕不服輸的氣質。
皇覺寺的長老佛性大師會答應自己的請求嗎?朱重八在心裏打了一個問號。電閃雷鳴中皇覺寺檐角的仙人、獸頭猙獰可怖,風鈴混合著單調的木魚聲在喧囂的雨中隱隱透出。
禪室里,長眉闊口滿臉泛着紅潤的佛性長老,手掐着念珠在誦經,風從窗隙透進來,油燈的長焰被吹得歪歪斜斜。
佛性突然停止誦經,側耳傾聽片刻后,他坐在蒲團上未動,伸手擊了三下掌。走路有點跛的知客僧空了,應聲走進來,恭敬地叫了聲“長老”。佛性雙眼半開半合地說:“有緣客來,去迎一下。”
空了一愣,有些不信:“師傅,這風雨交加的天氣……”沒等空了說完,佛性就閉上眼睛,開始誦經了。空了見狀,只好雙手合十,鞠躬后慢慢轉身退出。他戴上竹笠,披起蓑衣,衝著伽藍殿後面的僧舍叫了聲:“如悟,雲奇,跟我來!”兩個小沙彌應聲出來,獃頭獃腦的如悟探頭看了看外面的猛雨,納悶道:“這麼大的雨,我們上哪兒去呀?”
精明的雲奇眨眨小眼睛,拍了如悟的禿頭一下,不讓他多嘴。
他們撐着油布傘,緊緊跟在空了身後,冒雨向山門走去。豪雨如注的山門台階上,高舉着風燈也看不出三步遠。忽然,一個極亮的閃電劃破夜空,將天地之間照耀得如同白晝,三個和尚看到,前方有十來個衣衫襤褸的村夫,抬着用蘆席裹着的三具屍體,正踏着泥水踽踽而來。
雲奇吃了一驚,忙說:“抬死人的?是到咱寺院裏浮厝的吧?”
空了也慌了,讓雲奇趕緊去攔擋,他擔心好端端的一個皇覺寺染上瘟疫。雲奇用力點了點頭,正要下台階,佛性長老從山門裏走了出來,他低沉地說了一聲:“慢。”
三個和尚都扭頭望着師傅,佛性大師腳穿麻制芒鞋,踩着長滿蒼苔滑膩膩的粗礪條石台階迎上前去,他連傘都沒打,任豪雨淋頭,全然不顧地徑直走向抬屍人。
空了納悶地問:“長老,難道您說的緣客就是這幾個抬死人的?”
佛性點點頭,來到抬屍人面前。為首的穿麻布孝衫的小夥子,佛性雖不是很熟,卻從他那長長的馬臉,飯勺一樣的下巴和招風耳認出是朱重八。朱重八“撲通”一聲跪在雨水中,哀求佛性長老慈悲,他告訴長老:“這場瘟疫幾天內便奪去了父母長兄三條命,我連置辦壽衣、棺材的錢都沒有,也沒有地方可以借錢,裹屍的破蘆席還是好心的鄰居劉繼祖老先生看我可憐,才不至於讓老人黃土蓋臉。”
佛性略一沉思,低聲道:“寺里后配殿盡可以先浮厝。”所謂浮厝,即用磚石將棺木圍砌於地上,暫不入土歸葬。待條件允許時,再舉行殯葬。朱重八心裏一熱,趕緊叩頭:“感謝長老的大恩大德!”泥漿濺了他一臉。佛性向上抬抬手,讓他起來,不必多禮。
這時空了快步上前,湊到佛性跟前,小聲說了句什麼,佛性不為所動——皇覺寺十年前,被雷擊失過一次火,四鄉施主捐資重修廟宇時,朱重八的父親朱五四自己雖不富裕,卻像行腳僧一樣走遍濠州的山山水水,鄉鄉村村,磨破了嘴皮子勸人捐錢修廟,令人驚異的是,他一個人勸捐的錢,竟佔了修廟費用的兩成,所以佛性大師向來高看他一眼。
朱重八在七歲時得了一場怪病,佛性大師曾口頭答應度他為僧。既然有了這層關係,空了再反對也沒有用了,他只好暗中吩咐僧眾:“在通往後配殿的路上,還有牆角,多灑生石灰,滅一滅瘟毒!”
朱重八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橫過頭對抬屍的幾個小夥伴說:“徐達、湯和,你們抬靈到后配殿去吧。”他的聲音已經明顯有些沙啞。
徐達和湯和年紀不大,卻魁偉高大,徐達紅臉膛,方面闊口,聰明機智,自小就和朱重八關係很好;湯和身長七尺,面孔黧黑,滿是絡腮鬍子,說話瓮聲瓮氣。他倆答應一聲,指揮着大家提燈繞向後配殿。
空了、雲奇在前引路,雲奇扭過頭來,說:“你們動作快一點!”
佛性對朱重八說:“過幾天我會替你找找施主,給你父母化緣,弄一副薄板棺材。再跟劉繼祖說,看能不能借塊地下葬,入土為安。”
朱重八心生感激,卻忍不住說了一句:“長老,窮人沒有活路啊,活着難,死也難,上無片瓦,下無寸土……”
佛性目光平靜,他用參禪的口吻說:“你沒聽說過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麼說寸土皆無?”
朱重八不明白這隱含玄機的話里是什麼意思,他這會兒也不想明白。后配殿裏除了自己親人的三個蘆席捲,在浮厝的木檯子上還陳放着幾具朽爛的棺木,顯然都是窮人的屍骨,永遠遺棄在這裏了。
他在長明燈前跪下,叩了幾個頭,然後退出來,和等候在門外的徐達、湯和、吳良、吳禎、陸仲亨、費聚等人一起,消失在雨簾暗夜中。
索性做了和尚
淮河兩岸總算又見到了太陽,但這並不能讓發了霉的世界有任何舒適。水退去了,瘟疫還在,接着是一連四十天滴雨不落,老天好像發誓要和蒼生過不去,人們心頭最後一點希望的火焰也熄滅了。
只有逃荒。淮河兒女最不陌生的兩個字就是逃荒。不陌生不等於親切,當劫後餘生的人們輕車熟路地扶老攜幼背井離鄉踏上漫漫途程時,朱重八走什麼路?往哪裏去呢?龜裂的大地真正是赤地千里,大水退後種下去的莊稼乾枯了,一點就能着。沿着鍾離村鄉間土道,一群群扶老攜幼的難民涌動着去逃難,旱風捲起衝天的煙塵。
朱重八和徐達、湯和、吳良、吳禎、陸仲亨、費聚等人坐在村口井台上,個個面黃肌瘦滿臉菜色。湯和想打一斗水,轆轤響了半天,水斗淘上來的只是半斗稀泥,他賭氣地把水斗摔到了井台上,大聲說:“連這幾十丈深的井都旱得見底了,今年兩淮一帶不知要餓死多少人呢!”
這時吳良說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淮北一帶饑民造反了,叫什麼白蓮教、紅巾軍。你們聽說這事兒沒有?”
徐達抬頭四下看看,叫吳良別亂說。湯和指着用鐵鏈子拴在井台上的一把生鏽的菜刀,說:“他媽的!想反也沒兵器。”哪朝哪代也沒有元朝官府防民變防得這麼徹底!一個村子共用一把切菜刀,誰家做飯切菜都得到井沿上來,鐵匠都失業了。
徐達望着朱重八,語氣鏗鏘地說:“重八,從小你就是我們的孩子頭,主心骨,主意也多,你說吧,我們不能在這裏等死啊!”
吳楨站起來,揮了揮拳頭:“對,我們都跟着你,你說一聲反,我們就掛先鋒印!”
朱重八垂下頭,沉默片刻說:“大難臨頭各自飛,我看,大家還是各奔前程吧。”聽了他這句喪氣的話,眾人都是一臉的失望。
湯和皺眉問:“那你在家守着等死?”朱重八下意識地摸摸腦袋說:“這幾天我想好了,我要剃度出家,去當和尚。”
湯和哈哈大笑:“你當和尚?你不得把皇覺寺攪翻了天啊!”
朱重八當然把遁入空門當做是找碗飯吃的活路,他認為天下人都死絕了,總餓不死和尚的,不管怎麼樣,先去討碗飯吃吧。
徐達和湯和原以為朱重八說去當和尚是說著玩的,沒想到他第二天真去了皇覺寺,找佛性大師要求剃度。
知客僧對朱重八的行為早有耳聞。為了報復狠毒而又吝嗇的財主,他居然想出這樣的招兒:他和徐達、湯和等人把東家的小牛犢殺了,在野外烤吃了肉,卻把牛角插入前山,把牛尾插入後山,然後把財主叫來,說牛鑽山了,朱重八故意抻抻牛尾巴,躲在山洞裏的湯和便哞哞地學牛叫。儘管這騙不了人的惡作劇最終使他遭到一頓毒打,並勒令他父親包賠,但從此財主對朱重八不得不怵憚三分,那年朱重八才十歲。
這樣的人一旦進入佛門,這如來的清靜之地還會清靜嗎?所以知客僧空了鼓動眾僧起勁地抵制朱重八入寺為僧。佛性長老卻執意要收他。
皇覺寺大雄寶殿前,有一棵千年古柏,枝繁葉茂,把大殿頂遮得嚴嚴實實,陽光透射進來,地上光斑點點。在這株撐着巨傘的大柏樹前,有一尊石塔,塔下設一蒲團,朱重八跪在蒲團上,頭頂是火辣辣的太陽,他被曬得油汗滿面,口渴難耐。雲奇和如悟托着剃刀和水盆、面巾在一旁候着。
禪房裏,佛性大師穿着簇新的袈裟,手捻着佛珠正襟危坐,空了在一旁一臉愁雲地說:“貧僧是為本寺名聲着想,這朱重八頑劣異常,他怎麼能守寺規?長老沒聽說過他偷吃劉財主小牛的事吧?”
佛性問他怎麼回事,空了便繪聲繪色地把朱重八吃東家牛又騙人說牛鑽了山的故事講給佛性聽。佛性不禁捻髯微笑,竟為朱重八開脫:“他雖頑劣狡詐,卻不是沒有道理。物不平則鳴,倘使財主讓他們吃飽飯,他們斷然不會這樣。”這種解釋令空了驚詫。
空了還想諫勸,佛性不耐煩了:“不就是收個和尚嘛!”空了只得退到禪房外。
剃刀在雲奇手中刷刷地響着,片刻后,朱重八的腦袋已成了一顆光葫蘆,他自己摸了摸,不由得啞然笑道:“這就是和尚了嗎?”
“且慢。”從禪房裏傳來佛性的聲音,“佛門講究‘四諦’、‘八正道’、‘十二因緣’,依經律論二藏,修持戒、慧三學,才能斷除人間萬種煩惱,以成正果。什麼是佛?凡能自覺、覺他、覺行圓滿者皆為佛……”朱重八聽得如墮五里霧中,只顧亂點頭,他此時肚子咕咕叫,想的是快點完事,好吃齋飯。
佛性說:“你亂點頭不行,你現在豈能悟得其中真諦?就是貧僧修行這麼多年,也還不敢說成正果。你既入佛門,就得守佛門十戒。你知道是哪十戒嗎?”
朱重八答不上來,只好訕訕笑着。“你聽好,”佛性告訴他,“這十戒是不殺生、不偷盜、不淫、不妄語、不飲酒、不塗飾香粉、不歌舞觀聽、不坐高廣大床、不非時食、不蓄金銀財寶——你能自戒嗎?”
朱重八嚇了一跳說:“哎呀,這不是天下所有的好事都享受不着了嗎?”聽他這麼說,眾僧忍不住笑出了聲。
佛性提高聲音說:“不許胡說,你只答,能自戒否?”
朱重八連忙點頭:“只要有齋飯吃,別說十戒,再加十戒也行,我能自戒。”
“好,”佛性說,“給你起個法號……就叫如凈吧。寺里的規矩,知客僧、香火僧和各位師傅會給你講,你就先做挑水僧吧。你要合群,僧,你知道梵文譯過來是何意嗎?就是眾的意思,合眾,才能深得佛道。”
朱重八又不懂了,依然亂點頭,只求剃度儀式快點完。佛性看着遠處說:“你父親是個好人,貧僧曾答應過他,教你上進,如今有了機緣,不可荒廢了時光,你從小雖念過幾天書,畢竟根底太淺,日後做大事是不夠用的。”這話也是對他破例收這個徒弟的一個解釋。
朱重八笑嘻嘻地說:“連飯都吃不上了,還說什麼做大事?師傅說什麼是大事?當皇帝嗎?”此言一出,嚇得眾僧無不掩耳瞠目,空了跌足嘆道:“皇覺寺從此有了一害了。”
佛性也不想多與他糾纏了,只是說了一句:“不得胡言亂語”,站起身走了,剃度這就算是完了。
佛性對朱重八並沒有抱什麼幻想,一來還算喜歡他的聰穎,二來大災之年給他一碗粥吃,也對得起他的父親朱五四當年對寺廟的善舉。
到了吃齋飯的時刻,桌子中央有一大筐饅頭,每人面前一碗豆腐湯。大小和尚全都默坐到長長的餐桌兩側,雙手合十默誦,只有朱重八一邊合十,眼睛卻骨碌碌亂轉,盯着擺在桌上的白面饅頭,趁人不備抓了一個,夾在兩腿之間。
禱告結束后,眾僧開始拿饅頭,朱重八又搶先抓起一個。最後伸手的如悟卻什麼也沒抓着,筐里已是空空如也。知客僧眨了眨眼睛,疑心是朱重八多拿了。他拍了拍手:“大家都站起來吧!”眾僧紛紛站起來,隨着知客僧的手勢,全都放下手中的饅頭,雙臂平舉。
朱重八腿間夾着饅頭,因此撅着屁股站不直。知客僧空了胸有成竹地來到他身後,用膝蓋向他屁股后一頂,喝令:“直起腰來。”朱重八一直腰,夾着的饅頭滾到了腳下。眾僧的目光刷地投向朱重八,有嘲笑的、有鄙視的。空了拾起饅頭,扔回筐里,對朱重八宣佈處罰令:“罰餓三頓飯,念十遍金剛經。”
朱重八眼睜睜看着別人開始吃齋飯,自己只好咽了口唾沫,乖乖地跟在空了後頭走人,無奈肚子叫得更凶了,他用力緊了緊褲腰帶。
犯戒
佛性長老居上坐,正在講經,朱重八坐在和尚們中間,這是他第一次聽講經,無奈肚子裏沒食,心裏發慌。
“金剛經又稱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金剛比喻智慧,有斷煩惱功用,什麼是般若,般若即智慧,它在於不著事相,也就是無相……”佛性正在講述《金剛經》,朱重八卻精力不集中,眼睛四處亂看,不時地緊緊腰帶,佛性瞪了他一眼,用力咳嗽一下,“無相就是情無住,無住即情無所寄……”忽然又暼見朱重八亂動,忍不住叫了他一聲:“如凈!”
朱重八一時不習慣,沒意識到是叫自己,反倒四處張望。一旁的雲奇捅了他一下:“叫你呢!”朱重八忙直起腰來:“弟子在。”
佛性問:“你怎麼不用心聽老衲講經?”
朱重八說:“聽是想聽,可他們不叫我吃饅頭,餓得肚子咕咕叫。”這下子和尚們再也撐不住了,哄堂大笑。
佛性又咳了幾聲,禪房靜下來,他問朱重八:“如凈,你都聽明白了嗎?有所問嗎?”
朱重八想了想,說:“弟子有一問,佛性大師這佛性是何意?佛之本性嗎?佛之本性又是什麼?”聽他質問長老而且語氣不善,大多數和尚都幸災樂禍地看着他,如悟小聲對朱重八說:“該死,你找打呀!”
佛性絲毫未惱,反倒笑道:“問得好!何以叫佛性?佛祖認為,人人都有成正果、成佛的本性,在生死輪迴中此性不改,是為佛性。”
朱重八似懂非懂的樣子,肚子又咕嚕嚕地叫了,大家都聽得見了。佛性顯然也聽到了,他對膳食僧吩咐道:“給如凈兩個饅頭充饑。”
朱重八大喜:“有了饅頭,什麼經也吃得進去了。”眾僧聽了,又是一番竊笑。
吃了兩個饅頭,朱重八開始自司其職,擔起木桶去挑水,挑水地點是山下的小河。原來的河床早斷了流,已變成鵝卵石裸露的荒灘,只在石縫中有細流涓涓流出。
朱重八拿着一隻葫蘆瓢,彎着腰,一點點地從石縫泥沙中舀出渾濁的水來往木桶里盛。
當他無意中直起腰時,看見附近山坡上有幾個人在剝樹皮吃,仔細看了幾眼,認出其中竟然有徐達、吳良、吳楨等人。他大聲叫了一聲“徐達”,扔下葫蘆瓢,徑直奔了過去。
看着朱重八的和尚打扮,從小就在一起混的夥伴們都忍不住笑了,怎麼看都彆扭。徐達說:“怎麼,罰你來擔水呀!真是自找苦吃,你若能當好和尚,我都能成佛祖了。”
朱重八嘿嘿笑道:“別的不說,當和尚可以混飽肚子,有齋飯吃。要不我和佛性大師說說,你們幾個也剃了光葫蘆吧?”
徐達搖頭擺手:“當和尚就娶不了媳婦了,我娘還等我給徐家接續香火呢。”
朱重八說:“你以為我真的想敲一輩子木魚,撞一輩子鍾啊!哎,湯和呢?”
“餓跑啦!”吳良嗓門大,手也不閑着,指這指那,大聲道:“樹挪死,人挪活,陸仲亨、費聚也逃荒去了。我們也得出去逃荒了。”
徐達一邊嚼着榆樹皮一邊嘆氣說:“再過幾天,榆樹皮、觀音土也吃完了,還不得人吃人啊!這叫什麼世道!”
吳楨說:“可恨官府還下來派捐派款呢!”
朱重八不忍心看着夥伴們餓成這個樣子,他摸着自己的光頭,想了想說:“你們別走,在這等着,我一會兒就回來。”說著跑回河灘,擔起裝了半桶的稀泥湯,叮叮噹噹地往回趕。
朱重八一口氣把渾水挑到齋飯堂后廚,把半桶水倒入瓮中。燒火僧如悟正在灶前拉風箱、添柴草,臉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
正在蒸饅頭的燒飯僧過來向水桶里瞟了一眼,不滿地說:“你怎麼盡挑些泥湯來呀!這能吃嗎?”
朱重八不耐煩地說:“小河都幹了呀,再過幾天,泥湯也沒有了呢。”燒飯僧愣了一下,提醒他道:“你不會往遠處去找水嗎?十里地外就有一口山泉,水還算旺。”
朱重八在心裏盤算了一下,來回二十里,不是要人命嗎?他說:“太遠了挑不動,師傅得賞我幾個饅頭吃,吃了才有勁。”
燒飯僧不想和他糾纏,真的到大筐里拿了兩個饅頭塞給他。朱重八接過饅頭后,又笑說:“給找塊紙包上唄。”燒飯僧“哼”了一聲,冷冷說道:“你怎麼這麼多事!”說完走到隔壁儲物間去找麻刀紙。
朱重八先向如悟眨眨眼,隨即竄到饅頭筐跟前,雙手齊下,迅速抓了十幾個饅頭丟到水桶中。如悟見了,驚得站起來,剛要張口,朱重八一隻手捂在了他的嘴巴上,低聲嚇唬他說:“你若嚷嚷,我可饒不了你,這是佛性長老叫我來拿的。”他想抬出大菩薩來嚇唬小鬼。
如悟當然不信,卻也不想再多管閑事,翻了翻白眼,坐下去依舊拉他的風箱,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朱重八剛剛抓了一塊屜布蓋到水桶里,燒飯僧就回來了,他沒發現朱重八弄鬼,遞給他兩張麻刀紙,朱重八接過後擔起水桶就往外走,生怕露餡。
朱重八最怕讓知客僧撞見,空了是討厭的剋星。可是越怕越躲不及,朱重八與空了在山門外走了個碰頭。空了打量他幾眼,心裏犯疑,便說:“今個你怎麼這麼出息?擔了一擔水,沒人支使又去擔呀!”
朱重八用譏諷的口氣說:“不是說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嗎?就當皇覺寺的大小和尚都死絕了,貧僧一個人挑。”
空了氣得臉色煞白,說了句“放肆!”卻也奈何不得他。看見水桶里蓋一塊屜布,空了皺了皺眉頭,望着搖晃着水桶走去的朱重八,更加起了疑心,便遠遠地在跟在朱重八後面,走走停停,一直跟蹤到荒河灘上,親眼看到朱重八拿出十多個沾了泥的饅頭給他的窮朋友吃。
徐達、吳良兄弟幾個人如一群餓狼,爭相從朱重八的水桶里抓出饅頭,也不管上面沾了泥水與否,狼吞虎咽地大嚼起來。躲在枯樹叢後面的空了跳了出來,指着朱重八罵:“好啊,寺里出賊了!”
朱重八開始有點發慌,但很快鎮定下來,心想大不了還俗,不當這個和尚。他對幾個夥伴說:“別怕他個禿驢,吃!”
徐達撲哧一笑,差點叫饅頭噎住:“你摸摸自己的腦袋,還罵人家是禿驢呢!”
“好,好,你等着!”空了氣得連一句完整話也說不出來了,見他們人多,怕吃眼前虧,便氣急敗壞地往回走。
朱重八故意氣他:“出家人一粥一飯都是別人施捨來的,物歸原主,這不是正理嗎?”
吳良雖感到解氣,卻為朱重八捏了一把汗:“你犯戒啦,乾脆和我們一起跑吧,這和尚別當了。”朱重八卻拍着胸膛說:“大不了挨一頓棍子。你們餓急了,再來找我,我吃乾的,不讓你們吃稀的。”
聽了朱重八的慷慨激昂之語,徐達、湯和等人感動不已。
湯和紅着眼眶說:“重八,有你這幾句話,將來就是為你赴湯蹈火,我也絕無半點怨言。”
不愛讀經愛讀史
佛性大師再偏愛朱重八,也不能向情不向理,在知客僧等人交相攻訐下,佛性不得不把朱重八叫到他的經堂里來訓誡。
朱重八聽他的話倒是如同過耳山風,眼睛盯着牆壁上掛着的用蠅頭小楷工筆抄寫的經文,他知道那是佛性日積月累的書法集成。佛性抹搭着眼皮,教訓朱重八:“貧僧問你,偷竊齋食,犯了哪戒?”
朱重八目光炯炯,說:“十戒中沒有齋食呀,只有不偷盜。”
佛性用力敲了一下鎮尺,提高聲音說:“竟敢巧言令色!”朱重八挺起脖子說:“師傅不是教弟子時刻不忘行善嗎?今天我見有人快餓死了,拿了寺里幾個饅頭活人一命,不是勝造七級浮屠嗎?”
“你的心地固然善良,但寺中也快斷糧了,如今天下大旱,又是蝗蟲成災,瘟疫肆虐,饑民遍地,有誰還肯施捨於寺院?從明天起,皇覺寺每天只管僧眾兩頓粥,倘連粥飯也不可得時,貧僧也無能為力了。”
朱重八笑了笑,問佛性:“二十大棍還打不打了?”
佛性不過應個景而已,並不想認真調教他,便揮揮手讓他走。朱重八面呈得意之色,斜了一眼敬陪末坐的空了,抬頭挺胸地走了出去。空了埋怨長老太寵着他了,日後他不知要干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佛性說:“此子本不是方外之人,給他一口飯吃,為蒼生養一英雄,也是佛門善舉呀。”空了不明白長老所指為何,怔住了,心想難道朱重八日後會發跡嗎?不然佛性對他的忍耐、寬容和庇護實在是講不過去的……
那以後,佛性發現小和尚朱重八愛看雜書,不分良莠,拿過來就如饑似渴地閱讀。有空就找佛性探討,提的問題不俗,而且都很刁鑽。佛性喜歡他求知的精神,便從頭教他四書五經。從前朱重八家境好的時候,念過三年書,底子不厚,但悟性驚人。
這一天,佛性帶一本《韓非子》來找朱重八,朱重八正在大雄寶殿如來佛前看經卷,神情投入,置身於青煙繚繞、經幡叢集的釋迦牟尼像前,左手執經卷,右手握着木魚槌,想起來就敲幾下。
由於看得入神,連佛性大師進來他都沒發覺。佛性見他看的是《金剛經》,就說:“想不到如凈如此專心致志地讀經了,可喜可賀呀。”
朱重八忙合上經卷,站起來長揖。佛性卻發現經卷里夾着別的書,已露出邊角來。他伸手拿在手中,抖出裏邊的夾帶,原來是一本《玉壺清話》。
“好啊,你敢在佛面前鬧鬼,貧僧將就你,你也得將就貧僧啊。”佛性有些氣了。朱重八也覺得有愧,趕緊說道:“弟子再不敢了。實在是因為經書味同嚼蠟,怎樣用心也看不進去!”
“又胡說。”佛性說,“看不進去,是你淺薄,沒緣分。”他抖動着那捲《玉壺清話》,“這是專門寫宋太祖軼事的帝王之書,你看這個做什麼?”
朱重八不免眉飛色舞起來,開始大講自己的獨到見解,什麼對人要寬容、仁愛,得人心方得天下。
“這與你當和尚何干?”佛性打斷他。
“只是看看而已。”朱重八講起書中的一段,“宋太祖即皇帝位,有一回見了周世宗的幼子,問是誰,宮嬪答是周世宗的兒子,太祖問從人該怎麼處置?”
這時佛性替他說了下面故事,趙普主張殺掉,潘美不言可否。
“原來師傅也看過,”朱重八笑道,“不只是徒弟不守佛規呀。”
“又胡說,”佛性說自己是入佛門之前看過的,沒忘而已。他問朱重八:“知道趙匡胤為什麼不殺周世宗兒子嗎?”
朱重八脫口而出:“一是仁愛之風,二是廉恥之心。宋太祖不是說了嗎?即人之位,再殺人之子,天理難容。所以他讓潘美收養了這孩子。”佛性點了點頭說,“趙匡胤的寬厚仁慈還有另外一例。有一次吃飯,在碗裏看到一條蟲子,當時侍者臉都嚇白了,按說廚師、御廚房的人都是死罪呀。但趙匡胤對他們說:千萬不要讓膳房的人知道吃出蟲子的事,他們會心上不安。”
朱重八不禁點頭三嘆:“只有這樣,才能有天下。”說這話時,眼裏閃閃發光。
佛性顯然注意到了。他說:“你知道趙普這個人嗎?”
“是宋太祖的賢相啊。”朱重八顯得有些激動。
佛性稱讚趙普靠的也是仁政,他的名言是半部論語打天下,半部論語治天下,全夠用了。朱重八稱趙普是孔明、張良一流的人物,得之則得天下。佛性不無揶揄地問:“你想結交這樣的賢人嗎?”
“沒緣分啊。”朱重八說,“一個出家人,更不需要了。”佛性說他倒知道幾位曠世奇才,號稱浙西四賢。朱重八兩眼放光,急不可耐地問是哪幾個?
佛性說,“四賢中尤以劉基、宋濂為優。劉基字伯溫,博通經史,是兩榜進士,當過縣丞,後來做過江浙儒學副提舉,看到朝廷腐敗,恥於為伍,便回到青田老家去隱居了。”
“要是能認識他們就好了!”朱重八頓了頓又問,“另一個呢?”
“另一個是浦江的宋濂,他被元朝廷委為翰林院編修,根本不屑於去,隱居在龍門山著書立說。”
朱重八喜形於色道:“這不是今世的卧龍、鳳雛嗎?是不是得一人可得天下?”佛性笑道:“這豈是你我方外之人所能論及的話題。”
朱重八不言語,卻拿出紙筆,記下了“青田劉基、浦田宋濂”幾個字。佛性意味深長地望着朱重八笑。
其實朱重八並不知道,佛性原本是世俗中人,是一位有宏大抱負的飽學之士,他是劉基的座師,親自教誨劉基三年之久,後來因文字獄犯事,才躲到寺院裏披起了袈裟,有機會就想為自己的學生劉基物色明主,他認為劉基就是張良、趙普一樣的人物,遇到明君就能成就大業。
他此時竟看出來朱重八日後必稱雄天下嗎?也許連他自己也處在朦朧中,但朦朧的幽靈往往會聚而成形,成為現實。
監守自盜
幾個月的時光,在木魚聲和誦經聲中滑過去了,朱重八的工夫不在佛經上,他跟着佛性,長了不少知識,他變得深沉多了。
皇覺寺的長夜無比寂靜,長明燈也顯得暗了,朱重八還在看書,只是不再用經卷打掩護了。突然有人叩擊窗欞,朱重八放下書本,走到門口,推開紅漆木門,不禁又驚又喜,原來是湯和、徐達、吳良等人。
朱重八一點頭,幾個人溜進佛殿,朱重八忙掩上門,問:“深更半夜,你們怎麼溜到廟裏來了?又是肚子餓了?上回給你們偷饅頭,差點挨了二十大棍。”
徐達說:“今天不要吃的,弄點錢。”朱重八心想,這回胃口更大。吳良指着湯和說:“他要領我們投軍去。沒聽說嗎?天下到處都反了!”朱重八聽了心裏一動,但他不明白,去就去,要錢何用?
湯和苦笑着說:“總得打造幾件兵器呀,不然人家瞧不起咱們。”朱重八正色道:“我哪有錢?這身破袈裟當了也值不了半貫錢。”
湯和豈不知道朱重八是兩袖清風!他的眼睛一個勁地在佛殿裏搜索,最後定格在巨大的銅香爐上。
朱重八立刻明白了,忙說:“你打香爐的主意?今天是我守夜坐更,若失了銅香爐就是監守自盜,我不得被亂棍打死呀!”
徐達說:“這好辦。我們可以把你綁起來,口裏塞上爛草,你就沒有干係了。”
“虧你想得出。”朱重八走過去,拍了拍那個余煙裊裊的銅香爐,“這玩意少說也有八百斤,白送給你們,你們也扛不走啊。”
湯和不以為然,說了聲:“你小瞧人!”大步跨過去,雙手抱定香爐,一蹲身,向上一挺,香爐離地二尺,放下后,他說:“徐達比我力氣還大呢,我們抬上它走,輕而易舉。”
朱重八想了想,默許了,讓他們去找條生路也好,這大災之年,留在濠州也得餓死。
湯和說:“你和我們一起走算了。還真想成佛得道呀!”朱重八要他們先去,看看那個起兵造反的是不是個禮賢下士的人物,能不能成大器,到時候再說。
朱重八不是膽小,也不是沒主見,更不會忠於元朝的正統,他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沒有摸清底細就投奔他人,是有極大風險的。
“也好。”徐達把捆在腰間的繩子解下來,說了聲“只好委屈了你”,就與吳良一起,三下五除二將朱重八綁在楠木殿柱上,又用繩子捆了香爐。徐達對如來佛像深深鞠了一躬:“得罪了,日後再買一個奉還。”他動作麻利地抽了兩根粗門栓,四個人抬起香爐出殿去了。
當徐達幾個人開啟厚重山門時,驚動了還沒睡實的知客僧空了,他急忙披上僧衣下床,順手抓了一根長棍跑了出來。看見徐達幾個人抬着巨大的銅香爐剛剛下了山門台階,空了大吃一驚,追了幾步,怕不是對手,只好折回院子,拚命敲起柏樹下鍾亭里的大鐘來。一時僧眾紛紛起床,大多數持械而來,頓時火把燒天。
空了大叫:“有賊人盜了香爐去了!快追!”和尚們奔出山門,沒等接近徐達幾個人,只見徐達、湯和四人已經放下了香爐,四人如猛虎下山,赤手空拳迎戰眾僧。
只幾個回合,和尚們就支撐不住了,有的被打趴下,有的潰退進山門,有的受傷吐血躺在地上直哼哼,無論空了怎樣叫喊,也沒人敢上前了。徐達向和尚們抱抱拳,大聲說:“對不起了,別那麼小氣,借銅香爐一用而已。日後打個金的供奉殿裏也不是什麼難事。”說著,四人抬起香爐三步並作兩步不一會兒就走遠了。
空了藉著火把的光亮仔細辨認,突然“啊”了一聲。
這時佛性大師也被驚動了。他走到山門時,已經看不到徐達一行人的身影了,遂問:“什麼人這樣膽大包天,偷盜都偷到佛殿來了?”
空了憤憤不平道:“什麼偷,這分明是搶!我方才認出來了,為首方面闊口的還有那個一臉鬍子的黑臉賊,都是如凈的同黨,那天他偷了饅頭就送給了他們!”
佛性說:“你認得仔細嗎?”
空了說:“錯不了。沒家親引不來外鬼,這朱重八一條魚腥了一鍋湯,倘此人留在寺中,貧僧只好另尋棲身之地了。”這話一落,好幾個和尚都說:“我也走。”“貧僧也找個寶剎去掛單。”
佛性在人群里沒找到朱重八,問道:“如凈他人在哪裏?
這時空了突然想起來了,今夜是朱重八在大雄寶殿坐更。他決定去看看究竟,和尚們呼呼啦啦地跟在後面。到了大雄寶殿,發現朱重八正在那裏掙扎,不但身子綁着,口也是堵住的,只嗚嗚地亂叫。
雲奇鬆了一口氣,如悟也說:“如凈沒吃歹徒一刀,也便宜了。”這寺廟裏只有佛性、雲奇、如悟對朱重八親近些。
空了四處打量一陣,心裏思忖:“我才不信!焉知這不是監守自盜的苦肉計?”他走上去,一把扯出朱重八口中的亂草,冷笑道:“你給我招,你是怎麼勾結同黨來盜佛殿香爐的?”
朱重八見佛性也走了進來,就煞有介事地大叫:“冤枉啊,師傅!我吃了苦頭,他反說我通賊。”
佛性當眾不好過於偏袒,就冷着臉說:“空了已經認出那幾個賊子,正是你送饅頭的那幾個人,你還有什麼話說?”
朱重八隨機應變道:“一點不錯,我可憐他們,都是一個村的朋友,就不曾防備。他們是窮瘋了,非逼我和他們一起盜賣香爐,我不答應,他們就把我綁起來了,我當初真不該可憐他們!”
空了插話道:“誰信你的鬼話!”
佛性本來就不想深究,朱重八這樣開脫自己也說得通,便對眾人說:“算了,貧僧想,如凈斷不會幹出這樣吃裏爬外的事來。”他回頭命如悟替如凈解開繩子,又吩咐眾僧:“都回去歇息吧,大家都要小心點,天下不太平,匪盜四起,佛門也難保清凈太平了。”
既然住持想放朱重八一馬,別人再說什麼也沒用了,眾人只好陸續散去。
這件事後不久,朱重八抽空回過兩次家。破敗的屋子只剩了空房架子,連窗戶和門板也叫人卸去了,他站在衰草一尺多深的院子裏,心想真是“閻王爺不嫌鬼瘦”,窮人家也還有更窮的來光顧。想起帶着侄兒朱文正遠走他鄉的大嫂生死未卜,心裏很不是滋味。
朱重八最大的心事是讓父母和長兄的屍骨入土為安。幸好又是佛性大師出面,找了鍾離村的財主劉繼祖。看在佛性的面子上,劉繼祖總算答應在自家墓園旁邊讓出一小塊地,作為朱家葬父母的地方,朱重八一連給劉繼祖磕了十個響頭,許願說日後若有出頭之日,必當厚報。劉繼祖頭也受了,心裏卻不把他的話當回事,他不相信,眼前這個幾乎不能活命的小和尚,還有什麼出頭之日!
墳田是在一塊田地中,四周圍種有鬱鬱蔥蔥的松柏。旁邊是一條小河,河灣里一片亂石塘,巨石裸露,荊棘叢生。
在劉家墳山旁邊,新立起兩座墳堆。朱重八在墳前焚化紙錢畢,叩了幾個頭後站起來,走到佛性大師和劉繼祖面前,趴下去叩頭,說:“朱氏一門沒齒不忘長老和劉老爺的大德大恩!”
劉繼祖嘆了口氣,抬眼望着遠處,只見大路上塵埃滾滾,逃難的人群啼飢號寒,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
劉繼祖說:“連年蟲旱瘟災,民不聊生,再這樣下去,我也得逃難去了。”忽見一隊元朝的騎兵在難民中左沖右撞,不斷地在抓人。抓到的青壯年,頭上都被裹上了紅巾。
佛性不明白他們這是幹什麼。劉繼祖一陣冷笑,道:“這是無能官軍對付上司的把戲。北邊不是鬧紅巾軍嗎?官軍奉命來剿,不敢去抓捕真的紅巾軍,就抓難民,裹上紅巾送到官府去頂數,塞責領賞。”
朱重八冒了一句:“這樣的朝廷不亡,有何天理?”
聽了這話,劉繼祖嚇了一跳,元朝的連坐法,會因為這一句話把全村人斬盡殺絕,朱重八從小的頑劣他是領教過的,入了佛門還這麼放肆令他想不到。
劉繼祖不禁擔憂地看了佛性一眼,佛性說:“這豈是我們出家人所該議論的?快跟老衲回寺院去。”
朱重八望了一眼父母兄長低矮的小墳堆后,一步三回頭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