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要麼忠於我,要麼幹掉你
不管你是貴妃還是妻妹,背叛了天子必須死,賜死與舉辦國葬享盡哀榮並無二致。連皇上都無權反悔的丹書鐵券是愛人的血淚生命鑄成的。
一
朱元璋正往屏風上貼紙條,雲奇提了一包東西進來了。朱元璋問:“提的什麼?”
雲奇打開,全是珍珠、寶玉。
朱元璋問:“哪來的?”
“別人送的。”雲奇說。
“你敢收別人禮?”朱元璋怒斥,這是死罪,有規矩的。
雲奇說:“皇上忘了?皇上不是特許我可以收禮嗎?這不是交來了嗎?我收了,才讓送禮的人不心驚,有話才對我說呀。”
朱元璋樂了:“有長進。朕忘了允許過你的。這是誰在巴結你呀?”
雲奇說:“胡丞相。”
朱元璋大驚,想了半晌,點點頭,說:“這事你不要對別人說了。”
雲奇不明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巴結他這麼個沒用人幹什麼呀?
朱元璋輕輕帶過地說,看來想交你這個朋友吧。人家宰相用你這個人物有什麼用。朱元璋不想讓雲奇明白他這天子近侍的真實價值。
雲奇說:“是呀,他天天在皇上跟前,也用不着我美言啊。”
雲奇說起了馬二,說他挺可憐的,還是個不懂事的毛孩子,稀里糊塗地送了命太可惜了。他沒有正面求朱元璋網開一面,意思卻到了。朱元璋豈不明白?但朱元璋有個基本的尺度,他要求所有的人只能忠於他一個人,馬二隻忠於郭惠,甚至為虎作倀,這本身就是不可饒恕的。所以朱元璋根本不搭這個茬,只是說他要到萬春宮去了。
到萬春宮去幹什麼?雲奇知道郭惠的大限到了。雲奇挺同情郭惠,可又不理解她,守着皇上,當了妃子還不知足,還要去偷雞摸狗,這不是活膩了嗎?雲奇猜不透朱元璋會怎麼處置她,郭惠是正宮皇后的妹妹,又是朱元璋岳父最疼的小女兒,他估計對她不會怎麼樣,最多是打入冷宮,不再受寵。至於藍玉,可是要大倒其霉了,說不定押解回京,在奉天門外車裂。
在朱元璋起身上萬春宮的時候,馬秀英正急得不知怎麼辦好呢。她和郭寧蓮都是剛剛知道郭惠在雞鳴寺的事,還是達蘭告訴她們的,顯然不懷好意,朱元璋隻字未露。馬秀英只好找朱元璋直說,結果碰了一鼻子灰。
馬秀英坐在那裏垂淚,郭寧蓮在勸解,是啊,光哭有什麼用,得想想辦法救惠妹妹呀。
“還怎麼救?”馬秀英說,人證物證都在,皇上盛怒之下,她剛說了一句,就把她也罵了。惠丫頭也是的,當了皇妃了,怎麼做出這樣傷風敗俗的事來呢!
郭寧蓮倒以為惠丫頭叫人佩服,敢作敢當,敢愛敢恨。現在後宮可熱鬧了,一個楚方玉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再加上一個惠丫頭。
馬秀英說,這事朱元璋以為只有馬秀英一個人知道,連郭寧蓮也不讓告訴,囑咐她千萬別在皇上面前提起,也永遠不要問。
“笑話,”郭寧蓮說,“一個大活人連個影兒都沒有了,大家不問?”
馬秀英說:“你聽我話沒錯。”
她不好貿然到萬春宮去看看,方才小太監來報,皇上過去了。她只能派人去打探消息。
從外表看,萬春宮與平時沒什麼兩樣,明眼人會發現,多了很多太監,對進出的人一律盤問,特別是不經許可要進入萬春宮的一律擋駕。
此時朱元璋和郭惠面對面地坐在萬春宮的小客廳里,燈光昏暗,氣氛緊張。朱元璋坐在那裏鐵青着臉,拍打着桌上的情書,說:“朕萬萬想不到你做出這等有辱門楣、有辱皇家的醜事來,你還有什麼可說?”
郭惠顯得很鎮靜,也毫無悔意,她說,她知道遲早有這一天的,早來了也好,其實,活着真不如死了。
朱元璋冷笑,朕也可以讓你活着受罪。
郭惠說時並無懼色,她指斥朱元璋沒有資格對她的人格說三道四!你當皇上的可以搶男霸女,別人就不能有自己所愛嗎?
朱元璋說:“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我真不忍心殺你。但你叫我太失望了,你只好在冷宮裏呆一輩子了,這隻能怪你自己。”
郭惠冷笑,她並不戀生,她說:“你留下我這個活口,你會後悔的。我有機會就要對人說,你是怎樣假造遺囑,把我騙入宮中的。”
朱元璋並不知道此事已泄了密,他詭辯,這叫什麼話?遺囑是保存在你母親手中的,白紙黑字,現在物證還在呀。
郭惠冷笑說:“到如今你這偽君子還在巧言令色!我母親咽氣前把什麼都告訴我了,這是我恨你的原因,也是我決心報復你的原因。”
如果郭惠不捅破這層紙,朱元璋也許會讓她屈辱地活着。現在就不行了,她活着,就存在一個知道朱元璋底細的人。
朱元璋嘴角掛着一絲冷笑,他說:“朕多麼希望你能裝聾作啞,不捅破這層紙呀!可你非要一點後路不給自己留,這你可怪不得朕了。”
郭惠說:“下手吧,我早不想活了。”
朱元璋沒有馬上叫人下手。郭惠又要求朱元璋只辦她一人,與別人無涉,馬二也好,那些宮女、太監也好,都不知情,都沒罪過。
朱元璋說了一句,還是先想想你自己吧,他走了出去。
他怎麼會饒了馬二呢!馬二是誰?一個世上多他不顯多,少他不顯少的小奴才而已,殺雞不用牛刀,在來萬春宮的同時,他已令雲奇去悄悄結果他了。
黑漆漆的夜,一輛小圓篷車巨大的車輪滾動在大道上,在山坡上停住,趕車的是雲奇。他打開車篷的門,對綁在裏面的馬二說:“下來吧。”
馬二跳下來,問:“就在這處死我?”
雲奇說:“不該處死你嗎?你真是發瘋了,幹這種事,最終是連惠妃娘娘也害了,你自己小命也丟了。”
馬二說:“就你一個人來處置我?”
“嫌人手少?”雲奇說,“捅你一刀,或是挖個坑把你埋了,就完事了。皇上怕知道這事的人多,才只叫我一個人來。”雲奇告訴他記住,明年的今日是他的周年,叫他別恨別人。
“我怎麼能恨你。”馬二說,“是你把我領進宮,是你讓我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人,今天又是你結果我的。我只恨皇上,他心好狠啊,是不是惠妃娘娘也得死?”
雲奇說,她也太過分了,讓皇上戴綠頭盔,皇上不殺她,這口氣咽得下去嗎?
馬二眼一閉,聽憑他下手,只求讓他死得痛快點,別零受罪。
雲奇卻走上去替馬二解開了繩子,馬二大為驚奇:“你不怕我跑?”
雲奇忽然動了惻隱之心,可能是物傷其類的憐憫吧。正如馬二自己說的,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殘廢,還要每天裝笑臉侍候主子,叫幹什麼得幹什麼,何罪之有?
這是雲奇頭一次叛逆,是連自己都不理解的壯舉。他告訴馬二,放他一條生路。不過,有一條,馬二必須改名換姓逃到最遠最遠的地方去,永遠不許再回京師來。
絕處逢生,馬二連忙跪在地上叩頭:“謝謝哥不殺之恩。”
“你也怪可憐的。”雲奇說,“帶你入宮的是我,殺你的人卻不該是我。”他又把一貫錢塞到了馬二手中,然後跳上小篷車,走了。
馬二直挺挺地跪在那裏,一直到望不見小車的影子。
二
郭惠是被人處死的呢,還是朱元璋賜她三尺白綾,她自裁的呢,這在大明王朝的後宮秘史里恐怕永遠是個謎了。
後半夜,馬秀英剛剛入睡,外面有人急促地叩門,馬秀英坐起來,命宮女:“快點燈,去開門。”
進來的是郭寧蓮,她說:“不好了,惠妹妹弔死了。”
馬秀英驚得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說:“這丫頭,怎麼這麼想不開呢。”
郭寧蓮反倒說,也許這是最聰明的了結,不然怎麼辦?等着皇上賜死?還是在冷宮裏活受罪?
馬秀英說:“走,我們過去看看。”
萬春宮門前的燈籠依然在風中擺動着,木門緊閉,沒有什麼異樣。
奇怪的是門裏門外都冷冷清清,十分安靜,並不像有大事發生。馬秀英和郭寧蓮腳步匆急地帶人來到院外,問一個打更的:“惠妹什麼時候出的事?”
打更的太監竟然一無所知,他說:“沒出什麼事呀!我一直不停地在巡夜呀。”
馬秀英和郭寧蓮交換了一個目光,二人都感到此事頗為蹊蹺,便拋開打更的往萬春宮裏走。此時馬秀英和郭寧蓮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同一個答案,送凶信的人,就是處死郭惠的人,那還有誰呢!因為向郭寧蓮報凶信的人連面也沒露,只是敲她門,叫她馬上告訴皇后。
萬春宮裏靜悄悄的,打更的宮女在打瞌睡,聽見腳步聲才揉揉眼睛站起來。
馬秀英又一次問她,不像出事呀,你聽誰說的?
郭寧蓮說:“不知道報信的是誰,是個太監,咚咚咚地砸我的門,說惠妃上吊了。出去時,已沒有人了。”
馬秀英說:“這事有點怪,怎麼倒是外邊的人來報信呢?”郭寧蓮也說:“是啊。”
一進入惠妃的卧房,她二人嚇得到吸了一口涼氣。屋內已經是油盡燈滅,燈盞上殘留着一絲油煙,彎彎曲曲上升。一條搖晃的影子在月光映照下,印在牆上。她們都不敢把目光對準懸在樑上的郭惠,馬秀英的聲音都變調了,大叫“來人”。
到底是上過戰場的人膽大,郭寧蓮親自踩着板凳和兩個太監把已經僵硬的郭惠從房樑上卸了下來。
這時外面有人報:“皇上駕到。”
二人忙往外走,與朱元璋走了個碰頭,朱元璋說:“你們來了?”他似乎剛剛得到郭惠死訊,並且有幾分吃驚,他的語調是傷感的、惋惜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這麼想不開呢。
郭寧蓮心裏很不是滋味,不由得看了馬秀英一眼。馬秀英沒出聲,又隨朱元璋返回郭惠卧房。
朱元璋看了一眼已蒙上白布的屍體,吩咐說,對外就說她得了急病死的,上吊自殺總不是好事,容易引出許多謠言。
郭寧蓮冷冷地頂撞一句,好好的,什麼急病?哪個御醫看過?說得過去嗎?
朱元璋說:“急病有的是呀,絞腸痧、丹毒,隨便說吧。”朱元璋對幾個在場的太監說:“你們都出去。”
太監們走後,朱元璋對馬秀英二人說:“她為什麼尋短見,你們也能想到了,朕並不想為難她,她也太不像樣子了,居然干出這樣傷風敗俗的事來。”
郭寧蓮說:“傳聞當不得真啊。”
“什麼傳聞!”朱元璋說,“她和藍玉的來往書信都在朕手上了。”
馬秀英說:“皇上沒有追究藍玉的意思吧?”
朱元璋搖搖頭,一來他手握重兵,事急會生變,二則家醜不可外揚,他只好忍下這口氣了。
郭寧蓮不禁為惠妃抱屈,說太不公平了,也太便宜藍玉這小子了,他傷風敗俗,他欺君罔上,又害死了惠妹一條人命,豈能饒他?
馬秀英認為皇上是對的,這事不想寬容也得寬容,傳揚出去,皇上臉上有光嗎?其實朱元璋放藍玉一馬,也有另外的意圖,讓他感恩圖報。
郭寧蓮原以為惠妃的喪事一定是草草了事,卻沒想到朱元璋很動感情,他決定要為惠妃辦一個隆重的葬禮,讓她風光風光。
連馬秀英都感到吃驚了:“這……一個自裁的人,不是太招搖了嗎?”
朱元璋說:“誰說她是自殺的?她是病死的,我一得到凶信就想好了。這樣既保全了惠妃的名譽,也保全了岳父家的聲譽,對朕也好啊,一舉幾得。”
郭寧蓮說她真沒想到這樣十全十美的好主意,她的擔心也都多餘了。
朱元璋點撥馬秀英,皇后得操點心,把凡是知道一點真情的宮女、太監都召集到一起,封住他們的嘴,這些人單獨放在一個院裏,嚴加看管,永遠不給外差,不能走出宮門半步。
馬秀英雖知道他們太委屈了,可為了保守秘密,也只能這樣。
郭寧蓮卻不以為然,這些人不長眼睛就好了,這不是飛來的橫禍嗎?
比起郭惠母親張氏的葬禮,那要隆重得多了,出殯這天,轟動了金陵城,通往鐘山的路上,萬人空巷。
巨大的棺槨,碩大的遺像和冊封詔書,和尚執法器念經的隊伍,以及百官的送葬隊伍絡繹不絕,人人是麻布圓領衫、麻布冠、麻經、麻鞋,內眷均為麻布大袖長衫、麻布蓋頭……
達蘭的轎子在隊伍後半部,她忽見胡惟庸騎馬站在路旁,便命轎夫停住,她探出頭來叫了聲“胡丞相”。
胡惟庸下馬過來,謙恭地問:“真妃娘娘辛苦。”
達蘭說:“這葬禮夠風光的了,大明王朝開國以來第一次呀,惠妃很有福氣。日後我死時,就不見得有這樣的哀榮了。”
胡惟庸說:“娘娘怎麼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吉人自有天相,不會像惠妃這樣命薄。”
達蘭說,聽說她犯了什麼事,好像是給她娘在雞鳴寺守喪時與什麼人私通。
胡惟庸矢口否認,可沒聽說這種事,也勸她還是少說為佳。
“你知道實情嗎?”達蘭說,如果這是真的,那皇上辦這麼風光的葬禮,就是掩人耳目了,年輕輕的,什麼暴卒,說不定是下了毒手。
胡惟庸四下看看,說:“娘娘管好自己的事吧,這種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看把你嚇的。”達蘭說,“你對我好點,不然我有倒霉的一天,你跑不了。”
當轎夫遠離他們時,達蘭向胡惟庸拋了個媚眼,說:“該死的,你又半個月不去我那了,你是看我徐娘半老了,是不是?”
胡惟庸嚇得四下看看,小聲說:“你怎麼不分場合呀!我有空就去,還不行嗎?”
“這還差不多,我給你做芙蓉蓮子糕吃。”說罷放下轎簾,說了聲“起轎”,轎子上了路。胡惟庸的鬢角都滲出了冷汗,所幸跟前沒人。自從那次他被達蘭用蒙汗藥麻翻,不得不與她有了肌膚之親以後,達蘭隔三差五就召他去幽會,他又不敢不去,他真是把腦袋提在手中去享受美人的,這種滋味難以言表。更可怕的是,胡惟庸漸漸明白了,達蘭與他有染,並不是因為肉慾,她是想把大權獨攬的胡惟庸綁在她的戰車上,為她的兒子朱梓日後登極篡位當馬前卒,這雖很遙遠,卻也相當可怕,他迄今想不出擺脫的辦法。
三
再輝煌的葬禮也是給別人看的,掩人耳目而已,根本不能抵消朱元璋心底的惱恨和傷感,他對郭惠這樣寵愛,最終卻是這樣的結局,他沒有想想自己的強梁給別人造成什麼傷害,他想的是他自己。
今天奉先殿要暗得多,反倒是外面亮。朱元璋心灰意冷到了極點,半躺半坐在椅子裏發獃。
殿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朱元璋沒動。當他感覺到外面的燈火次第滅掉時,突然神經質地跳了起來,沖外面大叫:“不要滅燈,點着,點着!”
金菊嚇了一跳,愣了一下,才與宮女們打火,又重新一盞盞點亮了殿外的燈。
朱元璋一步步降階來到殿外。兩個人在燈下對視良久,金菊才垂下頭,不聲不響地走了。
朱元璋叫住了她:“你別走,跟朕進來。”
金菊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我……我得去管燈火。”
朱元璋揮揮手:“叫她們去滅燈好了。”
金菊沒動,宮女們提着燈走了。
朱元璋轉身上殿,見她沒跟來,說:“來呀,愣着幹什麼!”金菊不得要領地跟在後面。
朱元璋忽然覺得,這個不通文墨、沒有女人魅力的丫頭才是最可靠、最忠實於他的,而自己恰恰冷落了她,讓她當個“燈官”。
朱元璋坐下,對局促不安的金菊說:“坐下吧。”金菊說,“奴婢不敢。”
朱元璋說:“有什麼不敢的?朕這麼可怕嗎?你說,朕是不是可怕?”
金菊說:“從前不可怕。”
朱元璋苦笑了:“你的話,像是馬皇后教出來的,唉,朕這麼可怕,你們還敢背着朕干出傷天害理的事來,朕這叫可怕嗎?可怕得不夠。”他用力地拍着書案,嚇得金菊不知所措,她不會明白朱元璋何以發火。
“你別怕。”朱元璋語氣又變得溫和了,拉住她的手說,“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真正怕朕的,是吧?”
金菊掉了淚:“我每次見聖上都這樣……”
朱元璋眼裏充滿了憐憫:“好可憐,朕對不住你。”他心裏想,天地間多奇怪呀,你想要的,是假的,你厭棄的,倒可能是真的。
金菊輕輕把手抽出來,說:“皇上沒事,我該走了。”
朱元璋忘情地把她攬到懷中,說:“別走,朕今天要對得起你。”說著俯下頭去親吻她。
金菊百感交集,突然迸出哭聲。
朱元璋把她輕輕托起來,一步步走向屏風後頭。
殿外,雲奇把這一切都看在眼中。
金菊並不是聖人,她也渴望雨露,渴望像別的妃嬪一樣,得到皇上的寵幸,如果她不委身於皇上,那她也不奢求,既是皇帝的人了,她就只能這樣盼望了。
皇上這不是又垂憐於她了嗎?這一夜過後,金菊像變了個人似的,走路再也不低着頭了,見了宮女、太監也不覺低人一等了,她真的期待觀士音菩薩給她送子呢,她幾乎每天都給送子觀音上一炷香。
陽光從敞開的窗子射入金菊住的抱廈,屋子明亮無比。金菊的氣色顯著好轉,喜氣洋洋的樣子,她正在窗下綉着什麼。
郭寧蓮輕輕走進來,轉到她身後,說:“繡的什麼呀?娃娃戲鯉魚?”她一把奪過來,說:“你是不是有喜了?”
“羞死人,”金菊急着往回奪,“我是綉着玩的,是枕套。”
郭寧蓮說:“綉枕套有綉童子戲鯉魚的嗎?你快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懷上龍種了?”
金菊說:“就那麼一回……哪能那麼巧?”
郭寧蓮說:“傻丫頭!有了頭一回還愁沒第二回、第三回嗎?”
金菊沒底氣地說:“他那回是對惠妃傷透心時才……”說這話時,她神情又悒鬱起來。
郭寧蓮說:“沒事你多往他那走走,晚上不是管制燈火嗎?機會多好啊。男人啊,你得迷住他,他才喜歡你。整天哭喪個臉可不行。”
金菊說:“我不會。”
郭寧蓮說:“我沒說錯吧?還是有時來運轉可能的,你一定多讓他幸你幾回,有了皇子,就有了本錢,他一輩子不理你也沒關係了。”
金菊說:“聽天由命吧,我怕我沒那個福氣。”
郭寧蓮拉她起來:“走,到園子裏去玩玩,別在屋裏悶着。”
四
面對朱元璋,楚方玉十分冷靜、平和。
朱元璋說:“朕真沒想到,你會藉機逃走,朕給你這麼高的榮譽,你還是辜負朕心。”
楚方玉說:“說這些已經很沒意思了。我只想問問,你想把李醒芳怎麼樣?”
朱元璋說:“不是朕要把他怎麼樣,是大明律不能寬恕他。”他回頭說:“把畫像拿來!”他顯然是有備而來。
雲奇遞上畫像,朱元璋打開來,說:“你看看他題的八個字,辱罵朕,咒罵當朝,這是死十回都夠的罪。”
楚方玉冷笑,這是莫須有,怎麼這畫像在你殿裏掛了那麼久,都沒發現,現在突然說是這樣,是陛下從前糊塗,還是欲加之罪,必先網羅罪名?
朱元璋說:“倒是從前粗心了,沒有發現。這事一出,朝野上下都知道了,朕都很難替他說話了。”
“沒有人能救他了嗎?”楚方玉問。
朱元璋心一動,說:“也許你能。”
“那好,我來救他。”楚方玉說,“你說條件吧。”
朱元璋說:“你是絕頂聰明的人,朕想要什麼,你還不明白嗎?”
楚方玉說:“好吧,我答應了。不過,我不能當什麼女史,我要你封我為貴妃,僅列於皇后之後,你答應過的。”
朱元璋有了笑容。他說:“你能這樣,李醒芳就有救了。”
楚方玉說:“不過我有兩個條件,陛下答應了,我的承諾才算數。”
朱元璋說:“你說吧。”
楚方玉說:“陛下要為李醒芳立一份赦免他的丹書鐵券,永不追究。”
朱元璋:“這事雖無先例,朕也可答應。”
楚方玉說:“我畢竟與李醒芳有這麼多年的情義,我想單獨與他見上一面,從此天各一方。”
朱元璋通情達理地說:“這也是人之常情,朕也可答應。”
朱元璋對她的急轉彎並不深信,猜到她是想捨身去救李醒芳。這也好啊,反正你楚方玉是籠中鳥,飛不走,就以放了李醒芳為條件,納她為貴妃,這也是值得的。這麼一想,朱元璋滿口應承了,心裏都痒痒的了,可他知道這女人非比尋常,還得忍一忍。
楚方玉又恢復了自由。只不過這自由是有限的,她雖又穿起了尚宮女史的官服,外出時有太監和御林軍前呼後擁地簇擁着,名為保護,實則怕她再逃走。
楚方玉來刑部大牢探視李醒芳了,因有尚方寶劍,刑部派了個主事陪同。
又是從前看押過錢大和楚方玉的牢頭,他一見一身女官服的楚方玉在刑部主事的陪同下走來,眼睛都不夠使了,他結結巴巴地問:“你、你原來是個女、女的?”
刑部主事說:“放肆,這是內宮尚宮府女史,快問安。”
牢頭忙帶牢子們跪下去磕頭。牢頭說:“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大人你觸怒了皇上,打入我的死囚牢,原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時來運轉,當了宮中女官。”
“少嗦。”刑部主事令他快弄點熱水,讓李醒芳先生梳洗一下,換換衣服。
牢頭說:“到了大限了?明早上推出午門砍頭?”
“胡說什麼。”刑部主事說,“皇上特赦了他。”
牢頭一回頭,才看見後面的隨從捧着簇新的衣服、冠帶,不禁大為驚異。
來到李醒芳的牢房門外,那個留着兩撇小鬍子的刑部主事站住,對楚方玉說,剩下的事,下官不敢過問了,我已交待放人了,下官告辭。
楚方玉與他拱拱手。楚方玉見雲奇寸步不離地跟着自己,就說:“你不放心我嗎?這回不會跑了。”
雲奇尷尬地笑笑,留在了門外,說:“女史請便。”
熱水、面巾、新衣新帽子全擺在了李醒芳的牢中。當隨從們退出后,李醒芳才凄然地說:“謝謝你,方玉,你能在最後時刻來送我。”他以為自己大限已到,他一看楚方玉這身宮裝就明白了,他請她看在多年交往的份上,只求她一件事。
“你誤會了。”楚方玉急忙打斷他。
但李醒芳不讓她說下去:“你不用安慰我,你聽我說。我死而無憾,我為你死,心甘情願,如果你能在皇上跟前說上話,我死後別和貪官污吏一樣待遇,別送到皮場廟去剝皮填草,那我的靈魂將會萬劫不復,永不得安寧。”
楚方玉告訴他,她是能在皇上面前說上話,她已得到御旨,不但免他一死,而且他永生都安全了。
說著她呈上了鐵券,這是她逼皇帝親筆所書的丹書鐵券,今後就是連皇帝都無權反悔、無權殺他了。
望着擺在面前的丹書鐵券,李醒芳愣了半晌,他有點歇斯底里地大叫:“不,不,我不稀罕這丹書鐵券!”他把鐵券狠狠摔在了地下,“我只要你,要我的心上人。”儘管他求生,卻不願看到心上人倒在皇上懷裏,這代價太殘忍了。
楚方玉說:“你又說傻話了,這是最後一線希望了,只要你平安了,我也就無牽無掛了。”
“不!”李醒芳動情地抓住她的手,說:“我不要用你換來的平安,我寧願和你守在一起,死在一起。”
楚方玉看見雲奇在探頭張望,她又着急又心痛,為絕其念,她大聲說:“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我已是皇上的人了。”
李醒芳瞪着眼睛,卻不肯承認:“你胡說,這不是真的,你不是那樣的人。”
楚方玉說:“怎麼不是真的?不然我會有本事讓皇帝給你下丹書鐵券嗎?”
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呀!李醒芳突然頹了,雙手抱頭,淚流滿面地說:“你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
楚方玉為絕其念,故意把話說絕,說自己也想好了,放着榮華富貴不去享受,卻自討苦吃,那是傻瓜。這樣一來,又免了他一死,也對得起他了。
李醒芳突然暴怒地怒斥她:“賤人!你給我滾,你去享受你的榮華富貴吧!我不用你來可憐我。”
楚方玉雖然委屈得淚如雨下,卻不能說出自己的打算,那會把事情弄糟,她狠了狠心,說了聲:“保重吧,此生永不能見了。”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絕望的李醒芳一屁股坐下去,見什麼摔什麼,後來突然住手了,他呆愣了半晌,突然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真混啊!方玉,你是決心一死救我呀!”他撲倒在地嗚嗚地痛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