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功臣算得了什麼
一人為大,大邦大國大國君,再大,也有征服不了的人。致仕六年又四個月要復出,是靠裙帶,《孝經新說》值五百兩黃金,是書值錢還是孝值錢?
一
世上沒有永遠聰明的人,最聰明的人有時也會辦出讓傻子都感到可笑的事來,今天的胡惟庸就犯了這樣的錯誤。
日前他聽朱元璋說,要為大公主擇駙馬,朱元璋像無意又像有意地問起胡惟庸的兒子多大了,學業有無專進。
這等於暗示胡惟庸,他的兒子有吉星高照的可能。胡惟庸想,萬一再與皇室攀上親,等於在保險箱外又加了一層保險,光環外面又多了一道光環。
他請准了皇上,今天帶兒子胡正進宮,總得讓皇上看一看。胡正不能說是白痴,但絕不是聰明人,他有一張叫人容易發笑的娃娃臉,常常無緣無故笑嘻嘻的,這次帶他陛見,胡惟庸再三叮囑他:“見皇上千萬要穩重,不可亂說,要看我眼色行事,皇上看上你了,可要招你為駙馬呀。”
胡正關心的是公主長得丑不醜,他說得看看。
胡惟庸瞪了他一眼,胡正才不做聲了。胡惟庸教訓兒子,公主就是瞎子、啞巴,總也是金枝玉葉,也是萬人求的。
胡惟庸萬萬沒有想到,李善長帶着他的兒子李祺早坐在皇上面前了,李祺長相清秀,一表人材,談吐也清爽有條理。
這不是打擂嗎?胡惟庸心裏多少有點不快,可又不能表現出來,早知李祺也來,他就不帶兒子來獻醜了。
朱元璋對胡惟庸說:“來了?坐下吧。”
胡惟庸對李善長施禮:“老丞相什麼時候回來的?”
李善長說:“昨天,皇上不召,我也正想回來奏報中都修建之事呢。”
朱元璋打量着胡正,問:“你多大了?”
胡正說:“去年十七,今年十八,明年十九。”
朱元璋皺起了眉頭,又問:“你在讀什麼書啊?”
胡惟庸怕再出紕漏,馬上代答:“正讀《詩經》。”
朱元璋令胡正背一段《碩鼠》聽聽。
胡正便背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還不錯,背得也還流利,胡惟庸鬆了口氣。
朱元璋說:“講一講吧。”
胡正看了他父親一眼,說:“大老鼠呀大老鼠,別吃我糧食,吃了我三年,問我答應不答應。”
李善長和李祺差點笑出聲來。
朱元璋很不悅:“你這個樣子到朕這兒來幹什麼?”說胡正,卻是給胡惟庸聽的。
胡正說:“不是要招我當駙馬嗎?也不知皇上的大公主丑不醜。”
胡惟庸踢了他一腳,但已經來不及了。
朱元璋對胡惟庸說:“劉基說過你兒子傻,朕沒在意。幸虧朕叫來看看,不然怎麼對得起皇后和臨安公主?”胡惟庸很尷尬,弄不好是欺君之罪,他只得為自己開脫,說他兒子是叫皇上的威儀嚇住了,才語無倫次。
朱元璋對李祺、胡正說:“朕有一副對子,看你們誰能對上。上聯是:千里為重,重山重水重慶府。”
胡正抓耳撓腮地想了想,說:“萬金為富,萬金萬兩萬萬歲。”
胡惟庸瞪了兒子一眼,朱元璋大搖其頭,說對得不工,不倫不類。
朱元璋轉過頭去看李祺,李祺說:“皇上看我對的行不行。一人為大,大邦大國大明君。”
李善長露出了笑容,朱元璋更是抑制不住喜悅之情。他說:“胡正,你把萬兩黃金和萬萬歲列在一起,是說朕愛黃金呢,還是什麼意思?”
胡正說,當皇帝才有黃金萬兩啊,若不誰當!
胡惟庸嚇得汗流滿面地跪下說:“臣有罪,他平時本來不這樣的,見了皇上太緊張,嚇得詞不達意了。
朱元璋說:“你起來吧。這也不能算你有什麼罪過。想當駙馬,想與朕結親,這也是人之常情,你們下殿去吧。”
胡惟庸拉着胡正就走,胡正還在問:“皇上相中沒相中我呀?”
他們下殿後,朱元璋拾起桌上的一張紙說:“回頭朕請人看看他們的生辰八字合不合。”他看了一眼李祺,說:“都想削尖了腦袋來當駙馬,朕早立了規矩,朕的駙馬不準為官,占不着什麼便宜的。”
李祺卻不卑不亢地冒了一句,啟稟皇上,並非天下男人都想當駙馬的。
李善長嚇了一跳,忙呵斥他:“放肆。”
朱元璋卻耐住性子問:“為什麼?”
李祺說,金枝玉葉必然脾氣大,有了過失也不敢隨便休妻,娶了公主,豈不是比娶了個上司還凶?
朱元璋哈哈大笑起來,不但不怪,反而誇獎他其實說得對。並說今後一定嚴加管教公主們,第一不準擺公主的譜,第二,犯了六齣之過,准許人家休妻。
李善長有點坐不住了,忙請皇上別在意小兒說話不知深淺。
隨後他呈上了厚厚的一本賬目,那是中都的賬目,他說臣不敢擅專,請皇上過目。
朱元璋說:“你太小心了,朕是你的賬房嗎?”說得很有風趣,卻透露着信任。
朱元璋大笑,李善長也笑。
二
劉基的青田老家依然是水綠山青的幽靜所在,當年劉基常常垂釣的溪水邊,如今又支起了釣竿,但劉基卻並未專心垂釣,他坐在樹陰下,卻在擺卦,大概這不是一個好卦,很鬧心的樣子,獃獃地望着遠山出神。
他聽到了草叢中有腳步聲,便扭過頭去。
他兒子劉璉領着宋濂來了,說:“父親,宋伯伯來了。”劉基忙站起來,說:“哎呀,安遠縣的父母官來了,有失遠迎呀。”
宋濂很羨慕劉基,他多好,比宋濂還小一歲呢,卻獲准回鄉頤養天年,宋濂當著七品芝麻官,還得天天升堂辦案,替皇上收稅。
沒等劉基回答,宋濂忽見他在擺卦,便打趣地說:“你已是無官一身輕了,還擺什麼卦呀!”
“沒聽說嗎?閉門家裏坐,禍從天上來呀。”劉基說,近年來文字獄越來越凶,多少文人因為一首詩犯了皇上的忌諱丟了性命。李醒芳給皇上畫像,在上面題的“體法乾坤,藻飾太平”不也差一點殺頭嗎?
“這麼說,老兄是為自己打卦了?”宋濂坐下來,搖着扇子,有點奇怪,他可是從來不為自己占卜的呀。
“這次破例。”劉基說,“方才釣魚,出了奇事,咬上鉤的本是一條小青魚,卻把一個吃小魚的大魚一起釣了上來。”
“這有何奇!”宋濂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更有童子張網以待呀。世上的事,本是如此的。
“我的預感不是太好。你看,我搖出個噬嗑卦。”宋濂“哦”了一聲,湊過去看他畫在沙土上的,說:“有牢獄之災?”
劉基說:“是呀。此卦經卦為震,上經卦為離,故說震下離上,震為雷,離為電呀。”
宋濂也認為不好,這是雷電交合之象。
劉基說,噬嗑,是指口腔里有東西嚼合,噬是嚼,嗑是牙齒咬合。遇此卦,利於訟獄之事,雷能動物,電能照明,有牢獄之災,卻又不至於怎樣。
“這卦可是空穴來風。”宋濂說,皇上也好,仇人也罷,早把一個鄉下老頭忘了,誰會抓他?
劉基只就卦象而論。他提醒宋濂,這是六三,說是噬臘肉,遇毒,小吝,無咎。這是噬嗑卦的第三爻,人吃臘肉因為嚼不爛,咀嚼時間長,臘肉沒下肚便嘗出來有毒了,所以僅僅是小災,不是大禍,但畢竟有災。
宋濂不信,要他再重打一卦,一定大吉。
劉基收起了制錢,說:“這豈能像釣魚?釣不着再下釣餌?”
三人都大笑起來。
劉基沒看到漂子動,隨便提竿,底下很沉重,忙用力扯,意外地釣上一條二斤多重的鯿魚,怎麼也扯不上來,劉璉拿抄網去撈,才幫了忙。
宋濂說,這真是一條倒霉的魚。
劉基問起他的縣官當得怎麼樣?沒有胡惟庸和陳寧的酷吏之風,縣令也當不好。
宋濂倒有幾分自得,鄰縣抓了兩個盜賊,送回到安遠縣來,鄰縣縣令十分不滿,因為本縣盜賊不在本縣作案,專門去盜別的縣份。
劉璉也知道這事,一審那賊,你猜怎麼說的?他們說,宋縣太爺太老實,為人又慈善,若在本縣偷搶,上面怪罪下來,他要丟官的,那安遠縣下一任知縣不知是個怎樣的刮地皮角色呢!所以不給他添亂。
劉基哈哈大笑,真是什麼人有什麼福分!
兒子忽然又叫:“咬鉤了,咬鉤了!”
劉基急忙去提竿,又釣上了一條半尺多長的鯿魚來。
宋濂說他來得真巧,又有下酒的菜了。
劉基乃信口吟道:“釣得鯿魚不賣錢,瓷甌引滿看青天。”
宋濂拍手稱道,確是好詩,有時絞盡腦汁,不一定湊成佳句,信手拈來的卻往往字字珠璣。
劉璉說他父親常常在這兒坐一整天,一條魚也釣不着,看着別人下網捕魚,他又生氣。
“那當然。”劉基說,“孔子早就說過,釣而不網,釣魚是君子,下網捕撈就太貪心了。”
幾個人又都大笑起來。
劉基扔下魚竿,壘起三塊石,吊上一鍋水,江水煮江魚,他總不忘備好酒。
劉璉過來點火。
劉基對宋濂說:“反正你沒事,陪我到談洋走走如何?”
宋濂問:“哪個談洋?是與福建接壤的談洋嗎?”
劉基點點頭。
“去那裏幹什麼?”宋濂不喜歡去那裏,談洋歷來是鹽盜聚集的黑地,方國珍當年就是借談洋之地造反的。
劉基說那裏現在也不消停,他打算奏准皇上,在談洋設立巡檢司,以防盜賊、私鹽販子在那裏聚眾生事。
宋濂說這事得經由中書省,胡惟庸得點頭。
劉基想越過他,由通政司直接上達皇帝,不更快捷嗎?
“你越過胡惟庸的門檻,不太好吧?”宋濂說。
劉基才不在乎他。現已不是朝廷命官,更不懼他了。
宋濂說:“功高震主者危,好在你早已功成身退了。”
劉基說:“我何嘗不明白!我看好了談洋一塊田,那塊田風水好,山清水秀,我死後,就葬在那裏為好,可我一張口買地,人家喊出了天價。”
宋濂說:“你是誰?你是懂陰陽八卦、陰陽五行的劉伯溫。你的《燒餅歌》,連孩子都會吟唱。這次我回家鄉當縣令才知道,民間百姓都把你劉伯溫傳神了。”
劉基笑了,主要是別的地方每畝加稅五合,處州青田借他光一合未加,百姓便說他好話。
“那也不盡然。”宋濂說,百姓傳,他是當今的姜子牙,上通天文、下通地理,能掐會算,會呼風喚雨,能預見五百年後的事情。宋濂說,倘不信到浙東去轉轉,有些地方,把他供奉起來,早晚三炷香呢。
劉基說:“這可折殺我了,受人香火,就得為人消災,我能辦什麼呀?”
宋濂說,不消災大概也避邪。他這樣的人,挑一塊墳瑩地不要你高價不是太笨了嗎?人家一定以為劉伯溫找到了龍脈。
劉基哈哈大笑,日後自己死了,叫璉兒把他隨便葬在亂葬崗子裏,看他們怎麼來效法。
宋濂問:“朝廷有消息嗎?”
“你怎麼來問我?”劉基說,“你是朝廷命官,我不過是草莽野民而已,哪裏知道當朝之事。”
宋濂說,只知四月藍玉把元軍殘部追擊到酒泉,打得四散逃走,後來又聽說朱文忠率大軍攻下大寧、高州,藍玉現在是百戰百勝,真有他姐夫常遇春的遺風。
劉基卻憂慮這人功越高越危險。
“你是指他個人危險呢?還是社稷?”宋濂問。
劉基說此人野心大,狂妄而又驕橫,這是遭忌的事;功高蓋主,歷來不是好事。
宋濂又說起李善長有可能東山再起。
劉基說:“不會吧?皇上好歹把他甩掉了,還會再用他?現在言聽計從的只有胡惟庸。”
宋濂笑着告訴他,胡惟庸想讓自己的傻兒子當駙馬,弄巧成拙,卻成全了別人,讓李善長的兒子李祺當上了臨安公主的駙馬。
劉基說,什麼叫利令智昏?胡惟庸那麼精明到家的人,也逃不出這四個字的桎梏。既然皇上肯招李善長的兒子做駙馬,李善長再度出山,也就不足為奇了。
宋濂說:“我總想,皇上後悔放你歸隱,也許會一併把你招回。”
“我再也不上套了。”劉基說,現在很多有學識的高人都怕應召。
“不入仕者,不奉詔就是大罪!”宋濂也知道有很多人為此丟了性命,最不值得的是高啟。
劉基吃了一驚:“高啟?哪個高啟?是青丘子嗎?”青丘子是高啟的號。
“不是他是誰!”宋濂說,“高啟是與你齊名的文苑巨匠啊。他何必寫那種無聊的詩,丟了命都不值得。”
劉基說:“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高啟已不在人世。他寫了什麼詩惹怒了上頭啊?”
宋濂說是犯了皇上的忌諱。
豈有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劉基讓他念出來聽聽。
宋濂於是念道:“女奴扶醉踏蒼苔,明月西園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這犯忌嗎?頂多是無聊。”
劉基皺着眉頭思索片刻說,這高啟該殺。
宋濂好不奇怪,望着他的臉尋求答案。
劉基分析這首詩壞就壞在末句。“夜深宮禁有誰來”,可解釋為不會有人來,也可解釋為有人會來,是設問。那麼除了常往後宮走動的人,誰會來呢?
宋濂說:“你是說,朱……啊,皇上不愛聽人提起後宮的事?”
“正是。”劉基說,“你忘了從前宮中的傳說?朱元璋不是夜深人靜時親眼見到有人潛入後宮嗎?非盜即淫。”
“對了。”宋濂想起來了,藍玉、李善長的兒子、豫間侯胡美也都常入宮中,有些不雅的風傳。
“這都是見不得人的瘡疤。”劉基嘆道,大千世界,什麼不好寫,寫什麼後宮!
宋濂也禁不住浩然長嘆,說:“你這一說,我也開竅了,可憐青丘子先生,人頭落地了,也未必知道自己觸犯了皇家什麼大忌。”
劉基也嘆息連聲。
三
不安的氣氛籠罩着尚宮府。這是一個風狂雨驟之夜,雨鞭抽打在房上,那聲音有如鐵馬冰河一樣。
楚方玉的房子裏高高低低地點了很多明燭,楚方玉在桌前寫着什麼。寫了一會兒,她站起來,在房間輕輕走動着,她把一柄八寸長的利刃藏在了衣服底下。
外面響起了一片腳步聲,朱元璋在太監和宮女簇擁下進來了。他們替朱元璋脫去了擋雨的斗篷,都陸續退出了。
她最怕的一天,也是遲早要到來的一天,就伴隨着討厭的風雨走進了尚宮府。好在她有最充分的心理準備,在她看來,她只須履行人生的一個程序,也許是最後的程序。
朱元璋微笑地坐下,看着楚方玉。燈下的楚方玉冷若冰霜。
朱元璋說:“人都說女人嫵媚最動人,我卻愛看卿這冷若冰霜的樣子,更加楚楚動人。”
楚方玉不動聲色的望着他,心裏充滿厭惡感。
朱元璋打了個哈欠,說:“李醒芳已經沒事了,有了朕的丹書鐵券,他就是犯法都沒人追究了。方玉,朕是為了你才枉法的。”
楚方玉仍不出聲。
朱元璋用極為動情的語調說,這一天,他等了多少年啊,當年她喂他珍珠翡翠白玉湯過後,有好幾年,她的影子一直在朕眼前晃,朕一是想報答她,二是想擁有她。朕並不知道她就是名震華夏的兩個才女之一,我朱元璋沒念過多少書,卻仰慕有學問的人,能讓你陪伴朕,也是朕一生中最值得慶幸的事。
朱元璋邊說邊向她靠攏,楚方玉向後躲閃着,說:“你別過來。”
朱元璋說:“啊,對了,朕答應過你,封你為貴妃,封什麼好?朕想過了,封卓文妃如何?漢代的卓文君不是最有才氣的嗎?這個封號你滿意嗎?”
楚方玉直到這時,仍想有另外一條路,哪怕是獨木橋讓她走。她說,皇上,既是尊重學問,敬重讀書人,就不要做讓斯文掃地的事。她可在宮中給皇上做個勤勉的女官,為皇上儘力,希望皇上不要強迫她當妃子,天下溫順的美女多得很,他們甚至可以成為詩友、文友。
“你說什麼?”朱元璋不認識似的打量着她,這樣的話早已不能打動他了,他要的是美色,而非學問、道德。他說,“你騙朕?你是什麼人?你居然敢這樣不識抬舉。告訴你,你現在就是說出天花來,你也休想讓朕改變主意,你願意不願意,朕今天都要臨幸於你。”
朱元璋已經上去撕扯楚方玉的衣服了。楚方玉掙脫出來,向後閃。朱元璋仍不放棄,他說:“自從朕登極以後,還沒有任何一個女人這樣對朕呢!也好,讓朕嘗一回用強的滋味。”
當他又一次撲上去並把楚方玉擁在懷中時,楚方玉猛地抽出藏在懷中的八寸利刃,涼颼颼地橫在他脖子上。
朱元璋嚇呆了,說:“你,你幹什麼?”
楚方玉推開他,說:“你再逼我,我就殺了你,然後自殺。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皇上未必捨得你的江山社稷,你的財富和美人。”
朱元璋漸漸後退着,連連說:“別這樣,別這樣,你真是個烈女,朕絕不相強,還不行嗎?”楚方玉說對了,比起江山社稷和永遠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來說,一個美女就大不成比例了。
他已經退到門口了,背後的手摸索着拔開了木板門的門閂,然後猛地拉開門狂奔出去。
楚方玉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隨後雲奇帶人一擁而上,把楚方玉綁了起來。
此時的楚方玉不是求生,而是求速死了,她救出了心愛的人,自己也未受辱,她無憾了。
朱元璋夠狼狽的了,他一口氣跑到了御花園。
驚魂未定的朱元璋坐在御花園長椅上喘息着,兩眼發獃。
郭寧蓮過來,發現了他,問:“皇上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坐着?”湊到跟前看看他獃滯的眼睛,不禁問:“皇上怎麼了?”
朱元璋喃喃地問:“你說,世上真有不愛權勢、金錢的女人嗎?有嗎?”
郭寧蓮似乎明白了什麼,反問:“莫不是陛下碰上了這樣的女人?你早該碰上一個了。”
朱元璋狠狠地瞪着她,卻沒有發作。
楚方玉當然沒有資格再住尚宮府了,她被打入冷宮。冷宮不過美其名而已,其實根本不是一間正經房子,是從一個庫房邊接出來的廈子,石頭砌的,裏面堆放了一些不用的馬桶、痰盂之類。沒有床、沒有傢具,地上鋪着爛草,這就是她的鋪蓋了。
她披散着頭髮,雙目早已變得麻木、痴獃,望着夜幕星空,仰着頭像在傾聽天籟之聲。
四
朱元璋的好心情被楚方玉打入了低谷,在接待從濠州歸來的李善長時,也打不起精神來。
李善長問:“陛下龍體欠安嗎?看上去有些疲憊,也許是為國事操勞的。”
朱元璋只能遮掩,近來心情是不好,蘇、松、嘉、湖一帶水災很重,有十三萬戶受淹,顆粒無收,好歹調劑十三萬石糧過去賑災,又恐州縣官中飽私囊,顧了東頭顧不了西頭。
在場的朱標說他代父皇去放賑,看着災民的慘狀,心裏很不好受。
李善長說,如果不是皇上給天下百姓以休養生息機會,還不知道怎麼樣呢。大災之年,沒餓死人,沒出亂子,哪朝哪代都辦不到。
朱元璋問中都修得怎麼樣了,他表示頗有歉意,百室先生雖已致仕,卻未能讓他過輕閑日子。
李善長說為社稷出力,是應該的。修中都的事,老臣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馬虎、懈怠,好在已初具規模,他正想請皇上得閑時回去看看呢。
朱元璋說他一定回去,太子有時間可先去看看。這次太子代他去江浙一帶賑災,很得民心。他已決定,今後凡大臣有何奏章、政務,都先啟皇太子,然後再奏報給他。
朱標怕自己不行,會耽誤大事。
李善長說:“怎麼會呢。這也是皇上歷練太子的意思啊。”
朱元璋想起舊事,感慨萬千,光陰迅速,轉眼即是百年。想起起事之初,他不過二十歲,現在已是知天命之年了。
李善長說:“皇上春秋正富,這是天下的福啊。”
朱元璋說:“朕常常思念丞相在的日子,朕少操多少心。朕想讓你再複位幫朕一把,朕看你氣色這麼好,心裏真高興。”
李善長大感意外:“什麼?我沒聽錯吧?臣歸隱已經六年零四個月了,皇上讓我再回來?”
“這不好嗎?”朱元璋笑吟吟地問。
朱標說,這雖無先例,卻定為後世佳話。
李善長試探地問:“胡惟庸、汪廣洋一左一右兩個丞相,不是幹得好好的嗎?”
“與他們無涉。”朱元璋想讓李善長和朱文忠總中書省、大都督府和御史台議軍國重事。
朱標感到突兀,這是非丞相而丞相啊,甚至可以說高於丞相。
李善長感動莫名,既然皇上委以重任,自然不敢推卸,只是責任太重大了。
他們的談話不知怎麼扯到了劉基、宋濂身上。李善長說這是兩個賢才,他不因劉基與他過不去而記恨,因為他是出以公心。朱元璋說有寬容之心的人才是君子。
說起這次宋濂又從浙江縣令任上調回翰林院,朱標最高興了,他還不知道老師已回到京師,是朱元璋說了他才知道。
從朱元璋那裏出來,他就馬不停蹄地去見宋濂。
宋濂到京后,不好再住禮賢館,租住了城隍廟附近小巷裏一個小院,只有三間房子,這地方遠離城市中心,很偏僻,朱標費了好大勁才找到。
朱標的大轎落在門前。隨從佔了半條街,引得百姓都出來觀看。
宋濂正埋頭寫書,瞥見一大群人走進院子,便站了起來,這時朱標已進來,行禮說:“老師!”
宋濂急忙還禮:“這可不敢當,太子怎麼到這地方來了?我正打算去太子殿下那裏請安呢。”
朱標說:“天地君親師,我到什麼時候也忘不了先生的教誨。先生這樣的大才,卻去當縣令,這是叫人無奈的事,我一想起來就難過。”說這話的時候眼中已蓄起了淚水。
宋濂說他這次奉詔回京,本來是想辭官,回鄉和劉基結伴釣魚、吟詩的,皇上卻執意不放,又讓他到翰林院去做侍講學士。真是勉為其難。
朱標坐下,深感委屈先生了,侍講學士才是從五品,太子都很難為情。
宋濂笑道:“這不比七品縣令又升了好幾級嗎?太子知道我的為人,我並不看重這些,我平生最大的安慰是教過太子,可皇上並不滿意,認為我教了你一些沒用的東西,使太子變成了儒家的代言人,對日後治國不力。”
“我並不後悔。”朱標笑着說自己也許真的不是當皇帝的料,父親也說老四朱棣行,燕王在秋獵時殺一個犯了過失的武士,玩兒似的,殺完了人,談笑風生。他不明白,人君一定要這樣嗎?
宋濂也不知道。歷代君主都說要致君堯舜上,可做起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朱標側頭向桌子上看看,問老師在寫什麼?
“啊,老朽之作。”宋濂說原來是一部《孝經新說》,是他從前寫的,這次重刻,又刪補了一下。
朱標藉機告訴宋濂,他這兒還存着先生的一百兩黃金呢,今天給先生帶來了。
宋濂說:“我哪有一百兩黃金存在你那兒呀?真有這麼多黃金,老夫豈不是發財了!”說著哈哈大笑。
朱標說的是真的。原來上個月,日本使臣來進貢,他們好像是從韓國人那裏知道先生這本《孝經新說》的,稱讚得不得了,花重金要買回日本去。朱標把手頭的重刻了,送他們十套,他們就留下了一百兩黃金。說著一揮手,兩個太監抬着一口很重的小箱子進來了,打開箱子,金條整齊碼放,金燦燦奪目。
宋濂說這他不能收,一本小書,怎麼值這麼多錢。
朱標說:“洛陽紙貴,也許不止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