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先得把故事打住了!

開頭是說過,在這裏仍保留着老祖宗傳下的最後一座鏢局子。而鎮街虎這麼一嚷嚷,就更說明了來者是誰!但還得舊事重提,要不還是顯不出這位爺的份量來!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當年,火車還沒向西口外探頭兒,這古城已成為漠北的通商要埠了,西指阿拉木圖,東向海參崴,旅蒙商掙回了成山的銀子。該怎麼往口裏周轉?為此小天橋的鏢局子便應運而生了。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好漢紛紛到此一顯身手,一時間草莽叢中處處閃爍着刀光劍影。

群雄紛爭,必出豪傑!

幾經較量,憑着老祖宗打遍天下無故手,鮑爺家的天威鏢局便獨佔鰲頭。鮑和豹諧音,又因專門解押大宗金銀財寶,故而武林中送來個名副其實的外號:金錢豹!代代相傳,所向披靡。極盛時期,單憑着旗鏢上那“大漠金錢豹”五個大字,就能使得任何綠林好漢退避三舍!

終於傳到這一代鮑爺了……

據說,不但深得祖傳,而且早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斷魂槍,索命刀,南拳北腿,出神入化。金鐘罩、鐵布衫、內外硬功,天然渾成。但就是命運不濟。正當他功夫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卻恍然間再沒人找他保鏢了。只瞧見火車向西口外一探頭兒,歪脖兒警察便抱着燒火棍兒代替了他的角色。但大漠金錢豹畢竟是大漠金錢豹!古色古香,瞧不上這些歪門邪道,寧可門庭冷落,但那破門樓上的鏢旗就是不摘!

較上勁兒了……

多虧了這裏的老少爺們兒古風尚存,信不過外頭的官府衙門,就認鐵卷憑書留下的老理兒。得!這塞外小天橋便成了他保的最後的一樁鏢。人的名兒,樹的影兒!大漠金錢豹果不負眾望,率領着眾弟子也真能壓得住陣。

但這樁鏢卻不是那麼容易保的……

要知道,這塞外小天橋多少年來就是塊是非之地。內地的亡命徒、逃竄犯、三教九流的混混兒都想往這裏頭鑽。闖牌子,搶地盤,找茬兒鬧事成了家常便飯。他能單掌劈磚,你就得能鐵頭碎石。他能身上削肉,你就得能斷指算是找頭。他能探手進油鍋撈印,你就得能跳進去扎個猛子。他能擺塊火炭給你點煙,你就能先讓他放在大腿上晾涼了。任吱啦吱啦響着冒油煙兒,還得悠然和別人聊大天兒。好在徒弟們個個爭氣,這些小

事從來用不着他出頭露面兒。只任着老祖宗傳下來的鏢旗嘩嘩響着,以證實這最後一座鏢局沒在他手下丟了!

而今天……

塞外小天橋自有自個兒的特殊傳訊系統,一二再,再二三,大漠金錢豹知道自己非出場不可了。義不容辭,難得一顯身手。這才隨着一聲“瞧瞧?”一個旱地拔蔥,縱身飄然穿窗落到茶樓上。

瞧瞧!是該讓這個官混混幾瞧瞧!

但士別三日,是當刮目相等。看得出,這條蛆蟲兒是被這招絕活兒嚇了一跳,但隨着老少爺們兒對自己熱切切的招呼,竟又猴頭蒜腦地穩住了神兒。二郎腿翹起顫悠着,只顧着拿着盒子槍在茶桌上轉着玩兒。

瞧瞧!也是讓瞧瞧他的絕活兒!

大漠金錢豹顯然瞧不起這小擺設。眼睛似頂在了腦門子上,卻只顧讓過街蛆再瞧瞧自己渾身這幾樣大配件兒:是含糊這個的嗎?果然,雖已年過半百,身子骨仍似鐵打鋼鑄一般。兩目炯炯有神,巍巍然像半截鎮山的古塔。怪不得老少爺們兒心裏有了底兒,就憑這一身凜然正氣也能嚇退妖魔鬼怪。

瞧好戲吧!

“扦着幹什麼?坐!”誰料想過街蛆楞輕飄飄地來了這麼一句。

“甚麼?!”徒弟們氣炸了。

但大漠金錢豹卻攔住了鎮街虎們,讓坐就坐,而且就一張桌子坐在了過街蛆對面,但這一落不要緊,只聽一聲悶響,驀地便使得茶樓震顫,茶桌搖晃,嚇得茶客趕緊按住了各自的扣碗兒。再瞧過街蛆,離得最近,竟像條小蟲兒似的被彈了起來,差點兒落下時別折了二郎腿。

又是絕招兒,內功!

“喲嗬!”可氣的是過街蛆竟沒一點兒來火之意。

只顧對坐着……

老掌柜是幹什麼吃喝的,能瞧不出這樣的陣式?得!這雙方就算摽上了,但?

“來呀!上茶!”

大面兒上總得晾得過去,江湖上最講究不偏不倚……

大伙兒也是:公平!

都豁出去了,只顧瞧着這場有關塞外小天橋命運的摽勁兒。當然,小夥計就?

茶樓上死一般的靜寂……

一張茶桌兩個人,牽動着一雙雙一眨不眨的眼睛。瞧!一大一小,一壯一弱;一硬一軟,一正一邪;一虎背熊腰一猴頭蒜腦;一威風凜凜一嬉皮笑臉;一身懷武林絕技,一隻憑着那隻盒子槍!

靜中有動,一觸即發!

“來啦!”一聲吆喝,那沸騰着的大銅壺終於拎上了場。

瞧真格的吧!

果然,正當那小夥計要展露懸壺沖茶絕技之時,就只見大漠金錢豹猛地一擋,迅雷不及掩耳,早趁勢把那滾燙的大銅壺雙手捧過。老少爺們兒!那可是剛從烈火上拎下來的。沾着扯層皮,挨着一溜泡!可鮑爺卻像捧着個小手爐似的,像在試水燒得夠不夠火候。只等兩個巴掌間猛地騰起一股青煙兒,這才一吹大銅壺嘴兒,慢條斯理兒地親自往扣碗兒里沖茶。

“好——啊!”頓時換來了個滿堂彩。

該輪這一位了!瞧瞧他那模樣兒,就這把大銅壺也夠他往起拎的!民國也算瞎了眼睛,楞打發來這麼條臭蛆蟲兒!

幸災樂禍,都等着瞧笑話兒。

大銅壺穩穩噹噹地地上放着,過街蛆猴兒似的只顧瞅着

沒轍了吧?鎮了!

“老掌柜!”誰料想過街蛆頭兒一抬,竟冷不丁轉移了目標,“您這茶樓的牌子這可就算砸了!二百多年的老字號了,這位愣信不過您!試水、沖茶全自個兒來,您哪!摘面兒!”

什麼?什麼?兩手的煙兒算白冒了?

“來呀!”人家瘦里巴肌可譜兒大了去了,“不懂規矩!有讓爺親自動手兒的嗎?還不快點兒伺候:沏茶!”

得!還得白當下三爛!

內功,外功,軟硬功,三招兒竟未鎮住條小蛆蟲!果然,大漠金錢豹氣得一個勁兒在發抖。

但小夥計卻只得沖茶……

銅壺高懸,銀流直下,過街蛆瞅着扣碗兒更坐得穩當了。老少爺們兒心裏這個堵得慌,這不是等於當眾臊塞外小天橋的皮嗎?

絕不能善罷甘休!

說時慢,那時快!就在過街蛆心滿意足地剛要端起那盞香茶時,便聽得桌上風聲乍起。再一看時,只見那扣碗兒早被大漠金豹輕舒猿臂抄入手中。

這一招兒叫:斷茶,送客!

但對過街蛆這號人物仍嫌不夠!不等老少爺們兒喊出好來就見得大漠金錢豹一手托茶,一手按桌,驀地一個鷂子翻身,早已穿越樓窗口向街心飄然落下。偌大一個身軀,竟只聽風起,不聞響聲。等老少爺們兒齊涌到窗口向下望去,只見他正金雞獨立於一石拴馬樁上。一碗香茗,滿邊滿沿兒,竟一滴未灑。

“好——啊!”頓時又是個滿街好。

這一招兒叫,引蛇出洞!但架不住過街蛆就是不下茶樓。大漠金錢豹也自有大漠金錢豹的辦法!在樓上街下的一片喊好聲中,立拴馬石上又是個倒抬虎兒,順勢翻入圍觀的人群堆里。左找右尋,愣把這盞茶遞給了一條正在吃屎的狗。

“好——啊!”樓上樓下炸了窩兒了。

這又該叫什麼招兒?自個兒琢磨去吧!又是一陣亂亂鬨哄,茶樓上竟漸漸給抽空了。“民國”被冷清到了一邊兒,老少爺們兒只顧得去瞧那狗喝茶了。

但這位臉皮子也真夠厚的……

“蛆爺!”老掌柜卻不忘及時提醒,“不是我老頭子不留您,是這塞外小天橋有自個的規矩。您瞧瞧!連碗順氣茶都不讓喝,我也沒轍!”

“您沒轍?”笑得真可愛。

“沒轍!”答得卻很冷。

“我有。”猛地又玩起了槍。

“您?您?”驀地又想起了怕。

“嘿嘿!”徑直走向了窗口。

天哪!要出事!

果然,過街蛆在樓窗上一露頭兒,馬上迎來了整個小天橋的一大哄。那條吃屎狗更苦不堪言,正不知在替誰受這份罪,龍井一口也沒敢喝,只顧得蜷縮成一團兒在索索發抖。當然,最威風的還要數大漠金錢豹,在眾弟子簇擁下可真像一尊鎮街的神。

“噢!噢!”哄聲更大了。

“老掌柜!”過街蛆竟敢調回頭來,“瞧見沒有?多大樂子!就不該不懂規矩,弄來一條狗瞎摻合!”

“什麼?”老掌柜急問。

“讓大伙兒瞧瞧新鮮玩藝兒!”過街蛆說著便滿輕巧地舉起了槍。

“您?”老掌柜想喊。

但啪!啪兩下,槍口已經發火了!

塞外小天橋哪經見過這個?哄聲乍停,驀地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還傻不呵地瞧着……

只見那吃屎狗應聲而倒,肚子淌血,也正莫名其妙地傻瞧着老少爺們兒。

又是啪!啪兩響!

這回瞧明白了。就見得槍口一抬,那狗腦袋便隨響而炸。毫不費力氣,那白花花的腦漿子就賞了就近的一人一份兒。絕不需內功,外功,軟硬功,那狗就血糊淋拉地栽在扣碗兒旁一動不動了!

“嘿嘿!”過街蛆探出頭兒笑得挺謙虛。

但這謙虛似比槍聲還厲害,嘩一下小天橋就像炸了窩兒似的。有的身上濺着狗血,有的臉上沾着狗腦漿子。一個撒丫子大伙兒都跟着跑,就連鎮街虎們也丟了魂兒一般跟着往外沖。風卷殘葉似的,剎那間茶樓下就難得再見到一個人影兒。

只有大漠金錢豹除外。

還有那條狗,

沒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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