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伊卓拉姆
香波王子說:“倉央嘉措在布達拉宮司西平措大殿登臨無畏雄獅寶座的當天,薩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和噶瑪噶舉派的頭面人物噶瑪珠古,就以自己的前途為抵押,打了一個賭。噶瑪珠古說:‘我已經看出來了,倉央嘉措一副離經叛道的面相,他要是成了一個好達賴,我就帶着所有尊我為上師的噶瑪巴改宗格魯派。’八思旺秋說:‘我也是會看相的,結論恰恰相反,如果倉央嘉措不能成為一個好達賴,我就率領所有聽我話的薩迦僧人改宗噶瑪噶舉派。’噶瑪珠古說:‘好啊,到了那個時候,噶瑪噶舉就又要掌權,我們楚布寺就是西藏的中心了。’”
入主布達拉宮、開始達賴生涯之後,倉央嘉措的經師就不僅僅是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了。攝政王桑結指派了更加博學而嚴厲的甘丹寺大法座和數名格西給他講授《根本咒》、《秘訣》、《菩提道次第廣論》、《辯理初程》、詩學、歷算等。攝政王自己則親自教授梵文聲韻知識和《甘珠爾》。倉央嘉措苦不堪言,厭煩得見了經師就跑。曲介追上他說:‘攝政王嚴令我等,督促尊者精進奮學,尊者眼看就要親政了,所學的經典還差得遠呢。’他苦澀地問道:‘還差多遠,有從拉薩到門隅這麼遠嗎?’他對着經師唱起來:
在那東山頂上,
升起了皎潔的月亮,
瑪吉阿米的面容,
浮現在我的心上。
“曲介說:‘瑪吉阿米,你就不要再想她了。’倉央嘉措說:‘這由不得我,她就像我的本尊神,盤踞在我的心裏。’說罷又唱:
觀想我的本尊,
怎麼也看不到面影,
不想我的情人,
卻佔滿了我的眼睛。”
曲介說:‘這樣的修行是浪費時間,為了眾生的幸福,達賴喇嘛不能這樣。’倉央嘉措唱道:
“面對大德喇嘛,
懇求指點迷津,
可心兒長了翅膀,
又回到心上人身旁。”
就在倉央嘉措心猿意馬難以自持的時候,攝政王桑結送給他一座金質的息諍塔,對他說,你要日日面對息諍塔祈禱。西藏存在着政治、軍事和宗教的各個派別,爭權奪利從來沒有止息過,戰爭隨時都會發生。我們在用岩石一樣堅硬的態度針鋒相對的同時,不能忘了我們是釋迦牟尼的信徒,我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和平。然後攝政王提到了達賴親政的事兒。
按照慣例,達賴喇嘛坐床以後就可以親政。但倉央嘉措對親政一無所知,只是本能地覺得那肯定是一種桎梏,而真正成熟起來的慾望的生命,卻澎澎湃湃地渴望着掙脫。他說:“‘親政以後幹什麼?我可以走出布達拉宮,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嗎?’攝政王搖搖頭說:‘不能,為了救度眾生,達賴喇嘛承擔了所有人的苦難,他就是煩惱的化身,是痛苦的象徵。他給西藏帶來了福音,自己卻一點也不幸福。’倉央嘉措吃驚地說:‘為什麼我是煩惱的化身?如果我能給西藏帶來福音,我自己首先就應該幸福,如果我能夠救度眾生,我自己首先就應該救度自己。’”
攝政王桑結點點頭,似乎同意他的說法。又說:‘你出身寧瑪世家,我知道你對寧瑪派密宗方便道的修鍊格外感興趣。但你一定要明白,顯宗是密宗的母親,顯宗要人悟道,密宗要人修鍊。顯不通,密不修,尤其是男女雙修的方便道,是不可輕易而為的。’倉央嘉措不想聽這些話,轉臉望着窗外。攝政王說:‘從格魯派的角度說,尊者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從寧瑪派的觀點看,你又是蓮花生大師的肉身再現。但不管你的在天之父是誰,你都是偉大五世的轉世,五世是親政的,你也必須親政。現在親政的時機已經成熟,請尊者不要推諉。’
倉央嘉措一聲不吭。攝政王桑結說:‘那就這樣吧,擇日親政。’說罷離開,就要走到門口時,倉央嘉措突然起身,叫了一聲桑結,大聲說:‘親政不親政再說。’然後撲通一聲跪下了:‘你是西藏的攝政王,是我的上師,請你給我自由,我要去參加僧眾多多的祈願大法會,我想在法會上唱歌跳舞,要去看看拉薩的街市,要去為苦難的人民摸頂祝福。’攝政王桑結回頭一看,愣了。倉央嘉措又說:‘我來拉薩六個月,除了學經,還是學經,沒有一天離開布達拉宮,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把我關起來?’攝政王桑結眼淚唰啦啦流了下來,心裏的酸楚就像拉薩河滔滔不絕:這就是我們西藏的神王、眾生的主人。他當然有權力自由自在地做他想做的一切,但是,但是……桑結也是撲通一聲跪下了,顫抖着發出一聲肺腑之言:‘請尊者趕快起來,我這個愚魯之人,在神聖的德丹吉殿向你保證,我一定讓你自由。’
“就是攝政王桑結的這個承諾,推后了倉央嘉措的親政。因為人人都知道,要自由就不能親政,親政就不能自由。不久,服侍達賴的小喇嘛阿朵猝死,促使攝政王徹底放棄了讓倉央嘉措即刻親政的打算。阿朵是中毒死亡。他從膳食官手中接過午飯端進了寢宮德丹吉殿,恰好倉央嘉措鬱悶得沒有胃口,就說你吃一點再送回去吧,免得膳食官又來勸我。阿朵死後,攝政王追查毒源,發現膳食官已經逃走。膳食官負責安排達賴的飲食,早中晚吃什麼,每天寫成食譜交給達賴廚房製作,每頓飯前他都要親口嘗遍所有食物,防止有人下毒。可現在,這個防人下毒的人自己卻下了毒,真正是防不勝防了。攝政王桑結來到布達拉宮紅宮塔殿,在巨大的五世達賴靈塔前跪下說:‘偉大的父親般的五世請你告訴我,我現在還能相信誰呢?我應該怎麼辦才能符合你的遺願、神的想法呢?’跪拜祈禱了三個小時,他又派人請來乃瓊大護法,對他說:‘保護六世達賴喇嘛就是保護西藏,是聖教第一重要的事情。請大護法速降神旨,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毀教之力伏藏給了誰?格魯巴的剋星隱藏在哪裏?我們怎麼做才能保證六世達賴不被人暗害?’乃瓊大護法當即降神,完了拉着攝政王,避開參加降神儀式的其他人,來到靈塔背後悄悄說:‘神旨的意思是格魯巴的剋星就在格魯巴身上。倉央嘉措命中沒有權勢之運,給他權力,他只有死路一條。必須有人頂替他,頂替他的權力,也頂替他的死亡。’攝政王問:‘誰,誰能頂替他?’乃瓊大護法指着攝政王的鼻子說:‘你。’”
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和攝政王桑結的命運,就在這一刻發生了變化。桑結再也不提倉央嘉措親政的事。作為一個表面上權欲熏心的攝政王,他把自己投身在各種矛盾的交匯處,一方面是大權獨攬,一方面是夙興夜寐,提心弔膽。而倉央嘉措卻按照攝政王的承諾,漸漸自由了。自由反而給了他安全,似乎所有格魯派政權的敵人都按照攝政王的意圖,修正了自己的打算:既然達賴喇嘛對西藏的權力已經被攝政王取代,除掉這個達賴再扶持另一個達賴又有什麼意義呢?有意義的只能是除掉攝政王桑結。
在倉央嘉措獲得自由的最初的日子裏,布達拉山後的宗角祿康用瘋野的秀色迎接了他。宗角祿康是個樹林茂密、野草崢嶸的所在,林中的龍王潭清澈旖旎,常有拉薩的貴族男女在這裏聚會唱歌跳鍋莊。倉央嘉措望着歌舞的人群,禁不住唱起來:“柳樹沒有砍斷,畫眉也未驚飛,熱鬧的宗角祿康,掩映不住玲瓏的姑娘。”
後來他換上俗裝,加入到青年男女的隊伍里載歌載舞。他是歌舞的天才,聽一聽,看一看,轉眼就出類拔萃了。有人問他從哪裏來,叫什麼?他說我叫宕桑旺波,來自魔女的肚子。傳說西藏和拉薩的地形都是一個仰卧在地的魔女,為了鎮住魔女的命脈,使她成為眾生幸福安康的樂園,千百年來西藏和拉薩修建了大大小小數以萬計的聖地勝跡。對魔女的西藏而言,拉薩正好在她的肚子上;對魔女的拉薩而言,布達拉宮正好在她的肚子上。
來自魔女肚子的宕桑旺波,在姑娘們眼裏是如此出色,以至於所有來到宗角祿康的姑娘,都把他的出現當作了茶餘飯後的傳說。傳說他的眼睛就像龍王潭的碧波,一盪就盪盡了姑娘們內心的雜質。你必須喜歡他,你只能喜歡他。傳說他的舞姿帶着山野的風濤粗獷而剛健,他的歌聲帶着午夜的呢喃柔美而溫暖。那是水對沙漠的誘惑,你永遠都不會想到擺脫。傳說他率真得就像孩子,想怎樣表達就怎樣表達,用語言或者行動,從來不知道掩飾愛。總之他魅力無窮,他讓所有姑娘水汪汪的眼睛變成了熱辣辣的慾望之燈。就在這樣的傳說中,十二個俗裝的侍衛喇嘛逐步減少了,最後只剩下了一個。這說明在小心翼翼的試探之後,攝政王桑結做出了這樣一個判斷:倉央嘉措的危險正在過去,自己的危險正在來臨。
留在倉央嘉措身邊的最後一個侍衛喇嘛名叫鼎欽。鼎欽是個康巴人,除了魁梧壯碩、出手不凡之外,還有沈默寡言、忠誠如獒的優點。這樣的優點讓他很容易成了攝政王的心腹,也就是說,他首先忠誠的是攝政王桑結,其次才是達賴倉央嘉措。每次跟隨倉央嘉措出來,回去后他都要向攝政王詳細彙報。攝政王時而高興,時而擔憂,高興的是格魯派的剋星、隨時可能出現的暗殺已經放過了倉央嘉措;擔憂的是倉央嘉措很可能會因為沒有束縛而走得太遠。他已經聽說了噶瑪珠古和八思旺秋的打賭,知道這兩個實力人物的打賭,其實就是薩迦派和噶瑪噶舉派聯合起來跟格魯派的賭博。而格魯派是萬萬不能輸的,一輸就會輸掉政教的前途、整個西藏的命運。
又有了新的傳說。傳說倉央嘉措,不,來自魔女肚子的宕桑旺波,他闊綽洒脫,出手大方,把瑪瑙的項鏈送給了對他嫣然一笑的央金,把黃金的佩飾送給了為他端去奶茶的勒宗,把華美的腰刀送給了教他說拉薩方言的達娃。實在沒什麼可送的時候,他解下絲綢的腰帶送給瞭望着他傻笑的拉毛。傳說他曾跟着宗角祿康最漂亮的姑娘桑姆走進了她家的黑夜,曾帶着最熱辣的姑娘曲珍隱入大昭寺附近的沖賽康,曾把自己考究的軟牛皮鬆巴靴遺忘在女店家的樓上而穿着一雙姑娘的羊毛褐子靴踉踉蹌蹌冒雨而歸。這就是說,倉央嘉措的足跡已經不再局限於宗角祿康的湖光林色,而延伸到了環繞大昭寺的拉薩街市。
拉薩的街市對倉央嘉措有着無與倫比的誘惑,金匠鋪、銀匠鋪、首飾鋪、衣帽鋪、肉鋪、酒肆、騾馬店,更有依門而笑的女店家,遠遠地向他問好。他看什麼都新鮮,以少年人的好奇,幾乎在每個店鋪里進進出出。誰也不知道他在這裏經歷了什麼,只知道這時候倉央嘉措的情歌特別多,特別純:“人們的閑言碎語,我只能默默承受,少年我的腳步,女店家裏去過。時來運轉的時候,豎起了祈福的寶幡,有一位名門閨秀,請我到她家赴宴。初次和姑娘相遇,是酒店媽媽的撮合,如果結下了孽債,還請媽媽代我養活。被底的軟玉溫香,情人的蜜意柔腸,但願不是巧使機關,想得到我少年的銀兩。濃郁芳香的內地茶,拌上糌粑最香甜,我看中的情人,橫看豎看都俊美。”
“就在倉央嘉措浪跡拉薩街市的時候,一男一女站在布達拉宮前帳篷林立的朝聖者營地,矚望着通往布達拉宮彭措多朗大門的石階。他們就是以情人以明妃的身份,從門隅措那澩下村一路跟來的瑪吉阿米和她的保護者寧瑪僧人小秋丹。他們來到朝聖者營地已經七八個月,天天都是矚望和等待。瑪吉阿米以愛情的名義相信,她一定會看到倉央嘉措。至於看到以後怎樣,她從來不想。小秋丹以苦修者的堅定鼓勵着她:‘姑娘,倉央嘉措最需要具有佛母氣質的明妃,而你就是佛母的轉世、密宗最高教主大日如來的派遣。’而真實的意圖卻是,寧瑪派是西藏最古老最民間的佛教教派,卻因為從來沒有取得過政權而地位底下。現在,寧瑪派里出了一個格魯派領袖,如果再有一個寧瑪派出身的姑娘做明妃,寧瑪派的地位就萬無一失要超過薩迦派和噶瑪噶舉派了。”
“倉央嘉措始終沒有沿着布達拉宮彭措多朗大門前的石階,走到朝聖者營地來,走來的卻是戴着黑帽子的楚布寺住持噶瑪珠古。噶瑪珠古慢條斯理地說:‘我在浪卡子見過你們,你們想幹什麼我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跟我來吧,我讓你們達到目的。’於是瑪吉阿米和小秋丹騎馬走向拉薩街市沖賽康,在噶瑪珠古的指點下看到了倉央嘉措。”
倉央嘉措迎面走來,如果他不是左顧右盼,再走幾步就能一眼看到瑪吉阿米。但是他停了下來,他看到熟悉的姑娘曲珍在門裏沖他招手,就琢磨去還是不去。他覺得另有姑娘等着他,幾乎所有的姑娘都等着他,他不知道把自己交給誰。不知道的時候他會把自己交給情歌,因為不是他主宰着情歌,而是情歌主宰着他。他告訴自己,哪個姑娘能讓他產生情歌,他就把情歌送給哪個姑娘。送情歌也就是送自己,他是情歌的音符和辭藻,是整個拉薩的情人。他走進她們的心,成了她們的期待。期待中的姑娘們昨夜有個協商,誰能在今天招待宕桑旺波並讓他在家中留宿一夜,誰就可以得到一領大家集資製作的花氆氌袍,從而成為拉薩街市上的度母王,也就是花魁,就是第一把交際花。
“倉央嘉措在曲珍姑娘門前停了一會兒,突然轉身離開了。熱辣辣的曲珍沖了出來,攔住他說:‘香甜的奶茶已經煮好,為什麼不進去坐坐?’從沖賽康沿街而設的門樓里又冒出幾個姑娘,她們都說:‘我家不僅有香甜的奶茶,還有醉人的美酒,來啊,來我家。’倉央嘉措佇立在街心不知所措,他被這個姑娘扯着,又被那個姑娘拉着,都是度母王的候選、花魁的苗子,誰也不讓誰。這時候很多男人圍了過來,粗聲大氣地笑着,叫着,挑逗着。有人出主意說:‘你們抓鬮啊,誰抓到就是誰的。’‘讓這少年蒙起眼睛摸,他摸到誰,誰就是今天的花魁。’還有人說:‘度母王也得輪着做啊,今天是你,明天是她。’倉央嘉措突然覺得熱鬧竟是如此煩人,當情歌就要噴涌而出時,他最想面對的是一處幽靜、一種含羞、一個只會用眼睛說話的純情少女。他推搡着姑娘們,就要離開,可是圍着他的那些男人不讓他走,他們發誓要把熱鬧看到底。”
“侍衛喇嘛鼎欽出現了,他一身俗裝,牛高馬大,推搡着人群,想給倉央嘉措開出一道突圍的路。沒想到越推人越多,那麼多男人開始打他,不僅打他,也打倉央嘉措。姑娘們尖叫着,就像打在了自己身上。尖叫刺激了那些男人,男人總是嫉妒的。他們轉眼就把倉央嘉措和鼎欽打倒在了地上。這樣的局面只有一種辦法可以自救,那就是倉央嘉措高喊一聲我是達賴喇嘛,或者鼎欽高喊一聲他是達賴喇嘛。只要喊出來,就能把他們嚇死,不死的也會一輩子在顫抖中悔罪。可是主僕二人誰也沒有喊,在倉央嘉措,他知道一喊出來姑娘們就不會是他的情人,他再也不能來這裏了。更何況以他的善良,他也不想嚇傻那些打他的男人。在侍衛喇嘛鼎欽,他要服從倉央嘉措的叮囑:‘不要說我是達賴喇嘛,死也不要說。’只有漸漸靠攏過來的瑪吉阿米小聲對小秋丹說:‘怎麼能這樣對待倉央,他是達賴。’”
“瑪吉阿米說著撲了過去,小秋丹也撲了過去。他們鑽進拳腳的夾縫裏,想用自己的肉體保護倉央嘉措,喊着:‘罪惡的人,罪惡的人,你們住手吧。’倉央嘉措聽到了她的聲音,抬頭一看,大叫一聲:‘瑪吉阿米。’兩個人迅速抱在了一起,又迅速被毆打的人拉開了。毆打持續了很長時間才住手,等瑪吉阿米和小秋丹鼻青臉腫站起來時,發現那些男人正在散去,倉央嘉措不見了。似乎只有侍衛喇嘛鼎欽看見倉央嘉措被劫持,他瘋了似的跑向布達拉宮去向攝政王桑結報告。沒跑多遠,就被一根繩子絆倒了。瑪吉阿米淚流滿面,倉央嘉措挨打的時候,她就已經淚流滿面。小秋丹安慰道:‘倉央嘉措是觀世音菩薩和蓮花生大師的雙重轉世,有凡人不及的神通,他御風而去,是我們肉眼看不見的。’正說著,就見兩個面孔醜陋的人從後面悄悄摸了過來,小秋丹說:‘瑪吉阿米快跑。’”
瑪吉阿米沒來得及跑,就被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撕住了。小秋丹輪起木棍就打,卻被豁嘴夜叉一把抓住手腕,奪走了木棍。豁嘴夜叉走風漏氣地說,你要是不想死,就回你的門隅措那,我們並不想殺死一個謀殺指令以外的人。說著推搡着小秋丹離開了那裏。獨眼夜叉迅速綁住瑪吉阿米,拽着繩子跳上了馬背。馬奔跑起來,瑪吉阿米踉踉蹌蹌跟在後面,跟了幾步就被拉倒在地。地是凹凸不平的,她被馬拖着騰起落下,眼看就要拖死了。突然一聲吆喝,一塊石頭從路邊飛來,擊中了墨竹血祭師獨眼夜叉的馬腿,馬一頭栽下去,把獨眼夜叉甩向了天空。有個戴着屍陀林主面具的人跑來,割斷繩子,抱起瑪吉阿米走向了路邊一匹栗色馬。栗色馬疾馳而去。
倉央嘉措眨眼不見了,瑪吉阿米也是眨眼不見了。攝政王桑結派出守衛布達拉宮的藏兵,挨家挨戶搜遍了拉薩街道上的所有人家,一無所獲。焦急之下,桑結來到大昭寺,親自審問那些參與毆打倉央嘉措的人,才知道拉薩街市上前些日子來了一個蒙古女人,她在租住的碉樓里用青稞酒免費招待所有被她招徠的男人。告訴他們,她有個仇家叫宕桑旺波,誰要是打死宕桑旺波,誰就可以得到她和她的所有金銀財寶。她把財寶拿給他們看,滿滿的一鐵匣子,都是玉石瑪瑙。桑結立刻派人前往捉拿蒙古女人,碉樓里空空蕩蕩,女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這蒙古女人到底是誰?又是誰劫持了倉央嘉措,劫持了瑪吉阿米?事情顯得機密而玄乎。第三天下午,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帶着一夥藏兵悄然來到了布達拉宮前的朝聖者營地,正在一戶戶搜尋時,就聽寧瑪僧人小秋丹在自己帳篷門口激動地說:‘瑪吉阿米?瑪吉阿米回來了。’她騎着一匹漂亮的栗色馬,神情怡然,姿態高傲,身邊是一個戴着禮帽、裹着氆氌、看不清面孔的人,也騎着一匹栗色馬。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撲了過去,想把瑪吉阿米拉下馬,就聽瑪吉阿米身邊的那個人喝斥道:‘住手,你們這兩個罪大惡極的人,我來就是要告訴你們,你們殺死她,就等於殺死達賴喇嘛,你們難道想讓布達拉宮德丹吉殿裏出現一具屍體嗎?’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哪裏經得起這般恐嚇,撲通一聲跪下,戰戰兢兢說不出話來。那人調轉馬頭,走了。瑪吉阿米喊道:‘倉央,倉央。’倉央嘉措回頭一笑,招了招手,大聲說:‘別忘了。’瑪吉阿米回答道:‘忘不了。’”
她矚望着他,一直發獃地矚望着他,這樣的場景大概就是那首著名情歌的起源吧:
“一個把帽子戴在頭上,
一個把辮子甩在背後。
一個說你多保重,
一個說你慢慢走。
一個說你不要難過,
一個說很快就能見面。”
“倉央嘉措沒有告訴攝政王桑結,是薩迦派的八思旺秋派人在拉薩街市毆打的人群里劫持了他,瑪吉阿米也不說是噶瑪噶舉派的噶瑪珠古派人從獨眼夜叉的殘害中劫持了她,劫持就是營救,而營救的目的顯然是成全他們兩個——一對破天荒熱戀的教男教女、一對曠世獨立的西藏最高情侶。倉央嘉措從此再也不去姑娘如雲的拉薩街市,也不去風光秀麗的宗角祿康。他只想着一個情人,只想把所有感情所有詩歌都獻給青梅竹馬的瑪吉阿米。瑪吉阿米和寧瑪僧人小秋丹離開朝聖者營地,搬到了林木葳蕤的拉薩河邊。拉薩河的見證讓兩個青春年少的情人激情澎湃,他們開始半個月見一面,後來是六七天見一面,再後來就是兩天見一面。這是倉央嘉措最幸福最充實的時光,除了收穫愛情,他還學完了一個高級喇嘛應該學習的大部分基礎教典,又學習了格魯派以外的薩迦、寧瑪、噶舉等派別的成就經藏、密咒、教規,還去色拉寺給僧眾講了一次經,撰寫了《色拉寺大法會供茶如白蓮所贊根本及釋文》。他的幾個經師對他的聰慧大加讚賞,都說他的證悟能力和語言能力是他們沒見過的。如果不是偉大五世把驚世才華給了他的轉世,絕不可能這樣。攝政王桑結表示滿意,意識到正是瑪吉阿米的存在才使倉央嘉措如此敏銳而慧心四射,就暫時把剪除她的想法擱了下來。更重要的是,‘隱身人血咒殿堂’正在把許多無形密道延伸到西藏內外,以發掘藏匿在地表、天空、人心人腦的叛誓者的伏藏,確認誰是政教的敵人、格魯巴的剋星。而種種跡象表明,無形密道已經把瑪吉阿米排除在外了。”
“但瑪吉阿米生活在那個時代又來到倉央嘉措身邊,就已經決定了她是一個動蕩不安、痛苦悲傷的按鈕。當又一次拉薩默朗木祈願大法會隆重開幕時,按鈕的意義突然就顯現出來了。默朗木祈願大法會由格魯派宗師宗喀巴創立,每年一次,正月初四開始,正月二十五日結束,是格魯派寺院最重要的節慶。按常規,沒有親政的達賴喇嘛不能參加講經說法和每天六次的誦經集會,也不能遊覽正月十五晚上的大昭寺酥油燈會,更不能去觀看正月二十三日的送鬼典禮和摔跤、舉重、賽馬、射箭比賽。但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一走出布達拉宮,就是普通人宕桑旺波了,他可以不講經誦經,誰能阻止他走進那些熱鬧的娛樂場所呢?他去了,以一個青年人的好奇流連忘返。突然想到為什麼不能帶着瑪吉拉米一起來看看呢?便匆匆來到拉薩河邊。寧瑪僧人小秋丹告訴他,瑪吉阿米早就去找他了。這是一個必然出現的結果:他們誰也沒有找到誰,瑪吉阿米失蹤了。他和小秋丹一連找了幾天,找遍了拉薩所有地方,沒有找到一點點線索。最後他來到攝政王桑結面前質問對方把瑪吉阿米抓到了哪裏?桑結吃驚地說:‘她不見了?為什麼才告訴我?她為什麼不見了?’‘是啊,她為什麼不見了?’倉央嘉措反問桑結,桑結無言以對。倉央嘉措一再說:‘如果不是強迫挾持,這種時候的瑪吉阿米,是決不會離開他的。’‘這種時候’的瑪吉阿米?為什麼說是‘這種時候’?也就在這種時候,倉央嘉措唱出了許多失戀的情歌:
“情人被人偷走,
只得去打卦求籤,
純真善良的姑娘,
又來夢中和我會面。
太陽照耀着四大部洲,
圍繞須彌山日夜轉悠,
我那心愛的情人,
卻是一去不再回頭。
那山的松雞,
這山的畫眉,
不是緣分已盡,
而是磨難來臨。”
離別是情歌的酵母,當倉央嘉措一遍遍哭歌的時候,他看到了藏戲《諾桑王子》,於是就有了那首關於‘伊卓拉姆’的著名情歌:
“心愛的伊卓拉姆,
本是我獵人拿住,
卻被有權有勢的官家,
諾桑王子奪走。”
《諾桑王子》的情節是這樣的,北方俄登巴國的獵人增巴因救護龍王,得到了一根神索。他用神索捆住仙女伊卓拉姆,獻給了英俊賢明的王子諾桑。諾桑王子和伊卓拉姆恩恩愛愛,引起眾妃忌恨。他們迫使諾桑王子遠征,圖謀殺害伊卓拉姆。凄涼孤獨的伊卓拉姆只好逃離王宮,飛回天堂。諾桑王子遠征歸來,看到愛妃杳然逸去,悲傷得幾欲自殺。後來他歷經千難萬險,到達天堂,把伊卓拉姆迎回人間,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這是一出讚美諾桑王子的藏戲,倉央嘉措卻顛覆了它的本意,讓諾桑王子成了一個強梁霸道的愛情殺手。而真正的愛情屬於淳樸厚道的獵人,一個侍奉主子的卑賤者。這就是說,一代神王達賴喇嘛把自己看成了一個失戀的卑賤者,從這樣的心境出發,他多情地把伊卓拉姆當成了瑪吉阿米,更把扮演伊卓拉姆的演員當成了情人。他送給她幾頁自己用金粉手抄的經文,對她唱道:
“太陽和天空在一起,
大地就亮了;
金經和瑪吉阿米在一起,
我就放心了。
注意,這裏的‘瑪吉阿米’應該是‘伊卓拉姆’。”
香波王子長出一口氣,不說話了。
2
又是一抹蔚藍吹過,揚起了一些金色的塵,好像把金瓦殿上的鎏抹刮下來了。閃閃的塔爾寺的金塵,下功夫就能淘洗出金粉、金粒來。香波王子舔舔乾裂的嘴唇,把那情歌按照倉央嘉措的調子和自己的理解唱了一遍。
“聽懂了吧,倉央嘉措告訴了我們什麼?”
梅薩問:“你是不是說,‘金經和瑪吉阿米在一起’這句歌詞,諭旨了今天?”
香波王子說:“還有‘我就放心了’這一句。放心了什麼?是不是放心了伏藏?拉卜楞寺‘授記指南’用‘伊卓拉姆’讓我們想起《諾桑王子》。《諾桑王子》又讓我們注意到:‘金經’和瑪吉阿米也就是伊卓拉姆在一起。”
梅薩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我們現在要找的是‘金經’?”
“應該是,但塔爾寺幾乎每個殿堂都有金粉抄寫的經書,所有金經都是我們無法看到的。”
“金經?金經在哪裏?”梅薩跺跺腳說,“你搞沒搞清楚倉央嘉措送給扮演伊卓拉姆演員的是什麼經文?”
“考證過,不得而知。但並不重要,無非是大藏經《甘珠爾》和《丹珠爾》中的某幾頁。”
梅薩失望地說:“你怎麼也有不得而知的時候?”
這時一個老喇嘛路過這裏,香波王子隨口問道:“老人家,金經在哪裏?”
沒想到老喇嘛抬起了手,指了指前面說:“里——頭。”
梅薩不相信地接着問:“里——頭?金經在里——頭?”
老喇嘛還是指着前面:“里——頭。”
老喇嘛走了。香波王子說:“‘里——頭’是明白的,把‘里’拖長,說明在塔爾寺的最裏頭。”為了驗證,他快步走向如來八塔,問那個還在用灰漿抹刷塔體的披肩長發的藏族青年:“金經在哪裏?”
青年站在尊勝塔的塔基上,低頭看他一眼,不說話。香波王子只好轉身走開,忽聽青年說:“我沒有名字嗎?”
香波王子趕緊回頭:“哦,對不起,請教尊姓大名?”
“諧本萬瑪。”
“諧本萬瑪?諧本萬瑪就是泥水匠萬瑪,你也叫萬瑪?塔爾寺有幾個叫萬瑪的?”
“活佛里就一個。”
“這我知道,萬瑪活佛不是已經不轉世了嗎?”
諧本萬瑪瞪他一眼說:“他的兒子不是他的轉世嗎?”
香波王子吃了一驚:“你是萬瑪活佛的兒子?”立刻喊梅薩過來:“你說對了,萬瑪活佛還存在。”
諧本萬瑪把刷完白灰的空桶丟下來,站在塔基上望了望遠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跳下來,提起空桶就走。
香波王子問:“你要去哪兒?我們說說話。”
“白灰用完了,我要去金經房取白灰。”
“金經房?塔爾寺哪裏有金經房?”
“你們叫藏經樓,我們家的人都叫金經房。”
香波王子和梅薩互相看看,趕緊跟了過去。
他們沿着下酥油花院,走向塔爾寺的縱深處。香波王子一路追問,終於搞清楚,萬瑪活佛不是不轉世了,而是離開寺院娶妻生子,過起了俗人的生活。
“為什麼,好端端的格魯派活佛居然不做了?”
諧本萬瑪說:“佛母不讓他做了。”
香波王子說:“豈有佛母不讓人念佛的?除非你阿爸犯了錯誤。”
諧本萬瑪甩動漂亮的披肩長發說:“阿爸得到了佛母的授記,佛母讓他還俗娶老婆他就還俗娶了老婆,讓他生一兒一女他就生了一兒一女,讓他的兒子用七年時間維護如來八塔,讓他的女兒名叫伊卓拉姆,讓他把藏經樓叫金經房,他都一一照辦了。”
香波王子追問道:“佛母的授記?什麼時候出現的?”
“阿爸說是三百年前。”
“他怎麼知道三百年前的事兒?”
“佛經上有哩,他看的。”
“什麼經?”
諧本萬瑪得意地說:“自然是‘金經’。”
香波王子恍然道:“倉央嘉措的‘金經’?果然應了情歌里的那句話——金經和伊卓拉姆在一起。”
梅薩說:“越來越有意思了,這就是伏藏,它有時在經卷里埋藏,有時在心靈中隱駐。當機緣成熟,它就會用種種偶然和巧合,顯現出‘指南’和別的啟示來。”
香波王子問:“你阿爸人呢?你是帶我們去找他嗎?”
諧本萬瑪笑了笑說:“阿爸死了,阿媽還在。”
“那麼伊卓拉姆呢,她在哪裏?”
“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伊卓拉姆,只聽阿媽說,萬瑪的女兒是別的女人生出來的。”
他們繼續跟着諧本萬瑪走,來到藏經樓也就是金經房的大院裏,就見院中央鋪着一地酥油燈盞,一個穿着黑色彩邊氆氌袍的老女人坐在地上,用抹布擦拭着它們。金燦燦的光亮映照着她紅撲撲的臉。
香波王子和梅薩走了過去。她仰起臉,沖他們笑着。
諧本萬瑪去院子角落裏提了一桶和好的灰漿,又去抹刷如來八塔,走時對老女人說:“阿媽呀,他們不找你,找伊卓拉姆。”
好像是一個小時前才約定好的,老女人說:“我知道,我知道。”
香波王子問:“你怎麼知道?”
老女人笑笑,站起來,走了兩步,回身看了看藏經樓院內的人和門口進進出出的遊客,對香波王子說:“你跟我來。”看到香波王子朝前走了幾步,又說,“就在這兒等着,不要動,我去給你拿。”
香波王子詫異地想:她去給我拿,拿伊卓拉姆?又看看老女人讓他等待的地方,發現正是四個明光閃閃的黃銅轉經筒的中間,知道朝佛的習慣里這是個格外吉祥的佛光之角,就老老實實站着。一會兒,老女人出來,一手攥着一個鈞瓷寶瓶,一手拿着一塊黃緞子。她打開黃緞子,拿出一張古舊的小型唐卡,交給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一看是一幅彩繪的白度母像,下方寫着“伊卓拉姆”幾個藏文字,吃驚得半張了嘴。正要問是哪來的,就聽砰的一聲響,接着又是砰的一聲響。老女人“啊呀”一聲抱住了他,接着她手中的鈞瓷寶瓶碎了。
是槍聲,子彈打在了香波王子身上,鮮血噴出來,染紅了他的前胸下腹。
香波王子低頭看着,不敢相信那是從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梅薩推開老女人,驚惶地扶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倒在了梅薩懷裏。梅薩沒挺住,兩人一起摔倒在地。梅薩呼喊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
老女人站到他們前邊,一臉憤怒,手指來人說:“你、你、你,殺人兇手。”
來人是王岩和碧秀,他們從南北兩個方向跑來,在離香波王子十步遠的交匯點上停下來。
王岩厲聲道:“你為什麼要開槍?他並沒有拒捕。”
碧秀茫然地說:“不錯,我開槍了,但在我開槍之前已經有了槍聲。”
王岩說:“那是因為我看見了你,我想用槍聲阻止你開槍。”說著,大步走向香波王子,就見藏經樓正殿前的崑崙石背後突然閃出了阿若喇嘛。
阿若喇嘛快步來到香波王子跟前,抓住他的手,想把攥在手裏的小型唐卡奪過去。香波王子攥死了不放。這時王岩過來,推開阿若喇嘛,在香波王子手腕上使勁一捏,手掌便自動展開。王岩一把搶過小型唐卡,看了一眼彩繪的白度母像和他不認識的幾個藏文字,問老女人:
“這是什麼?你為什麼要給他?”
老女人用預想不到的敏捷一把奪過來,指着他說:“我看見了,我看見了,你想打死他。”
王岩厲聲道:“誰?誰想打死他?你看清楚嘍。”
老女人渾身一抖,瑟瑟縮縮離開他,走到一臉蒼白的梅薩跟前,把手中的小型唐卡塞給她,在她耳邊嘀咕了一句什麼。
梅薩略一遲疑,拔腿就跑。
王岩沖她吼一聲:“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又對碧秀說,“先救人。”
王岩和碧秀抬着香波王子朝藏經樓的門外走去,剛到門口,就見喇嘛鳥卷塵而來。
鄔堅林巴從喇嘛鳥上下來,衝著王岩和碧秀說:“罪人,原來你們才是罪人。”
喇嘛鳥帶着香波王子以及阿若喇嘛和警察王岩、碧秀,朝縣醫院駛去。
骷髏殺手躲在遊客中看着,心說這次香波王子完蛋了,就算不死,也不能掘藏了。只是,還能不能唱倉央嘉措情歌呢?“一雙明眸下面,淚珠像春雨連綿。”是這樣唱的嗎?
3
搶救只進行了二十分鐘,香波王子就被推出了手術室。
王岩問傷勢如何。醫生說很嚴重,子彈打穿了肺葉,估計是沒救了。護士把昏迷不醒的香波王子推進了二樓的外科病房,撒手就走。
病房裏還躺着一個披頭散髮的姑娘,見了王岩和碧秀,忽地坐起來,指着王岩哭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王岩趕緊出去。那姑娘又指着碧秀說:“你看你把我打成什麼樣子了,看啊,看啊。”說著就開始撕扯自己的衣服。碧秀在馬路上見識過她的無恥,嚇得喊一聲“哎喲媽呀”,轉身就走。接着是阿若喇嘛的離開,他看到那姑娘半裸着身子,露出了青青紫紫的兩肩和前胸,感覺一陣眩暈,搖搖晃晃出去了。
只剩下了香波王子和那姑娘了。姑娘躺平了自己,很安靜地望着天花板。香波王子把眼睛慢慢睜開了一條縫,看到沒有別人,再睜大,睜大,忽地坐了起來。他悄悄下床,路過姑娘的病床來到窗邊,朝外看了看,發現裏面是二層,外面的高度至少三層。好在下面是幾叢茂盛的修剪成球形、方形、菱形的冬青樹,正好可以托住自己。
他回頭,望着姑娘用眼睛說:我走啦病友,你好好養病。這一望不要緊,他的眼光就再也離不開姑娘了。披頭散髮的姑娘莊重美麗得如同白度母,跟他在老女人給他的那張小型唐卡上看到的一般無二,連眉宇間的一顆小痣都不走樣。
門外有了響動,香波王子跳到自己床上躺下了。姑娘欠起腰,指着門口喊起來:“你打死我,你打死我。”把伸進頭來的王岩嚇了回去。
香波王子起身,再次望着姑娘,發現了更加奇妙的:姑娘裸露的傷痕,清清晰晰地變成了藏文字“伊卓拉姆”的排列。
他不禁輕輕叫了一聲:“伊卓拉姆?”
姑娘“嗯”一聲,笑了,笑得有點凄然。
“誰把你打成這樣,打出了伊卓拉姆的名字?”
伊卓拉姆小聲說:“阿爸。”
“你阿爸不是死了嗎?”
“阿爸死了,阿爸還有魂。”
“他為什麼打你?”
伊卓拉姆詭譎地說:“為了掙錢,為了訛詐,我訛詐了很多很多錢。”伊卓拉姆說著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鑲嵌着珍珠和綠松石的華麗錢包,用手指夾出一張鈔票給他看。
香波王子打了個寒戰,他看到的不是貨幣是冥幣,黃燦燦的冥幣。他說:“你拿這種錢幹什麼?”話音未落,眼睛就砉然一亮,發現冥幣又變了,那不是冥幣,那是偽裝的冥幣,偽裝的冥幣居然就是他來塔爾寺以命相求的“七度母之門”,是“七度母之門”里的“光透文字”。陽光從窗外鋪進來,照耀着那一張泛黃的白紙,上面遏制不住地洇出了紅、白、藍三色文字。
香波王子一把搶過“光透文字”,激動地顫聲問道:“怎麼在你這裏?你這是哪來的?”說著,疊起“光透文字”,裝進了上衣裏邊的口袋,“這東西我要了,你要是度母我就給你磕頭,你要是凡人我就給你錢。”
但他什麼也沒來得及做,病房的門就被打開了。王岩再次探頭進來,一看香波王子居然站着,大吼一聲撲了過來。
香波王子敏捷地爬上窗檯,一步跨出去,正要跳,被王岩一把拉住了。
伊卓拉姆神經質地喊起來:“你打死我,你打死我。”
王岩不理她,她跳下床,衝過來撕住了王岩的領口。王岩只好騰出一隻手對付她,趁着這個機會,香波王子身子一傾,藉著重心的偏移,倏然倒向了窗外。王岩脫手了,眼看着香波王子從眼前消失。他推開伊卓拉姆,轉身出門,跑下樓,和碧秀一左一右朝樓后包抄而去。
香波王子從冬青樹上滾下來,正要往醫院大樓後面的樹林裏鑽,就見樹后躥出一個人來,一把揪住了他。他一看,是警察卓瑪,立刻就軟了。
但卓瑪很快又鬆了手,傲慢地留給他一句話:“我早就知道你會來這裏,下次還會知道。別忘了,你永遠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你為什麼要放我?”
“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竟敢發掘‘七度母之門’。”
香波王子繞過醫院大樓,在拐角差一點和王岩撞個滿懷。這時從樓上的窗口傳來一聲尖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接着潑下來一盆水,澆在了王岩頭上,就在王岩用手抹臉時,香波王子和他擦肩而過。
一出醫院大門,香波王子就聽到了梅薩的喊聲:“這邊,這邊。”他循聲而去,來到一家出售銅鹿、銅龍、銅幢、銅傘蓋的商店門口,鑽進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穿過魯沙爾鎮的街道,朝西寧飛奔而去。
香波王子問:“你怎麼知道應該在這裏等我?”
“那個國際刑警給我打了電話。”
“他?他怎麼知道你的手機號碼?”
“是啊,我也這麼問。”梅薩又問,“你真沒受傷?”
香波王子做了個挺胸動作,表示自己一如既往地強健。他說:“老女人的鈞瓷寶瓶碎了,寶瓶里的血灑在了我身上。我一見血,就感到疼,真以為自己要死了。上了手術台,看到醫生坐在一邊只跟護士聊天不管我,還有些生氣。醫生說:‘我行醫這麼多年,不會連人血和羊血分不清楚。’我這才覺得自己什麼事也沒有,想給醫生解釋,醫生擺手制止了我,說:‘我是藏民,我看你也是藏民,藏民不幫藏民,釋迦牟尼會生氣的。’又說,‘我行醫的使命就是為了讓你做一個假傷員。’”
梅薩眼眶濕潤了:“那麼近的距離,怎麼就打不上你?”
香波王子說:“那還不好理解,神佛保佑唄。”
正說著,就見幾個人拿着水槍站在路當中喊着:“洗車,洗車。”
司機繞了幾下沒繞過去,只好停下,小聲說:“我的車乾乾淨淨,洗什麼洗?媽的,車匪路霸。”他掏出五塊錢,開窗遞了出去,“錢你收好,車不洗了。”
有個胖子蠻橫地說:“不洗不行,臟車西寧不讓進,下來。”看裏面的人不下來,打開車門,把水槍對準車內一陣激射。
三個人淋了一頭一身的水,趕緊下車。司機是不敢得罪車匪路霸的,一聲不吭。香波王子卻沖那人吼起來。胖子突然換了一副笑臉,丟掉水槍,拿出一塊白布在香波王子身上擦起來:“對不起,對不起。”一捏衣肩,“哎喲,這兒濕透了,脫下來我給你擰擰。”不由分說扒下了香波王子的上衣。
很快擰乾了,香波王子穿上了衣服。胖子把車胡亂一洗,踢了踢車輪:“走吧。”
出租車再次飛奔起來。香波王子禁不住唱起了倉央嘉措情歌,大致兩種情況能讓他放開歌喉,一是得意,二是失意。他唱着摸了摸上衣裏邊的口袋,一摸就不唱了,然後渾身上下摸遍了所有的口袋,喊道:“回去,回去。”
返回的路上,梅薩問他怎麼了,他不吭聲。他知道肯定是那個強迫洗車又主動給他擰乾衣服的胖子偷走了“光透文字”,他一定把它當成錢了。
洗車的地方已經沒有了人影。香波王子呆愣在出租車裏,這才把他得到又丟失“光透文字”的事兒說了出來。梅薩長出一口氣,癱軟在座位上。香波王子問司機,以前見沒見過這幫洗車的。司機斷然搖頭。
4
抓捕香波王子未果的王岩和碧秀在醫院大樓後面碰見了卓瑪。
王岩問:“你也在這裏?怎麼樣,你的腳?”
卓瑪活動着右腳說:“沒事兒,好了。”
王岩說:“我記得你左腳崴了,怎麼又變成右腳了?”
卓瑪說:“其實兩隻腳都崴了。”
王岩說:“你說我們不應該追蹤,應該攔截,醫院就是你攔截的地方?”
卓瑪說:“正好碰上,可惜沒抓着。”
這時阿若喇嘛從樹林裏鑽出來,審視着卓瑪說:“是沒抓着,還是不想抓?”
卓瑪迴避着阿若喇嘛說:“王頭,我們追吧?”
王岩發火道:“追什麼追,每一次快要抓住時他都能逃脫,你們說為什麼?因為有人一直在幫他。”
碧秀問:“告訴我是誰,我把他和香波王子一起崩了。”
王岩更火了:“我再次提醒你,要活的不要死的,讓香波王子交代,比要他的命重要一萬倍。”說著,瞥了一眼卓瑪。
卓瑪說:“也許我們的目的應該改變了,不是抓捕香波王子,而是利用他打開‘七度母之門’,找到‘最後的伏藏’。”
王岩沒好氣地說:“這是你的目的。我的目的,不僅要懲罰香波王子,還要抓到烏金喇嘛,摧毀新信仰聯盟對佛教的進攻。”
卓瑪固執地說:“別忘了,正是烏金喇嘛首先對我們說:‘快打開《地下預言》,快開啟‘七度母之門’,正是他引出了香波王子和一連串的事件。”
碧秀問:“你是什麼意思啊?”
卓瑪說:“我是說,也許烏金喇嘛就在‘七度母之門’裏頭,也許發掘‘最後的伏藏’就是發掘烏金喇嘛,也許最終抓住烏金喇嘛的不是警察,而是香波王子。”
王岩說:“你的意思是我們什麼也不用幹了?”
卓瑪說:“恰恰相反,我們應該調整思路,重新開始。”
阿若喇嘛突然說:“重新開始,必須依靠佛法。”
王岩不屑地說:“你的佛法在哪裏,拿出來看看。”
“一切都是法,山川地貌,人來人往,物高物低,每時每刻,都是佛法的表達、禪機的顯露,就看你有沒有證悟了。”阿若喇嘛仰頭望着上面,好像不是說給人而是說給天的,“塔爾寺讓你們丟失了路虎警車,這是物空;沒抓到你們要抓的人,這是人空;烏金喇嘛寂然無聲,這是聲空;‘七度母之門’似有似無,如同幻象出現,這是幻空。物空、人空,聲空,幻空,四色皆空,這就是‘金剛不壞’。所謂‘金剛不壞’講的就是一個空。金剛是光明、鋒利、堅固的象徵,損害它的辦法就是抹去光明,鈍去鋒利,毀去堅固。但如果連光明、鋒利、堅固都沒有,損害又從何談起?金剛已經無存,它的‘壞’又在哪裏?金剛不壞,就是金剛不在。佛法出現了,只可惜你還不是一隻悟眼,穿不透表層,不知道塔爾寺已經啟示了你們的追捕和未來。”
王岩一臉茫然地望望碧秀和卓瑪。
卓瑪說:“喇嘛的意思是,我們跟香波王子是金剛之戰,香波王子既不光明,也不鋒利和堅固,甚至都看不出他發掘‘七度母之門’的動機,所以他是不在的。不在就能不壞。你也是金剛,你面對的是‘四色皆空’,但你卻處處存在。你有警察的身份,你存在過於明確的目的——抓住香波王子,懲戒烏金喇嘛,摧毀新信仰聯盟,保衛佛教等等,所以你的結果只能是‘壞’。中國人不是常說‘無為而無不為’嗎?意思是當你不為什麼的時候,你就無所不能了。”
王岩面向阿若喇嘛:“太玄了,來不及學習,你就說下一步怎麼走。”
阿若喇嘛說:“往空處走,大空在上,小空在前。”
王岩說:“還是玄的,卓瑪,聽明白了嗎?”
卓瑪說:“聽明白了,大空是佛,小空是經,不空是僧,原路返回,去藏經樓。”
王岩說:“先要把路虎警車找回來。”
他們走出醫院,一路打聽,走向了真正的派出所,遠遠就見路虎警車停在派出所門口。
把車交給王岩時,派出所的警察說:“怎麼樣,我們的效率?你們的車丟失不到三個小時,我們就幫你們找回來了。”
王岩說:“比起我們辦案,你們效率高多了。”
5
香波王子和梅薩又回到魯沙爾鎮,下了出租車漫無目的地走動着,希望能看到那個偷錢偷走了眼的胖子。又知道這樣的希望渺茫得幾乎等於零,就沮喪得一搖三擺,像抽去了渾身的筋,連飢餓都忘了。梅薩買了麵包讓他吃,他把麵包順手給了一個要飯的老頭。心想自己為了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殫精竭慮,連命都搭上了,眼看就要成功,想不到失敗的原因竟是粗心大意。
梅薩問:“你怎麼又來醫院了?”
香波王子這才意識到他走來走去,就在醫院和鎮街頭的塔爾寺之間穿梭。似乎潛意識裏,他想按照“光透文字”出現的軌跡,返回去,再找一遍。如果時間能倒流,他就一定要把“光透文字”貼肉揣到胸懷裏。
他們走進醫院,來到二樓外科病房,看到病床平平展展的,那姑娘已經不在了。香波王子去問護士,護士說她走了,她說她交不起住院費。問護士她去了哪裏,護士說誰知道。
香波王子說:“我們去藏經樓看看。”他很想再見見那個老女人,神秘的老女人就像“七度母之門”一樣吸引着他。更何況她暗中救了他的命,又讓他見到了伊卓拉姆。
但是藏經樓的院子裏已經沒有了那個穿着黑色彩邊氆氌袍的老女人,也沒有了金光一片的一地燈盞。彷彿做了一場夢,夢醒了,一切都消失了。今天的最後一批遊客們就要離去,一個女孩正在推搡轉經筒,一個男孩準備給她照相。香波王子看到,男孩照相的地方正是當時老女人指定自己等待的地方——四個明光閃閃的黃銅轉經筒的中間,銅鏡似的光亮強弱不一,照在男孩身上就使那細長的身子變形移位了。從十米以外看,男孩的身影會偏離真實的立足之地至少十公分。他恍然大悟,這就是為什麼警察開槍沒有打中他的原因,是吉祥的佛光保佑了他,是伊卓拉姆的母親那個老女人保佑了他。
梅薩警惕地觀察着周圍:“快走吧,我感覺這裏很危險。”
他小聲道:“‘光透文字’丟了,我等着他們一槍斃了我。”
梅薩從口袋裏掏出老女人交給她的小型唐卡,在他面前晃了晃說:“‘聖門之內,萬瑪之蹤,伊卓拉姆吉’,一切都是設計好了的。”
香波王子說:“伏藏當然是設計好了的,但我們呢,我們的行動呢,包括丟失’光透文字‘,難道也會由別人設計?”
梅薩嚴肅地說:“按照伏藏學的理論,歷史和時間是一種設計,人生和事件更是一種設計。出生、死亡、福禍、榮辱、相遇、分手、敵人、朋友、愛情、仇恨、所有的狀態、所有的心情,都是一種設計。歷史早在發生以前,人生早在開始以前,開端和結果早在出現以前,就已經在冥冥之中設計好了。每種物、每件事、每個人都是被設計的一員。人類在天衣無縫的設計中一步不落也一步不超地走到了今天。一切生命、一切人都在已有的設計中掙扎着,奮鬥着,苦悶着,欣喜着,不差分毫地沿着設計走向了終結,走向了新一輪設計的起始。”
“可我的行動全是隨心所欲。”
“所有的隨心所欲都是設計的一部分。”
香波王子一把從她手裏刁過繪有伊卓拉姆的小型唐卡,塞給一個正從自己身邊走過的神情矍鑠的喇嘛:“送給你。”
矍鑠喇嘛看了看唐卡,驚喜地“啊唷”一聲,盯了他一眼,快步走了。
香波王子問:“剛才這個行動也是設計?誰設計了我?”
梅薩想說肯定也是設計,突然閉嘴,推推他:“快走。”
已經走不了了,黃昏的藏經樓門口,停靠着路虎警車和喇嘛鳥,王岩、碧秀、卓瑪、阿若喇嘛和他的幾個隨從喇嘛立在車前,虎視眈眈地面對着香波王子和梅薩。
香波王子沒有逃跑,聽天由命地望着那些跟他過不去的人,心說撲過來抓吧,我無所謂。或許還是好事兒,能告訴我“光透文字”的去向。這些人懂得它的重要,會不遺餘力地尋找那個洗車的胖子。
梅薩說:“就這樣結束了,你難道會甘心?”
香波王子說:“不甘心又有什麼用。”
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叫,回頭一看,藏經樓偏殿和正殿之間的木門前,那個矍鑠喇嘛一邊喊着“伊卓拉姆”,一邊揮舞着小型唐卡。香波王子和梅薩幾乎是靠着本能理解了矍鑠喇嘛的意思,轉身跑了過去。
矍鑠喇嘛指着木門說:“往這邊跑。”
香波王子說:“你是誰,為什麼救我?”
矍鑠喇嘛說:“在拉卜楞寺,你就知道我了,我是加洋博士。看來你忘了,不要緊,我知道你就行了,為救你我等了幾十年。”
香波王子說:“沒忘,沒忘,你是木匠扎西的哥哥,你們兄弟兩個都是‘七度母之門’的守護神。”
來不及多說什麼了,王岩、碧秀、卓瑪和阿若喇嘛已經撲到跟前。梅薩拉着香波王子鑽進了木門。加洋博士迅速關上木門,咔嚓一聲鎖住了。
就聽門那邊,阿若喇嘛和加洋博士吵起來。
阿若喇嘛說:“看來你是叛誓者的傳人,你正在叛變你的本尊,佛法密宗會清除你的,文殊師利在上,趕快讓我過去。”
加洋博士說:“你過去幹什麼?我在苦行殿給了你開啟‘七度母之門’的‘授記’和機會,可你卻荒廢了它。你不如香波王子,本應該追隨他協助他,卻生出滿懷的瞋忌之念,做了一個穿袈裟的警察。你才是個十惡不赦的叛誓者。”
梅薩說:“還說不是設計,他等你都等了幾十年。”
香波王子說:“頂屁用,‘光透文字’又不能回來。”
三個警察踹開門追了過來。香波王子和梅薩順着石階往山上跑,跑上半山腰的車道就聽有人打喇叭。抬頭一看,吃驚得不敢相信:前面竟然停着牧馬人。
幾乎同時,王岩也看到了牧馬人,他對碧秀和卓瑪說:“繼續追。”自己轉身往回跑,心說你有牧馬人,我有“路虎”,看誰跑過誰。
逃跑的人上了車。牧馬人在坑窪土路上走起來。
香波王子問:“你怎麼知道應該在這裏等我們?”
智美摸了摸臉頰上的傷疤,把懷裏的勝魔卦囊朝靠車門的那邊拉了拉,算是回答,又問:“去哪裏?”
香波王子說:“往西走,繞一圈,返回塔爾寺。”
這條道往前走會經過漢東,到達多巴。多巴是國家高原體育訓練基地所在地,中國最優秀的田徑運動員大部分都在這裏集訓過。香波王子的意思從多巴東返西寧,再從西寧南來塔爾寺。他還是想再去找找那個洗車的胖子。
“不用返回塔爾寺了吧?”智美得意地瞥了一眼身邊的梅薩,從勝魔卦囊里摸出一張泛黃的白紙,丟到了後排座上。
香波王子拿起來看看,心裏一抖,吼道:“原來是你啊,半路打劫,為什麼要這樣?”
智美迅速回頭笑了笑,沒說什麼。
“你知不知道我們就像死了爹娘一樣痛苦?玩笑不是這樣開的。”
梅薩知道智美決不是開玩笑,他安排洗車的胖子盜走“光透文字”,是想證明自己不光會占卜。他的能耐足以形成一種警告和預示:儘管主要是香波王子在發掘“七度母之門”,但最後得到伏藏的必然是他。
“有點過分了。”她小聲說。
智美不快地想:心疼他了?你可從來沒有這樣心疼過我。
香波王子繼續數落着:“以後千萬不敢這樣,我都有了自殺的念頭。當然我不會一個人自殺,梅薩已經說了,你死我也死。是不是梅薩?”然後“哈哈”一笑。
“胡編亂造,又不是瘋子,誰給你說這種話了?”
香波王子知道梅薩是說給智美聽的,報復智美似的唱起了倉央嘉措情歌:
大河中的金龜,
能將水乳分開,
我和我的情人,
沒有誰能拆散。
梅薩從香波王子手裏拿過那張泛黃的白紙,放到太陽下面,看着漸漸顯露的紅、白、藍三色文字,心情陡然豁亮,也跟着香波王子唱起來。
智美厲聲道:“別唱了,趕快翻譯。”
但顯然現在不是翻譯的時候,往西的路上,蠻橫地堵擋着路虎警車。
只要王岩駕駛“路虎”,那就是飆車的速度,牧馬人不可能是對手。智美無奈地剎住了車,車上的人都瞪着站在路中央的王岩。而王岩的眼光卻是彎曲的,彎到了路虎警車的保險杠下,那兒躺着一個人,一個被路虎警車撞倒撞爛的人,地上的血就像撕爛的晚霞。
香波王子驚叫一聲,他認出被撞的人就是那個曾經衝著王岩哭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的姑娘,那個披頭散髮、滿身傷痕的白度母,那個莊重美麗、和小型唐卡上的繪像一模一樣的伊卓拉姆。
香波王子打開車門,跳到地上。
梅薩喊道:“小心警察,回來。”
香波王子不聽她的,跑了過去。
伊卓拉姆死了,她一臉安詳,表達心跡似的把一隻白花花的手捂在胸脯上。
香波王子望着白花花的手心驚肉跳,它曾經出現在菩提大銀塔的基座上那道半人高的聖門之內,引誘他和梅薩走向了黑暗的地下廟宇,走向了苦行殿的南牆啟示,走向了後來的一切一切,白花花的女人手。
香波王子蹲在姑娘身邊喊道:“伊卓拉姆,伊卓拉姆。”就像藏戲裏的諾桑王子呼喚伊卓拉姆,就像三百多年前的倉央嘉措呼喚伊卓拉姆,每一個字都飽含悲愴和凄涼。
王岩掏出手銬走過來:“她死了,都是因為你。”
香波王子忽地站起來:“你為什麼要撞死她?”
王岩說:“是她撲過來的,她想自殺。”
香波王子說:“你要是不想撞死她,完全可以停下來。”
王岩說:“是有點說不清,車速太快了,來不及剎車。”
香波王子瞅了一眼他舉起來的手銬,一拳過去,打在了王岩的鼻樑上。王岩一個屁股墩坐在地上,一隻手摁在了伊卓拉姆的鮮血里。他撐着血泊站起來,準備扑打時,香波王子已經鑽進了牧馬人。
香波王子說:“智美我來開。”
智美不緊不慢地說:“還是我來吧。”
牧馬人啟動了,朝着警察王岩開了過去,那種暗綠色的堅硬和執着像是告訴他:你撞死了伊卓拉姆,我們就撞死你。
王岩拔槍舉銬挺立在車前,寧死不讓的樣子。牧馬人沖了過去,也是寧折不彎的姿態。較量的其實是心理,堅定者勝,賭命者勝。
香波王子鼓勵着智美:“沖,沖,沖,衝到跟前再停下。”
智美用面無表情的冷漠告訴同伴,他可不會衝到跟前再停下,既然對方已經撞死了別人,那就應該以牙還牙。梅薩似乎想阻止衝撞,看了一眼智美和手中的“光透文字”,又把頭埋進懷裏,閉上了眼睛。
王岩終於讓開了,牧馬人蹭着他的警服呼嘯而過。但一瞬間誰也沒注意王岩的手,那隻手飛快地扔掉手銬,把滿掌的血污抹在了牧馬人的保險杠上。王岩說:“媽的亡命徒。”朝着牧馬人開了一槍,打穿了後面的玻璃,打碎了懸挂在車內的金剛鈴。
香波王子喊道:“沒打上我們,這是‘七度母’的保佑。”又咬牙切齒地說,“操你個殺人犯,我讓你吃不了兜着走。”立刻拿出手機撥通了110:“一輛路虎警車撞死了伊卓拉姆,正準備逃逸。司機以為他是警察就可以執法犯法,人民群眾是不答應的。”后一句話他連說三遍,心說但願在下來的行程中,警察和阿若喇嘛統統絕跡。
6
王岩開着路虎警車返回塔爾寺,拉上了碧秀和卓瑪,沒開多遠,就被一個黑臉交警攔住了。黑臉交警拉開車門,一把將王岩拽了下來。碧秀和卓瑪趕緊來到車外。
黑臉交警說:“早就聽說我的同行有執法犯法的,今天終於碰上了,什麼叫罪加一等知道不?就是警察撞死了人又駕車逃逸。現在給你們一個贖罪的機會,自己把自己銬起來。”
王岩、碧秀、卓瑪面面相覷。卓瑪問:“什麼意思?”
黑臉交警說:“裝,還要裝,早就有人報案了,你們撞死的人叫伊卓拉姆,你們和她是什麼關係?”
對這樣一個詢問陷阱王岩輕易躲開了:“你先要搞清楚報案的人跟她是什麼關係,誰報的案?你連誰報的案都不知道,怎麼就斷定他說的是真話?我告訴你,這個報案的人是我們追捕的罪犯,他撞死了人,要栽贓到警察頭上,你有沒有腦子?”看對方還在疑惑,又說,“不信你看我們的車,哪裏有撞人的痕迹。”
黑臉交警在車頭部位仔細檢查了一遍,真沒看到任何撞人痕迹,大聲詛咒着報案的人,騎上摩托就去追。
路虎警車再次啟動時,開車的換成了卓瑪。
卓瑪開了一段問:“我們現在去哪裏?”
王岩不吭聲。碧秀說:“車頭朝哪裏就往哪裏開。”
卓瑪打開GPS衛星導航儀,看了一眼說:“車頭的朝向是重鎮多巴。”看王岩不理會,就問,“王頭你怎麼了?你好像……你真的沒有撞死人吧?”
王岩突然一掌拍在座墊上,憤怒地吼起來:“我什麼時候給你們說過假話?一個警察肇事逃逸就是往絕路上走。但是我現在真的想撞死人了,開快一點,追上牧馬人,只要見到香波王子,我不撞死他我就不姓王。”
卓瑪放慢速度,漸漸停在了路邊。
碧秀說:“為什麼不走了?你想放跑罪犯?”
卓瑪說:“我覺得你們情緒都不對,好像八輩子的仇人,不搞死人家不罷休。這不是警察應該有的。”
碧秀說:“我們還輪不着你來教訓,你算老幾?”
王岩長嘆一聲說:“你是對的卓瑪,往回開。”
卓瑪和碧秀吃驚道:“往回開,為什麼?”
王岩低沉地說:“我想去看看那姑娘。”說著摸了摸口袋裏的錢。
他們開着車原路返回,很快來到了撞死伊卓拉姆的現場。他們走到跟前,和幾個交警碰了碰眼光,再往地上一看,突然就僵住了:慘不忍睹,撞死的姑娘好像重新死了一回。全身裸露,平躺着,腿岔開,從脖頸到右腿右腳,排列着一溜兒十四個血洞,每個血洞都很深,明顯是一種特殊鑽器鑽出來的。
卓瑪驚叫起來:“怎麼還有這樣殺人的?”
一個年長的警察說:“懂嗎?都是’腎經穴‘的穴位。”
王岩詫異道:“為什麼要傷害穴位?”
年長的警察說:“不是傷害穴位,是通過穴位傷害性命。”
王岩把攥在手裏的錢裝回口袋,眼光從血肉爛開的身體移向面孔,姑娘的面孔是完整的,依然莊重而美麗。他問年長的警察:“兇手抓到了嗎?”
“對不起,我們是交警。”
他們回到路虎警車上。卓瑪開動了車。
王岩罵道:“媽了個蛋的香波王子,不抓到他我就不當警察了。”
碧秀問:“你認為是香波王子乾的?”
王岩說:“不是他是誰?”
碧秀說:“那就快點卓瑪,你這麼慢,能追上嗎?”
卓瑪說:“你以為快就能追上?動動腦子吧,我們從北京雍和宮開始,到了甘肅拉卜楞寺,又到了青海塔爾寺。這是一條什麼路線?宗教傳播總是有流向的,有人稱它為信仰傳播帶。就好比一條河,它有源頭,有上游、中游、下游。我們只要不離開這條河,就能從下遊走到中游,再走到上游,最後到達源頭。”
王岩“哦”了一聲,回味着卓瑪的話。
卓瑪又說:“雍和宮、拉卜楞寺、塔爾寺都是藏傳佛教的頂級寺院,這些寺院應該是宗教流向的坐標,如果我們把雍和宮看成是下游,拉卜楞寺和塔爾寺就應該是中游,也就是說,現在還沒到達的是上游和源頭。而藏傳佛教流向的上游、藏族信仰傳播的源頭,是不難判斷的。”
碧秀說:“還沒到達,你怎麼知道在哪裏?”
卓瑪生氣地說:“你沒到達黃河上游,難道就不知道黃河上游在哪裏嗎?弱智。”
碧秀大笑:“問題是罪犯怎麼可能乖乖地沿着黃河逃跑呢?難道他不會跑到長江、金沙江去?你幾歲啦?是警察嗎?”
卓瑪平靜了一下,不再理會碧秀,轉向王岩說:“他們在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而伏藏作為信仰的載體或者信仰本身,一定不是胡亂放置的,一定有它的方向、線路和範圍,不然僅靠兩三個人的力量怎麼發掘?”
王岩擺擺手:“不要再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拿出手機,打給了阿若喇嘛,“你們在哪裏?我們失去了目標。”
阿若喇嘛說:“我們也失去了目標,你們在哪裏?”
王岩說:“正在趕往多巴鎮。”
阿若喇嘛說:“多巴往東是西寧,罪犯肯定回西寧了。”
王岩問:“多巴往西呢?”
阿若喇嘛說:“往西就不知道了。”
關了手機,王岩說:“阿若喇嘛不肯告訴我們的,正是他們要去的。我們也應該往西走。”
卓瑪說:“我也這麼想,宗教和自然的分佈應該是一樣的,上游和源頭都在西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