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血咒殿堂
拉薩到了。一望見城市的遙影,香波王子就放慢了速度,彷彿要靜一靜,靜一靜每個藏族人進入拉薩時都會不期而至的激動不已。媽媽,媽媽。剎那間他想起了家鄉雅拉香波神山,想起了媽媽,自從離開家鄉,每次他都是從拉薩出發去看媽媽。媽媽,我回來了,媽媽,我就要去看你了,媽媽。
香波王子感覺身上震動了一下,是心臟,還是手機?摸了摸,好像是心臟,拉薩讓所有的信仰者心跳轟轟,就像媽媽讓所有的兒子激動不已。又摸了摸手機,突然想到,他一直在等待珀恩措的迴音:是哪個警察拋棄了她?知道了起碼可以想辦法通知那警察:“有個姑娘正要為你自殺,你趕快去救她。”要是警察無動於衷,那就真的要替她討個說法了。
香波王子停車,拿出了手機,打給了珀恩措。關機。
他下去,焦慮地在車前走來走去:“不會是已經……”
梅薩從窗口伸出頭來說:“祈禱吧,祈禱會幫助你。”
香波王子虔誠地跪在路邊,朝着布達拉宮的方向磕頭祈禱,完了再撥打,終於打通了。
香波王子說:“我都急死了,懇求你不要關機。”
珀恩措說:“不想讓別人騷擾我,我躲避這個世界,好不容易躲到了三十六層大廈的頂層,我想絕對安靜。”
“你安靜不了,我時刻都想騷擾你,想好了吧,應該告訴我了。”
“告訴你什麼?”
“那警察是誰?”
“一個以為我虔誠信佛的人。”珀恩措發出一陣咯咯聲,好像笑了,或者哭了,“當他知道被他摟在懷裏的這個藏族姑娘並不信佛的時候,吃驚得就像意外發現了罪犯。他說這是他一生最大的詫異。我告訴他,信不信佛是有遺傳的,我爸爸媽媽不信,我自然就不信。但是說真的,一提到信仰我就很自卑。小時候,爸爸媽媽帶我去拉薩,我看到那麼多大人都在熱切忘我地磕頭拜佛,而我的爸爸媽媽只是在一旁冷靜地站着,就覺得我們是孤單的,是被眷顧和生活拋棄了的可憐蟲。後來我結交了一些藏族朋友,他們都信佛,讓我感到了他們的優越和自己的低賤。我想和他們一樣匍匐在佛的腳下,可他們似乎不許可。他們問我,你會夢到佛嗎?我說我從來沒夢到過。他們說那你拜什麼佛?你心中根本就沒有佛。他們還問我,如果讓你在一棟別墅和佛之間選擇,你會選擇什麼?我脫口而出:別墅。他們笑了,告訴我,沒有佛你就只會擁有一棟別墅,有了佛,你將擁有整個世界。我想了想說,我還是想要別墅,世界對我沒有用,那麼大,我走都走不過來。他們說我不可救藥。是的,我就是不可救藥。”
香波王子說:“世界上有四種人,一種是既有信仰,又很高尚,比如許多藏族信徒;一種是有信仰,但好事壞事都干,比如我;一種是無信仰,卻一生都是好人;最後一種是既無信仰,又無德行。你覺得你是哪一種?”
“最後一種,既無信仰,又無德行。”
“不,我看你是第三種,無信仰,卻一生都是個好人。你爸爸媽媽也肯定是這一類人。這類人很多,包括許多西藏人。他們不拜佛,並不意味着他們沒有佛的慈悲,當慈悲即人、人即慈悲的觀念變成一種無意識的舉動時,拜佛不拜佛又有什麼要緊呢?在西藏有一個名叫碧秀拉巴的人,他就是一個不拜佛的佛,不念經的菩薩,三百多年前他創辦了西藏第一個孤兒院,比大部分活佛產生的慈悲力還要大。我給你講講碧秀拉巴的故事吧?”
“對不起,我累了,很累很累,什麼也不想聽了。”
“那就回家睡覺去,在三十六層高的大廈頂上,風吹日晒,你不難受啊?”
“現在是夏天,這裏風和日暖,比下面好多了。我就在樓沿上睡吧,一翻身、一做夢就會掉下去。說不定是個美夢呢,我在美夢中死去,多好啊。”
“可是我想見你,還想和你……談情說愛。”
“我不想,我就想結束,結束生活。這座大廈才三十六層,為什麼不能再高一點?”
“有比它高的,你等着,我回去幫你找,我現在在拉薩,很快就回去了。你不是想要我的鸚哥頭金鑰匙嗎?你等着,我送給你。”
珀恩措嘆口氣說:“來不及了。現在,我所有的語言都變成了一個詞:跳、跳、跳,所有的問題都變成了一句話:什麼時候跳?即刻就跳?”
香波王子喊起來:“聽我說,珀恩措,你聽我說,你還沒告訴我拋棄你的警察是誰。”
“我知道你想讓他來救我,死了你的好心吧,他跟你一樣去了西藏。”
“你們還有聯繫?你告訴他你想跳樓自殺?”
“不可能,這個世界上,這種事情,我只對你說。”
香波王子心裏一凜:“那個警察,他去西藏幹什麼?”
“警察還能幹什麼,抓捕罪犯唄。”
“他是誰?他是誰?”
“他是岡底斯山的石頭。”
“喂喂喂,你說清楚。”
珀恩措掛斷了。香波王子的心情一下跌進了深淵,半晌爬不上來。等意識到黑暗的兀自黑暗,光明的還在光明時,不禁怯怯地有些擔憂:珀恩措已經說清楚了,盤踞西藏西南的‘岡底斯山’是諸天神的住處,是萬山之王,或王者之山,簡稱‘王山’,‘岡底斯山的石頭’就是王山的石頭。自己難道要主動去找找那個警察——王山的石頭?他下意識地朝後看看,觀察着駛來的汽車是不是警車。
2
香波王子緩慢地把牧馬人開上拉薩北京東路,想去布達拉宮附近找一家下榻的賓館,但路過大昭寺後面的沖賽康巷口時,他突然停下了。他給自己的理由是沖賽康是倉央嘉措會過情人的地方,望一眼就能看到這位情聖過去的影子。但他望到的卻是一個招徠客人的姑娘。
姑娘穿着藏戲舞台上的拉姆切仙女裝,左手舉着“藏紅花酒店”的招牌,來到車前用漢語說:“先生住店嗎?我們有正宗的青稞酒、酥油茶、風乾肉、奶皮子,都是免費的。”香波王子放下車窗玻璃,望着姑娘,眼睛不由得有些霧蒙蒙的。
他說:“就住藏紅花酒店吧,名字挺好聽的。”
“恐怕是人好看吧?”梅薩說,“你看她的右手。”
姑娘的右手抱在胸前,從僵硬的程度、食指與小拇指翹起的情狀以及泥土的顏色看,那是一個做工粗糙的假肢。
梅薩說:“一個過於漂亮的殘疾人?讓人格外不舒服。”
香波王子說:“阿芙羅蒂德也是殘疾的,讓你不舒服了?”
梅薩說:“那是藝術品,她呢?”
香波王子說:“也是,漂亮應該照顧,漂亮加殘疾就更應該照顧。”
梅薩說:“那還不趕緊唱起倉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愣了愣,沒說話,顯然底氣不足了。
姑娘說:“我們代買飛機票、汽車票、火車票,儘可能提供一切服務。我們的房間可以看到拉薩河、哲蚌寺。在同等酒店裏,我們是最便宜的。”
香波王子說:“不用說了,上車吧,帶我們去,你叫什麼?”
姑娘微笑着說:“引超瑪。”
香波王子吸了一口冷氣:引超瑪?引超瑪的意思是奪魂女。
藏紅花酒店是一棟五層高的平頂藏式建築,外表的斑斕讓矚望它的人恍然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壁巨大的彩繪藝術。酒店前的院落呈“凹”形,一地不規則的石板,在傍晚的陽光里鋪陳着青幽幽的古老。樓梯是木質的,有點陡,陡得老式而傳統。上了樓梯是一道華彩的傘蓋式木門,門內寬敞的太陽廳讓人頭暈目眩,彷彿把西藏人對色彩的感覺都堆積到了這裏。
讓香波王子不解的是,藏紅花酒店坐落在拉薩西邊魯定南路盡頭的拉薩河邊,引超瑪姑娘卻要在拉薩靠東的沖賽康招徠客人,問她為什麼,她說:“那裏去的遊客多。”
引超瑪在服務台拿了鑰匙,帶他們直接來到四樓的房間,打開門,做出請的樣子讓他們進去。
梅薩伸頭看了一眼房間裏面,立刻縮了回來:“我們幹嗎要住得這麼豪華?”
香波王子望着引超瑪笑道:“這裏連姑娘都很豪華。”說罷進房間看了看,出來說,“我們大概不能住一起吧?”
梅薩說:“當然,我們有誓約在先。”
引超瑪又開了一間房。梅薩進去,放下包,鑽進了洗手間。
引超瑪來到門口對香波王子說:“把身份證和押金給我,我去幫你們登記,押金一間兩千人民幣。”
梅薩從洗手間衝出來說:“兩間房就是四千,不住了。”
引超瑪說:“你已經住了,用過洗手間就算住了。”
梅薩瞪起眼睛說:“你想訛詐?”
香波王子說:“算了,既然來了,我們就大方一回。”
一刻鐘后,引超瑪把身份證和押金收據送回到香波王子的房間。香波王子盯着她的右手假肢說:“姑娘先別走。”
引超瑪嫣然一笑說:“有什麼事兒先生,請吩咐。”
香波王子說:“你的假肢,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假肢。”
引超瑪把假肢藏到背後說:“先生還沒吃晚飯吧?”
晚飯是香波王子和梅薩一起吃的,在一樓餐廳。正宗而粗朴的藏餐,連餐具也顯得地道:羊毛編織袋裏的糌粑,羊肚袋裏的酥油和曲拉(奶渣);銅壺盛來了酥油茶,需倒進木碗品嘗,木桶里裝着稠乎乎的青稞酒,需用木勺舀進銀碗暢飲;風乾肉用羊皮包着,奶皮子用木盤托着,土巴(糌粑糊糊)用陶鍋盛着。香波王子埋頭享用,一聲不吭,好像一說話,這些小時候阿媽餵養過他的食物就會不翼而飛。
突然他抬起頭問梅薩:“你吃得慣嗎?”
“吃得慣,喜歡什麼食物是有遺傳的。”
香波王子貪饞地抓起兩根風乾肉,就要往嘴裏塞。
梅薩說:“誓約:戒酒,戒煙,戒肉,戒除一切不清凈的習慣和毛病。”
香波王子咽着口水,放下風乾肉說:“難受,難受,難受,我不吃難受。那青稞酒呢?”
“酒店自己做的青稞酒你可以喝一點,它不是酒,是飲料。”
香波王子用木勺從木桶里給自己舀了一銀碗,端到嘴邊就要一飲而盡,突然又放下了:“算了吧,還是有酒味。我要嚴格遵守誓約,不能做一個叛誓者,因為……”他看看梅薩,“因為現在我有了兩個目標,都很神聖,一個是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一個是最終得到心愛的姑娘。”
香波王子又喝了些土巴,望着桌上的銅壺說:“真漂亮。”
梅薩喝了一口酥油茶說:“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麼要研究倉央嘉措,還出了兩本書?為什麼要自詡為情聖倉央嘉措?除了妄自尊大、個性膨脹,還能不能找到別的理由?”
香波王子不置可否,打着飽嗝在桌上尋找:“怎麼沒有酸奶子?”
梅薩對酸奶子沒興趣,又說:“你既不是活佛,更不是教主,你生不逢時,倉央嘉措對你很可能只是一個深深吸引的泥坑。而這個泥坑的另一個名字就是你無力自拔的‘七度母之門’。”
香波王子喊道:“服務員,服務員,上酸奶子。”
引超瑪快步走來:“今天只有酥油茶,沒有酸奶子。”
梅薩說:“交了四千押金的酒店,怎麼連酸奶子都吃不到?”
“今天整個拉薩都吃不到酸奶子,酸奶子留給了明天。”
“留給了明天,為什麼?”沒等引超瑪回答,香波王子就噌地跳了起來,“哎喲我忘了,梅薩,明天是雪頓節。”
梅薩涼涼地說:“雪頓節?我知道雪頓節很熱鬧,可我們不是來過節的。”
香波王子熱烘烘地說:“我們就是來過節的。你想想,塔爾寺的‘授記指南’是製作酸奶子的方法,而雪頓節的‘雪’就是‘酸奶’、‘奶酪’的意思,‘頓’是宴會,雪頓節——酸奶的盛宴,或者,吃酸奶的節日。”
梅薩恍然道:“哦,是這樣。”
香波王子說:“‘雪頓’在十七世紀以前是一項純粹的宗教活動。夏季六七月份,天暖地熱,所有生命都開始出土現身,盡情活動。格魯派的僧侶們不想無意中傷害它們,就在每年藏曆六月到七月這段日子裏,把自己關閉在寺院之內,行虛靜,守長凈,號稱‘夏安居’。解禁之日,憋了幾十天的僧侶們紛紛出寺,世俗百姓早已準備好了這個季節最美的食品等待着他們。最美的食品就是酸奶子,因為草青草肥的夏天,牛羊的奶水是最稠最多的。除了施捨酸奶,還在哲蚌寺演出藏戲,慶祝‘夏安居’的結束。藏戲是信眾對僧侶的慰問。作為回報,哲蚌寺便舉行‘曬大佛’活動,祈禱眾生平安幸福,所以最早的雪頓節叫‘哲蚌雪頓’。後來,僧侶們守長凈的’夏安居‘消失了,獨剩下吃酸奶、看藏戲、曬大佛的活動,成了僧人與俗人共同參與的節日。”
梅薩問:“塔爾寺‘授記指南’要求我們去哲蚌寺?”
香波王子盯着漂亮的銅壺說:“這是唯一合理的猜想,因為除了‘酸奶子’的啟示,還有‘吉彩露丁’:‘吉彩露丁的酸奶子是全西藏最好的酸奶子。’在西藏有很多地方、很多人都叫吉彩露丁。但如果我們確定‘授記指南’的指向是哲蚌寺,那也許就只有一個選擇。在古代哲蚌寺的附近,有一座名叫‘吉彩露丁’的園林,是去哲蚌寺的必經之地。哲蚌寺的僧人迎接貴客時,往往會走出寺院,來到‘吉彩露丁’守候。所以它又被看作是哲蚌寺的外圍,或者哲蚌寺的前花園。”
梅薩警惕地望了一眼引超瑪。引超瑪悄然離開。
梅薩說:“我們不該當著她的面說這些。”
香波王子說:“我就是說給她聽的,想看看她的反應。快走,我們不能住在酒店裏了,連夜前往哲蚌寺。明天太陽升起之後,我們會看到西藏最大的佛和雪頓節的第一場藏戲。”
梅薩一拍桌子說:“四千押金白交了?”
但香波王子聽得出,她是高興的。
3
去哲蚌寺沒開牧馬人,香波王子說:“這是為了表達對雪頓節的虔誠。”
虔誠的人都在步行,很多很多,在黯夜的拉薩,街街巷巷,朝着哲蚌寺,深沉地流淌。是從下往上的流淌,有點吃力,喘息就像河流的嗚咽,也是深沉的無語之息。沒有人大聲說話,默契之中,走向哲蚌寺的數萬人眾都在心領神會:這是如此寂靜的一刻,我們誰也不能逃離神聖。人是一種什麼靈物,竟然需要這樣的行動?
香波王子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似乎整個拉薩都聽到了。風呼地刮來,把那聲不合時宜的咳嗽掀到了天上。連誦經念咒都是默默的,連手中的嘛呢輪都是細聲細氣的,連孩子哪怕他或她只有幾個月也都知道此時不得大聲哭喊。
就像百川歸海,大家漸漸匯聚到哲蚌大道上,黑黢黢的樹林護衛着一河上行的人。突然有了燈光,照耀着懸挂的哈達和煨桑的柏葉、青稞、酥油。很多外來的遊客過去,投一點錢,拿一條哈達或者一包酥油、柏葉、青稞。而拉薩的市民、西藏各地的信徒,已是準備好了哈達、酥油的,趁此機會,緊趲幾步,走到前面,佔好地方去了。
在樹大林闊、哲蚌大道彎出一個直角的地方,簇擁着一些遊手好閒的人。他們是拉薩的底層,畢生只做兩件事,到處流浪和接受施捨。尤其是節日裏,他們總是哪兒人多往哪兒去。這會兒,他們正在靜悄悄面對着一場邪惡的招募。
招募他們的是一個顴骨高隆的人,他舉着鈔票小聲告訴每一個人:“到時候我把那個人一推倒,你們就過來踩,踩一腳十塊錢,踩兩腳二十塊錢,踩十腳一百塊錢。踩死了他,我在’玉包子‘請大家吃飯。我先預付每人十塊,接好了,更多的錢還在後頭呢。”伸手要了錢的有俗裝也有僧衣,但熟悉流浪漢的人都知道,俗裝的未必不是喇嘛,僧衣的未必就是喇嘛。討要決定着他們的外表:面對僧人,俗裝更好,面對俗人,僧衣更勝。
顴骨高隆的人壓低嗓音說:“大家看着我的旗幟走,別落下,拿了錢不去是要受懲罰的,誰來懲罰你們?請記住我的名字:我叫骷髏殺手。”說著,舉起一把骷髏刀搖了搖,又舉起一面白旗搖了搖。
黑壓壓一片流浪漢匯入了人流,哲蚌大道更加擁擠了。
哲蚌寺坐落在根培巫慈山懷裏,它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又與甘丹寺、色拉寺合稱“拉薩三大寺”,也是全世界最大的佛教寺院,全盛時期僧侶達到一萬多。它興建於公元1416年,明永樂十四年。全名叫“貝曲哲蚌卻唐門傑勒朗巴結瓦林”,意思是大米一樣堆積起來的十方吉祥尊勝洲。藏族人喜歡比喻,哲蚌寺便是一個比喻的典範。從天上以神的眼睛看,那些白牆金頂的寶殿剎房,就是一堆傾撒在山坡上的大米,白的是米粒,金的是稻殼。所以這個名字不是人起的,是天神起的。
香波王子和梅薩走走停停,終於來到了哲蚌寺旁邊面向東方的曬佛山前。這是一座大石累累的山,青灰的氛圍里,斑斕的六字真言旗幟一樣招搖在經石之上。角鐵焊接的支架依山而鋪,偌大一片斜坡都被覆蓋了。
數萬人眾集合在這裏,而山谷依然寂靜。
太陽就要出現,東方天際漸漸金紅。在一處喇嘛簇擁的地方,響起了法號的轟鳴,升起了柏葉的煙嵐。這是佛出世的前奏,掩蓋了人群的肅穆。谷口那邊,七八十個喇嘛蜿蜒排隊,扛着望不見頭的巨型捲軸,長龍一般游弋而來。人群紛紛讓開。
不一會兒,喇嘛們就站到了鐵支架的上端,把巨型捲軸沿着鐵支架的坡面滾了下來,瀑布似的嘩啦啦一陣響,白浪飛瀉。噢唷——滿山谷都是整齊洪亮的喊聲,彷彿就為了這一聲喊,他們沉默了九千年。
但是大佛並沒有露面,一層潔白的紗絹覆蓋在上面,朦朧了華彩的聖像。靜雅與肅穆、沉浸與歡喜,依然是等待。等待的時候仰望着東方,所有人的眼睛都在說:出來了,出來了。
太陽出來了,只露出曙紅的一綹。與此同時,四根繩子把那白紗拉了起來,大佛徐徐開幕,先是法身,再是法容。似乎太陽的金光是受人控制的,恰到好處地照射而來,鋪滿了山坡,輝煌燦爛。好像升起的不是太陽,而是大佛。不,升起的既是太陽,也是大佛,太陽和大佛同時照亮了哲蚌寺的山谷,山谷里人山人海。有人試圖爬上去頂禮大佛的身子,一隊喇嘛立刻魚貫而來,守衛在了大佛下面。
一陣如雷貫耳的歡呼,再也不需要沉默了,經聲大作,所有人都發出了聲音,激動得無以言表。哈達展開了翅膀,飛翔的是鳥,落地的是河。哈達之河流淌在大佛座前,信徒們跪下了,然後是五體投地。膜拜既是身形的,更是靈魂的。許多人希望用自己的頭碰觸到佛像,你爭我搶地擁擠着,一批下去了,一批又上來。人群和信仰都處在淹沒中,淹沒之後就是升華,是內心的歡喜。
那些不是信徒的,大都站着,舉起了照相機,還有些朝着香波王子擠過來。
香波王子回頭望着他們,反感地說:“擠什麼擠?為什麼不跪下?你們除了搶鏡頭還會什麼?就知道獵奇。”
有人邊擠邊喊:“你不是也沒有跪下嗎?”
香波王子正要跪下,梅薩一把拉住了他:“這麼擠的地方,跪下就起不來了。”
香波王子前後左右看看,拉起梅薩離開了靠近大佛的地方。他想離遠一點,看清楚大佛的全貌,而在剛才的位置上,只能看到局部——聖潔的佛衣飄帶。
這是一幅用彩絲編織的巨大的釋迦牟尼像。
香波王子問:“看清楚了吧?”
梅薩說:“這還用問,長眼睛的人都能看清楚。”
香波王子說:“我問的是看沒看清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既然塔爾寺的‘授記指南’暗示我們關注‘哲蚌雪頓’,與‘哲蚌雪頓’有關的一切就都有可能顯示‘七度母之門’。”
梅薩說:“道理是這樣,但伏藏是根據掘藏者的天然佛性和佛緣來顯現的,我的天然佛性沒你好,別人看不見的我也看不見。”
香波王子搖搖頭:“可我的佛性在哪裏呢?”說著,撲通一聲跪下了。他覺得虔誠才能帶來靈感和好運。沒想到剛一跪下,一隻結實的靴子就踩在了他的脊背上。他“哎喲”一聲趴在地上,想回頭看看是誰踩了他。突然湧來一堆人,用好幾隻腳踩住了他,也踩倒了另一個穿着絳色氆氌袍的漢子。漢子正好倒在他身上,為他承受着踩踏。他喊叫着,朝前爬去,漢子也朝前爬去,越來越多的靴子和皮鞋跺在了漢子身上。
梅薩撲過去,推搡着那些人:“踩死人了,踩死人了。”
骷髏殺手用經幡包了頭,只露出眼睛,舉着白旗指揮一些人拉起手,把更多的人圈過來,迫使他們從香波王子和那漢子身上踩過去。一個喇嘛模樣的人在前面撒起了打着吉祥結的紅絲繩,大家爭搶着,人越來越多,擠得水泄不通。
梅薩看出他們是故意的,大聲說:“你們這是殺人,大佛面前竟敢殺人,惡道!魔鬼!”
香波王子馱着漢子吃力地爬向腿與腿的縫隙,卻引來更多更狠的踩踏。正無計可施,就見漢子從他身上翻下來,用頭頂着他,猛力把他頂向了一個石頭坑窩。他慘叫着,蜷縮到坑窩裏,臉面朝下,凝然不動。
依然是猛踩狠跺。漢子躺倒在香波王子身上,滿臉滿身都是血。
有人大聲說:“他死了,已經死了。”
這彷彿是信號,拉手圈人的人不圈了,拋撒吉祥結的人不撒了,他們混在擁擠的人群里拚命朝四下鑽去。
梅薩撲過去撕住了拋撒吉祥結的喇嘛,喊道:“兇手,兇手。”
喇嘛驚怕得縮起了身子。用經幡包了頭的骷髏殺手大步過來,一個耳光扇得梅薩左歪右晃,等她回過神來時,所有兇手都不見了。
許多人簇擁在那漢子和香波王子身邊祈禱着。梅薩擠到跟前小心翼翼地扳了一下漢子的肩膀,漢子呻吟坐了起來。
梅薩喊道:“快把他送到醫院去。”
幾個維持秩序的喇嘛過來,扶起了漢子。梅薩看到,從漢子的絳色氆氌袍里露出了明晃晃的鋼板,驚想這人居然早有防範。漢子被幾個喇嘛架到哲蚌寺藏醫院包紮去了,趴卧在石頭坑窩裏的香波王子感到背上一陣輕鬆,蠕動着轉過身來,驚恐地望着人群。
梅薩慶幸地說:“我以為你死了。”
香波王子說:“差一點,要不是有人保護我,我今天恐怕就要血祭哲蚌寺了。那漢子呢,他怎麼樣?”他坐起來,搖晃着肩膀,疼痛得直吸溜,咬着牙說,“肯定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人,他們無處不在。”抬頭望了一眼超然物外卻又悲憫人間的大佛,眼前突然一陣熠亮,愣了:是什麼,能比大佛還要吸引他的眼球呢?他揉了揉眼睛,閉上,睜開,再次矚望大佛時,發現此刻在他眼中熠亮無比的竟是大佛襯景上斑斕的雲彩。
一瞬間他忘了疼痛,指着雲彩數起來。他數了九十八朵。
“梅薩,你也數一遍,大佛後面的雲彩,仔細數。”
梅薩數起來,數到三十就擺手:“不行不行,我眼花了。”
香波王子說:“我再數一遍。”他是小時候放過羊的,每晚都要清點跑動的羊群。而面前絲繡的雲彩是不動的,數起來好比酥油里抽毛,太容易了,結果還是九十八朵。“你再看看九十八朵雲彩像什麼?”
梅薩看不出來。
“像不像九十八把躺倒的銅壺?”
梅薩獃痴地望着:“太像了。”
“快,扶我站起來。”
還好,沒有踩折香波王子的骨頭,皮肉之傷雖然痛苦,咬咬牙還能走動。他被梅薩攙扶着,擠擠蹭蹭穿行在人群里,走向大佛下面那排守衛的喇嘛。
香波王子在一個戴眼鏡的老喇嘛面前匍匐在地,用極其虔敬的口吻說:“請問上師,‘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是什麼?”
戴眼鏡的老喇嘛倏地睜圓了眼睛,打量着他,小聲說:“終於有人來打聽九十八把銅壺了。你是幹什麼的?你連袈裟都不穿,居然也知道’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
香波王子說:“固然佛是穿袈裟的,但穿袈裟的又有幾個是佛?我不穿袈裟是因為我是俗人,而佛是俗人的佛。”
眼鏡喇嘛說:“你的意思是佛在佛門之外、俗人之內?不去管他了,反正我們哲蚌寺的喇嘛都知道,在雪頓節這天,要是有人打聽‘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就一定是驚天動地的預兆。好呢,是佛光再現,壞呢,是滅教之災。幾百年了,我們一直都在等待。”
香波王子說:“請教上師,佛光已是如日中天,怎麼還能再現?聖教本是免災之教,怎麼還能自己有災?”
“就算佛光等於太陽,太陽也會隕落。昨天的太陽屬於昨天,我們需要新的燦爛。等着我的回話。”眼鏡喇嘛說罷,望了一眼香波王子身邊的梅薩,走了。
眼鏡喇嘛一去不歸,那回話不過是風的語言。從噶丹頗章那邊送來了藏戲開場的鼓樂。香波王子仰頭望着大佛,發現已經看不到九十八朵雲彩——九十八把躺倒的銅壺了,只有蓮花座下七朵抽象的浪花以最醒目的方式漂浮在眼前。
香波王子說:“佛經上講,有八朵浪花,八種妙諦。可這裏的浪花為什麼是七朵?看啊,七朵浪花的下面……”
驟然一陣轟鳴。有人尖叫,有人大喊:“躲開,躲開。”
一塊鍋大的石頭從上面滾下來,碾過大佛的身體,砸向香波王子。香波王子瞪着彩絲大佛上的浪花一動不動。梅薩就像一隻鷹,飛過去撲倒了他。許多人奔跑着,一片驚叫。
人們看到大石騰地跳起來,越過香波王子和梅薩,落在地上砰然一聲碎了,地上一個大坑,天上一圈飛揚的土塵,誰也沒砸着。一陣釋然的嘆噓,表達了人們的喜悅:眼看要砸上的石頭,突然跳過了人,本來不可能粉碎的石頭,突然就碎了,這就是佛法。滾下來的石頭,一經過釋迦牟尼的身子,就變成了棉花,而且是長眼睛的棉花。
驚奇讓人們忘了追究:誰把石頭滾下來了?目的何在?
用經幡包了頭的骷髏殺手站在不遠處,愣愣地想:還有人也想殺死香波王子,他們是誰?他拿出手機,真想打給無形密道的大護法黑方之主:“你不相信我,你在責怪我,你又派了別人,或者你在親自動手。”但是他忍住了,黑方之主總會在恰當的時候,讓他消除那些不斷產生的疑惑。
香波王子和梅薩爬起來,互相拉扯着離開了那裏,突然又停下了。
香波王子回頭說:“看啊,七朵浪花的下面,那尊護法女神的頭上,有一個藏文詞‘阿姐拉姆’。”
梅薩瞪起眼睛說:“是啊,是‘阿姐拉姆’。”
香波王子說:“怪不得大佛蓮座下的浪花是七朵,因為它們代表了七姊妹的‘阿姐拉姆’和藏戲的起源。”看梅薩愣怔着,他又說,“大約十五世紀中葉,噶舉派僧人唐東傑波看到人們渡河困難,發誓要在藏地各條大河上架起橋樑。為募化經費,他四處奔波。有一天,他來到山南的瓊結,看到白娜家的七姊妹美貌出眾,能歌善舞,想到度母曾經有過下凡的夢示,就靈機一動,以僧人的權威組成了一個戲劇班子。唐東傑波搬來佛經故事,又為故事中的人物編創了唱段,以歌舞劇的形式流動演出,籌集修橋經費。最後橋建起來了,藏戲同時也產生了。所以在西藏,藏戲的稱呼是‘阿姐拉姆’,意思是‘仙女大姐’。‘阿姐拉姆’是七位度母的化身,以七姊妹的形式來到人間,造就了最初的藏戲。”
梅薩沉吟着:“七姊妹的藏戲?七度母的化身?”
香波王子說:“既然‘阿姐拉姆’是七位度母的化身,就肯定和‘七度母之門’有關係。我們從彩絲大佛上看到了九十八朵雲彩——九十八把躺倒的銅壺,又得到了去觀看‘阿姐拉姆’也就是藏戲的啟示。更重要的是,在兩種啟示出現的同時,我們躲過了兩次暗殺。這也許是好的緣起,說明‘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唯一的法門’離我們已經很近了,有可能就在哲蚌寺。”
兩個人朝着哲蚌寺的噶丹頗章走去。
骷髏殺手跟了過去,沒走多遠,手機響了。黑方之主?他趕緊掏出來放到了耳邊。
黑方之主說:“香波王子還活着,你發動了那麼多遊手好閒的人,並沒有達到目的。”他頓了頓,“不過目前,你還是我最信賴的人。”
骷髏殺手心裏轟的一熱,馬上又冰冰的。他聽出來了,這是督促也是威脅,“目前”總會過去,如果他還不能殺了香波王子,血淋淋的使命和伴隨使命的修行圓滿就將和他擦肩而過。他戰戰兢兢說:“我知道,我知道,我會讓你滿意,會讓你滿意。”
黑方之主說:“有人想用石頭砸死香波王子,你看見了吧?其實比賽早已經開始,誰都在修鍊,誰都在追求圓滿,誰都想領先。”
“不會是你和你的助手鷲頭病魔吧?”
“不知道。”黑方之主掛了。
和以往一樣,黑方之主的電話之後,骷髏殺手總是鬱悶,總讓他更加思念格桑德吉。他和以往一樣撥通了格桑德吉的電話,格桑德吉也和以往一樣拿起了話筒。兩個人又像以往一樣沉默着,傾聽對方的呼吸聲。
快到格桑德吉掛斷的時候了,她聽不見他“你回家,我也回家”的呼喚,又該失望了。骷髏殺手心底里湧出綿綿悲傷,到達嘴邊,變成了一串會拐彎的詞:
一雙明眸下面,
淚珠像春雨連綿,
……
骷髏殺手愣住了,自己在唱歌,自己居然還會唱歌,而且是他追殺的香波王子唱過的倉央嘉措情歌。而且——已經過了時限,格桑德吉仍然聽着話筒,沒有掛斷。
骷髏殺手要接着往下唱,卻發現下面的不會了。趕緊返回來重唱,就兩句,一遍又一遍,直到格桑德吉一聲長嘆后,電話那頭無聲無息。
4
一座古老而恢弘的藏式建築出現在根培巫慈山的平台上,眼前一片華彩,經幡把色綵帶來了,色彩把視野覆蓋了。
香波王子突然激動起來:“這就是噶丹頗章。”
梅薩說:“我發現哲蚌寺是深藏不露的,越往裏走越氣派。”
噶丹頗章的意思是極樂宮殿,是哲蚌寺最著名的建築,建於二世達賴喇嘛根敦嘉措擔任哲蚌寺第十任赤巴(住持)時。以後三世、四世、五世達賴喇嘛均在此坐床並擔任哲蚌赤巴。公元1580年,三世達賴喇嘛索朗嘉措擔任哲蚌寺赤巴時,曾應蒙古人俺達汗之邀,到青海講經傳法,名聲大振,俺達汗便封索朗嘉措為“聖識一切瓦齊爾達喇達賴喇嘛”。“聖識一切”就是“遍知所有”,“瓦齊爾達喇”是梵語“金剛持”,“達賴”是蒙古語“大海”之意,“喇嘛”是藏語“上師”。從此便有了“達賴喇嘛”這個稱號。索朗嘉措有了這一尊號之後,追認宗喀巴的弟子根敦珠巴為一世達賴,根敦珠巴的轉世、自己的前世根敦嘉措為二世達賴喇嘛,達賴喇嘛世系從此產生。五世達賴喇嘛時期,格魯派突然雄起,依靠蒙古和碩特部首領固始汗的力量,以噶丹頗章為依託,建立起了統馭全西藏的政教中心,噶丹頗章從此蜚聲西藏內外。公元1652年,五世達賴喇嘛進京朝見清順治帝,次年歸藏,途中接受了順治帝金冊金印的封號:“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怛喇達賴喇嘛”。哲蚌寺一年一度的藏戲演出,就是在五世達賴喇嘛建立噶丹頗章政權之後,變成了慶祝“夏安居”結束的重要儀式。
香波王子和梅薩來到二層大場院時,那裏已是水泄不通,觀眾熱烈的情緒幾乎能把戲場抬起來。來自江孜的江喀曲宗劇團正在演出傳統劇目《諾桑王子》,女主人公伊卓拉姆悲聲呼喚:
阿媽媽媽,
我心裏多麼悲傷,
千思萬想,
實在難捨諾桑。
諾桑王子唱道:
我遵父王之命,
去把敵人摧毀,
我若順從你心,
就把父命違背。
這時出現了兩個劇情之外的人,他們扮演着一黑一白兩個空行男,蹦蹦跳跳哼唱着倉央嘉措情歌:
心愛的伊卓拉姆,
本是我獵人拿住,
卻被有權有勢的官家,
諾桑王子奪走。
一黑一白兩個空行男來到戲場邊緣,做出種種令人費解的滑稽動作吸引着觀眾。突然他們撲向前面,想抱住一個觀眾,又倏地縮了回去,然後便沿着戲台轉圈,時不時做出撲抱的舉動,引起觀眾陣陣騷動。觀眾的躲閃既驚喜又恐懼,似乎誰都希望兩個空行男看中的是自己卻又不想讓他們抱住。兩個空行男轉了一圈又一圈,大概轉到第七圈時,終於抱住了一個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香波王子。
兩個空行男把香波王子推拉到戲場上,其中一個指着他說:“誰是那個欲殺聖教的邪魔怨敵,誰造下了偷走七姊妹‘阿姐拉姆’的罪業,你、你、你,你是誰?”
香波王子緊張地說:“別這樣問我,我可不會演戲。”他想脫身而走,兩個空行男撕住不放,舞台上扭成一團。
這時從鼎沸的觀眾里突然竄出那個眼鏡喇嘛,指着一黑一白兩個空行男說:“你們兩個不在佛理中空行,卻來藏戲裏穿越,到底想幹什麼?想當年,兩把銅壺失蹤不見,是偉大的唐東傑波帶到了天上,還是魔鬼竊到了地獄?你們說。”
黑空行男指着眼鏡喇嘛說:“好一個魔鬼,如果不是你偷走了兩把銅壺,怎麼會來自投羅網?”
眼鏡喇嘛拉起香波王子說:“不跟他們演戲了,我們走。”
藏戲繼續演出:諾桑王子遠征而去,嫉恨從五百嬪妃心裏走來,逼迫伊卓拉姆離開了王宮。伊卓拉姆悲痛欲絕地唱道:
高坐虛空上的,
無欺佛法三寶,
請從智慧天界,
看顧苦命的我。
兩個空行男走向觀眾,盯着梅薩撲過去。梅薩尖叫一聲,鑽進人堆拚命朝外擠去。兩個空行男停下來,陰冷地笑着。
香波王子說:“你們怎麼能允許騷擾神聖的演出呢?”
眼鏡喇嘛說:“這是在哲蚌寺噶丹頗章演出《諾桑王子》時獨有的。它來源於這樣一個故事:最早的時候七位度母每人都有十四隻手,每隻手裏拿着一把銅壺,加起來就是九十八把銅壺。銅壺裏裝着印度恆河的水。她們在瓊結河邊找到了七個天然的玉石盆,一位度母守護一個玉石盆,每天倒一壺水到盆里。十四天後,當最後一壺水倒完,七個玉石盆里便浮現了七位美麗的仙女。她們自稱是七姊妹‘阿姐拉姆’,來到人間用歌舞和戲劇超度眾生的靈魂。她們說,我們的九十八把銅壺,就是九十八出藏戲。我們要一年演一出,演到第九十八年的時候,雪域西藏的九十八座雪山上,就會出現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那是七位度母帶給人間的歡樂之源,沐浴過香巴拉溫泉的人,就再也不會有煩惱和苦難了。但是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並沒有出現,因為魔鬼偷走了兩把銅壺,她們只演了九十六年。七姊妹‘阿姐拉姆’出門尋找失去的銅壺,卻一去不歸,西藏大地上從此消失了她們的面影。後人的追問是:那兩把銅壺在哪裏?那兩齣戲劇是什麼?七姊妹‘阿姐拉姆’因何而逝?而在藏戲裏,往往是迄今蒙昧不現的兩把銅壺化現為一黑一白兩個空行男,在追尋偷走了它們的魔鬼,因為偷走了它們也就等於偷走了藏戲和七姊妹‘阿姐拉姆’。”
香波王子說:“原來是這樣,‘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就是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這是不是說,‘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唯一的法門’,就應該是九十八座雪山上的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呢?如果是,九十八座雪山、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到底在哪裏?”
眼鏡喇嘛眼睛一亮:“‘七度母之門’?今天是什麼日子,居然有人提到了它。可惜哲蚌寺並不知道伏藏就是九十八座雪山上的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更不知道九十八座雪山在哪裏、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在哪裏。”
香波王子說:“也許兩把被偷走的銅壺會告訴我們。”
眼鏡喇嘛說:“可惜再也找不到它們了,許多年前,格魯派的大成就者雄巴拉魯獲得了蓮花生大師的親示,所有尋找兩把銅壺的,都是賊喊捉賊。”
香波王子吃驚道:“你是說銅壺化現為空行男,在掩人耳目地尋找自己?這又何必呢?銅壺又不是魔鬼,又不怕被人找到。”
眼鏡喇嘛狡黠地眯起眼睛說:“賊喊捉賊的,當然不是銅壺。魔鬼最恨的還是魔鬼,我們的藏戲,七姊妹的’阿姐拉姆‘,帶給藏人的因果報應,是誰也無法預測的。當年的慘案里,又是什麼人做了死亡的信使、奪命的羅剎呢?”
“當年的慘案?為什麼說是當年的慘案?”
“傳說有人在當惹雍措發現了七姊妹’阿姐拉姆‘的屍體,她們被砍去了舞蹈的手腳,割掉了唱歌的喉嚨。她們的髮辮是拔掉的,滿頭是血,她們沒有了耳朵。更不幸的是,她們每個人都被剜掉了一根穴位經絡,分別是通往心輪的經絡、通往胃輪的經絡、通往肺輪的經絡、通往肝輪的經絡,通往膽輪的經絡,通往生殖輪的經絡,通往頂輪的經絡。”
香波王子打着寒顫說:“這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謀殺風格,我已經見識過了。”
眼鏡喇嘛點點頭說:“在《地德瑪寶鬘》中記載了當年的情形,一些高層僧人認為唐東傑波的藏戲泄露了佛教內部的秘密,起而反對,並且密謀殺害唐東傑波。唐東傑波躲進深山靜修不出,殺害的魔爪就伸向了七姊妹‘阿姐拉姆’。”
香波王子說:“這就是說,也可能那些高層僧人就是偷走兩把銅壺的魔鬼?七姊妹’阿姐拉姆‘找到了他們,想奮力奪回銅壺,卻遭到了他們的殺害?”
眼鏡喇嘛搖搖頭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在雪域西藏,有兩種銅壺:一種是九十六把已經變成藏戲的銅壺,那已經沒有大用處了,只能用來熬茶煮奶;一種是兩把還沒有變成藏戲的銅壺,那也是沒有大用處的,除非有人發現它們的大用處。”說罷,蠻有深意地剜了香波王子一眼,突然跟着戲場上的人唱起來:
峰岩上罩起了層層羅網,
右旋法螺保佑雄鷹吉祥。
唱着,離開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他們穿過人群,走出大場院,沿着狹窄的石階,走向了西北側的措欽大殿。
梅薩氣喘吁吁追上來問:“你怎麼不喊我?”
香波王子說:“正要去喊你。”
梅薩問:“去哪裏?”
香波王子說:“供奉着右旋法螺的地方。”
5
香波王子和梅薩跟蹤着眼鏡喇嘛來到了措欽大殿前。彷彿僅僅是為了給他們引路,他們一踏上石塊鋪成的措欽廣場,眼鏡喇嘛就不見了。
香波王子指着坐北朝南的措欽大殿說:“這就是哲蚌寺的心臟。”
梅薩朝前望去,看到通往大殿的石階已經磨去了稜角,許多足窩烙印在上面,青灰色的古老顯示着時間的飄逝,陽光均勻地鋪灑在上面,沒有陰影的凹凸嘴巴一樣沉默、眼睛一樣靈光着。而在石階前的廣場上,一左一右立着兩根粗壯的經桿,左邊的經桿後面立着一個龐大的柴垛,眼鏡喇嘛就消失在柴垛後面或者裏面。
香波王子湊過去尋找,發現柴垛上掛着眼鏡喇嘛的袈裟和貼身的僧衣,吃驚地想:難道他是光着身子消失的?抬頭望望雲彩,彷彿眼鏡喇嘛羽化而升天了。再看一眼僧衣,就見上面用粉筆淺淺地畫著一把銅壺,壺蓋是一隻白色的右旋法螺。
他喊道:“梅薩快過來看。”
梅薩撲過去,來不及看什麼,拉起香波王子就跑。高高的柴垛就在這時倒了下來,粗碩的原木和根塊紛紛墜落,掩埋了香波王子剛才站過的地方。幾聲吶喊從柴垛那邊傳來,就見幾個青年喇嘛裹挾着眼鏡喇嘛飛奔而去。
香波王子逃到十米外的地方,渾身抖顫着說:“他們早有準備,抽空了下面,不然這麼大的柴垛幾個人推不倒。想不通的是,眼鏡喇嘛既然要害我,為什麼還要給我預示銅壺的存在呢?”
梅薩問:“銅壺在哪裏?”
香波王子說:“就在措欽大殿,右旋法螺的下面。”
他們沿石階走上去,來到金黑兩色的幕布之下、八根大柱的明廊里。兩個守門的喇嘛低頭誦讀懷裏的經文長頁,看都不看一眼。他們迅速跨進了門檻。
華麗的裝飾浪潮般淹沒而來,酥油燈的光亮和掛物、地毯、卡墊、供品的色彩濃烈地堆積着,一陣陣洪亮的經聲繞樑而起,加上釋迦牟尼百行轉圖、人間形成圖、生死輪迴圖等壁畫,措欽大殿把佛僧對亮聲亮色的喜好推向了極致。“措欽”就是大法堂,它是整個藏區也肯定是全世界規模最大的經堂,可同時容納八千喇嘛誦經。
他們繞過立柱,沿着右側的通道往前走,路過了供奉着龍崩神塔和三世達賴喇嘛、四世達賴喇嘛、藏王赤列嘉措靈塔的“龍崩康”,路過了偉岸的文殊菩薩和頂髻白傘蓋佛母,路過了後殿正中供奉着鎦金強巴佛的彌旺拉康和哲蚌寺最早的神廟堆松拉康。香波王子突然停下,走進堆松拉康,雙手合十,彎腰拜了拜裏面的三世佛、金剛大力士、馬頭明王和三世達賴及其弟子像。
香波王子指着一個金鍛覆蓋的座位說:“這裏是當年三世達賴喇嘛索朗嘉措擔任哲蚌寺赤巴時打禪靜修的地方,你仔細看,能看出什麼?”見梅薩搖搖頭又說,“你難道看不出它是個銅壺的形狀嗎?”
梅薩說:“啊,有點像,你是怎麼知道的?”
香波王子說:“哲蚌寺我來過八趟,以前就覺得這個座位的形狀很特別,剛剛才想到它是古銅壺的造形。”
梅薩說:“哲蚌寺為什麼和銅壺有這麼多緣分?”
香波王子說:“肯定是一種佛法的傳承,但現在還不知道是哪種佛法,跟’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是什麼關係。我只知道宗喀巴在哲蚌寺‘禳炯瑪’閉關靜修時,身邊就帶了一把銅壺,弟子們每個星期把銅壺拿出來一次,裝滿奶茶再送進去。”
兩個人來到措欽大殿東邊、一個干打壘似的小山洞前。
香波王子說:“這就是‘禳炯瑪’,宗喀巴大師在這裏留下了靜修開悟的聖跡,從這裏出來以後,他就在西藏人眼裏成了‘第二佛陀’。可以說是銅壺維繫了宗喀巴的生命,幫助他修證了密法最高境界。他的弟子們感恩銅壺,從而崇信銅壺。”
山洞小得只能容一個人進出,裏面陰氣逼人,可以想見在一無建築、四下荒涼的當時,“第二佛陀”的修行是如何艱難而堅定。
梅薩想下去看看,剛彎下腰,就聽一個喇嘛喊道:“不行。”
香波王子說:“不用去了,宗喀巴的銅壺已不在這裏。”
梅薩問:“在哪裏?”
香波王子說:“這把銅壺出現在很多地方,但肯定都是偽托。現在要考慮的是,宗喀巴的銅壺跟七姊妹‘阿姐拉姆’丟失的銅壺有什麼關係?‘七度母之門’的‘授記指南’里,‘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是不是包括了這把銅壺?七姊妹‘阿姐拉姆’是被人殺害的,殺害的傳承迄今猶在,他們還在不斷重複歷史的血案,他們是誰,知道嗎?”
梅薩說:“‘隱身人血咒殿堂’。”
香波王子說:“更可能是烏金喇嘛,或者是他們有意無意的合謀。我已經見識了‘隱身人血咒殿堂’的人,現在最想知道的就是烏金喇嘛在哪裏?”
兩個人走向措欽大殿三樓,來到強巴通真佛殿前。
香波王子說:“這裏有哲蚌寺的主供佛——強巴佛八歲時的等身鎦金銅像。它由宗喀巴親自開光,在西藏所有的強巴佛里,是最有靈光、最具神通力的一尊。”他帶梅薩來到強巴佛跟前,又說,“強巴佛就是彌勒佛,是釋迦牟尼預言的未來佛,要在釋迦牟尼寂滅后,再經過天上四千年即人間五十六億七千萬年之後,降臨人間雞頭城的華林園,在龍華樹下成佛,轉動法輪,弘揚佛法。因為他目前還在兜率天宮等待下生,還沒有成佛,是低佛一級的菩薩,所以又是菩薩裝扮的彌勒菩薩。漢傳佛教里笑口常開的大肚彌勒佛,則是未來彌勒佛的轉世。藏傳佛教里,彌勒佛的待遇尤為尊崇,原因是未來的彌勒世界美好無比,人們企盼彌勒早日下世,儘快結束這漫長而苦難的現實天日。寺院裏,站立和坐在椅子上的彌勒,表明了彌勒現在的菩薩身份;而代表過去、現在、未來的三世佛中,并行盤坐、螺發肉髻的彌勒,則代表了彌勒未來成佛的身份。”
香波王子和梅薩一起跪下,虔誠地拜了拜,然後出了強巴通真佛殿,快步走向供奉着右旋法螺的佛堂。
香波王子說:“右旋法螺是哲蚌寺的最高信仰物,比任何佛像都高,稱為‘鎮寺之寶貝法器’。當年釋迦牟尼把這隻天賜海螺送給了大弟子目犍連,目犍連又把它伏藏在了黑頭藏人聚集的旺布爾山法庫,預言將有一位聖人在此建寺弘法,並掘得法螺利益眾生。公元1409年,藏傳佛教格魯派宗師宗喀巴在西藏達孜地方的旺布爾山倡建第一座格魯派寺院——甘丹寺,標誌着格魯派正式誕生。建寺的同時,根據典籍提示、空行託夢和護法降神,掘出了這隻法螺。宗喀巴寶愛備至,天天頂禮,待到因緣時節到來,便把它賜予弟子絳央曲傑·扎西班丹,希望他建一座格魯派寺院作為供養。於是哲蚌寺破土而起,神奇的右旋法螺遂成為僧俗眼裏的上首之寶。”香波王子說著,一把捏住了梅薩的肩膀,“看啊,法螺。”
年深日久的法螺閃爍着老鈍的光芒,就像古喜馬拉雅海底的呈現,隱去了潔白,浮現了淺紫,歲月和神聖,都能看得到。但他們不是來膜拜法螺的,他們想知道右旋法螺下面是什麼?眼鏡喇嘛在僧衣上用粉筆淺淺地畫了一把銅壺,壺蓋是一隻白色的右旋法螺,這不就意味着法螺下面是銅壺嗎?可是沒有,沒有銅壺,只有一行紅銅色的字在法螺下閃爍:能仁。
梅薩問:“什麼叫能仁?”
香波王子說:“快走。”
他帶她來到措欽大殿四樓的覺拉康,才告訴她:“能仁就是釋迦能仁也就是釋迦牟尼,覺拉康就是釋迦佛殿也就是能仁殿。”
能仁殿裏供奉着釋迦牟尼說法像,兩旁是十三座銀塔。香波王子和梅薩先是瞪着釋迦像看了很久,然後挨個兒觀察每一座精緻的銀塔,沒有捕捉到任何關於銅壺的信息。正在左顧右盼,琢磨是不是去隔壁的羅漢堂看看羅漢和哲蚌寺主要大活佛的報身像,一群遊客走了進來,殿堂里頓時嘈雜起來。
梅薩皺起眉頭說:“討厭。”
香波王子說:“佛祖說,‘自凈其意,是諸佛教’。不是人家吵,是你心裏不安靜。”然後翹起食指,“噓——聽聽,你聽到了什麼聲音?”
梅薩聽了聽:“好像是……法號。”
“法號的背後,宏音掩蓋不住的……”
“神舞?”
“不是神舞是歌舞。”
這時就聽一個遊客說:“你們聽,喇嘛們居然在合唱聖歌,怎麼跟基督教一樣了?”
香波王子怦然心動:倉央嘉措情歌?拉着梅薩來到能仁殿的窗口。風在吹,歌聲浪涌而來,又浪涌而去,一下子消失了。再聽,除了法號與風嘯,什麼也沒有。但是剛才的確是有過歌聲的,是眾聲合唱的倉央嘉措情歌。
梅薩把頭探出窗外,諦聽着:“怎麼這麼神秘?就像一個幽靈,似乎來了,又似乎沒來。也許這就是伏藏的腳步。”
香波王子說:“不錯,是伏藏的腳步,那麼輕柔悠長,就像情人的眼光,在無色中亮麗。聽聽,聽聽,聽到了吧?”伴隨着喇嘛們的歌聲,他小聲唱起來:
姑娘你啟齒一笑,
把我的魂兒勾跑,
是否能真心相愛,
請發下一個誓來。
梅薩閉上眼睛,使勁聽了聽,搖搖頭:“沒有啊,只有你的聲音。”
香波王子陶醉地說:“我感覺那聲音像是從石牆裏滲出來的,一種古老的悲涼,在憂傷中叮叮咚咚。合唱結束了,現在是獨唱,我敢肯定它是倉央嘉措的原唱。聽聽,用心聽。啊,我知道了,你沒有心,我是說你沒有一顆倉央嘉措之心。”
“我一個女的,本來就應該沒有倉央嘉措之心。”
“那就應該有情人之心,瑪吉阿米之心。”
“可它跟’七度母之門‘有什麼關係?”
“倉央嘉措指引我們一扇一扇打開了‘七度母之門’,現在我們需要搞清楚的是,為什麼指引我們來到了這裏?”
“是啊,為什麼?”
“我會告訴你,不,倉央嘉措會告訴你。”香波王子趴到窗沿上,側耳聽着,“聽啊,還是獨唱。”他輕聲唱着:
雖然有幾次歡會,
卻不摸姑娘的深淺,
不如在地上划圈,
能量出星辰的近遠。
看到梅薩着急的樣子,又說:“你當然聽不出情歌背後的故事,還是讓我直接告訴你吧,為什麼倉央嘉措領我們來到了這裏。”
6
香波王子沉默了一會兒說:“上回說到哪兒了?”
梅薩說:“在扎什倫布寺,倉央嘉措拒絕受戒,然後回到拉薩,一群失去了孩子的母親在拉薩街頭向他哭訴。看到自己帶給別人無盡的痛苦而深深自責的倉央嘉措,從一個枯瘦女人身上拔出一把藏刀,一刀刺向自己心窩。”
香波王子點頭說:“這時候,他身邊的攝政王桑結毅然伸過去一隻胳膊擋住了鋒利的刀尖。倉央嘉措又來了一刀,這一刀刺傷了他自己的肩胛。桑結緊緊抱住了他。他面前一地的女人不禁痛聲號哭:‘神聖的太陽啊,你不能流血。’藏刀落地了,藏刀的主人那個枯瘦女人抖抖索索撿起來,幾乎沒有猶豫,就把藏刀刺進了自己的喉嚨。她覺得刺傷達賴喇嘛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她的藏刀,她和她的藏刀都是罪大惡極的,她必須以死亡贖罪。她刺得又准又狠,仆倒在地的同時,斷氣了。倉央嘉措嚇得一臉蒼白,連連後退,然後就哭了,就像他面前的那些女人一樣痛聲號哭。他被人扶上馬背,哭着往前走,唱着往前走:
“核桃,可以砸開吃,
桃子,可以嚼着吃,
今年滿地的酸蘋果,
實在是沒辦法吃了。”
“倉央嘉措路過哲蚌寺的時候,被聞訊趕來的喇嘛接住了:‘尊者你身上有傷,你需要治療,我們有遍治一切的醫聖、聞名全藏的大藥王的化身。’”
“這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第一次來到哲蚌寺。喇嘛們把他接進了嚴密封閉的密宗道場阿巴札倉,因為遍治一切的醫聖正是阿巴札倉的首席堪布。醫聖的神奇醫術讓倉央嘉措的刀傷五天就結疤。就在這五天之內,攝政王桑結跟倉央嘉措有過一次十分重要的談話。桑結告訴倉央嘉措:‘你不受僧戒,卻受過先天神戒,受了先天神戒你才能成為前輩達賴喇嘛的轉世。轉世的教主,你應該知道格魯派的存亡高於一切,為此,所有格魯派僧人都是可以捨命的。’倉央嘉措說:‘讓我捨命,可以,讓我舍情,不行。’攝政王跪下說:‘你不能這樣尊者,格魯派是你的,藏土是你的,眾生是你的,我不過是在替你管理。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我就把攝政王的權力交給你。’這對倉央嘉措來說,幾乎就是拿刀子逼他,他害怕了。他不害怕死亡,卻害怕權力,害怕自己掌握權力。他打着哆嗦離開了一直跪地不起的攝政王桑結,喃喃地說:‘那就這樣吧,你們怎麼逼,我就怎麼來,反正不等我死了,我是不能自由的。’突然他以詩人的狂放喊起來,‘可我是有靈魂的,靈魂啊,歸屬於瑪吉阿米的靈魂你飛吧,飛吧,飛到拉薩以外的山野里去吧。’”
倉央嘉措沒有很快離開哲蚌寺,似乎哲蚌寺那殿堂庭院小落差的開闊敷設比布達拉宮的高聳及天更讓他愜意。他的經師大喇嘛曲介和寧瑪派高僧久米多捷活佛從布達拉宮趕來為他講經。他用閉目聽講的極度安靜歡迎了他們,讓兩位經師有些吃驚:怎麼突然變得如此不動,就像不動金剛的深寂法相?講經持續下去,講的是顯宗教典《依靠經教》和《法華經》。一星期過去了,有一天,在默記熟思的時間裏,曲介突然聽到了一聲他從未講授過的經咒。經咒出自倉央嘉措之口,就像布谷鳥的翅膀流暢地划向了窗外的天空。他不禁打出一個激靈:怎麼是它?趕緊和久米多捷商量,也讓久米多捷諦聽。這一次,躲在柱幕後面的他們聽得更加清晰,是大寂靜度母的身、語、意三咒:唵達熱都達熱都熱索哈。他們吃驚地掀開柱幕,來到了倉央嘉措面前。
“曲介撲通一聲跪下,嚴厲地說:‘尊者是達賴喇嘛,我們不好嚴加管束,但你現在的舉動關係到我們的身家性命,我們不能不過問。’是啊,是啊。‘久米多捷活佛也跪下了,磕了一個頭說,’我是一個寧瑪巴,我擔不起讓格魯派教毀人亡的責任。‘倉央嘉措慢騰騰睜開眼睛,似乎說:‘什麼事兒,過問吧。’曲介說:‘你已經有本尊了,是寧瑪派的大寂靜度母,誰給你的灌頂?’”
本尊是密宗修鍊的法要,是佔據壇城東南西北中的大神,它統攝修鍊的境界和修鍊者的靈魂,它使觀想變得有形有色、有根有底,而又上升為妙高天境,亦真亦幻。曲介的意思是,按照格魯派的鐵律,沒有系統研修顯宗教典的人絕對不可以學修密宗,你現在顯宗才入門不久,怎麼就已經有了密宗修鍊的法要?密宗修鍊需要上師灌頂也就是授權,哪個上師給你授了權?更何況大寂靜度母是寧瑪派的密教本尊、是用來男女雙修的意念支柱,而達賴喇嘛作為格魯派的領袖,只能選擇格魯派的本尊,比如阿巴札倉供奉的大威德怖畏金剛。如果改修別派本尊,那就是叛教之舉,是要逐出教門的。
“倉央嘉措不回答。但曲介馬上就明白了:‘一定是寧瑪巴上師小秋丹,他一直跟隨着尊者,從門隅措那澩下村跟到了拉薩,如今他在哪裏?’這一問讓倉央嘉措倏然抬起了頭:是啊,如今他在哪裏?已經很長時間不見了。小秋丹是他的密法啟蒙上師,更是瑪吉阿米的影子,影子跟着身子去了,小秋丹唯一要做的,就是走遍天涯去尋找瑪吉阿米。一線希望在倉央嘉措心裏升騰而起: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有一個人,想他所想,做他所做。他站起來,告訴兩位經師,他要去拉薩城裏走一走。曲介和久米多捷不讓他去,死死抱住了他。他掙脫他們往外跑,兩位老邁的經師跌跌撞撞追了出來。這時阿巴札倉的首席堪布、遍治一切的醫聖出現了,攔住兩位經師說:‘就讓他去吧,我已經看到了他前世的密宗法脈,偉大而不朽的蓮花生大師做了今天的倉央嘉措,為了聖教的綿長他必須承擔西藏所有的苦難。瑪吉阿米是他苦難的引導,所有的人間佛母一部分是他的肉體引導,一部分是他的精神引導。’大概老醫聖的音量過於充沛,或者煨桑之風把話捎了過去,已經跑出去很遠的倉央嘉措聽到了,突然返回來,恭立在醫聖面前說:‘尊敬的上人,所有人都說我叛教、叛教、叛教,你為什麼說我是為了聖教?’醫聖微笑着,朝他揮揮手,恭敬地說:‘偉大的尊者你去吧,只有走進你的心靈,你才是自由的行者,只有走向你的眾生,你才是遼闊的大海(達賴)。’”
“倉央嘉措帶着侍衛喇嘛鼎欽騎馬離開了哲蚌寺,來到大昭寺附近的沖賽康。他見到了他贈送過瑪瑙項鏈的央金,見到了他贈送過黃金佩飾的勒宗,見到了他贈送過華美腰刀的達娃,見到了他贈送過絲綢腰帶的拉毛,見到了宗角祿康最漂亮的姑娘桑姆,見到了最熱辣的姑娘曲珍,見到了曾讓他喝酒、留他過夜的所有女店家。他擁抱她們,擁抱所有他熟悉的姑娘,一個個呼喚着她們的名字:‘瑪吉阿米,瑪吉阿米,你就是瑪吉阿米,所有的姑娘都是瑪吉阿米。’他又回來了,他是來自門隅措那的放浪青年、行空天馬,是巴桑寺的山野里自由慣了痴情喇嘛,是愛死了姑娘也被姑娘愛死了的英俊王子。姑娘們喜悅的眼光告訴他:這個來自魔女肚子的宕桑旺波,是整個西藏的情聖。”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來:
“住在布達拉宮時,
是喇嘛倉央嘉措,
來到拉薩街上時,
是浪子宕桑旺波。”
“他又唱道:
姑娘是不會死的,
美酒是喝不完的,
我終身的希望,
全部寄托在這裏。”
“他還唱道:
若把思戀的苦心,
用來修行學法,
就在今生今世,
一定修成菩薩。”
攝政王桑結知道了他的行蹤,立刻派人請他回布達拉宮,他不從,只好派兵綁架。藏兵綁架着倉央嘉措來到布達拉宮腳下,看到那麼多大僧官和大俗官都來頂禮迎接,才知道他們綁架了六世達賴喇嘛,一個個滾翻在地,低聲祈請着,不知死了好還是活着好。倉央嘉措不理睬那些僧官和俗官,從繩索中伸出一隻手,給幾個近前的藏兵摸頂,和藹地點着頭,告訴他們,沒事兒,不就是綁了達賴喇嘛嗎?達賴喇嘛也是凡胎俗骨一個、七情六慾一身,跟你們平時捆綁過的任何人沒什麼兩樣。然後,拒絕了前來給他鬆綁的官員,走上了布達拉宮的台階。
就在這天,在倉央嘉措的寢宮布達拉宮德丹吉殿,當著攝政王桑結和經師曲介喇嘛、久米多捷活佛的面,倉央嘉措對兩個哆哆嗦嗦給他鬆了綁的喇嘛說:‘綁了我的繩子屬於我,割斷繩子的刀子也屬於我,拿來,拿來。’他拿到了繩子和刀子,平靜地對攝政王桑結說:‘你是我的上師你告訴我,我是用繩子弔死,還是用刀子刺死?’桑結說:‘尊者,你要是死了,我也就不活了。’倉央嘉措說:‘那你是希望我活下去了?可我怎麼能按照你的心愿活下去?我應該按照自己的心愿活下去,要是不允許,還不如死,還不如死。’攝政王桑結臉色大變,顫抖着說:‘尊者,你怎麼就不考慮我的處境呢?你這樣逼我,我還能說什麼?可憐的西藏,可憐的眾生,看看你們的神王吧,他怎麼會這樣。’說著,掩面而泣,跌跌撞撞出去了。
這天晚上,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果然上吊自殺,但是未遂。侍衛喇嘛鼎欽守候在寢宮門口,時不時地朝里窺伺着,主人剛把繩子套在脖子上,他就撲了進去。立刻上報給攝政王桑結,桑結悲嘆一聲,惱怒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那就遂了他吧,只能這樣了。’從此不再嚴加管束。倉央嘉措用上吊自殺給自己爭取來了一段時間的自由,他白天修鍊密法,夜晚遊盪在酒肆之中、民女之家。他戴着寶石戒指,留着披肩長發,每天都有好酒,每天都唱新歌,花心綻放,郊野問柳,一任自性奔馳於卿卿我我,扮演着情歌大王、放逸公子、大眾情人的角色。到了後來,竟至於把華麗的綢緞便裝穿到了布達拉宮。這時傳來消息:有人找到了瑪吉阿米和孩子的屍體。倉央嘉措聽了哈哈大笑:‘她還活着,怎麼會有屍體?’經師曲介問:‘你怎麼知道她還活着?’他說:‘密法告訴了我,本尊告訴了我。’他堅信瑪吉阿米沒有死,堅信自己的等待在一個觀想本尊時看到的草新花艷的日子裏會有豁然天曉的結果。
真的是草新花艷,頭一天下了一場雨,然後就是一碧如洗。清澈的陽光雨露般地瀑灑着,所有的花骨朵都開了,所有的綠色都瑩潤閃亮。但對倉央嘉措來說,命運卻不是豁然天曉的恩賞。他站在德丹吉殿的窗前,遠眺拉薩河谷連天而來的田疇美景,突然看到離布達拉宮很近的雪村前,簇擁着很多人。他天性喜歡熱鬧,就想去看看。侍衛喇嘛鼎欽緊緊跟着他,一再地勸說:‘主人,你不要去了吧,不要去了吧。’倉央嘉措豈是侍衛能夠阻攔的,飛快地奔下台階,奔向雪村,奔向了一個慘不忍睹的場面。他先是看到了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這兩個一直都在追殺瑪吉阿米的墨竹血祭師今天顯得格外神氣,他們提刀在手,昂首挺胸,就像能愚母和能懼母那樣,一人腳下踩着一個人。不同的是,獨眼夜叉腳下是個女人,豁嘴夜叉腳下是個不足一歲的女嬰。他們面對着人眾,正在獰笑着諦聽一個藏軍軍官的宣說。宣說的意思是這個女人和這個女嬰褻瀆了神明,侮辱了神聖的達賴喇嘛,又犯有淫慾、貪婪、欺妄、誆騙、無恥等等人間極罪,所以她們是該死的。言畢開始動手,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同時把刀刺向了女人和女嬰的心臟。她們沒有反抗,甚至也沒有掙扎,尤其是女人,她歪臉望着從人群中瘋擠過來的倉央嘉措,喃喃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然後就口吐鮮血而死。倉央嘉措撲了過去,卻沒有撲到跟前,慘叫一聲,昏倒在地。瑪吉阿米,瑪吉阿米,他終於見到了瑪吉阿米,卻是一個悲慘到令人昏厥的下場。
“在場的人里,有關注死者的,也有關注倉央嘉措的,他們從倉央嘉措的態度中知道,這一次不是錯殺無辜,死於刀斧的應該是真正的瑪吉阿米和她的孩子。一直在密訪瑪吉阿米的蒙古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的密探,悄悄走了;蒙古和碩特部首領拉奘汗的眼線,悄悄走了;薩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的派員,悄悄走了;噶瑪噶舉派的頭面人物噶瑪珠古的隨從,悄悄走了;暗中監視這些人的‘隱身人血咒殿堂’的喇嘛,悄悄走了。他們都去向各自的主子報告見聞。兩個墨竹血祭師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像是怕人報復,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幾個藏兵用氈片裹走了兩具屍體。倉央嘉措還在昏迷。侍衛喇嘛鼎欽又哭又叫:‘主人,主人。’”
“瑪吉阿米和她的孩子的公開被殺,顯然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意思。他們想讓圍繞瑪吉阿米和孩子而產生的各路政教陰謀統統休止,也想讓倉央嘉措明白,所有和他交媾並生下孩子的女人,都會是這個下場。你是悲憫化身的達賴喇嘛,你應該立刻打住你和姑娘們的交往。但‘隱身人血咒殿堂’沒想到,就是從這天開始,西藏局勢萌動了新的變化。首先是新疆蒙古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立場驟變,他認為瑪吉阿米既死,以她為誘餌,拉攏並控制倉央嘉措的策略已經失敗,不如轉而反對倉央嘉措。他連續向朝廷參奏攝政王桑結姑息達賴放蕩的罪責,聲稱:‘攝政王奸譎,新達賴有偽。’接着,監護西藏的蒙古和碩特部首領拉奘汗也向朝廷急奏:‘六世達賴喇嘛違背修道誓願,行為放蕩,皆攝政王慫恿之故,我等篤信黃教之蒙古皆羞於見拜’,希望朝廷治罪攝政王,並予廢黜假達賴,速立新達賴。兩股政治和軍事力量既然如此,薩迦派的八思旺秋認為機不可失,迅速向和碩特部首領拉奘汗和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靠攏,對廢舊立新推波助瀾,甚至表示靈童可以轉世,也可以世襲,更可以轉世之後再世襲,到底如何辦,誰是法王誰說了算?這就是說,堅持世襲制的薩迦派,早已做好了產生新靈童的準備。而噶瑪噶舉派的噶瑪珠古則發動本派僧人到處散佈:攝政王桑結並沒有匿喪,五世達賴喇嘛圓寂不過五年,轉世靈童有待尋找。同時又散佈,有秉性特異者已經誕生,出生第三天就說:‘唉呀,我的《水晶寶鑒》哪裏去了?’出生第五天就說:‘我想看看我的《恆河水流》,你們給我拿來。’出生第七天又說:‘我的《杜鵑歌聲》就放在我的文殊獅子吼案上。’《水晶寶鑒》、《恆河水流》、《杜鵑歌聲》都是五世達賴喇嘛的著作,如果他不是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出生不到十天怎麼會說出這些?”
現在,重要的是朝廷,是康熙皇帝的態度。因為匿喪不報和私自擁立倉央嘉措為新達賴,康熙皇帝對攝政王桑結極度不滿。但康熙也洞悉拉奘汗和策旺阿拉布坦對控制西藏的野心,知道倉央嘉措的廢立牽動着西藏的命運,要麼和平,要麼戰爭。他明智地採取了調和的態度,頒詔下去:倉央嘉措作為達賴喇嘛是真是假,朝廷將委派精於相術、明察秋毫的金字使者前往查驗,驗後果然如奏,再查辦不遲。
“金字使者迤邐而來,拉奘汗派了要員在藏北那曲等着,策旺阿拉布坦也派了要員在昌都等着,他們帶着重禮,名為迎接,實為行賄。攝政王桑結也派了僧俗官員各五人在當雄等着,只帶了哈達和必要的飲食,卻讓‘隱身人血咒殿堂’通過無形密道,以最快的速度直達能最早見到金字使者的青海湖。這是大約兩個月的心急如焚的等待,所有人都明白,倉央嘉措到底是不是真達賴,就在於金字使者一句話。他說是,那就是,他說不是,頃刻之間就會天翻地覆、人頭落地。最焦急的當然還是攝政王桑結,他知道一旦倉央嘉措被否定,轟然滅亡的還有作為攝政王的他,還有整個噶丹頗章王朝,還有所有格魯派高僧和寺院,還有格魯派在整個藏土的地位和利益。他來到布達拉宮德丹吉殿,給倉央嘉措詳細陳述了當前的局勢和面臨的危機。倉央嘉措木然發獃,喃喃地說:‘要是瑪吉阿米活着就好了,要是我不是達賴喇嘛就好了,要是他們都是潛心念經的佛徒就好了。’說著說著他就唱起來,似乎歌聲比話語更能夠表白自己:
黃邊黑心的烏雲,
是產生冰雹的根源,
非僧非俗的出家人,
是聖教佛法的禍根。
這裏的‘非僧非俗’也不知說的是他自己,還是那些權欲熏心、動輒刀兵相加的信教人。又唱道:
具誓金剛護法,
高居十地法界,
若有神通法力,
請將佛教的敵人消滅。”
秋天來臨的時候,康熙皇帝委派的金字使者到了。預感不妙的攝政王桑結把倉央嘉措轉移到了哲蚌寺嚴密封閉的密宗道場阿巴札倉,告訴他,明天就是金字使者查驗的日子,你在這裏好好念經,哲蚌寺的全體喇嘛會徹夜為你祈禱好運,我和布達拉宮的全體喇嘛也會為你祈禱好運。看着攝政王匆匆離去的背影,倉央嘉措一聲哽咽,眼淚泉涌而出:‘對不起了上師,你為我承擔的太多,太多。’
“第二天,攝政王桑結親自帶人,從哲蚌寺接走了倉央嘉措。金字使者在布達拉宮等待着。西藏格魯派的所有寺院都在這一刻敲響法鼓法鍾,吹響法號法螺,念誦起了免除一切凶災的度母咒。到底倉央嘉措會被認定為真達賴,還是假達賴,全西藏都在等待。”
香波王子住口了,定定地望着梅薩。
梅薩一臉悲戚,眼眶裏淚光閃爍。
香波王子心中一喜,又唱了一首倉央嘉措情歌。湊到跟前仔細端詳梅薩。梅薩眼眶裏的淚水並沒有滾落,臉上的悲戚反倒消失了。香波王子失望地說:“你是想着我們的誓約,憋着不哭吧?”
梅薩搖頭,一臉譏諷:“你知道不知道,你剛才唱的情歌不是倉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說:“不可能,我怎麼會搞錯?香波王子怎麼會搞錯?”
梅薩說:“你居然遲鈍到如此程度,同一首歌,倉央嘉措唱出口,那是倉央嘉措情歌。經你一唱,就不是倉央嘉措情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