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中的騙子
(美)理查德·耶茨著
孫仲旭譯
沃倫·馬修斯跟他妻子和兩歲的女兒搬去倫敦住時,擔心過人們也許會納悶他怎麼無所事事。說他“靠富布賴特獎學金”沒多大用,因為只有別的少數幾個美國人知道那指的是什麼,絕大多數英國人會一臉茫然或者配合地微笑,直到他解釋一番,但甚至到那時,他們還是聽不明白。
“幹嗎要跟他們說什麼,”他的妻子會說,“關他們什麼事?那麼多靠私人收入在這兒生活的美國人又怎麼樣?”然後繼續在爐子或者水池或者熨衣板上幹活,或者繼續有節奏而動作優美地梳理她那一頭長長的棕色秀髮。
她是個眉清目秀的漂亮女孩,名叫卡羅爾,經常說自己結婚時太年輕了。沒過多久,她就發現自己討厭倫敦。這裏又大又乏味,而且沒有人情味,你可以走路或者坐公共汽車一去好多英里,都看不到有什麼好看的。冬天來了,也帶來了刺鼻的含硫磺的霧,把一切都染成了黃色,還從關着的窗戶和門滲進來,留在你的房間裏,讓你眯起來還流着眼淚的眼睛更加難受。
另外,她和沃倫關係不融洽已經有好久了,他們可能都希望過搬到倫敦這一險舉也許能把事情理順,但是現在難以回想起他們是否那樣希望過。他們吵架並不多——吵架屬於他們結婚後更早的一個階段——可是他們幾乎從來不喜歡跟對方在一起,還有整天整天的時候,他們在那個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小小地下室房間裏,幾乎好像幹什麼都會影響對方。“哦,對不起。”每次他們笨拙地撞到一起或者擠到一塊時,都會咕噥着說,“對不起……”
那套地下室房子是他們遇到的唯此一件好事:租金只是象徵性的,因為房東是卡羅爾的英國籍姑媽朱迪思——一位舉止文雅的寡婦,七十歲,獨自住在樓上的公寓裏,經常慈愛地跟他們說他們有多麼“可愛”。她也非常可愛。唯一的不便——事先就認真商量過——是朱迪思需要使用他們的浴缸,因為她自己住的那裏沒有。她會早上不好意思地敲他們的門,進來,滿臉帶笑,嘴裏不住地道歉,身上裹着一件長度及地的豪華浴袍。後來,她洗完澡出來,身上冒着騰騰的熱氣,那張漂亮的老人的臉就像小孩子的一樣,紅撲撲的,她會慢慢走進前面的房間,有時會逗留一會兒聊聊天,有時不停。有一次,她把手放在通向走廊的門把手上又停下腳步說:“你們知道嗎,我們一開始這樣安排住的時候,在我同意把這層分租出去時,我記得我在想,哦,要是我不喜歡他們該怎麼辦?現在,一切都這麼棒,因為我對你們兩個都真的特別喜歡。”
他們總算愉快而誠摯地回應了幾句;她走後,沃倫說:“挺好的,不是嗎。”
“是啊,挺好。”卡羅爾坐在地毯上,一邊在努力把他們女兒的腳后根塞進一隻紅色橡膠靴子。“別動,寶貝,”她說,“讓媽媽省點事,好嗎?”
工作日的每天,這個小女孩凱西去附近一間託兒所,名叫彼得·潘俱樂部。原來的想法,是這樣能把卡羅爾解放出來,讓她可以在倫敦工作,以便在富布賴特獎學金收入之外貼補家用,但是後來發現有條法律禁止英國僱主聘請外國人,除非可能證明這個外國人能夠提供英國申請人缺乏的某種技能,卡羅爾根本不能指望能證明類似的事。但是他們不管怎麼樣,還是繼續讓凱西去那間託兒所,因為她好像喜歡去,而且——儘管兩位父母都沒有明明白白說出來——因為讓她整天不在家也不錯。
這天早上,卡羅爾想到即將可以跟她的丈夫單獨在一起而心裏挺高興:她昨天夜裏已經下了決心,就在這天,她要宣佈自己決定離開他。事到如今,他肯定也會認可事情不對勁。她會把孩子帶回家,回到紐約;等她們安頓下來,她會去找份工作——秘書或者接待員之類——開始自己的生活。他們當然可以通過寫信保持聯繫,等到他靠富布賴特獎學金生活的一年結束后,他們可以——嗯,他們都可以考慮一下,到時間再討論吧。
在凱西說著話、緊緊拉着她的手去彼得·潘俱樂部的一路上,以及一個人更快地一路走回來時,卡羅爾都在盡量剛好沒出聲地演習她要說的話;可是到了那時,卻發現那一幕比她擔心的容易得多,沃倫根本沒有顯得很吃驚——至少程度上沒有達到也許會挑戰或者削弱她的說法。
“好吧,”他一直沮喪地說,也沒有正視她。“好吧……”過了一會兒,他問了一個麻煩的問題。“我們怎麼跟朱迪思說?”
“嗯,對,那點我也想到了。”她說,“如果跟她說實話,會很難堪的。你覺得我們可不可以說我家裏有人生病,只好回家?”
“嗯,可是你的家裏人就是她的家裏人啊。”
“哦,傻話。我爸爸是她弟弟,可是已經去世了,她從來沒有見過我媽媽,不管怎麼樣,我爸跟我媽天曉得早就離婚多久了。沒有別的途徑——你知道——聯繫途徑,她永遠都不可能發現。”
沃倫考慮了一下。“好吧,”他最後說,“可是我不想去跟她說,你去好嗎?”
“沒問題,當然可以,我去跟她說,如果你覺得可以的話。”
這樣問題好像解決了——除了他們分居這個更大的問題,還有怎麼跟朱迪思說。但是那天晚上晚些時候,沃倫坐在那兒盯着燒煤氣的壁爐里的粘土散熱條看了很久,之後他說:“嗨,卡羅爾?”
“什麼?”她正在把乾淨的床單拍打、鋪到沙發上,準備當天晚上一個人在那裏睡。
“你覺得他會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的男人?”
“你什麼意思?什麼我的男人?”
“你知道的,就是你希望在紐約找到的人。哦,我知道他會在十幾個方面都比我強,不用說,他也會比我有錢得多,不過我是說他會是什麼樣?他會長什麼樣?”
“這種話我根本不要聽。”
“嗯,好吧,可是跟我說說他會長什麼樣好嗎?”
“我不知道,”她不耐煩地說,“普普通通吧,我想。”
卡羅爾的船預定啟航前不到一個星期時,彼得·潘俱樂部為凱西的三歲生日舉辦了一場派對。派對挺好,除了通常會有的抹肉醬以及果醬的麵包,還有用“茶”時吃的雪糕和蛋糕,另外還有好多杯亮晶晶的液體,那是英國這裏相當於“酷愛”兌的飲料。沃倫和卡羅爾一起站在邊上,微笑着着看他們快樂的女兒,似乎是要向她保證無論如何,他們永遠都會是她的父母。
“這麼說你要一個人跟我們待段時間了,馬修斯先生。”託兒所的負責人瑪喬麗·布萊恩說。她身材苗條,煙抽得一根接一根,四十歲上下,已經離婚很久,沃倫有幾次注意到她還不賴。“你一定要來我們的酒館坐坐,”她說,“你知道富勒姆路上的芬奇酒館嗎?事實上,這是一間邋遢的小酒館,不過很多挺好的人都去那兒。”
他跟她說他一定會去坐坐。
然後就到了啟航那天,沃倫把妻子和女兒一直送到火車站,到了乘坐去碼頭火車的大門口。
“爸爸不走嗎?”凱西問,顯得很害怕。
“沒事,親愛的。”卡羅爾告訴她,“我們得暫時把爸爸留在這兒,不過你很快就會見到他。”她們快步走遠,匯入擁上來的人群。
那次派對上送給凱西的玩具中,有一個是個紙板做的音樂盒,前面有個快樂的黃色鴨子和一張生日卡,邊上有個小搖把,轉動這個搖把,就會聲音細細地演奏一段《祝你生日快樂》。沃倫當天晚上回到那間公寓后,發現了這個玩具,跟別的忘掉了的廉價玩具在一起,在凱西那張揭了床單的床底下。他在散放着書本和紙的寫字枱前喝威士忌時,玩了一兩下;後來,他帶着小孩一樣無緣無故做什麼試驗的感覺,反方向轉動搖把,慢慢地。他這樣做開了個頭,就發現自己停不下來,要麼是不想停下來,因為它演奏出的那個細細的簡單旋律讓人想到世界上所有的失落與孤獨。
嗒嘀嗒嘀嗒嗒
嗒嘀嗒嘀嗒嗒
他長得高,很瘦,總是覺得自己肯定有多難看,即使沒人看他——即使在他這輩子到頭來獨自坐着鼓搗一個玩具,離家三千英里時。那是一九五三年三月,他二十七歲。
“哦,你這個可憐的人。”第二天早上,朱迪思下來洗澡時說,“看你一個人在這兒,真叫人難過。你肯定很想念她們。”
“是啊,嗯,只會有幾個月時間。”
“嗯,那可真糟糕。難道沒人可以說照顧一下你嗎?你和卡羅爾難道不認識什麼年輕人,可以讓他們來陪陪你嗎?”
“哦,當然,我們認識幾個人。”他說,“可是我不想跟誰——你知道,我不是很想跟誰在一起還是怎麼樣。”
“嗯,那樣的話,你應該走出去,認識新朋友。”
很快就到了四月一號,按照她的習慣,朱迪斯去她在蘇塞克斯的小屋那邊住,她會在那裏一直待到九月。她跟沃倫解釋說她偶爾會回市裡待幾天,但是“別擔心,我可以說再下來找你時,一定會提前給你打電話。”
所以他就的真的一個人了。有天晚上,他去了那間名為芬奇的酒館,他隱隱有個想法,就是說服瑪喬里·布萊恩跟他一起回家,然後在他和卡羅爾的床上佔有她。在人很多的吧枱前,他找到了她,可是她看着顯老,而且喝得醉醺醺的。
“哦,我說,馬修斯先生。”她說,“過來跟我一起喝吧。”
“沃倫。”他說。
“什麼?”
“人們叫我沃倫。”
“哈,對,嗯,這兒是英國,你要知道,我們這兒的人都正經得要命。”過了一小會兒,她說,“我一直不是很清楚你是做什麼的,馬修斯先生。”
“嗯,我靠的是富布賴特,”他說,“這是美國的一種獎學金,提供給出國學生的。政府出錢,你——”
“對,當然了,美國很擅長搞那種事情,是吧。我應該能想像到你的腦袋肯定很聰明,”她撲閃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涉世不深的人經常是那樣。”說完縮了一下,做了個躲避一拳擊來的動作。“對不起,”她馬上說,“對不起我那樣說。”可是她馬上又眼睛一亮。“薩拉!”她叫道,“薩拉,快點過來見見年輕的馬修斯先生,他想讓別人叫他沃倫。”
一個高個兒漂亮女孩從另外一群酒客那裏轉過身對他微笑,一邊伸出手,可是當瑪喬里·布萊恩說“他是個美國人”時,那個女孩的笑容僵在臉上,手也垂了下去。
“哦,”她說,“真好。”說完又轉回身。
當時作為一個美國人在倫敦,並不是個好時候。那段時間,艾森豪威爾當選總統,羅森伯格夫婦被處死;約瑟夫·麥卡錫正在崛起,韓戰——英國也不情願地派出部隊參戰——變得似乎也許永無結束之日。儘管如此,沃倫·馬修斯還是懷疑即使在最好的時候,他在這兒還會覺得自己是個外人,還想家。不說別的,就說本地人所說的英語吧,跟他自己的幾乎毫無相似之處,每次跟別人交談,都很有可能漏聽什麼話。什麼都不清不楚的。
他繼續嘗試,但即使在好一點的夜晚,在比芬奇酒館更讓人愉快的酒館裏,跟比較和氣的陌生人在一起,他只是發現不適感稍有緩和——但是他沒發現有漂亮的單身女孩。那些女孩子,無論是姿色平平,還是美如天仙,總是挎在男的胳膊上,那些男的風趣之極的談吐會讓他迷惑不解地微笑。他也沮喪地發現這些人中有很多次暗示什麼時——擠擠眼睛或者大聲說出來——都集中在同性戀之幽默的方面。全英國都着迷於那個話題嗎?要麼只是在這裏——切爾西區與南肯辛頓區於富勒姆路相接的地區安靜、“有趣的”一帶多一點?
後來有天晚上,他坐深夜巴士去了皮卡迪利廣場。“你想去那兒幹嗎?”卡羅爾會這樣問,他坐車幾乎坐了一半的路,才意識到他不再需要回答那個問題了。
一九四五年時,他還是個戰後第一次從部隊休假的小夥子時,對那些被稱為“皮卡迪利突擊隊”的妓女每天晚上走來走去感到很震驚。他看着她們走路,轉身,走路,再轉身:賣身女子。他的血液加快,無法忘懷。在那些見過世面的士兵眼裏,她們似乎成了他們的取笑對象,他們有幾個人喜歡懶洋洋地靠在牆上,那些女孩經過時,把一枚枚大個兒的英國便士彈到行人路上她們的腳下,可是沃倫很希望自己有勇氣能挺身而出,制止他們嘲笑。他想過選中一個女孩,給她錢,佔有她,無論到頭來有可能發現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因為自己讓休假的兩周白白過去,沒有付諸行動而鄙視自己。
他知道近至去年秋天,那種景觀的改進版還存在,他和卡羅爾去西區一家劇院時看到過。“我不敢相信,”卡羅爾說,“她們真的全是妓女嗎?這是我所見過的最悲哀的事。”
近期報紙上,有文章討論在加冕典禮前,迫切需要對皮卡迪利廣場一帶進行清理,但是到目前為止,警方肯定辦事不夠雷厲風行,因為那些女孩子基本上都還在那兒。
她們多數都年紀輕輕,臉上化着濃妝;她們衣着鮮艷,是水果糖和復活節蛋的顏色。她們要麼走路,轉身,要麼站在暗處。他喝了三大口威士忌才鼓起勇氣,而且就算在那時,他還是缺乏自信。他知道自己的樣子差強人意——上面一件灰色套裝的外套,下面穿的是舊軍褲,鞋子幾乎可以扔掉了——但是在他從站在沙福茲伯里大街上的四個女孩中很快選定一個,並且走到她跟前時,無論他穿世界上任何衣服,都會感覺自己赤身露體。他說:“你有空嗎?”
“我有空嗎?”她望着他的眼晴望了不到一秒鐘,然後說,“親愛的,我這一輩子都有空。”
他們走了還不到半個街區,她首先想讓他同意的就是價錢——挺高,不過在他承受範圍之內,然後她問他介不介意坐一段的士。在的士上,她解釋她從來不像別的那些女孩一樣,去附近的廉價旅館和公寓,因為她有個半歲大的女兒,不想撇下她很久。
“我不怪你,”他說,“我也有個女兒。”他說完馬上納悶自己幹嗎覺得需要跟她提這個。
“哦,是嗎?那你老婆呢?”
“回紐約了。”
“你們離婚了還是怎麼著?”
“嗯,分居了。”
“哦,是嗎?那可太糟糕了。”
他們尷尬地沉默着坐了一會兒車,直到她說:“哎,你想親我還是怎麼樣沒問題,只是別在車上太動手動腳,好嗎?我真的不喜歡那樣。”
只是在那時,親吻她時,他才開始看清楚她的樣子。她金黃色的頭髮弄成了長捲髮,圍着她的臉——經過每一盞經過的街燈時,她的臉上一下子照亮,然後又暗下來;她的眼睛長得漂亮,儘管塗了睫毛膏;她的嘴巴挺好看;雖然他根本沒有太動手動腳,他的手還是發現她長得苗條而結實。
打的走得不近——車一直開,直到沃倫開始擔心會不會只是在遇到一群等在那兒的流氓時,的士才會停下來,那些流氓會把他從的士後排座位上拖下來,揍他一頓,搶走他的錢,然後跟那個女孩一起坐車走掉——但是的士最終在一個安靜的市內街區停了下來,他想是在倫敦的東北部。她領着他進了一幢房子,那幢房子在月光下看着粗糙,但是寧靜。她這時噓了一下,他們踮着腳走過一條鋪了油地氈的吱嘎作響的走廊,進了她的房間,她把燈打開,關上了身後的門。
她去看了看那個嬰兒,嬰兒躺在一張黃色的嬰兒床中間,小小的身子一動不動,上面蓋着東西。離嬰兒床不到六英尺遠,順牆擺了一張雙人床,看樣子還算乾淨,按說沃倫就要在這張床上享樂。
“我只是想確認她在呼吸。”那個女孩解釋道,一邊從嬰兒床那裏轉過身;接着她看他數了正確張數的英鎊和面值十先令的鈔票放在梳妝枱上。她關了吊燈,留下床頭的一盞燈,然後就開始脫衣服,他在緊張地脫掉自己的衣服時,眼睛卻在看着她。她的棉內褲廉價得讓人同情,她的褐色陰毛讓她的金髮露了餡,她的腿短,膝蓋那裏有點粗,除此之外,她還可以。當然她歲數不大。
“你對這有沒有喜歡過?”他們動作笨拙地躺到床上后,他問她。
“呃?你什麼意思?”
“嗯,只是——你知道的——過上一陣子,肯定太那個了,讓你不能真正——”他話說一半尷尬地停了下來。
“哦,不。”她讓他放心,“嗯,我是說很大程度上得看是跟誰,可我不是——我不是塊冰還是怎麼樣,你會看出來的。”
結果,她因為他而成了一個真正的女孩,她表現出來的魅力和讓人感到鼓舞這兩方面,都完全出人意料。
她叫克麗斯汀·菲利普斯,二十二歲,來自格拉斯哥,已經在倫敦待了四年。那天晚上後來,他們坐在那裏抽着煙,喝一瓶沒冰凍過的一夸脫裝啤酒時,她跟他說了些話,他知道如果他全盤相信,那就是容易上當。儘管這樣,他還是想不抱成見。即使她說的話多數都在意料之中——例如,她解釋說要是她願意去哪間“俱樂部”當“舞女”,根本不用當街頭女孩,可是她拒絕了好多次那種邀請,因為“所有那種地方,都是宰人的破地方”——但是還有別的隨隨便便說的話,會讓他溫柔地摟緊她,例如這時,她說她把小孩起名為勞拉,“因為我一直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聽的女孩名字。你不覺得嗎?”
他也開始明白為什麼她說話幾乎不帶蘇格蘭口音:她肯定認識了很多美國人、士兵、水手和偶爾墮落的平民,以至於他們進攻並且打劫了她的英語。
“哎,你是靠什麼生活的,沃倫?”她問道,“家裏匯錢來嗎?”
“嗯,可以說吧。”他就再次解釋了富布賴特項目。
“是嗎?”她說,“你得聰明才可以吧?”
“哦,不一定。在美國,做什麼都不再需要很聰明了。”
“你跟我開玩笑嗎?”
“不完全是。”
“呃?”
“我是說,我只是跟你開一點點玩笑。”
她沉思了一會兒沒說話,然後她說:“嗯,我希望我多上了幾年學。我希望我夠聰明,能寫出一本書,因為我可以寫本很不一般的書。知道我會起什麼書名嗎?”她眯起眼睛,手指在空中比劃着正式的文字,“我會起名叫《這就是皮卡迪利》。因為我是說,人們並不是真正了解這兒的事。哈,天哪,我可以跟你說些事,讓你會——嗯,算了,不說了。”
“……嗨,克麗斯汀?”又過了一會兒他說,當時他們又回到了床上。
“呃?”
“想不想我們都來講講自己的人生?”
“好呀。”她帶着小孩般的急切說,他只得不好意思地又跟她解釋自己只是跟她開個小玩笑。
第二天六點鐘,嬰兒的哭聲把他們都吵醒了,可是克麗斯汀起了身,跟他說他可以再睡一會兒。他又醒來時,是一個人在房間裏,這裏隱隱有化妝品味和尿味。他能夠聽到隔得不遠的幾個女人說說笑笑的聲音。除了他要起床,穿好衣服,想法離開這兒,他不知道自己按說還要怎樣做。
後來克麗斯汀來開門問他想不想喝杯茶。“要是你收拾好了。”她說著小心遞給他一杯熱茶。“幹嗎不出來見見我的朋友,好嗎?”
他跟着她走進一個廚房跟客廳連在一起的房間,從那裏的窗戶望出去,是塊野草叢生的空地。一個又矮又壯的三十多歲的女人站在那裏熨衣服,插頭插在天花板的一個插座上,另外一個跟克麗斯汀歲數差不多的女孩躺靠在一張安樂椅上,她穿了件長度及膝的浴袍,腳上是拖鞋,早晨的陽光把她漂亮的光腿照得亮亮的。一面帶框的橢圓形鏡子下方,燒煤氣的壁爐在嘶嘶作響,到處瀰漫著蒸汽和茶的好聞味道。
“沃倫,這是格雷絲·阿諾德。”克麗斯汀說的是熨衣服那個女的,她抬頭看,說她很高興認識他。“這是艾米。”艾米舔了下嘴唇,微笑着說:“嗨!”
“大概再過一分鐘,你就能見到孩子們了。”克麗斯汀告訴他,“格雷絲有六個孩子,我是說格雷絲和阿爾弗雷德有六個孩子。阿爾弗雷德是這家的男人。”
沃倫呷着茶聆聽着,並適當地點頭、微笑、問話,他能夠一點點把各項事實拼起來了。阿爾弗雷德·阿諾德是個室內油漆匠,要麼應該說是“油漆匠兼裝修工”。有那麼多孩子要撫養,他和他妻子把房間租給克麗斯汀和艾米來讓收支平衡,他們也完全知道兩個女孩以何為生,所以,他們可以說成了一家人。
曾經有多少個文雅而焦慮的男人,第二天早上坐在這張沙發上,看着格雷絲·阿諾德的熨斗輕巧地滑動,難以抗拒地被陽光照到的艾米的腿部奇觀所迷,聽着三個女人說話,心裏在琢磨多快才可以走掉,這樣的男的有多少?但是沃倫·馬修斯根本沒什麼家好回,所以他開始希望這個與人交往的愉快時刻可以拖得久一點。
“你的名字挺好,沃倫。”艾米跟他說,一邊把一條腿搭到另一條腿上。“我一直喜歡這個名字。”
“沃倫,”克麗斯汀說,“你能留下來一起吃早餐嗎?”
很快,他們圍坐在一張乾淨的餐桌前,每人一片抹了黃油的吐司,上面還有個煎蛋,又端上了更多的茶,他們都吃得斯斯文文,好像是在一個公共地方。克麗斯汀坐在他旁邊,吃飯中間有一次,她小心地捏了一下他空着的那隻手。
“你不着急走的話,”格雷絲在把盤子摞起來時,克麗斯汀說,“我們可以去喝杯啤酒。酒吧再過半個鐘頭就開門。”
“好啊。”他說,“可以啊。”因為他最不想的,就是急着走掉,即使六個孩子早上在街上玩了以後全回來了,每個都輪流想坐到他大腿上跟他逗着玩,把他們沾有果醬的手指往他的頭髮中間插。這幾個小孩又是吵鬧,又是尖叫,都是活力充沛的樣子。年齡最大的是個聰明的女孩,名叫簡,奇怪地長得像是黑人——膚色淺,卻是非洲人面相,頭髮也是——她從他那裏往後退時,笑得咯咯響,她說:“你是克麗斯汀的那位嗎?”
“我當然是。”他告訴她。
他把克麗斯汀一個人帶到街角的酒館時,的確感覺很像是她的那位。他喜歡她走路的樣子——她穿了件新的褐色雨衣,領子掀起,圍着她的面頰,根本不像是個妓女——他也喜歡在那間褐色的屋子裏,她挨着他坐在那條皮長凳上,靠着牆,那個房間裏的一切——就連照進來的灰塵飛舞的道道陽光——都浸透了啤酒。
“哎,沃倫,”過了一會兒她說,一把亮晶晶的杯子在桌子上轉動。“你想留下來再住一晚上嗎?”
“嗯,不,我真的——問題是我付不起錢了。”
“哦,我不是指那個。”她說著又捏了一下他的手。“我不是指錢,我是說——你就留一晚上唄,因為我想讓你留下來。”
一個年輕的妓女主動提出免費獻身,不用別人來告訴他這是作為男人取得的非凡成功。他甚至不需要《走向永生》來告訴他這一點,不過他一直記得他讓她的臉貼近自己的臉時,他有多麼快就想起了那本小說。她讓他感到有力量。“哦,那挺好的。”他嗡聲嗡氣地說,然後他吻了她。就在再次親吻她之前,他說:“哦,真是太好了,克麗斯汀。”
整個下午,他們倆都一再使用“好”這個字。克麗斯汀似乎跟他形影不離,除了有短短的間隔,那是她得去照顧一下孩子時。有一次,沃倫一個人在客廳時,她似乎聽着小提琴的音樂,慢慢地做夢一般過來,像電影中的女孩一樣,倒在他的懷裏。還有一次,她在沙發上蜷着身子緊緊貼着他,她輕輕地為他低唱一首名叫《難以忘記》的流行歌曲,每次唱到歌名那個詞時,她都明顯地垂下睫毛。
“哦,你挺好的,沃倫,”她一再說,“你知道嗎?你真的挺好。”
他也一次又一次跟她說她也有多麼好。
阿爾弗雷德下班回來后——他長得壯實,累了,看上去局促,但是和氣——他的妻子和年輕的艾米馬上忙着去歡迎他回來,按照已經習慣了的做法:給他拿外套,拉好椅子,為他端上一杯杜松子酒。可是克麗斯汀緊緊挽着沃倫的胳膊沒動地方,直到該把他領過去,去跟這一家的男人做正式的介紹。
“很高興認識你,沃倫,”阿爾弗雷德說,“別拘束啊。”
晚餐吃的是腌牛肉和煮土豆,大家都說很好吃。在愉快的情緒下,阿爾弗雷德開始用詞精鍊地回憶起他在緬甸當戰俘的日子。“四年,”他說,一邊一隻手屈着拇指比劃着。“四年啊。”
沃倫說那幾年肯定很難熬。
“阿爾弗雷德?”格雷絲說,“給沃倫看看你的表彰信。”
“哦不,親愛的,沒人想費事看那個。”
“給他看看。”她堅持道。
阿爾弗雷德讓步了,不好意思地從屁股口袋裏拿出一個厚厚的黑色皮夾子,從其中一個夾層里抽出上面有污跡、疊了好幾次的一張紙。沿着折縫處幾乎快要爛掉了,可是上面打出來的信息倒是能看清,表達的是英國軍隊認可二等兵A.J.阿諾德在緬甸當日本人的戰俘時,在一九四四年建造一座鐵路橋的過程中,俘虜他的人表揚他幹活一直兢兢業業。
“嗯,”沃倫說,“挺好的。”
“哈,你了解女人,”阿爾弗雷德在把那張紙放回原來的地方時,跟他交心道。“女人總是想讓你把這玩意兒到處拿給人看。我寧願把那場操蛋的事情全忘掉。”
在格雷絲擠眉弄眼的微笑下,克麗斯汀和沃倫設法提前離席,卧室門一關上,他們就緊緊摟着纏在一起,呼吸沉重,慾望讓他們急不可耐、心無旁騖。他們脫衣服根本沒費什麼時間,卻仍然顯得極為麻煩,耽誤事,接着他們就陷在床上,盡情享受對方,之後又抱在一起。
“哦,沃倫,”她說,“哦,天哪。哦,沃倫。哦,我愛你。”
他聽到自己說了好多遍他愛她,次數比他願意相信或者記得的更多。
午夜之後有段時間,他們安靜地躺着時,他納悶那些話怎麼會從他嘴裏那麼容易、那麼頻繁就說了出來。差不多也是在那時,克麗斯汀又開始說話,他意識到她已經喝了很多酒。床邊的地板上,有一瓶一夸脫裝的杜松子酒和兩個有指紋印的半透明的酒杯,證明他們經常使用這兩個杯子,不過這時她好像領先他許多。在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時,她靠着枕頭和牆壁舒服地坐着說起話來,語氣讓他想到她在為了戲劇效果字斟句酌,就像一個小女孩裝作是個女演員一樣。
“你知道嗎,沃倫?我想要的一切都被從我手裏奪走了,我一輩子都是這樣。我十一歲時,最最想要一輛自行車,我爸爸後來給我買了一輛。哦,只是輛二手的,便宜,可是我很喜歡。後來還是在那年夏天,為了什麼事我忘記了,我爸爸生氣了,想懲罰我,就把那輛自行車拿走了,我再也沒有見到。”
“是啊,那件事肯定讓你難受。”沃倫說,可是接着,他又試着把談話往沒那麼感傷的方向引。“你爸爸是幹什麼工作的?”
“哦,他是個煤氣公司的辦事員。我們根本合不來,我跟我媽也合不來。我從來不回家。可我說的是真的:我想要的一切都被——你知道——從我手裏奪走了。”她說到這裏頓了一下,似乎要把她舞台化的聲音再控制一下,她又開口時——多了點信心——用的是適合讓一個親密聽眾聽的壓低了的聲音。
“沃倫?你想聽聽艾德里安的事嗎?勞拉的爸爸?因為我真的想跟你說說,你要是有興趣聽的話。”
“當然想。”
“嗯,艾德里安是個美國軍官。一個少校,要麼現在也許是個中校了,不管他在哪兒。我甚至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滑稽的是,我也不關心了,我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了。可是我和艾德里安有過一段很美好的時候,直到我跟他說我懷孕了,他就呆住了,他就那麼呆住了。哦,我想我並沒有真的以為他會向我求婚還是怎麼樣——他在美國國內有個上流社會的女孩在等他,我知道。可是他變得很冷漠,要我去墮胎,我說不,我說:‘我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艾德里安。’他說:‘好吧。’他說,‘好吧,可是你只能靠自己,克麗斯汀。你得能怎麼養就怎麼養這個孩子。’這時,我決定去找他的指揮官。”
“他的指揮官?”
“嗯,總得有人出面啊,”她說,“總得有人讓他認清自己的責任。天哪,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那位團長很威嚴,叫馬斯特斯上校,他只是坐在辦公桌後面看着我,聽我說,點幾下頭,艾德里安跟我在一起,一聲不吭;辦公室里只有我們三個人。最後馬斯特斯上校說:‘嗯,菲利普斯小姐,就我來看,可以這樣總結:你犯了個錯誤。你犯了個錯誤,就得承擔這個錯誤。”
“是啊。”沃倫不自在地說,“是啊,嗯,那肯定是——”
但是他不用把那句話說完,或者說別的任何話,那些話也許能讓她知道他對那個故事壓根一個字都不相信,因為她在哭泣。她剛開始啜泣時,就蜷起了膝蓋,把她頭髮亂了的頭部一側放在膝蓋上;後來她小心地把空杯子放到地板上又推到床下,背對着他哭了又哭。
“嗨,好了,”他說,“好了,寶貝,別哭了。”他把她的身子扳過來,把她抱在懷裏,直到她平靜下來,他也只能這麼做。
過了許久,她說:“還有酒嗎?”
“有一點。”
“嗯,聽着,我們把它喝完,好嗎?格雷絲不會介意的,要麼如果她想讓我出錢,我會給她的。”
第二天早上,因為情緒波動和睡了一覺,她臉上很腫,她想用手指擋着。她說:“天哪,我想我昨天晚上喝得很醉。”
“沒關係,我們都喝得很多。”
“嗯,對不起。”她就像時常道歉的人那樣,不耐煩到幾乎是挑釁地說,“對不起。”她已經照看過孩子,這時穿着退色的綠色浴袍,在那個小小的房間裏搖搖晃晃地走着。“不管怎麼樣,聽着,你還會來吧,沃倫?”
“當然,我給你打電話,好嗎?”
“不,這兒沒電話,可是你很快還會再來吧?”她跟着他走出了前門,在那裏他轉過身,在她眼裏看到了確鑿無疑的懇求之意。“你白天來的話,”她說,“我都在家。”
有幾天時間,他在書桌前無所事事時,或者在這年一個真正的春日去街上及公園裏漫步時,沃倫發現除了克麗斯汀,他沒法想別的事。萬萬沒想到他這輩子會遇到這種事:一個年輕的蘇格蘭妓女愛上了他。他完全是一反常態地自信心高漲,開始視自己為一個少見而又得天獨厚的心靈冒險者。想到克麗斯汀躺在他懷裏悄聲說“我愛你”,讓他在陽光下像個傻子一樣笑着。別的時候,在想到她身上那麼多令人同情的方面時,他有了種不同的、更為微妙的快感——缺乏幽默感的無知,鬆鬆垮垮的廉價內衣,喝醉后的哭泣。甚至她講的“艾德里安”(幾乎肯定是來自女性刊物)的故事也容易原諒——要麼這樣吧,等他一旦找到一個聰明而溫和的方式,讓她知道他早就知道那不是真的。他也許最終還是得想辦法告訴她在他說自己也愛她時,並沒有當真,但是那些都可以等等。完全不用着急,現在這個季節是春天。
“知道我最喜歡你哪一點嗎,沃倫?”他們在一起度過的第三個或者第四個夜晚很晚的時候,她問道,“知道我很愛你哪一點嗎?就是我覺得我可以信任你。我這輩子只想這樣:找個可以信任的人。你看我一再犯錯,因為我信任人,到頭來卻發現他們——”
“噓,噓。”他說,“沒關係,寶貝。我們這會兒睡吧。”
“嗯,等一下嘛。聽一分鐘好嗎?因為我真的想跟你說件事,沃倫。我認識一個男孩叫傑克,他老是說他想娶我什麼的,可是問題在這兒:傑克愛賭錢,他永遠都會愛賭錢。我想你能猜到那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指的是錢,就是這個意思。給他賭本,賭輸了給他墊上,幫他熬過一個月,直到他發薪那天——哈,天哪,現在我想起來就覺得噁心。幾乎有一年時間。你知道我總共拿回來多少錢嗎?嗯,你不會相信的,我還是跟你說了吧。要麼等等——我給你看看,等一下。”
她起了床,跌跌撞撞地過去開了吊燈,突然亮起來,把那個嬰兒驚醒了,她睡着覺嗚咽起來。“沒事兒,勞拉。”克麗斯汀輕聲細氣地說,一邊在梳妝枱最上面的抽屜里翻;後來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拿到了床這邊。“給你。”她說,“看看吧,讀一下。”
那是一張廉價的帶行的紙,是從某種給上學孩子用的拍紙簿上撕下來的,也沒寫日期。
親愛的菲利普斯小姐:
附上兩英鎊十先令,現在我只能出這麼多,也不會有更多,因為我下星期就要回美國了,因為要退伍。
我的指揮官說你上個月給他打了四次電話,這個月打了三次。一定別再這樣了,因為他是個忙人,不能這樣打電話來打擾他。一定別再給他打電話了,也別給軍士長或者這裏的任何人打電話。
一等兵約翰·F.柯蒂斯
“這可不是最扯淡的事?”克麗斯汀說,“我是說真的,沃倫,這可不是最扯淡的事?”
“當然是。”他又讀了一遍。是那句以“我的指揮官”開頭的話似乎全露餡了,掃一眼就戳穿了“艾德里安”的事,沃倫在心裏很大程度上,相信約翰·F.柯蒂斯才是她的孩子的父親。
“這會兒把燈關了好嗎,克麗斯汀?”他說,一邊把信遞迴給她。
“當然,親愛的,我只是想讓你看一看。”她無疑想看他會不會傻得也相信了這個故事。
房間裏又暗下來后,她蜷着身子躺在那兒,貼着他的背,他不出聲地準備了一段平心靜氣、合情合理的話。他會說,寶貝,別生氣,可是聽着,你千萬別再拿這些故事糊弄我了。我不相信艾德里安那個故事,也不相信賭徒傑克的故事,所以別來這套了好不好?我們如果可以多少試試互相講實話,那樣不是更好?
再次考慮之下,讓他沒說出口的,是如果把那些話全說出來,會讓她惱羞成怒,會馬上跳下床大喊大叫,用她這一行最髒的話辱罵他,直到那個嬰兒醒了哭很久以後。除了不可收拾,不會有別的。
還是可能有合適的時候問問她實情如何——他面朝牆躺在那裏,她可愛的胳膊摟着她的腰部時,無論會不會讓他覺得自己懦弱,他必須承認現在還不是時候。
幾個晚上后他在家裏接了個電話,聽到她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嗨,親愛的。”
“克麗斯汀?嗯,嗨,可是你怎麼——你怎麼有這個號碼?”
“你給我的。不記得了嗎?你寫下的。”
“哦,對,沒錯。”他說,一面對着話筒傻傻地微笑,可是這件事讓人警惕。地下室的電話只是樓上朱迪思的電話的分機,兩個電話一起響,朱迪思在家時,總是在第一聲或者第二聲鈴響時就接電話。
“哎,聽着,”克麗斯汀在說,“你提前一天,星期四來好嗎?因為是簡的生日,我們要開一個派對。她九歲了……”
他掛上電話后,又彎着腰坐了很久,就像一個人在心裏反覆考慮重要而秘密的問題。他怎麼能傻得把朱迪思的電話號碼給她?很快他又想起別的事,另外還有件傻事,讓他站了起來,緊張而有戲劇性地在地板上踱來踱去:他的地址她也知道。有一次在酒館,他沒有現金付啤酒錢,就給了克麗斯汀一張支票來付錢。
“在每張支票的名字下面都印上自己的街道地址,很多顧客覺得這樣挺方便。”沃倫和卡羅爾去年去開支票賬戶時,一位銀行里的副經理解釋道,“我也這樣給你們定做好嗎?”
“當然,我想是吧。”卡羅爾說過,“幹嗎不呢?”
星期四時,他幾乎一直到了阿諾德家,才意識到忘了給簡買禮物。不過他找到了一間糖果店,他讓售貨女孩把什錦水果硬糖往一個紙袋子裏舀了又舀,直到他買了沉甸甸的一包那種玩意兒,他只能希望能讓一個九歲的孩子對那有一點點興趣。
無論是不是這樣,為簡開的派對結果大獲成功。在那間明亮而破舊不堪的房子裏,到處都是孩子,他們都坐到桌前時——三張桌子拼在一起——沃倫站在後面微笑着,摟着克麗斯汀旁觀,他想起了彼得·潘俱樂部上次那場派對。阿爾弗雷德下班回來時,把一個很大的熊貓填充玩具塞到了簡的懷裏,他哈哈大笑,然後蹲下來,簡真心真意地抱了他很久。不過很快,簡又得把她欣喜若狂的心情控制一下,因為蛋糕放在她面前。她皺了皺眉頭,閉上眼睛,許了個心愿,勇敢地一口氣把九根蠟燭全吹滅了,全屋的人都放聲放呼。
之後有很多酒給大人喝,甚至在派對的最後一位客人回家之前,阿諾德家的孩子們都去睡覺后還有。克麗斯汀離開房間去把她的孩子放下睡覺,還帶了一瓶酒。格雷絲已經開始在做晚餐了,顯然不大情願,等到阿爾弗雷德抽身去休息一下時,她把煤氣爐關得很小,不管爐子就跟他一起去了。
這讓沃倫獨自和艾米在房間裏,後者在對着壁爐上方的橢圓鏡子一絲不苟地化妝。她真的比克麗斯汀好看得多,沃倫手裏端着一杯酒坐在沙發上看着她時,心裏這樣想。她個子高,腿長,動作極為優雅,屁股結實而且線條好,讓人很想用力捏一把,她的小乳房鼓鼓尖尖的,她的黑髮垂到了鎖骨那兒,這天晚上,她挑了件緊身黑裙,配一件桃色的襯衫。她是個驕傲而可愛的女孩,他不願意去想那個完全陌生的男人,他當天晚上最後會出錢佔有她。
艾米已經把眼部化好了妝,這時到了唇部,她把口紅慢慢地畫過兩瓣飽滿的嘴唇上柔軟的範圍,直到嘴唇就像杏仁蛋白軟糖一樣閃着光,然後她噘起嘴唇,好讓上下嘴唇可以互相碰到和摩擦,然後又張開嘴,來看她完美的年輕人的牙齒上是不是可能沾上了紅色痕迹。化完妝,她把化妝用品全放進一個小塑料盒,啪的一聲合上后,她又在鏡前似乎站了至少有半分鐘,什麼都沒做,這時沃倫才意識到在這段隱秘而沒有出聲的時間裏,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一直都知道。最後,她很快地聳着肩膀轉過身,臉上帶着克服恐懼后的勇敢樣子,好像他正在撲向她,就快到她跟前。
“你打扮得挺漂亮的啊,艾米。”他坐在沙發上說。
她的肩膀放鬆下來,鬆了口氣,可是臉上沒帶笑。“天哪,”她說,“你把我嚇壞了。”
她穿上外套出了門后,克麗斯汀又進了這個房間,顯得懶洋洋的,自我放縱,就像一個找到好理由待在家裏不去幹活的女孩那樣。
“過去點。”她說,然後挨着他坐下。“你這兩天怎麼樣?”
“哦,還行吧。你呢?”
“還行。”她這時遲疑了一下,似乎因為找不到話聊而感覺不自在。“看了什麼好電影沒有?”
“沒有。”
她抓過他的手放在她的兩手中間。“你想我嗎?”
“我當然想。”
“想我才怪呢。”她一把扔開他的手,好像那是什麼髒東西。“最近有天晚上,我去過你那兒,想讓你吃一驚,我看到你跟一個女孩進去了。”
“不,你沒有。”他跟她說,“好了,克麗斯汀,你知道你根本沒有那樣做。你幹嗎老是想告訴我這些——”
她威脅地眯起眼睛,也綳起了嘴唇。“你說我是個騙子?”
“哦,天哪。”他說,“別這樣。你幹嗎要這樣?我們別說了,好不好?”
她似乎考慮了一下。“好吧。”她說,“你看,當時天黑,我在街對面;我不可能弄錯房子;我看到跟那個女孩在一起的不可能是別人。好吧,我們不說了,可是我想告訴你:永遠別說我是騙子,沃倫。我警告你,因為我向上帝發誓”——她提高嗓門,指着她的卧室——“我以那個孩子的性命來發誓,我不是騙子。”
“嗬,看看這對恩愛人兒。”格雷絲·阿諾德說,她摟着丈夫出現在門口。“我才不會嫉妒你們呢,我和阿爾弗雷德也是對恩愛人兒,不是嗎,親愛的?結婚這麼多年,還是恩愛人兒。”
後來就吃晚餐,主要是燒煳了的豆子,格雷絲滔滔不絕地說著她跟阿爾弗雷德第一次認識的那天晚上。當時有場派對,阿爾弗雷德一個人來了,很靦腆,誰都不認識,還穿着軍裝,格雷絲隔着房間第一眼看到他就想道,哦,他,哦,對,就是他。他們隨着唱片音樂跳了一會兒舞,不過阿爾弗雷德跳舞不怎麼樣;然後他們去了外面,一起坐在一道石頭矮牆上聊天,只是聊天。
“我們聊了什麼,阿爾弗雷德?”她問,同時似乎在徒勞地想回憶起來。
“哦,我不知道,親愛的。”他說。他用叉子在豆子中間攪動,因為高興和尷尬而變得臉色通紅。“我想也沒聊什麼。”
格雷絲又轉過身壓低聲音親切地跟她別的聽眾說:“我們聊了——嗯,什麼都聊,又什麼都沒聊。”她說,“你們知道怎麼可能那樣嗎?就好像我們都知道——你們知道嗎?——就像我們都知道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最後一句話相對於格雷絲的品味,也似乎有點感情用事了,她忍不住哈哈大笑。“哦,好玩的是,”她笑着說,“我們走後,我的這些朋友也離開了,是去看電影?她們去看了電影,把電影全看完了,後來她們又回到那間酒館,在那兒一直待到打烊,等到她們又走到那條路上,已經快到第二天早上了,她們發現我和阿爾弗雷德還坐在那道牆上,還在聊天。哈,天哪,她們現在還為那件事跟我開玩笑,我見到我的朋友們時,她們還會,甚至是現在。她們說:‘你們倆到底聊了些什麼,格雷絲?’我只是哈哈大笑,我說:‘哦,沒什麼。我們只是在聊天,如此而已。’”
餐桌上的人一時都相當安靜。
“可不是很棒嗎?”克麗斯汀語氣平靜地問,“你們倆就那樣找到了對方,可不是很棒嗎?”
沃倫說那當然。
那天夜裏晚些時候,他和克麗斯汀光着身子坐在床邊喝酒時,她說:“嗯,我還是跟你說件事吧:我一點也不介意擁有格雷絲那樣的生活。我是說在她遇到阿爾弗雷德之後的那段,而不是以前。”她頓了一下又說,“我想你不會想到,從她現在的樣子——我想你不會想到她自己就當過皮卡迪利廣場上的女孩。”
“是嗎?”
“哈,‘是嗎。’她當然是。做了好幾年,那還是在戰爭期間。她進了這一行,因為她那時跟我們別的人都一樣,根本不懂事;後來她有了簡,不知道怎樣離開這行。”克麗斯汀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中間還擠了一下眼睛。“沒人知道簡的爸爸是誰。”
“哦。”如果簡今天是九歲,那就意味着懷上她和她出生時,是幾萬個美國黑人士兵駐紮在英國時,據說那些人在英國女孩那兒很吃香,惹得白人部隊打架、騷亂——只是在進攻諾曼第地區時帶來劇變,讓一切都不再重要時才停止。阿爾弗雷德當時應該還在緬甸當戰俘,還要等足足一年多才獲釋。
“哦,她從來沒試過否認這件事。”克麗斯汀說,“她從來沒在這件事上撒謊,我佩服她。他們認識的第一天晚上,她就很可能跟他說了,因為她知道瞞不住的——要麼也許他早就知道了,因為那群人全是皮卡迪利女孩兒。阿爾弗雷德帶她離開了街頭,她就嫁給了他,艾爾弗爾德收養了她的孩子。你找不到有多少男人能那樣做。我是說格雷絲是我最好的朋友,幫了我很多忙,可是有時候,她表現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有時候——哦,不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她是在你面前炫耀——可是有時候,她根本不拿阿爾弗雷德當回事。你想像得出嗎?像阿爾弗雷德那樣的男人?那可真的讓我着急。”
她伸手下去把他們的杯子倒滿,等她坐好開始小口呷酒時,他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該怎麼做。
“嗯,所以我想你可以說也在尋找丈夫,對吧,寶貝。”他說,“那當然可以理解,我想讓你知道我希望我可以——你知道——向你求婚,可是事實是我不能,真的不能。”
“沒錯。”她平靜地說,一邊在低頭看着她手指捏的一根沒有點燃的香煙。“沒關係,別提了。”
他對兩人最後這樣說了幾句話而感到高興——即使在他這一方,說了“希望”這樣的大謊話。他往這個陌生女孩生活中令人困惑、不無危險的涉足結束了,他現在可以準備有條不紊地撤退。“我知道你會找到合適的人,克麗斯汀,”他跟她說,他話說得好心好意,讓自己也感覺暖洋洋的。“肯定很快就會實現,因為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同時呢,我想你知道我會永遠……”
“哎,我說過別提了,好嗎?天哪,你以為我會在乎嗎?你以為我他媽在乎你嗎?聽着。”她站了起來,赤身裸體,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強壯。她晃動一個伸得直直的手指,差一英寸就戳到他往後避開的臉上。“聽着,瘦鬼。我想找誰都能找到,無論什麼時候,你最好搞清楚了。你在這兒,只是因為我可憐你,你最好把這點也搞清楚。”
“可憐我?”
“哼,沒錯,都是因為你的老婆和你的小女孩那些慘兮兮的破事兒,我可憐你,我想哎,幹嗎不這樣做呢?我就是這個毛病,從來不長記性,我總是遲早會想,幹嗎不這樣做呢?然後我他媽就倒霉了。聽着:你究竟知不知道這段時間我能掙多少錢?呃?不,你從來根本沒想過那方面,對吧。噢,不,你總是好心好意,花言巧語,不是嗎。哼,你知道我怎麼看你嗎?我看你是個‘龐斯’。”
“什麼叫‘龐斯?’”
“我不知道你們那兒叫什麼。”她說,‘不過在這裏,指的是靠一個那什麼樣的女人掙錢而生活的男的——咳,算了,管他媽的,操,我累了。過去一點,好嗎?因為我是說只能睡覺的話,那就睡吧。”
可是他沒有挪過去,而是不出聲站了起來,像個受到侮辱的男人一樣,氣得發抖開始穿衣服。她撲通一下又坐到床上時,似乎沒有注意或者不關心他在幹嗎,但是沒過多久,他在扣襯衫扣子時,他知道她在看着他,準備跟他道歉。
“沃倫?”她用害怕的聲音低低地說,“別走,對不起我那樣叫你,我再也不說了。請過來跟我在一起,好嗎?”
那足以讓他的手指正在扣上襯衫時停了下來,然後很快,就足以讓他開始再次解開扣子。現在走,什麼都沒解決,很有可能比留下來更糟糕。再說,給人看成一個胸懷夠寬廣、能寬恕的男人無疑是不錯的。
“……哦,”他又回到床上后,她說,“哦,這樣好點了,哦,再靠近點,讓我——對了,對了,哦,哦,我想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想夜裏一個人。你呢?”
這是一次脆弱而愉快的停戰,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上午較晚時候,當時他走得儘管緊張,但還是挺愉快。
然而在坐地鐵回去的一路上,他後悔沒有跟她說出最後的話。坐車時,他在腦子裏想了幾種最後宣言的開頭——“你看,克麗斯汀,我看這樣下去根本不行……”或者“寶貝,要是你想把我看成一個‘龐斯’什麼的,我想我們該……”——直到他從這節車廂里別的乘客掃他一眼就躲開的不自然眼神中,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嘴唇在動,還在用手做相應的小小手勢。
“沃倫?”那天下午,電話上傳來了朱迪思老年人的悅耳聲音,她是從蘇塞克斯打過來的。“我想我有可能星期二去市裡,住上一兩個星期。會給你添很大麻煩嗎?”
他說不要這樣說,並說他很盼望她回來,可是他剛放下電話,電話又響了,克麗斯汀說:“嗨,親愛的。”
“哦,嗨,你好嗎?”
“嗯,還行,只是昨天晚上我對你不是很好,我有時候會那樣的。我知道挺糟糕,可是我真的會。不過我能給你彌補一下嗎?星期二你可以過來嗎?”
“嗯,我不知道,克麗斯汀,我在想。也許我們最好可以說——”
她換了語氣:“你來還是不來?”
他沉默了一兩秒,她在等着,然後才同意去——他當時之所以同意,只是因為他知道當面說最後的話,要比在電話上說好。
他不會整個晚上都待在那裏,而會把自己的意思講清楚就走;如果那幢座房子裏人很多,他會帶她去酒館,他們可以在那兒不受打擾地談談。他決定不再排練怎麼說話:到時間他自然會找到正確的用詞和正確的語氣。
但是他要說的除了得是最後的話,最重要的一點——也是最讓人頭痛的一點——是一定得說得講究,不然會給她留下怨恨,可能在電話上有很多麻煩——朱迪思在家,不能再冒這種險——甚至有可能出現比那更糟糕的時候。他能想像他和克麗斯汀下午茶時去朱迪思那裏做客,在她的客廳里(“一定把你年輕的朋友帶來啊,沃倫”),就像他和卡羅爾以前經常那樣做的一樣。他能想像出克麗斯汀等到聊天不活躍時,把杯子和盤子用力放下以加強語氣,會說:“哎,太太,我要跟你說件新聞。你知道你這位可愛的大侄子是個什麼角色嗎?呃?嗯,我告訴你,他是個‘龐斯’。”
他本來計劃晚餐後過了很久才到,可是這天晚上他們肯定開飯開得晚,因為當時都還坐在餐桌前,格雷絲·阿諾德遞給他一個盤子。
“不,謝謝了。”他說,可是不管怎樣,他還是坐到了克麗斯汀旁邊,因為不那樣會顯得不禮貌。
“克麗斯汀?”他說,“吃完飯你跟我去酒館坐一會兒好嗎?”
“幹嗎?”她嘴裏噙了一嘴食物說。
“因為我想跟你聊聊。”
“我們可以在這兒聊。”
“不,我們沒法聊。”
“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那我們可以晚點聊嘛。”
沃倫覺得自己的計劃開始像沙子一樣散開了。
艾米那天晚上似乎情緒很好。不管阿爾弗雷德和格雷絲說什麼,都能讓她放聲大笑;她唱了《難以忘記》中的一段副歌,至少跟克麗斯汀唱那首歌時所帶的感情一樣豐富;她退到房間中央,脫掉鞋子,伴隨着電影《紅魔坊》的主題曲,輕輕扭動屁股,為觀眾跳了一段漂亮的舞蹈。
“你今天晚上幹嗎不出去,艾米?”克麗斯汀問。
“哦,我不知道;我不想吧。有時候,我只想安安靜靜待在家裏。”
“阿爾弗雷德?”格雷絲叫道,“看看還有沒有青檸汁,有的話,我們可以喝金青檸酒了。”
他們在收音機上找到了舞曲,格雷絲的身子軟綿綿地靠在阿爾弗雷德的懷裏,跳一曲老式的華爾茲。“我喜歡跳華爾茲。”她解釋道,“我一直喜歡跳華爾茲。”——可是他們碰到熨衣板並把它撞翻時,突然就停下來了,大家覺得這件事再滑稽不過。
克麗斯汀想證明自己會跳吉特巴,也許是想跟艾米比一比,可是跟她跳,沃倫是個動作笨拙的舞伴:他單腳跳起來,拖着腳步,跳出了汗,也不是真正知道該怎樣讓她旋出到兩人一臂之遠,然後再讓她旋迴來,所以他們的表演也變得難看,讓大家哈哈大笑。
“……哦,真好啊,我們都是這麼好的朋友。”格雷絲·阿諾德說,一邊迫不及待地又打開一瓶杜松子酒。“我們今天晚上只是在這兒開開心心的,世界上沒有任何別的要緊事,對嗎?”
對。過了一會兒,阿爾弗雷德和沃倫一塊兒坐在沙發上討論英國和美國的軍隊,這是和平時期的一對老兵;後來阿爾弗雷德起身再去喝一杯,艾米微笑着坐到他留下的地方,輕輕用指尖碰了碰沃倫的大腿,來新開個頭跟他聊天。
“艾米。”克麗斯汀在房間那頭說,“你手別碰沃倫,要不我殺了你。”
之後一切都變味了。艾米一躍而起,激動地否認自己做錯了什麼,克麗斯汀反駁得聲音又大,又說得難聽,格雷絲和阿爾弗雷德站在那兒,就像觀看街頭車禍的人一樣,臉上帶着一絲微笑,沃倫則想消失掉。
“你總是這麼做,”克麗斯汀大喊大叫,“自從我讓你住到這兒,我帶回家的每個男的,你都會賣弄風騷,跟他蹭來蹭去。你是個賤貨,騷貨,你是個小浪貨。”
“你是個婊子。”艾米莉哭着說,馬上眼淚就出來了。這時她搖搖晃晃地走向門口,可是沒走到:她不得不轉過身,拳頭堵着嘴巴,眼裏閃爍着害怕的光芒,她要聽聽克麗斯汀跟格雷絲說什麼。
“好吧,格雷絲,聽着。”克麗斯汀說話聲音很高,鎮定得讓人覺得有危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永遠都是,可是你得做個選擇,要她還是要我。我是說真的,因為我憑着那個孩子的性命發誓”——她一隻胳膊演戲一般向著她的卧室方向揮了一下——“我憑着那個孩子的性命發誓,她留下來的話,我一天都不會多待。”
“哦,”艾米說著逼近了她,“這麼做真差勁。哦,你是個骯髒的——”
兩個女孩突然就打起來了,扭打着,用拳頭捶,撕扯衣服,揪頭髮。格雷絲像個尖叫着的、渾身顫抖的裁判,想把她們分開,可只是讓自己挨了幾下,給推來推去,直到把她弄倒了,這時阿爾弗雷德·阿諾德過來干涉。
“媽的,”他說,“別打了,別打了。”他總算把掐着艾米脖子的克麗斯汀拉開,一把把她推到一旁,然後不讓艾米有進一步行動,把她整個人摔倒在那張沙發上,她在那裏捂着臉哭。
“娘兒們,”阿爾弗雷德絆了一下又直起身子時說,“操蛋的娘兒們。”
“煮點咖啡吧。”格雷絲已經爬到那張安樂椅上,她在那兒說,阿爾弗雷德跌跌撞撞地走到爐子那兒,把一鍋水坐到煤氣爐上。他笨手笨腳地找了一會兒,找到一瓶速溶咖啡糖漿,呼哧呼哧地往五個乾淨杯子每個裏面都加了滿滿一勺那種玩意兒;然後就開始在房間裏大步走來走去,瞪着眼睛,眼神炯炯,像是一個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生活會過成這樣的男人。
“操蛋的娘兒們。”他又說了一遍,“娘兒們。”他用了全身力氣,左拳一拳砸在牆上。
“嗯,我知道阿爾弗雷德不高興,”克麗斯汀後來說,當時她和沃倫在床上。“可是我沒想到他會把他的手傷成那樣,真可怕。”
“我能進來嗎?”格雷絲膽小地敲了一下門問道,她看上去挺高興,卻衣服不整。她還穿着裙子,但顯然取掉了吊襪帶,因為她的黑色尼龍襪都掉到了腳踝和鞋子那兒,皺巴巴的。她光光的腿上顏色蒼白,隱約能看到汗毛。
“阿爾弗雷德的手怎麼樣?”克麗斯汀問。
“嗯,他把手浸到熱水裏。”格雷絲說,“可他老是拿出來,想放到嘴裏。他會沒事的。不管怎麼樣,聽着,克麗斯汀,你說艾米的話說得對,她一點都不好。自從你把她領到這兒,我就知道了。我以前不想說什麼,因為她是你的朋友,可這是千真萬確。我只想讓你知道我最喜歡你,克麗斯汀,你永遠都是我最喜歡的。”
沃倫躺在那兒聽着,把床單拉到下巴處,他渴望享受到家裏的寧靜。
“……記得那次她把乾洗衣服的票弄丟了,然後又撒謊嗎?”
“哦,記得那天我準備跟你去看電影的時候嗎?”格雷絲說,“沒時間做三明治了,所以我們就只是用吐司夾雞蛋,因為那樣更快?她一直在旁邊晃悠,老是說:‘你們煮雞蛋幹嗎?’她很生氣,也很嫉妒,因為我們沒叫她一起去看電影,她表現得像是個小孩子。”
“嗯,她的確是個小孩子。她不夠——她根本不成熟。”
“對。你說得一點不錯,克麗斯汀。我跟你說我想好了要怎麼做:明天早上一起來,我就告訴她。我就那麼說:‘對不起,艾米,可是我家不再歡迎你了……’”
天沒亮沃倫就離開這座房子,想在自己家裏睡覺,不過他沒法指望能睡超過一兩個鐘頭,因為朱迪思下來洗澡時,他得起床,穿好衣服,面帶微笑。
“我得說你的氣色真不錯,沃倫。”朱迪思跟他說,“你看上去就像一個對自己的生活很有把握的人,平靜、健康。一點憔悴的樣子也沒有,以前有時候看到你那樣,會讓我為你感到擔心。”
“哦?”他說,“嗯,謝謝,朱迪思。你的氣色也很不錯,不過當然了,你一直是這樣。”
他知道電話會響的,他只希望到中午再響,當時朱迪思會去吃午餐——要麼在她哪天想省錢時,出去少量買些東西。她會拎一個網兜去附近,那裏有很多恭恭敬敬、心懷欽佩的鋪主——英國的男男女女幾代人都受到了教育,在看到一位高貴的女士時,還是知道的。
中午時,從前窗那裏,他看着她儀態莊嚴的老人身影走下台階,慢慢地走在街上。好像還沒過一分鐘,電話就突然響了,他的神經讓電話鈴聽着比實際上更響。
“你真是走得急啊。”克麗斯汀說。
“是啊。嗯,我睡不着覺。今天早上艾米怎麼樣?”
“哦,現在沒事了,全都結束了。我們三個人談了很久,最後我勸格雷絲讓她留下來。”
“嗯,好,不過她願意留下來,還是讓我很吃驚。”
“開玩笑吧你?艾米?你以為她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天哪,你要是以為艾米有別的地方可去,那你可是瘋掉了。我是說你了解我,沃倫:我有時候會很生氣,可是永遠做不到真的把誰趕到街上。”她頓了一下,他能聽到她嘴裏嚼口香糖啪嗒啪嗒響的聲音。直到這次,他才知道她原來也嚼口香糖。
有一會兒,他想到她這樣處於平靜、講理、嚼着口香糖的思想狀態,也許是目前為止跟她分手的最佳時機,無論是不是在電話上,但是他還沒有組織好開場白,她就又說話了。
“哎,聽我說,親愛的,我想我有幾天不能跟你見面了。今天晚上要出去,明天也要,還有整個周末都要。”她刺耳地輕輕笑了一下。“我得去掙點錢,不是嗎?”
“嗯,那當然。”他說,“你當然要。我知道的。”這些隨聲附和的話說出來后,他才意識到那些話,正是一個“龐斯”有可能會說的話。
“不過我也許哪天下午可以去你那兒。”
“不,別來。”他馬上說,“我——我幾乎每天下午都會去圖書館。”
他們說好了下個星期的某個晚上,五點鐘去她住的地方;可是從她的說話聲音里,有哪裏讓他懷疑即使到那時,她也不會在家——有意失約,那會是她不用開口就擺脫他的方法,要麼至少是這樣做的開始:沒有誰的“龐斯”可以永遠當下去。所以,到了那天和那個時辰,他發現她沒在時,沒有感到吃驚。
“克麗斯汀不在,沃倫。”格雷絲·沃倫解釋道,一邊禮貌地從門口讓開讓他進去。“她讓我跟你說她會打電話。她得去蘇格蘭幾天。”
“哦?那——家裏有什麼麻煩事嗎?”
“你說‘麻煩’,指的是什麼?”
“嗯,我只是說會不會——”沃倫發現自己在說著那個蹩腳的同樣理由,他和卡羅爾曾經都認為對朱迪思來說已經夠好——似乎是上一輩子的事了。“她家裏是不是有人生病了,還是類似怎麼樣?”
“對了,是的。”格雷絲顯然很感謝他來解圍。“她家裏有人生病了。”
他說自己聽到這個消息挺遺憾。
“我給你倒點什麼好嗎,沃倫?”
“不,謝謝了。再見,格雷絲。”轉身要走時,他發現在他心裏,一些詞正在自行組成,能夠湊成最後一段冷淡的退場話。可是他還沒到門口,阿爾弗雷德下班回來了,他露出尷尬的樣子,他的前臂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從肘部一直到骨折的手指尖,用一條棉布弔帶吊著。
“天哪,”沃倫說,“看樣子真的不舒服啊。”
“哈,都會習慣的。”阿爾弗雷德說,“跟別的事情一樣。”
“知道他斷了多少根骨頭嗎,沃倫?”格雷絲問,幾乎像是在吹噓。“三根,三根骨頭。”
“哇,可是你的手成了這樣,還怎麼幹活呢?”
“哦,這個嘛,”阿爾弗雷德臉上擠出一絲自嘲的微笑。“他們只派給我輕鬆的活。”
在門口,沃倫手握着門把手要走時,又轉過身說:“告訴克麗斯汀我來過了,格雷絲,好嗎?你也可以告訴她我對你說的蘇格蘭那邊的事,一個字兒都不相信。噢,要是她想打電話給我,告訴她別麻煩了。再見。”
坐車回家時,他一再跟自己說可以放心了,很可能再也不會聽到克麗斯汀會對他說什麼。他也許希望過會有一個更令人滿意的結局,不過也許根本不可能有什麼讓人滿意的結局。他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越想越得意:“要是她想打電話給我,告訴她別麻煩了。”在那種情形下,是以完全正確的方式,傳遞了正確的信息。
那天晚上很晚時候,電話響到第二聲,幾乎可以肯定朱迪思當時在睡覺,沃倫一跳而起,在朱迪思被吵醒前拿起了電話。
“聽着,”克麗斯汀說,她的聲音完全沒什麼溫情,甚至沒有起碼的禮貌,就像一部破案電影裏的告密者說話那樣。“我給你打電話,只是有件事情你應該知道。阿爾弗雷德生你的氣,我是說很生氣。”
“是嗎?為什麼?”
他幾乎能看到她眯起眼睛,綳起了嘴唇。“因為你說他老婆是騙子。”
“哦,好了吧,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的話?好吧,走着瞧吧。我是為你好才告訴你。如果像阿爾弗雷德那樣的男的覺得他老婆受到了侮辱,那就麻煩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那個家裏的男人應該在家——沃倫花了快一上午時間,才決定他最好去跟他談談。這樣做好像沒道理,他害怕見到克麗斯汀;不過呢,一旦做完這件事,他就可以把一切都置之腦後。
可是他不用走近那座房子。轉過街角,走到最後一個街區時,他碰到了阿爾弗雷德和六個孩子走在街上,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是星期天要去哪兒,也許去動物園。看樣子簡很高興看到他:她抓着阿爾弗雷德那隻沒受傷的手,她非洲人式的頭髮上,扎了個鮮艷的粉紅色蝴蝶結。“嗨,沃倫。”她說,那幾個年齡更小的小孩停下來圍了一圈。
“嗨,簡,你打扮得真漂亮。”說完他對那個男人說,“阿爾弗雷德,我想我該向你道個歉。”
“道歉?幹嗎?”
“嗯,克麗斯汀說我跟格雷絲說的話讓你生氣了。”
阿爾弗雷德露出大惑不解的樣子,似乎在考慮太複雜、太微妙,怎樣都理不清楚的問題。“沒有啊,”他說,“沒有啊,根本沒這回事。”
“那好吧,好吧,可是我想跟你說我沒有什麼——你知道的。”
阿爾弗雷德做了個小小的鬼臉,把他打石膏的胳膊調整了一下弔帶位置。“給你提個建議啊,沃倫,”他說,“千萬別太相信女人的話。”他像個老熟人一樣,擠了一下眼睛。
克麗斯汀再打電話給他時,語氣又是像女孩那樣熱情洋溢,似乎他們之間完全沒有過任何問題——可是沃倫永遠都不會知道這樣變化的原因何在,也永遠不需要衡量這種變化是真心還是虛情假意。
“親愛的,聽着,”她說,“我想到現在,家裏的事情都過去了——我是說他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什麼的——所以如果你明天晚上或者後天晚上,或者無論你什麼時候能過來,我們都可以好好地——”
“哎,等一會兒。”他告訴她,“你聽我說一分鐘話好嗎,寶貝——哦,對了,我想我們該別說‘親愛的’和‘寶貝’那些詞兒了,你不覺得嗎?聽我說。”
他站起來以強調語氣,不再讓步,他說最後幾句話時,電話線繃緊纏到了襯衫上,他空出來的那隻手攥成拳頭,有節奏地在空中揮動,就像一個在大庭廣眾之下神情激昂的講話者那樣。
“聽我說。我想跟阿爾弗雷德道歉,他根本他媽的不知道我什麼意思,根本他媽的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你明白我的話嗎?好吧,這是一件事,另外,我也受夠了。別再給我打電話了,克麗斯汀,你明白我的話嗎?別再給我打電話了。”
“好吧,親愛的。”她說得又快又溫順,她掛電話的聲音幾乎讓沃倫沒聽清楚她說什麼。
他仍然緊抓電話貼在臉前,呼哧呼哧的,這時他聽到樓上朱迪思的電話聽筒放回話機上的聲音,緩慢而小心。
嗯,沒關係,誰在乎?他走到裝了滿滿一箱書的紙板箱前,狠狠踢了一腳,讓箱子滑開三四英尺,騰起一片顫顫的塵霧;然後他眼睛掃了一圈,看有沒有別的東西可踢或者用拳頭砸,或者打碎、打破,但他沒有那樣做,而是又走回原來的地方,一屁股坐到沙發上顛了兩下,一隻手的拳頭抵着另一隻手的掌心。好吧,好吧,嗯,去他媽的。那又怎麼樣?誰在乎?
過了一會兒,隨着他的心跳緩下來,他發現自己所想的,只是克麗斯汀的聲音隨着“好吧,親愛的”響了一下就歸於空寂。從來就沒什麼好害怕的。這麼久以來,如果他以前跟她說話嚴厲點,她會立刻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好吧,親愛的”——也許甚至還帶着親切和退縮的笑容。畢竟,她只是個愚蠢的倫敦街頭妓女而已。
幾天後,他妻子寫來的一封信改變了一切。自從她回到紐約后,她大約每星期寄來一封匆匆寫就的語氣溫和的信,用打字機打在漂亮的信紙上,是她找到工作的那間商業公司里的。但這封信是手寫的,寫在柔軟的藍色信紙上,處處看得出是精心寫成。信上說她愛他,很想念他,想讓他回家——不過馬上又說,選擇權完全在他。
“……回想起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知道問題更多出在我身上,而不是在你身上。我經常錯誤地把你的溫柔當成軟弱——那肯定是我所犯過的最糟糕的錯誤,想到這裏就讓我感覺痛苦之極,可是還有很多別的……”
她不改本色地用了一大段來寫房地產方面的事。紐約的公寓荒很嚴重,她解釋道,可是她已經找到一個相當不錯的地方:在一個鄰近地方都不錯的地方二樓的三個房間,租金驚人地……
他很快地看了有關租金、租約、房間大小和窗戶的那部分,他多看了兩遍她那封信的結尾。
“如果你想提前回國,富布賴特項目的人不會反對,對吧?哦,我真的希望你會——希望你想回來,我是說。凱西老是問爸爸什麼時候回來,我老是說:‘快了。’”
“我要坦白一件很糟糕的事。”那天下午在朱迪思的客廳里用茶點時,她說,“前不久有天晚上,我聽了你在電話上說話——然後當然,我犯了個愚蠢的錯誤,在你之前放下了電話,所以你肯定知道我在聽。我抱歉極了,沃倫。”
“哦,”他說,“嗯,沒關係的。”
“對,我想也是,真的。如果我們住得這麼近,我想總會有這種侵犯個人私隱的小事情,要是我真的想讓你知道我——嗯,沒關係,你知道的。”過了一會兒,她淘氣地、取笑般地看了他一眼。“我以前沒想到你會發這麼大的火,沃倫,那麼嚴厲,聲音那麼大,那麼說一不二。不過我得說,我不是很喜歡那個女孩的聲音,她聽着有點俗氣。”
“是啊,嗯,那件事說來話長。”他意識到自己的臉紅了,就低頭看着自己的茶杯,直到他覺得可以再次抬眼看,就換了個話題。“朱迪思,我想我很快就要回家了。卡羅爾已經給我們在紐約找到一個地方住,所以等我——”
“哦,那麼說你們是解決了。”朱迪思說,“哦,那可真是太好了。”
“解決什麼?”
“讓你們都這麼痛苦的什麼事呀。哦,我真高興,你沒有真的以為我相信了什麼家裏有人生病的胡話,對吧?有沒有哪個年輕的妻子會為了那種原因,就獨自漂洋過海?卡羅爾以為我信了,我當時甚至還有點不高興。我一直想說,哦,跟我說說吧,親愛的,跟我說說吧。因為你知道,人一老,沃倫——”她眼裏湧出了淚水,她用手擦卻擦不幹凈。“人一老,你很想讓你愛的人過得幸福。”
沃倫啟航前的一天夜裏,行李都已經收拾好,地下室乾淨得像是花了一天時間擦洗后的結果。他開始完成最後一件任務,即把書桌收拾好。大部分書都可以扔掉,需要的文件全都可以一起放進行李箱裏的最後一點地方——天哪,他就要離開這兒了;哦,天哪,他要回家了——可是他拿起最後一把東西時,露出了那個紙板做的小音樂盒。
他不急不躁地把音樂盒慢慢倒着演奏,似乎想讓自己永遠記住這首聲音細細的、旋律憂鬱的樂曲,他由着它喚起了一幅情景——克麗斯汀躺在他懷裏喃喃地說:“哦,我愛你。”因為他也想把這記住,然後他鬆開手,讓音樂盒掉進垃圾堆。
***選自理查德·耶茨短篇集《戀愛中的騙子》(Liarsin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