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愛印戳
手機響了。香波王子沒想到,這一次是珀恩措主動打給他的,高興得就像找到了“七度母之門”:“一定是我在佛前的祈求起了作用,你終於開機了。我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回,以為你已經……”
珀恩措說:“本來早就跳下去了,又覺得還有話說,就等着,等着想說的時候。”
“現在想說了?”
“不,現在想死了,說完了以後就死。”
“那你就不要說了,繼續等着,我不聽。”
珀恩措乞求道:“你還是聽聽吧,你不聽,我就帶走了,我給這個世界連訴說都不會留下了。”
“好吧,好吧,你慢慢說。”
珀恩措聲音很細地說:“我是個早熟的人,很小就知道,是父母在床上的痛快產生了我,我是罪孽的產物,我一出生就帶着他們強加給我的罪孽。我一天天長大,常常問自己:這種罪孽帶來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我厭惡我的父母,他們是地道的藏民卻不信佛,所以我也不信。他們留給我的,除了離異后對我和啞巴妹妹的漠不關心,再就是一所房子。後來媽媽的新丈夫、一個信佛的男人奪走了我的房子,還打了我,我就更不信了。爸爸準備幫我把房子奪回來,沒來得及就在車禍中死去。好在公司給我開得工資不低,我能租房還能養活我的啞巴妹妹。這之後,我的生活就變了,先是吸毒,戒了后,又開始酗酒,酗酒帶給我的是酒精中毒,每喝必醉。我知道我漂亮迷人,在這個浮華世界裏,我可以隨心所欲。我沒有愛,我不愛別人,別人也不愛我。我跟男人的交往都是性、性、性,充滿了冒險和佔有。當一天晚上我把自己交給三個男人而癲狂到天亮之後,我開始一見男人就噁心。性放縱帶給我的恰恰是性厭惡,我從此罷性。但是後來又變了,我發現一個女人只有產生無法自抑的愛情時,才會進入真實而確切的生活,才會有真正的愉悅,包括性交的愉悅。我有了愛情,我自己都吃驚我居然有了愛情。拿不准他愛不愛我,可是我愛他,就像內心裏不覺落了一粒種子,很快長成了一棵樹,蔥蘢至極。感覺是可怕的,疼痛的,但又有一種別樣的驕傲和溫爽。你驕傲你可以為他付出一切,你可以為他去死。哦喲,愛情原來就是想為他去死。他是一個警察。我們好了三年,這三年我滴酒不沾,也不跟任何別的男人來往。當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他會娶我時,他卻朝我怒吼一聲:‘滾出去。’理由是他發現我的啞巴妹妹在吸毒。我覺得這不是理由,我妹妹是我妹妹,我是我,又不是我可憐的啞巴妹妹要嫁給他。我要求他解釋,他說‘我這樣的人需要跟什麼人結婚你應該想到’。我能怎麼辦?一隻隨時都會被人踩死的螞蟻,一個在惶恐不安中怯懦偷生的女人,怎麼能向一個警察乞討愛情?如果不是啞巴妹妹沒人管,我早就自殺了。這時候我認識了你,你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優秀但又讓我最不敢愛的一個男人,於是自殺的念頭便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強烈。”
她不說了,香波王子沉默了一會兒才問:“能告訴我拋棄你的警察是誰嗎?我可以打電話,講些關於愛情的道理給他聽。”
“他怎麼可能聽你的?”
“我可以給他一種葯,他吃了以後就會重新愛上你,並且永不拋棄。”
“什麼葯,這麼靈?”
“倉央嘉措情歌。”
珀恩措喊起來:“別給我說童話,我不是孩子。”
“佛祖在上,我是真心的。這樣吧,我們把那個警察一腳踢開,說說我們之間的事情。你說別人不愛你,還說我是最優秀的男人,一個你不敢愛的最優秀的男人現在開始愛你啦。你聽着,我不是一個騙子,我句句實話。只要你放棄自殺,你讓我怎樣我就怎樣。我們認識已經兩個月了吧?不短了,足夠產生愛情了。”
“你不過是想救我,等我不自殺了,你就不愛了。所以我必須自殺,帶着你愛我的承諾,從這裏跳下去。三十六層大廈並不高,從跳下去到死亡,也就十幾秒吧,好啊,肉體粉碎,靈魂出竅。”
“原來你是相信有靈魂的,你的靈魂缺少主宰。”
“我不相信,不相信世界上有靈有神,不相信報應,不相信佛對我們有什麼好處,甚至我都不相信人可以有一個區別於肉體的精神。”
“那你相信我嗎?相信我能讓你相信佛嗎?”
“你能讓我相信佛?什麼時候,就現在?”
“快了,等我開啟了‘七度母之門’,你就相信了。”
“為什麼?‘七度母之門’是什麼?”
“佛光,能讓別人愛你,也能讓你愛別人的佛光。”
珀恩措輕蔑地說:“又是佛,佛是從來不解決問題的,遇到不想死的人,他說好啊,快結束這痛苦的一生吧,死了好轉世。遇到飢餓的人,他說這輩子飢餓是上輩子沒有積德,趕緊做好事兒吧。遇到別人欺負你,他說吃虧是福啊,以德報怨啊。最終不想死的還是死了,飢餓的還在飢餓,吃虧的仍然吃虧。尤其是遇到戰爭、地震、洪水,人死了那麼多,佛在哪裏?”
“那是因為人心不佛,更因為……”
“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
“這話你必須聽,你死了你的啞巴妹妹怎麼活?”
“不管了,想管也管不了了,她還在吸毒,是我當初傳染給她的,我戒了,她戒不掉。我掙的錢都讓她抽掉了,還不夠,還要變賣首飾、衣服和一切值錢的東西,還要偷。我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了。也許我死了倒好,我找過算命的,說她的結果一定比我好。”
“你不過是給你找了一個放棄啞巴妹妹的借口。”
“我買了人生保險,我死了,啞巴妹妹就有錢了。”
“她拿着錢再去買毒品你怎麼辦?”
“我活着都沒辦法,死了還能怎麼辦?”
珀恩措說罷,毅然掛斷了。香波王子再次撥過去,她不接,急得他用手機使勁敲打自己的腦袋:怎麼辦?怎麼辦?珀恩措就要死了怎麼辦?
梅薩冷笑道:“她哪兒是自殺,不過是借自殺跟你談情說愛。”
香波王子大聲說:“既然珀恩措在用生命談情說愛,那就更不能不愛了。停下,停下。”
“停下幹什麼?你不發掘伏藏了?”梅薩說著,把翻譯出來的“光透文字”遞給了他,“快看看,到底是什麼。”
香波王子捧着“光透文字”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腦子裏一個勁地顯現着珀恩措:“是警察拋棄了她,她是為警察才自殺的,我要是知道這警察是誰就好了。”立刻給珀恩措發了一個短訊:那警察是誰?誰?誰?誰?誰?誰?
香波王子知道珀恩措不會回應,把手機和“光透文字”扔到座位上,雙手抱住了頭。然而手機響了,是短訊的聲音。
珀恩措說:該不該告訴你呢?我要想想。
這就是說還有時間,有時間就有希望,他立刻回信:慢慢想,我不吃不喝等着。
2
一個小時后,牧馬人來到了多巴鎮。多巴鎮是青藏公路的必經之地,往東三十公里是西寧,往西就是一些壯闊豪邁的地方:湟源縣、日月山、青海湖、柴達木、昆崙山。牧馬人往西駛過國家高原體育訓練基地的大門時,香波王子看起了翻譯過來的塔爾寺“光透文字”。這次他看進去了,神情僵痴,兩眼發直,思維在歷史深處串聯,能發現腦門子上倉央嘉措的影子在如水的時間裏趟來趟去。
智美放起了音樂:《懷念班禪大師》。他對“光透文字”一如既往地表示了淡漠,似乎他習慣這樣:在別人顯示智慧時,他顯示愚笨,在別人顯示興趣時,他顯示無趣。但他不是真的愚笨和無趣,一旦別人忽略了他,他的智慧和興趣就會突然爆發。
香波王子說:“塔爾寺‘光透文字’的形式跟前面的一樣,先是作為’授記‘的倉央嘉措情歌,然後是‘指南’。”
梅薩說:“這不用你說。”
不用我說,那我就唱。”似乎塔爾寺“光透文字”的情歌格外抒情,香波王子閉上眼睛,搖頭晃腦地唱起來:
“寫在紙上的黑字,
雨水浸后看不清了,
寫在心裏的情意,
怎麼擦也擦不掉了。
印在紙上的圖章,
不會傾吐衷腸,
請把情愛的印戳,
打在各自的心上。”
香波王子睜開眼睛,盯着梅薩的肚子說:“這是一首情歌的兩段,產生這首情歌的唯一理由是瑪吉阿米懷孕。”
梅薩說:“瑪吉阿米懷孕?”
許多崇敬倉央嘉措的人都會震驚我的話,瑪吉阿米居然會懷孕,因為在他們看來,倉央嘉措是個純情主義者,他的情愛與傳宗接代無關,就像人們說的:“沒有女子做伴,從來未曾睡眠;雖有女子做伴,從來未曾沾染。”
但是我要說,瑪吉阿米的確懷孕了,‘印戳’就是證明,我採訪到一首古老的門隅民歌:‘公馬對母馬說,馬駒就是我的印戳。’門隅青年倉央嘉措知道,他已經給瑪吉阿米留下了自己的印戳。所以在瑪吉阿米失蹤后,他一再給攝政王桑結說,如果不是強迫挾持,這種時候的瑪吉阿米決不會離開他。’這種時候‘就是懷孕的時候。但我要說的還不是懷孕本身,而是瑪吉阿米失蹤的原因,唯一的原因就是懷孕。
“倉央嘉措試圖跟瑪吉阿米保持純潔專一的愛情,其實就是把自己放逐到了一個巨大的陷阱里。遠遠近近的眼睛,很多很多,明裡暗裏盯着他,也盯着瑪吉阿米。他們比倉央嘉措,比她本人,還要仔細地觀察到了她的身形的變化。又開始了押寶,各個政治勢力和宗教勢力把整個西藏的命運押在了瑪吉阿米隆起的肚子上。”
在攝政王桑結這邊,他可以允許倉央嘉措的放蕩,但決不允許他跟任何女人做麗影常雙的打算,尤其不能容忍瑪吉阿米的懷孕。在他看來,薩迦派、噶舉派、寧瑪派之所以漸次衰落,不能匹敵格魯派而成為整個西藏的權威教派,就是因為這三派持戒不嚴,允許僧人娶妻生子。或者說,是偏重男女雙修的密宗風氣導致了薩迦、噶舉、寧瑪的衰敗。而格魯派的強盛關鍵在於,它拒絕僧人對女人的興趣,哪怕是必須擁有修法女伴的密道修鍊,無妄至上的教傳也要求修鍊者摒除性慾,禁絕精液與卵子的結合所留下的任何痕迹。精液是轉世的根本,密宗修鍊就是要把精液變成不滅的精神和飛翔的靈識,在浩茫的虛空裏尋找安駐之地,進入天界或者登上須彌。如果還想發菩提之心教化眾生,就要找到寄居的依託,也就是凡身肉胎,這就是轉世。可要是倉央嘉措有了精液變成的後代,那後代就是靈童,是真正的轉世,它將否定所有從別處選來的靈童和任何別處的轉世,這就等於達賴喇嘛的傳承以及權力機制,由轉世制變成了世襲制。而活佛世襲,在格魯派祖師宗喀巴的教言裏,幾乎就是教派滅亡的同義語。所以禁絕結婚生子,嚴格轉世傳承,這是格魯派的命脈。從這個理由出發,倉央嘉措當然可以認為瑪吉阿米的失蹤與攝政王桑結有關。
但倉央嘉措不知道的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已經掌握了這樣一些信息:遠在新疆的蒙古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決定保護瑪吉阿米,目的是以她為誘餌,讓倉央嘉措靠攏自己,以便滲透西藏,瑪吉阿米很可能被隱蔽在拉薩的準噶爾密探控制供養起來了。而駐紮西藏的蒙古和碩特部首領韃萊汗和他的小兒子拉奘汗,卻把注意力轉向了瑪吉阿米即將出世的孩子。就像攝政王桑結擔憂的那樣,他們認為達賴的孩子也是達賴,達賴可以轉世,更可以世襲。在孩子降生的同時,殺掉倉央嘉措,世襲的達賴自然就會掌控在自己手裏。所以他們更有可能綁架瑪吉阿米。此外,薩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也想利用瑪吉阿米,他對瑪吉阿米的懷孕抱了慫恿期待、幸災樂禍的態度:你格魯派不是持戒清凈、超凡脫俗嗎?現在你們的領袖連孩子都生下來了,你們跟我們薩迦派有什麼兩樣?更重要的是,他要告訴全西藏和諸蒙古的薩迦信徒:堅持世襲制的薩迦派又有了重新崛起的可能。而噶瑪噶舉派的頭面人物噶瑪珠古,則抱了更為直接的目的,他希望從瑪吉阿米的懷孕中抓到倉央嘉措的把柄,以便廢除他,從而有機會在自己的教派里推出轉世靈童,像摻沙子一樣摻進格魯派,改造、控制或替代格魯派。他們,八思旺秋和噶瑪珠古,都有可能以保護的名義綁架瑪吉阿米。至於寧瑪派就更有可能把面臨危險的瑪吉阿米藏起來了。這個西藏最古老卻從來沒有取得過政權的民間教派,正在等待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讓所有的寧瑪巴可以自豪地說:格魯派的領袖是我們的人,領袖的明妃也是我們的人,領袖和明妃的孩子更是我們的人。
攝政王桑結派出藏兵在拉薩到處搜尋懷孕的女人,未果,命令傳下去,所有的路隘、關卡、莊園、宗本,都要嚴格盤查。這個舉動似乎表明,即使攝政王跟瑪吉阿米的失蹤有關係,那也是此後而不是此前。‘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顯示出至少有十三個孕婦死於藏兵之手,說明當時的搜尋盤查已經到了濫殺無辜的瘋狂程度。六月,是瑪吉阿米預期生養的月份,攝政王召見乃瓊大護法說:‘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仍然不知道誰是政教的敵人、格魯巴的剋星、走向陰謀的叛誓者。但現在可以斷定叛誓者已經把強大的毀教之力伏藏在了女人的肚子裏,七人使團的死亡不是仇恨的完結而是開始,我已經預感到了危機,危機。請你趕快祈神降旨,瑪吉阿米在哪裏,她的孩子在哪裏?’降神的結果不得而知,瑪吉阿米及其孩子的死活更不得而知,攝政王桑結從‘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里獲取了這樣的信息:
“準噶爾密探正在拉薩街市密訪瑪吉阿米;
和碩特將軍拉奘汗帶領騎手前往藏南搜尋瑪吉阿米;
薩迦派的八思旺秋參拜大昭寺,打聽瑪吉阿米;
噶瑪噶舉派的噶瑪珠古走進色拉寺,大呼瑪吉阿米;
寧瑪派領袖久米多捷約會小秋丹,詢問瑪吉阿米。”
好像所有的政治和宗教勢力都沒有得到瑪吉阿米,不然怎麼還在尋找呢?又像是掩人耳目——有一股勢力已經得到了瑪吉阿米和她的孩子卻還在裝樣子尋找,但它是哪一股呢?來不及搞清楚,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離宮出走了。
“瑪吉阿米一失蹤,倉央嘉措就罷工了,不學經誦經,不拜佛念佛,情緒跌入深谷。就像黑暗中受傷的馬,在不知方向的奔跑中,開創流血。出走是唯一的選擇。往哪兒出走?所有的地方都很陌生,都有敵人。只有家鄉門隅措那還有熟悉的村落、溫馨的記憶——他的家鄉,瑪吉阿米的家鄉,措那,措那,澩下,澩下,夢中的清河大山、森林草原。但是他被制止了。侍衛喇嘛鼎欽飛報攝政王桑結,桑結親自帶人,在拉薩河邊攔住了他。都跪下了:‘尊者,你不能這樣。’倉央嘉措淚雨紛飛,蒼涼而悲痛地喊道:‘我為什麼不能這樣?我連我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我還留在達賴喇嘛的位置上做什麼?瑪吉阿米,瑪吉阿米。’”
被請回布達拉宮的路上,倉央嘉措邊哭邊唱:
“草尖上的霜掛,
寒風凌厲肅殺,
為什麼,為什麼,
拆散了蜜蜂和鮮花。”
唱了一首又一首,那一種哀婉悲痛隨着荒風飛翔,整個西藏都在凄號感傷:
“危岩上的風暴,
摧毀了鷹的羽毛,
那些詭詐和偽善,
讓我憔悴難熬。”
倉央嘉措的歌聲是詛咒也是預言,駐紮西藏的蒙古和碩特部首領韃萊汗突然去世了,他的小兒子拉奘汗繼位。拉奘汗繼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公開宣佈風流放蕩的倉央嘉措是假達賴,和碩特部不予承認。倉央嘉措知道后只有冷笑,心說你不承認正好,這個達賴喇嘛我還不願意當了,我要的是自由,是瑪吉阿米。我要去尋找瑪吉阿米,天涯海角。
攝政王桑結立刻意識到,倉央嘉措的愛情和瑪吉阿米的懷孕,已經成了政敵進攻的有力武器,威脅攝政王地位和格魯派統治的不僅有敵對勢力,更有格魯派自己的領袖。桑結知道拉奘汗接下來的動作:一是向朝廷稟報所謂假達賴的種種乖謬行狀,二是聯合各派勢力,擴大不承認的範圍。而他作為六世達賴喇嘛最可靠的擁立者,首先要做的就是嚴加管束倉央嘉措,在這位新達賴身上迅速培養出符合教德教規的模範舉止讓政敵們閉嘴。為此他安排倉央嘉措前往後藏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在班禪大師面前接受比丘戒。攝政王親自陪同前往。
“比丘戒有二百五十三條,條條都是受戒僧人的座右銘。倉央嘉措問攝政王桑結:‘受了比丘戒,還能有我的自由嗎?’攝政王知道他指的是愛情自由,毅然決然地說:‘不能。’倉央嘉措又問:‘要是我不受戒呢?’攝政王生氣地說:‘哪有達賴喇嘛不受戒的。’倉央嘉措默然無語。半個月的路途顛簸結束了,輝煌的扎什倫布寺迎面而來。隆重的歡迎儀式之後,倉央嘉措被安排在了堅贊團布寢宮休息。第二天,倉央嘉措來到日光殿,拜見了曾在浪卡子給他剃度受戒(沙彌戒)的師傅、無量光佛的化身五世班禪額爾德尼洛桑益喜。班禪大師建議倉央嘉措在大經堂為全體僧眾講經,倉央嘉措斷然拒絕;又提到授受比丘戒事宜,倉央嘉措說:‘我不受比丘戒。’又說,‘違背上師的旨意,實在慚愧。’一連說了好幾遍。班禪大師還要勸說,倉央嘉措決然站起,走出了日光殿。他仰頭望着天空,彷彿壓抑已久的火山突然爆發,撲通一聲跪下,向班禪大師三叩首,然後哭着說:‘你給我的法衣我還給你,你授予的沙彌戒我也還給你,達賴的位置我不坐了,教主的桂冠我不頂了,我是一個自由的門隅人,我不想成佛,我只要瑪吉阿米。’說罷,擦着眼淚站了起來。這個場面是如此得驚心動魄,讓在場的攝政王桑結和所有活佛喇嘛都像面臨著雷霆的轟炸。五世班禪後來在他的自傳《明晰品行月亮遃》中說:倉央嘉措‘把那些話交替說著,揚長而去,弄得我束手無策。以後的幾天裏,我多次呈書,懇切陳詞,但毫無效驗。他反而說,若是不能交回以前所授的沙彌戒,我就面朝扎什倫布寺自殺。收回沙彌戒,或者讓我自殺,二者當中,選擇其一,請你明確告訴我。就這樣他把未授的比丘戒和已授的沙彌戒都無法阻擋地拋棄了。最後,以我為首的眾人都請求他不要換穿俗人服裝,以近事男戒而受比丘戒,再轉法輪,但終無效應。’”
“倉央嘉措以無比沉重的悲傷,在日喀則的山野里遊逛了十多天後,帶着難以遏止的思念,走向了拉薩。”
“拉薩郊外,有一片女人等待着倉央嘉措。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她們居然知道今天日照中天的時候,六世達賴喇嘛會路過這裏。一片女人,都是失去孩子的女人,她們剛剛出生不久的孩子都莫名其妙地被人搶走了,是誰?是誰?女人們在問,倉央嘉措也在問:是誰搶走了孩子?她們趴伏在地,你爭我搶地吻着倉央嘉措的靴子。倉央嘉措潸然淚下,盡其所能地給她們摸頂祝福。他想,就因為我沒有幸福,這麼多人都要陪伴我失去幸福,就因為我想得到愛情,這麼多人都掉進了苦難的深淵。我呀我,我不是達賴喇嘛,我是罪人、罪人。攝政王桑結湊過來小聲懇求道:‘這些都是你的人民,看她們多麼可憐啊,做一個好達賴,幫助她們渡過苦海吧。’倉央嘉措問道:‘為什麼要搶走她們的孩子?是誰讓她們陷入了苦海?’桑結說:‘不是我,是他們。’倉央嘉措再問:‘他們是誰?’桑結咬牙切齒地說:‘格魯巴的剋星、那些試圖毀滅政教和西藏的叛誓者。’倉央嘉措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咬了咬嘴唇說:‘不,是我,是我給西藏帶來了不幸。’他說著,俯身從一個枯瘦女人腰裏拔出一把藏刀,反握在手,一刀刺向了自己的心窩。”
“哎呀。”梅薩渾身一顫,喊起來,“倉央嘉措自殺了?”
香波王子不說了,點着一根煙抽起來。
3
過了好一會兒,香波王子才長嘆一聲,無限感喟地說:“這就是倉央嘉措,我們的情聖歌王。這就是‘寫在心裏的情意,怎麼擦也擦不掉了’,‘請把情愛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上’背後的故事。‘光透文字’之所以‘授記’倉央嘉措情歌,肯定是為了讓我們知道倉央嘉措情歌產生的背景,並從這些背景中找到今天的對應和我們的需要。我們的需要就是‘授記’,就是想從中知道‘七度母之門’到底在哪裏,那麼今天的對應呢,到底是什麼?”
梅薩瞪着香波王子,突然扭過頭去:“你說呢?”
“瑪吉阿米懷孕並且很可能已經順利生養,各種勢力都行動起來,有人想殺了她和孩子,有人想利用她和孩子。如果當時沒有達到目的,這個目的就會延續到今天。”
“你是說今天還有人想殺了她和孩子?瑪吉阿米和她的孩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難道沒有延續嗎?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以來,出現了瑪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她們都是倉央嘉措情人的延續,除了瑪吉阿米,其他三位都已經被殺。被殺在延續,說明被殺的原因也在延續。”
梅薩歪過臉來說:“你的意思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還存在,這我知道。但蒙古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蒙古和碩特部首領拉奘汗、薩迦派的八思旺秋、噶瑪噶舉派的噶瑪珠古、寧瑪派的久米多捷呢,他們難道也都還存在?”
香波王子停了片刻說:“他們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但可以肯定他們的意圖是不滅的,利用、殺害和保護瑪吉阿米及其孩子的原因是不滅的。歷史的原因很可能導致現實的結果。我想到的是烏金喇嘛,他斷定‘七度母之門’即倉央嘉措遺言是倒出來的苦水,是對佛教的詛咒和控訴,深知只要開啟‘七度母之門’,就一定會引來‘隱身人血咒殿堂’的阻止。而阻止必然是暴力的,這似乎正是他的目的。他把‘隱身人血咒殿堂’看成了製造驚天血案甚至地震的武器,策略就是四個字:以佛滅佛。”
智美突然說:“你分析得不錯,烏金喇嘛是不是很高明?倉央嘉措是佛,‘隱身人血咒殿堂’也是佛,前者用泛濫的情愛否定了佛教,後者用血腥的暴力否定了佛教。就好比一個人用一把刀對準了自己的心胸,用另一把刀對準了自己的肺腑。佛教死定了,佛教是自殺,與烏金喇嘛有什麼關係?”
“遺憾的是,現在是我香波王子在發掘‘七度母之門’,而不是你。我沒有一天懷疑過倉央嘉措也就是沒有一天懷疑過愛的至上。在倉央嘉措這裏,沒有什麼比愛情更重要,達賴的地位、榮華富貴、西藏的權力、對蒙藏甘青滇川等大半個中國的影響、因轉世而長存不死的命運,以及生命、生存、生活等等,統統都是淘出來的沙塵,只有愛情才是金子,才是真正的需要和真正的不朽。倉央嘉措是佛,佛對我們說,愛情就是信仰,就是宗教,就是生命。”
智美“呵呵”一笑,高聲說:“釋迦牟尼啊,快來懲罰異端邪說的徒子徒孫吧,讓我們看看烏金喇嘛是怎樣以末日宣判者的身份宣佈新信仰聯盟的勝利的。”
香波王子說:“我一看你幸災樂禍就替你本人和梅薩難過,真正的叛誓者恐怕就是你了,當然還有烏金喇嘛。我一想到你在為虎作倀,就發誓一定要把梅薩從你手裏奪回來。”
“梅薩不是一樣東西,她是個人,她有她自己的選擇。”
智美的信心,來源於他和梅薩的性愛。男人的愛情以性力為基礎,性力越強大,愛情越牢靠。你香波王子沾都沒沾過梅薩,梅薩怎麼可能芳心吐蕊呢?但是,他又深深地憂慮着,因為倉央嘉措情歌的存在便是巨力和神魅的存在,情歌正在通過香波王子的口,變成一天颶風,掀動着任何性力無法比擬的情愛之潮,湮滅而來。他很難受,也很害怕,害怕失去的不僅僅是梅薩。是的,不僅僅是梅薩,一定還有比愛情更重要的,使命、信仰、生活本身,或者別的。
彷彿看穿了智美的心思,香波王子亮出歌喉唱起來:
一箭射中鵠的,
箭頭鑽進地里,
遇到我的戀人,
魂兒跟她飛去。
“別唱了。”梅薩打斷他,“唱歌重要還是‘七度母之門’重要?”
香波王子半晌才說:“最重要的是,情歌和‘七度母之門’都在製造死亡。”
梅薩嘆口氣:“是啊,不論誰死,對我們都是包袱。但掘藏是歷史的契機,幾百年甚至一千多年以前就確定好了,你不可迴避,就好比多數人沒有機會掘藏,你也沒有機會不掘藏。擔心是沒有意義的,你應該心無旁騖,就想一個問題:現在該往哪裏走?”
“看來你越來越了解我了。”香波王子審視着她,像是有意說給智美聽的。
“那就不要左顧右盼,快說下一步。”
梅薩的口吻里,不經意地含了一絲難以覺察的撒嬌,智美敏感地捕捉到了,報復性地一腳踩住剎車,搞得梅薩和香波王子一陣顛躓。
“媽的攔路的石頭,滾開。”智美瞪着路面罵道。
香波王子笑了笑,指着“光透文字”對梅薩說:“‘授記’給我們的倉央嘉措情歌已經告訴了我們下一步的去向,還是那句證明瑪吉阿米已經懷孕的歌詞:‘請把情愛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上。’這裏的‘印戳’除了喻指懷孕,還能引出藏史記載的一段歷史、一個典故:‘為了一個女人,松贊干布從雅礱河來到卧馬塘。上一世,他把印戳打在女人身上,說,這個女人是我的。此一世,女人千里迢迢來尋找這個註定會掌握印把子的男人。來吧,登上拉托托日年贊的隱修之地,在天地的額頭,擁有男人和女人。男人說:我就是天,天叫拉。女人說:我就是地,地叫薩。女人和男人一起說:天叫拉,地叫薩,吃飯叫作卡拉薩。’”
梅薩兩眼忽閃忽閃地瞪着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繼續說:“七世紀初,吐蕃部落從西藏山南雅礱河谷崛起,他們引水開田,經營農業,發展人口,盛極一時。到了第三十一代贊普達日涅斯,開始擴大領地,四處征戰。達日涅斯的孫子是松贊干布,他十三歲時,王朝出現災變,大臣爭權奪利,謀反叛亂,毒死了松贊干布的父親朗日倫贊。十三歲的天才王子松贊干布奮起即位,殺死叛逆者,平定內亂,以更大的魄力投入到開疆拓土的戰伐中。一日,松贊干布戰敗蘇毗部落,來到一個叫卧馬塘的地方。看到這裏河水奔流,地勢坦蕩,牧草連綿,平野之中,一紅一綠兩座山峰突兀挺峙,既可以高居,又可以坦馳,便說這一定是傳說中的王者之地,我的祖先第二十八代贊普、那個活了一百二十歲的拉托托日年贊,離世后就在這座高峻的紅山上隱身修行。他曾託夢給我,紅山是天地的額頭,我的後代將在這裏創基立業、征服世界。說完此話,年輕的贊普松贊干布便決定遷都卧馬塘。紅山就是布達拉山,後來建起了布達拉宮。”
梅薩問:“我不明白,怎麼把‘卡拉薩’也拉出來了?”
“那個被松贊干布打了印戳的女人,就是文成公主。松贊干布從雅礱河谷來到了卧馬塘,文成公主從中原長安來到了卧馬塘。一個是陽剛的天,一個是陰柔的地,天叫‘拉’,地叫‘薩’,合起來就叫‘拉薩’。而‘卡’是嘴,加上‘拉薩’,就是嘴吃天地的意思,食物是天地的精華,拉薩——天地之間,到處都是精華。這就是民間傳說中‘拉薩’這個名字的由來。”
梅薩又問:“可這種解釋與‘七度母之門’有什麼關係?”
香波王子微微一笑:“‘七度母之門’從華北平原的北京上到黃土高原的拉卜楞寺,又上到青藏高原第一階梯的塔爾寺,現在又要上一個階梯了,那就是拉薩。”
梅薩說:“去拉薩?我們沒有任何準備。”
“那就在路上準備。”香波王子說著,禁不住激動起來,“我又要去西藏了,這次一定要去雅拉香波神山下看看媽媽和姐姐。我上中學的時候在拉薩,年年回去,五百公里路,每次都是偷偷爬上運貨的卡車,輾轉到達。有時候路上來回要走二十天,而我在家裏只能待兩三天。為了能和媽媽在一起的這兩三天,來回折騰多少天都是值得的。上大學的時候在北京,也是年年寒假都回去。這時候有了助學金,就節省下來,先坐火車到成都或者格爾木,再坐汽車到拉薩,然後換車到澤當,到瓊結,到雅拉香波神山腳下。後來工作了,沒有假期了,兩三年才回去一次。可是媽媽卻天天等着我,天天等着我。她不知道過去是等一年見我一面,現在是等兩三年才見我一面,還以為現在的日子延長了,一年的時間比過去多了。她見我一面,就給自己增加一歲,現在是兩三年才增加一歲。唉,我的好媽媽呀,兩三年才增加一歲的八十多歲的好媽媽呀……”
智美把車停在了路邊,讓梅薩坐到駕駛座上,自己來到後面,抱着勝魔卦囊,兩手伸了進去。他沒有取出什麼來,手一直在卦囊裏頭活動,嘴裏不斷念叨着什麼。片刻,他撐開卦囊口,低頭朝里窺伺一下,愣愣地望着前面。
梅薩問:“卜神沒有來?”
智美指了指自己的心:“早來了。”
梅薩又問:“香波王子說的跟占卜結果不一樣?”
智美說:“一樣,去拉薩。”
香波王子說:“太好了,我們不謀而合。”
智美說:“智慧可以讓一個人像神一樣通達一切,香波王子,你讓神靈失去了用武之地,你很可怕。”
梅薩說:“拉薩很大,又是佛教萬花筒,‘七度母之門’就更難找了。”
香波王子望着“光透文字”說:“我們只解釋了‘授記’,還沒有解釋‘指南’。但願‘指南’能告訴我們具體位置。”然後念起來:酸奶子是這樣釀製出來的:先把鮮奶煮熟晾起來,至微溫,放入酸奶引子(注意:放引子時,鮮奶過熱,酸奶子就會發酸,過涼,酸奶子就不會凝結),倒進酸奶桶,加蓋,用皮袍或棉被包裹,從太陽出山到落山,就是佛賜的瓊漿酸奶子。
吉彩露丁的酸奶子是全西藏最好的酸奶子。在供奉右旋法螺的地方,她消除了眾生的疲勞症、氣類病,強壯了四肢和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
香波王子說:“怎麼是酸奶子的釀製方法?”他皺着眉頭,半晌又說,“吉彩露丁的酸奶子?為什麼是吉彩露丁的酸奶子?倉央嘉措有一首情歌提到了‘吉彩露丁’。”他徵詢地望了一眼梅薩,唱起來:
白晝看你美貌無比,
夜晚看你肌香撲鼻,
我那終身的伴侶,
和吉彩露丁一樣美麗。
梅薩說:“什麼意思啊,吉彩露丁?”
香波王子說:“一座山、一條河、一片湖,或者一個人,現在還無法確定,到了拉薩再打聽。我們最初遇到了瑪吉阿米,後來又遇到了姬姬布赤、仁增旺姆和伊卓拉姆,現在又遇到了吉彩露丁,它同樣出自倉央嘉措情歌,不可能跟‘七度母之門’無關。就算不是伏藏的內容,那也至少是發掘伏藏的突破口。你說呢智美?”說罷,留意着智美的反應。
智美摳着臉頰上的傷疤,不說話。
香波王子又說:“還有‘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會是什麼?”
回答他的是一聲吼叫,是牧馬人的吼叫。梅薩猛踩油門,朝着一輛從後面駛來的小貨車沖了過去。
智美前後搖晃了一下,勝魔卦囊掉到了腳下,抓起來,憤怒地說:“你幹什麼?”
梅薩一手扶正歪到一邊的牛絨禮帽說:“往前看。”
香波王子已經看到了:前面的小貨車上,拉着一個鐵籠子,鐵籠子旁邊坐着一個喇嘛,正是他們在拉卜楞寺見過的那個留鬍子的喇嘛。但重要的當然不是鐵籠子和鬍子喇嘛,而是鐵籠子裏的山魈,那隻原屬北京動物園的死而復生的山魈。山魈原本是坐着的,一見追過來的牧馬人,突然四肢着地,做出一副準備奔跑的樣子,猶豫了片刻,一頭撞到了鐵籠子上。
香波王子心疼地叫了一聲。
山魈左撞右撞,把鐵籠子撞得嘩嘩直抖,眼睛放出兩股熒光,東一閃西一閃。
香波王子說:“追上去,追上去。”
智美說:“不能追,不能追。”
梅薩還是加快了速度。智美一把抓住梅薩的胳膊不放。梅薩只好停下。
香波王子說:“你好像格外不想見這隻山魈。”
智美說:“我討厭動物。”
香波王子說:“你不能討厭,它肯定還會出現。我感覺它是我們的引導,它走向哪裏,我們就會到達哪裏。我們還是應該追上去,問問它去哪裏。它會說話,它的眼睛會說話。”
梅薩看了看智美,智美瞪着她,她沒有追。
香波王子無奈地點着了一根煙,抽了幾口,瞄着窗外黯淡下來的天色說:“那我們也不能不走啊,警察和阿若喇嘛追上來怎麼辦?前面是湟源縣,到了那裏再說,車要加油,人要吃飯。要不要休息一晚上,你們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一天沒吃東西了。
牧馬人朝着湟源縣駛去。
4
香波王子一行就在湟源縣城吃了飯,又買了鍋盔和礦泉水帶着,打算不管天黑天白,輪換着開車往前趕。但是他們一出餐館就發現牧馬人不見了。
梅薩焦急地望着漆黑的夜色說:“怎麼可能呢?我們明明是鎖了車門的。”
香波王子苦苦一笑說:“只能不要了。”
梅薩沒想到他會如此輕描淡寫,瞪着他:“你那麼喜歡牧馬人,說不要就不要了?況且我們需要它。”
香波王子說:“丟失的就是不需要的。偷車人迫不及待地打草驚蛇,很可能是提醒我們:你們又被盯上了,牧馬人目標太大,很危險,你們不能再開了。我猜想,他會一直跟着我們。”
梅薩問:“你琢磨他是誰?”
智美說:“不管他是誰,我們一定要甩掉他,我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梅薩說:“這個我同意,打開‘七度母之門’,發掘‘最後的伏藏’,最忌諱的就是雜亂。伏藏一旦現世,如果碰到不良分子,很可能就會自動消失,古代的掘藏無數次都是這樣。”
他們沿着公路往前走,一輛白色卡車從後面駛來。香波王子轉身掃了一眼,看到車門上有“共和”兩個字,便吼一聲:“師傅。”
白色卡車停了下來。這是一輛返回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縣的卡車,它的出現讓香波王子想起了唐蕃古道,也想起了當年倉央嘉措離開拉薩遠徙青海的路。這條路以蜿蜒崎嶇著名,比青藏公路難走多了,去拉薩的人一般不走這條路。但對他們來說,也許這是一條最安全的路。
白色卡車的光頭司機是只要給錢就拉人的,問道:“我這車是拉過活羊的,臭哄哄的你們坐不坐?”香波王子問梅薩和智美:“坐不坐?”智美又一次表現出了反應的敏捷,沒等梅薩說出話來,已經踩着輪胎爬了上去。
似乎是神不知鬼不覺,他們於清晨到達共和縣恰卜恰鎮,找了一家隱蔽的小旅館睡了一覺,黃昏時再度啟程。還是那輛白色卡車,香波王子跟光頭司機說好,就坐他的車去拉薩。光頭有些奇怪:“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會雇一兩破卡車去拉薩?”香波王子笑而不答。
白色卡車駛向“河源北門”的烏海花石峽,天亮前到達黃河第一鎮的瑪多縣城。車上的人在縣城吃了早飯,換了智美開車。翻過黃河源頭高曠的巴顏喀拉山頂,進入了玉樹藏族自治州,下來就是通天河、結古鎮。天黑了。
作為貿易集散地的結古鎮在夜晚有一種曖昧而神秘的斑斕,街鎮上的房間好像換了內容,一盞盞燈光是一層層惺忪,誘人而勾魂。一種屬於草原的熱烈而單純的繁華,攜帶白天的餘溫,寂亮着不退。
梅薩說:“這裏真不錯,就是海拔高了點。”
光頭司機死活不走了。他把卡車撂到停車場,說他有個相好在這裏開商店,“知道來了沒去看她,罵死哩。”
香波王子付給他一千塊,說好了明天出發的時間,然後帶着梅薩和智美來到鎮街上,輕車熟路地走進了一家碉樓旅館。
梅薩嘀咕道:“說好要把我們拉到拉薩,司機怎麼變卦了?我感覺不對勁,他眼睛賊兮兮的,跟過來看着我們走進了這家旅館,是不是把我們當成壞人了?”
智美說:“人家眼光沒錯,我們不是什麼好人,沾香波王子的光都成了逃犯。”
梅薩說:“看樣子我們不能住這兒。”
香波王子說:“我就沒打算住,趕緊走,警察馬上就到。”
他們從碉樓旅館的後門出去,一路上坡。香波王子說:“前面是彭措達澤山,山頂就是著名的結古寺。”香波王子帶着他們上山走進寺院建築群,在一些紅牆白檐的殿堂間穿來穿去,又順着一條小路往南繞過去。半個小時后,他們出現在丁字街口的結古影劇院對面,溜進一家飯館,要了十斤手抓肉、十個大餅和十瓶啤酒,統統打包,然後來到了停車場的白色卡車跟前。
香波王子看看四下沒人,用右肘一下搗碎了車門玻璃,打開門,坐進駕駛室,摸出一把鑰匙插了進去。
梅薩驚問:“你怎麼有鑰匙?”
香波王子嘿嘿一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快上車。”
白色卡車駛出停車場,剛開上街,就見路燈下光頭司機帶個幾個警察追蹤過來。香波王子加大油門,忽一下從他們面前開了過去。
光頭司機喊道:“跑了,他們跑了。”
白色卡車直奔囊謙縣和瀾滄江上游,三個小時後進入了西藏。
香波王子心裏一陣鬆快,彷彿一進入西藏,所有的追蹤就不會再有了。其實朦朧的感覺里,更多的倒是撲入故鄉懷抱時的激動。好像激動和由來已久的眷戀就是保護,比別處更濃烈更堅固的信仰就是依靠,迎面而來的西藏第一座經幡獵獵的鄂博就能壯膽。他不怕了,似乎什麼也不怕了。香波王子唱起來:
為愛人祈福的經幡,
飄揚在柳樹旁邊,
看守柳樹的阿哥,
請別用石頭打它。
身邊的梅薩說:“一連幾天都沒好好休息,你不累啊?”
靠窗口的智美說:“你不累我累,不要唱了,我想睡一會兒。”
香波王子一手攥着啤酒瓶,痛快地喝着:“我知道你為什麼不敢面對倉央嘉措情歌,你害怕失去梅薩是不是?情歌是我的武器,我已經向你宣戰了。”
智美嘲弄道:“嚇死我了,一聽到宣戰,我馬上屁滾尿流。”
香波王子說:“這裏是西藏,是信仰的天堂,就是嗆一口塵埃,那也是凈土。別說你,就是烏金喇嘛、新信仰聯盟,要是不皈依佛教,統統都得屁滾尿流。”
智美冷峻地說:“新信仰聯盟認為人類絕對需要信仰,但信仰不等於宗教。皈依宗教其實並不是皈依信仰,因為信仰首先關注的是人類精神的純潔與高尚、無私與奉獻。而宗教卻更在乎組建一個集團,然後爭名逐利。”
香波王子說:“你錯了,你把宗教集團當成了宗教。”
智美說:“都一樣,都要壟斷信仰,禁錮思想,迫使許多人因為不願意或者沒有機會加入宗教集團而失去信仰。所以新信仰聯盟要挽救信仰,要把信仰從宗教的桎梏中解放出來,變成更加普世的新信仰。”
香波王子說:“請問,新信仰聯盟的新信仰到底是什麼?”
智美說:“目前還沒有,正在尋找,一定能找到。”
香波王子說:“不用找了,只要讀懂倉央嘉措,就算找到了。在倉央嘉措看來,宗教的最高理想就一個字:愛。”
智美冷笑道:“倉央嘉措怎麼看待宗教,打開‘七度母之門’以後才知道。”
香波王子“哈哈”一笑:“那就請聽倉央嘉措的歌聲吧。”
心中愛慕的人兒,
若能夠白頭到老,
不亞於從大海里,
采來了奇異珍寶。
智美喊了一聲:“別唱了。”
香波王子唱得更加抒情了:
高貴優雅的小姐,
容顏如此美麗,
就像熟透的桃子,
懸在高高的枝頭。
隔着梅薩,智美伸過胳膊來,一把揪住香波王子的衣領:“我讓你別唱,聽見了嗎?”
梅薩說:“智美快放開他,車要翻了。”
智美鬆了手:“梅薩,你讓他閉嘴。”
梅薩說:“嘴巴長在他身上,你讓他唱;耳朵長在你身上,你可以不聽。”
智美說:“你怎麼那麼喜歡聽他唱?”
香波王子聲音更加洪亮了。
我和情人幽會,
在南山密林深處……
智美大吼一聲:“停車,我要下去。”
車停了,倉央嘉措情歌沒有停,好像不把智美氣死不罷休。智美從車前繞過去,拉開車門,撕住香波王子的衣服把他拽了下來。
兩個男人面對面峙立着,在西藏寂靜的夜空下,一個沉默,一個唱歌。旁邊是梅薩,緊張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智美一拳打了過去,打在對方嘴角上,彷彿說我打爛你這張唱情歌的嘴。香波王子沒有還手,還是唱:
沒有一個人知情,
除了巧嘴的鸚鵡……
再一拳,又一拳,都在嘴上,香波王子搖晃着,倒地了,還在唱:
巧嘴的鸚鵡啊,
可別在外面泄露。
“看來你是寧死不罷唱了,那你就死去吧。”智美壓住了他,輪起拳頭一下一下揍着。香波王子還是不還手,也沒有躲避,只是用一張爛嘴倔強地唱着。好像情歌就是回擊,就是呻吟,就是慘叫,就是痛哭。
梅薩撲過去,推搡着智美。
“梅薩你不要管,讓他打,讓他打。”接着又唱起來:
在這短暫的一生,
多蒙你如此待承……
香波王子臉上堆積着青紫,鼻子、眼角、腮邊都流血了,疼得他一聲聲地吸着冷氣。但倉央嘉措情歌沒有斷,依然堅頑地從他血嘴裏流淌着:
不知來生少年時,
能否再次相逢。
智美從香波王子身上爬起來,也拉着對方站起,陰沉沉地說:“既然你抱定了死的決心,那我也不想活了。”說罷,抽出自己的藏刀,在衣袖上擦了擦,“我們決鬥,西藏的男人就應該用西藏的方式解決問題,我們只能決鬥。”
香波王子揩着滿面的血說:“我同意,你殺不了我,倉央嘉措情歌就要唱到底,只要情歌唱到底,梅薩就屬於我。”
智美說:“也許我也會唱情歌,活着的是我。”
梅薩哭着說:“那還不如我死。”
香波王子推開她說:“你要是死了,我們兩個都得死,你要是活着,我們還能活一個。”又面對智美,“但決鬥不能在這裏。”
智美說:“那你說吧,在哪裏?”
“應該在昌都強巴林寺大門口的平台上,那裏可以看到昌都全貌和瀾滄江。一旦我死了,死前看到的是昌都城,我就能托生在城市裏。看到的是瀾滄江,我的靈魂就能乘江而去,選擇一個風景好的地方停下來。”
香波王子舔了舔流出嘴唇的血跡,粗喘了幾聲,又說:
“更重要的是那裏有加惹壩。當年蓮花生大師在喜馬拉雅山南麓的洛門密林黑洞中修行時,受到一大批被稱為’斬殺者‘的惡魔信徒的挑釁。’斬殺者‘說,作為聖者,你要是在修持完男女密道之後,解脫(意為殺掉)她,並吃掉她的肉,喝掉她的血,你將獲得歡樂和權勢以及無與倫比的神通力。否則你的聖者之名就是不真實的。蓮花生大師大怒,立刻顯現九頭十六臂的忿怒金剛相,鎮服了那些惡魔信徒’斬殺者‘。只有一個名叫塔巴納波的’斬殺者‘不服,發下毒誓說,為了反對你的教理,我的轉世將和你決鬥。”
梅薩拿出紙巾,要揩去他臉上的血,他躲開了,接著說:
“若干年後,蓮花生大師來到喜馬拉雅山北麓的吐蕃,果然遇到了’斬殺者‘塔巴納波。決鬥就在瀾滄之頭、強巴林寺所在地的加惹壩。自然是蓮花生大師獲勝。從此加惹壩成了佛教的福地。傳說在那裏多次發生過聖教和外道的決鬥,祈請過蓮花生大師的佛教徒,沒有一次失敗的。你不是蓮花生大師的信徒,你敢不敢去啊?”
智美收起藏刀,咬牙切齒地說:“事到如今,沒有我不敢的了。”
再次出發的時候,還是香波王子開車,還是不屈不撓地唱着倉央嘉措情歌。梅薩和智美再也沒說什麼。智美就像聽着魔咒,痛苦得埋下頭,雙手死死捂着耳朵,一遍遍地念叨:決鬥,決鬥,昌都決鬥。
類烏齊到了,這裏剛剛下過一場透雨,空氣里有一股潮濕而清新的泥土氣息。白色卡車左拐往東,一路上伴河而行,很快跨過了桑多橋。香波王子嚴肅地說:“再有大約五十公里,就是藏東重鎮昌都了。”然後還是唱。正唱着,眼前突然一片昏暗,他一腳踩住剎車,梅薩和智美朝前衝去,汽車裏丁零噹啷一陣響。
有塌方,似乎被雨水浸泡過的山體塌下來才不久,月空下還有煙霧揚起,路被積土堵得嚴嚴實實。三個人下車,朝前走了走,聽到左首的山壁上,土石還在嘩啦啦往下淌,趕緊回到卡車旁。
梅薩說:“往回開吧,停在這裏會埋了我們。”
香波王子說:“我們沒有退路,追兵就在後面,只能棄車步行,走到昌都去。”
梅薩還要說什麼,就見智美已經踏上積土的頂端,準備翻過去。
更大的塌方還在發生,一陣轟隆隆的聲音震耳欲聾,土石傾瀉而來,鋪天蓋地。香波王子拉着梅薩往後跑,總算躲過了土石的追擊,回頭一看,智美已經消失在塵土灰煙里了。
梅薩尖叫起來:“智美,智美。”冒着仍然零星落下的土石,跑向路面上剛剛壘起的土石堆,站在最高處,四下瞭望,沒看到智美的身影,便嚎啕大哭。
香波王子追過去,把梅薩連推帶抱,帶離了土石堆。又是一波隆隆作響的塌方,岩石疾風般滾盪。他們跑向百米開外,停下來再看時,兩山之間深闊的低凹已經不見了,一座土壩黑森森地隆起,彌揚的塵土黯淡了高原的大月亮,悲風陣陣。
就這麼快,一個同伴不見了,一個生命逝去了。
兩個人互相攙扶着,定定地立了很久。
走向昌都的路上,香波王子一直在沉默。智美的突然消失讓他無言而傷感,悲痛是不由自主的。雖然心靈是一隻更加透徹的眼睛,但在這個山神震怒、死亡比活着更容易的西藏之夜,他感覺不到僥倖會眷顧智美。他想到梅薩非常難過,就盡量不去打攪她,沒料到梅薩會主動問起來:
“昌都你不熟啊?”
“熟,很熟。”
“那你為什麼不給我說說?”
香波王子盯着她,夜色中能看得見她臉頰濕濕的,淚水經過的地方,成了閃閃的沼澤。她不希望沉默,她需要分心,需要感覺到現實的存在、目標的存在。不然就太空幻了,空幻得自己也想死了。
他說:“昌都的藏語意思是河水匯合處,匯合之水指的是瀾滄江上游的兩大支流昂曲和扎曲。這裏古來就是連接西藏、青海、四川、雲南的交通孔道。當年十六歲的少年宗喀巴入藏途徑昌都時就預言,如此形勝之地將來定能興寺弘法。六十四年後,宗喀巴的弟子喜饒桑布在古冰河切割而成的紅壤第四階地上創建了強巴林寺。但我更看重的是,倉央嘉措到過這裏,這位落魄的神王離開西藏時,就是從昌都走向青海的。他和他的祖師青海人宗喀巴默然神會地走在了同一條路線上,但卻是相反的方向、不同的遭際。”
“是啊,不同的遭際,總有不同的遭際,智美就這樣走了。”梅薩嗚嗚嗚地哭起來。
5
還沒走到昌都鎮,天就亮了。進入昌都鎮區時,已是日上三竿。
香波王子和梅薩走過昂曲橋,來到昂曲河崖上,在一家掛着“康巴人”招牌的商店買了早點,一邊充饑,一邊謹慎地朝汽車站的方向走去。他們意識到玉樹結古方面已經通報昌都,汽車站肯定有警察設伏,希望能在離汽車站遠點的地方攔到一輛去拉薩的長途車。但是沒想到他們一過昂曲橋,就被警察盯上了。
一輛麵包車在一百米外跟蹤着香波王子和梅薩。車內,一個老警察吩咐幾個年輕部下:“不要急着動手,先看看他們來昌都準備幹什麼,最好能在作案現場實施抓捕。”
但昌都警察還是跟得太緊了,香波王子一回頭髮現了慢慢走動的麵包車,拽起梅薩,加快了腳步。警察意識到已經暴露,加速追來。香波王子和梅薩拐進一條街道,在一些騎馬和步行的人群里穿來穿去。六七個警察跳下麵包車在後面奔跑。他們熟悉環境,直奔路口,等香波王子和梅薩發現路已到盡頭,必須左拐或右拐時,路口已經被堵住了。
警察們吼叫着,撲過來瓮中捉鱉。
這時從香波王子後面跑來一隊騎馬的喇嘛,用馬身堵住了三面的警察。其中一個跳下馬,把韁繩塞到香波王子手裏說:“快去強巴林寺。”
香波王子是從小騎過馬的,先扶梅薩上去,然後自己躍上馬背,馳騁而去,把警察和他們的喊叫遠遠甩在了身後。快到高高的第四階地了,參差巍峨的強巴佛殿、宗喀巴殿和護法神殿撲面而來。忽然,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喇嘛閃出來攔住了他們:“下來,下來,把馬給我。”又指指兩排白牆僧舍的中間說,“你們快走吧,想去哪裏去哪裏。”
香波王子和梅薩跑向小喇嘛手指的地方,大吃一驚:“牧馬人?湟源縣城丟失的牧馬人怎麼會在這裏?”
他問小喇嘛:“誰把這輛車停在這裏了?”
小喇嘛說:“你自己。”說罷,拉着馬跑了。
我自己?香波王子搖晃着頭,雲裏霧裏。
牧馬人行駛在昌都鎮的街道上,路過追捕的警察,居然平安無事。在結古警察給昌都警察的通報里,只有白色卡車,沒有牧馬人。牧馬人從容不迫地離開昌都鎮,朝着拉薩駛去。
但是香波王子並不高興,覺得有人不僅盯着他,還想操控他。這個人是誰?他是一個特立獨行慣了的人,從來都是自己支配別人,現在竟要受到一個隱身人的支配。如果不是昌都警察的追捕,他真想和這個人的意志拗着來:丟棄牧馬人,偏不開,坐長途汽車去拉薩。他說:“梅薩你說過,伏藏一現世,要是碰到不良分子,就會自動消失。怪不得到現在我們還沒有打開’七度母之門‘,就是因為不良分子一直伴隨着我們。”
梅薩說:“你指誰呢?”
香波王子說:“我不知道是誰,所以我鬱悶,居然有人提前知道我們要來昌都。”
梅薩說:“這一路奇奇怪怪的事情還少嗎,你應該習慣,應該把牧馬人的歸來看成是神的幫助,有了它總要方便一些。”
香波王子還是悶悶不樂,路過公路邊一片平坦而開闊的沖積扇時,他把車開上去,停了下來。他靜靜地坐着,她也靜靜地坐着,都不說話。
突然,香波王子從駕駛座上下來,打開後排車門,把梅薩拉下車,一把將她抱在懷裏。
梅薩呆若木雞,沒有任何回應。她感覺到的不是香波王子的慾望,而是灰心、孤獨、脆弱和迷惘。她內心一痛,慢慢張開雙臂,抱住了他。這時候,她聽見了他的心跳,也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香波王子低聲說:“你媽媽是怎麼告訴你的?‘你可以拋棄你的父母,但你不能拋棄你的等待。你一輩子都會等待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一旦出現,你的心就會咚咚咚地跳……’”
梅薩推開他,臉紅成了紫茄子,不是害羞,也不是憤怒或激動,悔罪好像更確切,如同有人一下子揭穿了她:你長期等待的就是這一刻,如今智美不在了,你的等待終於實現了。“不不不。”她反應激烈地說,“我不想聽你說感情,除了‘七度母之門’,你什麼也別說。”
“可是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我們共同的需要是發掘伏藏。”
香波王子說:“這個沒問題,我以生命發誓,掘藏到底。”
梅薩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聲說:“別作踐了生命,你連煙、酒、肉都捨不得戒,還侈談什麼掘藏。你根本沒有接近’七度母之門‘的資格。我早就說過,戒除一切不清凈的嗜好,是掘藏的前提和偉大伏藏的期待,是伏藏學告訴我們的真理。”
香波王子睜大眼睛,用上牙咬住下唇:“如果我不想戒酒,戒煙,戒肉呢?”
“那就預示着掘藏失敗,預示着再往前就是送死。”
“也預示着你將離我而去?”
“一定會的,因為你不是我的等待。”
“可女人的愛情並不取決於自己,痴迷於誘惑和屈從於強迫有時並沒有嚴格的界限。這裏是西藏,到處是荒山野嶺……”
梅薩轉過身去,毅然從腰裏拔出藏刀,像熟練的護士扎針一樣迅捷地扎向自己的胳膊。鋒利的藏刀穿透衣服,立在了皮肉上,刀身開始是搖晃的,漸漸不動了。
香波王子大驚失色,喊道:“你別這樣。”又無奈地搖搖頭,從衣袋裏掏出香煙和打火機,用最大的力氣扔向了寬闊的沖積扇。他痛惜地看着梅薩的胳膊說:“戒戒戒,我向你發誓,什麼都戒。現在可以了吧?”
梅薩把扎着藏刀的胳膊朝前一伸,逼視着他:“不可以。‘戒’只是掘藏的需要,還不是我的需要。我需要真正的感動,而你並沒有感動我。”
“說吧,怎麼才能感動你。”
“你能用倉央嘉措情歌把我唱哭嗎?如果能……”
“你就屬於我。你等着,你肯定哭。”香波王子唱起來:
和我相愛的情人,
已經被人家娶走,
心中的積鬱成疾,
身上的皮肉枯瘦。
音調的悲傷是前所未有的,彷彿香波王子經歷了所有的痛徹、所有的愛情悲劇,讓人感覺他胸腔里有一冬的冰涼、一秋的凄慘。
淚水慢慢在梅薩眼眶裏聚集,緩緩流出。
香波王子高興地驚呼起來:“你哭了,我感動你了,你屬於我了。”
他熱烈地擁抱梅薩,想吻去她眼中的淚。
梅薩伸手托住他的下巴,使勁往後推,拒絕着香波王子的擁抱和親吻。她淚水後面的目光冰森森的,尖刀一般刺過去:“你不懂,我是為智美難過。”
香波王子鬆開了手,似乎這才想起,智美屍骨未寒。
又聽梅薩說出更加冰冷徹骨的話來:“我更為倉央嘉措難過。”
香波王子愕然。梅薩接著說:“一個自稱倉央嘉措轉世的人,一個整天把倉央嘉措情歌掛在嘴邊的人,其實是最不懂倉央嘉措、最沒有資格唱倉央嘉措情歌的人,也是最不配擁有愛情的人。”
香波王子如同被人打了一悶棍,死僵僵地瞪着她。
成年以來,香波王子以情聖自居,風流倜儻,情場上漫天撒網,遍地開花。用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比喻,也不過分。天下只有他拒絕姑娘,哪有姑娘拒絕他的。就算遭受一次挫折,也不至於挫敗他的信心,不過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緣分而已。如今天大的遺憾出現了:最不該拒絕的梅薩拒絕了他,拒絕的理由竟是他最不懂倉央嘉措,最沒有資格唱倉央嘉措情歌,最不配擁有愛情。
香波王子後退一步打量梅薩,這個他深愛的姑娘,讓他看不懂了。一貫口若懸河的他這時出現了口吃:“你,梅薩,你,剛才說,說的是什麼?”
梅薩說:“我再也不想聽你唱倉央嘉措情歌了,不是怕被你感動,是怕倉央嘉措情歌被你糟蹋。”
香波王子窘得臉色通紅,細瞅過去,發現梅薩遠了,彷彿跟他已不是同類了,中間橫亘着整個西藏,用心用手都是抓不住的。但畢竟他稟賦是爭強好勝,是有強烈自尊心的,不甘與征服依然左右着他。他什麼也不想幹了,追求暫停,情慾罷休,就想着一件事,把倉央嘉措情歌唱好,唱出最銳利的鋒芒,刺痛她,感動她,讓她的眼淚腌漬她。
忽然,他望着天空大聲說,“今天,此刻,當著我心中的‘七度母之門’,當著身前身後、天空大地西藏所有的神靈,我想跟梅薩有個誓約:如果我用倉央嘉措情歌唱不出她的眼淚,我香波王子就不是男人,就說明倉央嘉措遺棄了我,我不配擁有愛情,我將離開梅薩和所有女人。在誓約兌現之前,如果我對梅薩有任何妄念妄動,佛不佑,神不保,天誅地滅!”
梅薩也仰望天空高聲說:“我也發誓,只要我身邊這個叫香波王子的人,為我唱的倉央嘉措情歌能夠感動我,讓我流淚,我就屬於他,包括我的肉體、我的感情、我的心、我的靈魂!”
又上路了。香波王子說:“你現在可以摘掉你的牛絨禮帽了,它雖然漂亮,但戴着不方便。再說,你有一頭這麼濃密漂亮的頭髮,用帽子壓住多可惜啊。”
梅薩說:“伏藏學告訴我,對那些衣冠整潔的人,神靈會格外關照。”不過她還是摘掉了牛絨禮帽,把它扔到了座椅後面。
香波王子迅速回頭看了她一眼:“你怎麼可以對自己用刀呢,而且那麼狠?”
梅薩捂着胳膊上的傷口說:“伏藏學還告訴我,對那些用自殘發過血誓的人,神靈的關照將成倍增加。”
香波王子緊打方向盤,繞開了一塊從山上滾落的石頭。
大概是香波王子戒煙、戒酒、戒肉的緣故,接下來的幾天出奇的順利。他們路過了八宿、波密、林芝、工布、墨竹,都是些風光無限的地方,讓香波王子低落的情緒漸漸高漲起來。雖然他以前不止一次地來過,但這些地方每一處都是來不夠的,多看一眼就多一種福分。他又開始唱倉央嘉措情歌,卻沒有了以前的洋洋自得。梅薩的話嚴重損害了他一貫的自信,讓他不得不懷疑自己:真的我不懂倉央嘉措和他的情歌?
6
那天晚上,塌方並沒有埋葬智美。他動作敏捷,迅速從推倒他的土石中爬出來,藉著飛揚的塵土和濃厚的夜色,脫離了同伴的視線。兩個同伴互相攙扶着為他悲傷的時候,他已經朝着昌都方向走出很遠。他知道這是逃避,逃避痛苦、仇恨和決鬥,也是挽救,挽救面子和“七度母之門”。他比誰都清楚,香波王子不能死,他死了誰來掘藏,自己也不能死,死了誰來決鬥——不是現在決鬥,而是掘出伏藏以後,最後的決鬥將是新信仰聯盟面對佛教、烏金喇嘛面對“隱身人血咒殿堂”、他面對香波王子、梅薩面對她自己。誰是最後的勝利者,連佔卜都是空白,說明人與神都無法預測,他不能一時衝動而中斷了所有依然未知的進程。
他一邊孤獨地前行,一邊用手機和鄔堅林巴通話:
“我離開了他們,他們以為我被山體滑坡壓死了。”
“為什麼?”
“我受不了香波王子。”
鄔堅林巴試探着問:“你受不了的恐怕是梅薩吧,梅薩變心了?”
智美沉默着,不得不承認這已是事實:儘管他和梅薩彼此有過共信、共愛、共生、共死的承諾,都知道發掘“七度母之門”是他們共同的使命,但現在面對的是香波王子,是香波王子魅力巨大的光環——倉央嘉措及其情歌。
鄔堅林巴說:“這就是你的無明了。你也算是個修法之人,儘管你的修法僅僅是為了發掘’七度母之門‘,但也應該有超越情事的能力。”
“超越是做不到的,誰都可能是倉央嘉措。我仇恨香波王子的倉央嘉措,又希望我自己是倉央嘉措。我是人,人有天性,人的天性換一個名字就叫倉央嘉措。”
鄔堅林巴沉吟着:“我有點明白了,照你的說法,只有具備倉央嘉措天性的人才能發掘倉央嘉措遺言,天性是掘藏的資本。但是不管怎麼說,你一定不能陷入粗欲俗愛中,該放棄的就要放棄,尤其是梅薩。”
“可她是我的法侶,法侶是掘藏的助力。”
“法侶可以再找,助力可以重生。你的目的是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為了這個目的,什麼事情都可以做。你不是說你有倉央嘉措的天性嗎,倉央嘉措可不會在一棵樹上弔死。”
“什麼再找、重生,我從來沒想過。”
“那就現在開始想,到了昌都你會看到第二棵樹,有了第二棵樹,你就不會弔死了。”
“什麼意思?”
“我們可以在昌都見一面。”
這會兒,智美走進鄔堅林巴指定的昌都瀾滄江酒店,挑了一個僻靜的座位剛坐下,就見鄔堅林巴不知從什麼地方閃了出來。他們坐到一起,邊喝奶茶邊說話。
“怎麼沒見阿若喇嘛,你不幫他了?”
“不動佛明示阿若喇嘛,應該開着喇嘛鳥從青藏線去拉薩。我為了你們的安全,替你們把牧馬人開到昌都,現在,香波王子和梅薩大約已經見到它了。隨後我去拉薩,還得跟阿若喇嘛在一起。”
智美看着正牆佛龕里的綠度母塑像和四壁的度母畫像說:“酒店也供奉度母神,有什麼講究嗎?”
“這是西藏唯一一家把度母當作財神供奉的酒店,如果一個單身漢經常來吃飯,就會有你們俗人說的艷遇。”
“看來我不該來這個地方。”
鄔堅林巴笑道:“恰恰相反,你最應該了。你守望到明天下午,就會有一位白度母一樣的姑娘來這裏吃飯,她可以是你的下一個法侶。”
“我對梅薩以外的任何姑娘都不感興趣。”
“她說她前世是倉央嘉措的情人,她叫索朗班宗。”
智美噌地站了起來:“倉央嘉措的情人?你怎麼認識她?”
“她從拉薩來昌都已經半個月了,專門來這裏等一輛jeep牧馬人,我開着牧馬人一過橋頭,就被她攔住了。她說是她媽媽讓她來這裏等的,等她前世註定的愛侶、一個今年夏天去西藏開啟’七度母之門‘的人,看來又是一個活生生的掘藏’指南‘。我一直在考慮,是把她介紹給你呢,還是介紹給香波王子,現在看來介紹給你是合適的。你說呢?”
智美醋溜溜地說:“你應該介紹給香波王子,他喜歡闊愛,比我多情。”
“正因為此,不能介紹給他。用情泛濫的人不會是最後的掘藏者,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智美坐下說:“怎麼證明她真的就是倉央嘉措情人的轉世呢,就憑她說?”
“你自己來證明,如果你情不自禁愛上她,她就一定是了。”
智美沒再說什麼,一口一口喝着奶茶。
鄔堅林巴起身要走,說是要去看看他的老朋友強巴林寺的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讓。智美要了酒菜,慢慢吃,慢慢喝,直到深夜關門。他去樓上開了房間,睡到第二天早晨,然後又來到把度母當作財神供奉的地方繼續守望。下午兩點,白度母一樣的女人娉娉裊裊地出現了。
智美倏地站了起來。
一個白色仙女裝的女人走動着到處看看,最後眼光落在了智美身上。智美笑着,招了招手,正要走過去,就見端莊秀麗的白衣女人神情一暗,轉身走了。
智美愣了片刻,喊一聲“索朗班宗”,追了出去。
索朗班宗轉瞬不見了,就像稍縱即逝的音符,豁然一亮,便天籟歸天。智美追出瀾滄江酒店,前後左右地尋找,哪兒也沒有。酒店前的馬路上,甚至都看不到一輛可疑的汽車。難道是我眼花繚亂了?思盼心切產生幻覺了?他沿着門邊往前走,突然發現酒店外觀一壁華彩的妙蓮祥螺、金瓶寶傘原來是一扇扇可以開啟的門。他推門進去,只見一彎月梯盤旋而上。他沿着月梯往上走,來到一個扎着幾頂夏季帳篷的平台上。平台連接着山脊。山脊的腰裏,延伸着一條馬路。馬路上有一隻烏鴉,那不是烏鴉,是一輛遠去的黑色轎車。他跑上山脊追視着轎車,轎車通過了昂曲橋。
索朗班宗走了,一見他就走了,為什麼?智美迅速回到瀾滄江酒店,告訴經理,他希望租一輛去拉薩的越野車。
經理說:“你有擔保嗎?最好是昌都人。”
智美說:“有,強巴林寺的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讓。”
經理拿起電話說:“那我要落實一下。”
智美知道一落實就完蛋了,他不過是聽鄔堅林巴提到了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讓,便隨口說了出來。他趕緊離開,忽聽經理在後面喊:“不租了?”原來是森朵才讓答應擔保,居然,一定是鄔堅林巴起了作用。
一個小時后,智美鑽進了一輛切諾基。
切諾基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追上索朗班宗的“烏鴉”。“烏鴉”是一輛出租車,智美一看就知道,是車主給一輛其他顏色的雪鐵龍上了黑漆。黑色神秘而莊嚴,它在西藏,比紅色更吉祥、更壯美。
已經到達波密縣扎木鎮。秀麗的風景讓索朗班宗停車走進了路邊樹林,等她握着一把野花走出樹林時,智美攔住了她。
索朗班宗鳳眼豎起:“你是誰?攔我幹什麼?”
“你是索朗班宗,倉央嘉措的情人?”
她看了一眼他的切諾基說:“你認錯人了吧。”
智美說:“看你的眼神你一定是,鄔堅林巴讓我來找你。”
“鄔堅林巴?就是那個開着jeep牧馬人的喇嘛?他應該知道,我等待的是牧馬人的車主、一個長頭髮的男人。”
“你指的是香波王子,他開着牧馬人已經往拉薩去了。”智美說完了就後悔,幹嘛要給她說實話。又說,“我落在後面,就是為了找到你,走吧,我們坐一輛車。”說罷,走向“烏鴉”,自己掏錢打發走了司機。
索朗班宗看着智美,沒再說什麼。
繼續趕路的時候,智美一直在尋思,如果有倉央嘉措情人的轉世做他的法侶,是不是僅靠他的占卜就能發掘“七度母之門”呢?也許,也許。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奢望過單獨掘藏,總以為自己和梅薩都是在協助香波王子。儘管他們和香波王子有着大相逕庭的目的,但過程絕對是一致的。現在,絕對一致的過程因為兩個男人都愛梅薩而有了不可重合的分袂,有了分袂之後的“法侶再找”和“助力重生”。是不是天助我也?索朗班宗就是我的,“七度母之門”也是我的——不僅掘藏的結果是我的,過程也應該是我的?
風的呼啦彷彿一聲聲冷笑,在智美的心底響起,轉眼又變作《卜神法音·占卜修鍊》:“他聽到箴言從水中升起,就像明母的眼光之劍穿透了他的心——控制了女人的身體,就能控制女人的靈魂。那法要如此清晰:你們合併,你們合併,你們是烏斯藏的青山綠水、受教心子。此後,籲請卜神安駐心靈。”智美想,一定不能讓索朗班宗和香波王子見面,一定要把她牢牢控制在自己手裏。
晚上到了林芝,他們在一家四川人的路邊店吃了飯,然後回到車上連夜趕路。大約前行了二十公里,在一處林深車稀的地方智美突然停了下來。
索朗班宗正在打盹,晃醒了以後驚問道:“怎麼了?”
“忘記買水了。”
“我這裏有。”
索朗班宗把自己包里的礦泉水拿出來給他。他擰掉蓋子,咕嚕嚕喝完了一瓶。然後,然後他就鎮定了。他下車又上車,坐到了索朗班宗身邊。
“你是索朗班宗,是倉央嘉措情人的轉世,反過來說,你是誰的情人,誰就是倉央嘉措的轉世對不對?”
“對啊。”她點着頭,一臉的天真無邪。
智美突然抱住了她。她想掙脫,搖晃了一下身子,就試出他有一身牛力氣。
“我就是你等待的牧馬人的車主、那個長頭髮的男人,我的頭髮在昌都剪掉了。”
她惶恐地說:“可我感覺不到你就是。”
“那是因為我沒拿出信物來。”智美說罷就唱起來:
表面化凍的土地,
不是跑馬的地方,
剛剛結交的姑娘,
無法傾訴衷腸。
他的倉央嘉措情歌是一路上從香波王子那裏生吞活剝來的,唱得有些生硬。但藏族人的藝術天賦讓他基本靠譜,音調是準確的,歌喉是響亮的。索朗班宗有些迷糊,感覺他不是她的等待,卻又沒有更多理由否定。
“好聽嗎?”
“好聽。”
“當年倉央嘉措就是這樣唱的。”
“怪不得我從來沒聽到過。”
索朗班宗覺得耳朵是舒服的,情歌鑽透的耳朵彷彿慰藉了她的頭腦:有情歌作信物,怎麼能說他不是她的等待呢?但心還是有點冰硬,極想推開他,手卻不聽使喚,一點力氣都沒有。怎麼辦?衣服已經被他撕開了,怎麼辦?她發現自己選擇的不是反抗和順從,而是真的還是假的。也許,也許讓他進去就是真的了。她猶猶豫豫讓智美進去,一瞬間便失去了判斷的能力,愈發不知道是真是假了,甚至連判斷的企圖和理由都被智美的熱烈悄然消解,代之而來的是從未體驗過的幸福的飽脹感和甜蜜的撕裂感。她由不得自己地配合起來,呻吟,喊叫,扭動,還有希望:猛點,猛點,再猛點。
平靜了。
她溫柔得像一隻小狗蜷縮在他的懷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