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吉彩露丁

第十一章 吉彩露丁

能仁殿在措欽大殿的最高一層,居高臨下,一眼就能看到右後側有一座森然高磊的建築。

香波王子回頭看了看釋迦牟尼的說法手印和端嚴的面孔說:“這就對了,即便我們聽不到喇嘛合唱倉央嘉措情歌,也能明白右旋法螺為什麼指引我們來到了能仁殿的釋迦牟尼身旁。你看佛祖的手印和眼睛正對着哪裏,正對着合唱情歌的地方,那就是嚴密封閉的密宗道場阿巴札倉,是倉央嘉措在哲蚌寺的唯一駐錫地。”

梅薩說:“為什麼正對着阿巴札倉,它重要嗎?”

“既然阿巴札倉已經成為‘授記指南’的一部分,對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來說,它恐怕是哲蚌寺最重要的。哲蚌寺有羅賽林、郭芒、德陽和阿巴四大札倉,阿巴札倉是唯一的密宗道場,具有全西藏最深最秘最靈最純的教法,自然也是最有威望和地位的。倉央嘉措來過後,這裏就有了合唱情歌的傳承。”

說著,香波王子帶着梅薩朝外走去,突然又拐回來,走到那個不理解喇嘛唱歌的遊客面前說:“喇嘛們合唱的不是基督教一樣的聖歌,是情歌,不不,也不是情歌,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法音。知道嗎,倉央嘉措的法音,也可以叫道歌,所有的倉央嘉措情歌,都是道歌。”

那遊客愣愣地點點頭:“你是幹嘛的?”

香波王子說:“拜佛的。”

二十分鐘后,香波王子和梅薩來到了阿巴札倉的外面。

一些曲扭的石階繩索一樣把阿巴札倉捆綁在一個台地中央。樸素的白牆紅檐上,鑲嵌着神秘的黑窗紫欞,彷彿一排排眼睛,盯着你也看透了你,而你卻絲毫看不清它們的內容。牆與牆之間有一些“一線天”的通道,讓你在仰望時會感到那是一個與天銜接的機密懸梯。建築是擁擠的,佈局是陡峭的,風格是一致的。梅薩想不通,地域遼闊的藏地,為什麼要把房子積木一樣摞起來。

香波王子說:“這叫金字塔心理,希望離天離神更近。”

密宗秘地的阿巴札倉掛着“謝絕參觀”的牌子,他們進不去,也不見一個喇嘛出來,連打通關節的機會也沒有。合唱已經消失了,彷彿情人不誠實的引誘,等你興緻勃勃跑來會面時,留給你的卻是空白和寂寞。他們在牆外走來走去。

香波王子說:“調查倉央嘉措的時候,我來過這裏。那時候有開放日的,現在連開放日都取消了。札倉里供奉着格魯派密部五大本尊之一的九面三十四臂十六足的閻魔德迦——大威德怖畏金剛、大日如來降服妖魔時所化現的瑪哈噶拉大黑天、閻魔敵、增祿天母等。最重要的是一尊大力忿怒羅剎像,當年塑造忿怒羅剎時,對每一撮香泥,宗喀巴和弟子們都要念誦十萬遍大密宗根本咒:‘媽、媽、格、靈、殺、面、達。’十萬遍六道金剛咒:‘啊、啊、薩、殺、媽、哈。’以至於感動了羅剎神的真身,在塑造完忿怒羅剎的下半身後,它的上半身自然長了出來。”

梅薩說:“可我們現在需要親眼看到這些神像。”

香波王子上下左右看了看:“翻不進去,只能走門了。”他走過去,重重地打門,喊着:“施主來了,遠方的施主來了。”沒有人理睬。他掏出一張佰圓鈔票,從門縫裏塞進去,又喊道,“親愛的喇嘛、我的上師,我已經聽到了合唱,我是倉央嘉措的朝覲者,放我進去,求求你們放我進去。”

門吱扭一聲開了,伸出一個光溜溜的喇嘛頭:“你沒看見‘謝絕參觀’嗎?我們都在冥想,這裏需要安靜,你有完沒完?”說著,把那張佰圓鈔票扔出來,砰地關上了門。

香波王子說:“怪了,怎麼還有拒絕施捨的喇嘛?”

依然在牆外走來走去。突然香波王子愣住了,瞪着白牆上的黑色牆飾說:“你看這是什麼,像不像藏文?”

梅薩定睛看了看:“是啊,是藏文,好像是雪山。”

接着他們就斷定那的確是“雪山”的藏文,因為他們在另一面牆上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表示“溫泉”的藏文。

香波王子幾乎跳起來:“原來阿巴札倉就是‘雪山’和‘溫泉’,這說明塔爾寺‘授記指南’里‘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所表達的九十八座雪山和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不過是個比喻,七位度母帶給人間的歡樂之源——香巴拉溫泉應該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寺院,確切地說是一座座密宗道場。”

梅薩說:“如果是這樣,‘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就代表了九十八座密宗道場,難道我們要找遍拉薩乃至全西藏所有的密宗道場?‘七度母之門’離我們似乎越來越遠了。”

香波王子說:“不,越來越近了。塔爾寺‘授記指南’讓我們來到了哲蚌寺,而哲蚌寺唯一的密宗道場阿巴札倉明確告訴我們,它就是九十八座雪山和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之一,我們必須進到它裏頭去,它也許就是我們現在唯一的目標。”

他們徘徊着,直到一個年輕女子背着奶桶,提着銅壺,彎腰弓背地從密法經堂的大門裏出來。

香波王子湊過去問:“我們是遠道來的香客,想進去磕頭,什麼時候方便?”

年輕女子捏起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飛快地搓了幾下。

梅薩問:“什麼意思?”

香波王子說:“要錢呢。”掏出拾圓錢給了年輕女子。

年輕女子說:“阿巴札倉不可能讓你們進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可能,別說香客,連其他札倉的喇嘛都不能進。”

梅薩說:“你收了錢,就告訴我們這個?”

年輕女子說:“我說的是實話。”

梅薩說:“說實話就得要錢?還是個信徒呢。”

“別跟她較真了。”香波王子又問:“你怎麼能進去?”

年輕女子說:“我不進去喇嘛們就喝不上酥油茶了。”

香波王子說:“你是送牛奶的,一天一次?”

“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都是什麼時候?”

“上午十點,下午三點。”年輕女子說著,加快了腳步。

香波王子拽着梅薩跟了過去。一直是下坡的石階,跟到山門前石階結束的地方,再想往上返回阿巴札倉時,已經沒有力氣了,又累又餓。心想今天就算了,明天再來。就要順着那條綠樹掩映的哲蚌大道走向拉薩市區,突然看到哲蚌寺藏醫院門前的平地上,擺着一片紅燦燦的裝飾有精美圖案的銅壺。哲蚌寺沒有像模像樣的山門,因為上下進出都要路過寺院南端的藏醫院,繁花似錦的藏醫院之門就權充了山門。銅壺的主人、一個中年婦女襯着卡墊坐在山門前的石階上,一邊搖着嘛呢輪,一邊漫不經心地觀察着一個個路過的遊客。

香波王子用藏語隨便問了一句:“銅壺賣嗎?”

中年婦女說:“不賣我擺在這裏幹什麼。”

香波王子驀地停下了,“多少錢一把?”

中年婦女說:“一百。”

“這麼好的銅壺才一百塊?”

“嫌便宜那就加一百,兩百塊錢你要?”

香波王子瀏覽着:“怎麼圖案都一樣,全是雪山?”

中年婦女說:“一面是雪山,一面是溫泉。”

香波王子和梅薩對視了一下,蹲下來,抱起一把銅壺,仔細看看,問道:“為什麼是雪山和溫泉?”

“從我的老祖宗開始,就是雪山和溫泉,我們賣出去一把,就製作一把,從來都是這樣的圖案。九十八把銅壺,九十八座雪山,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這是不能變的,就好比山水不能變成森林。斯巴宰殺小牛時,砍下牛頭放高處,所以山峰高聳聳;斯巴宰殺小牛時,割下牛尾栽山陰,所以森林郁蔥蔥。”

斯巴是藏族人的創世大神,是他創造了天地山水林草。而在中年婦女的口氣里,好像斯巴大神同時也創造了銅壺和銅壺上’雪山‘與’溫泉‘的圖案。

香波王子警覺地問:“你有九十八把銅壺?為什麼是九十八把?為什麼賣出去一把才製作一把?”

中年婦女說:“這個誰不知道。七姊妹’阿姐拉姆‘是七位度母的化身,她們每人都有十四隻手,拿着十四把銅壺,少了空着手,多了拿不了。”

香波王子說:“可是據我所知,七姊妹’阿姐拉姆‘的九十八把銅壺都已經沒多大用處了,只能熬茶煮奶。”

中年婦女得意地哼了一聲,把頭湊過來,神秘地說:“熬茶煮奶的是九十六把,還有兩把,那可是寶物,半個拉薩換不來。”

“哪兩把?”

“我要是知道,就會自己買了去。”

“你也不知道,好像你是代銷的?”

“是啊,我們的祖先和我們,都是為神代銷信仰的人。”

香波王子驚望着她:一個擺地攤的婦女也能說出這種話。

梅薩說:“高明的推銷術,每個人都會為了得到這寶物買她一把銅壺。可如果有人把所有的銅壺一次買走呢?”

中年婦女說:“我一天只賣一把。”

香波王子說:“等你第二天再來時,又變成了九十八把。銅壺是一樣的,你根本不知道你買走的是古董,還是昨天晚上的製作。這樣,那兩把寶物銅壺就很有可能從祖先一直保留到現在。”

中年婦女望着香波王子,同意地點點頭。

梅薩說:“那也有可能兩把寶物銅壺早就被人買走了。”

中年婦女又望着梅薩點點頭。

香波王子抱着僥倖說:“挑吧,我們別無選擇。”

他們把九十八把銅壺都過了一遍,又過了一遍,儘管銅壺與銅壺還是有細微的差別,但那不過是手工製作時多了一錘少了一錘,無法區分寶物不寶物。中年婦女有點不耐煩了,問他們到底是買銅壺,還是在消磨時間,她可要收市了。梅薩無奈地站起來:怎麼辦?香波王子用堅定的眼神示意她再找一遍。

他說:“不要再比對了,這把銅壺和那把銅壺的區別並沒有意義,你就看每一把銅壺上有沒有我們感興趣的信息,紋飾的信息、打造的信息,最重要的是損壞的信息。既然是七姊妹’阿姐拉姆‘的銅壺,又被魔鬼偷走,又經歲月打磨,又讓許多人關注,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但最終他們也沒有得到渴望的信息,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一臉無奈,又捨不得離開。

黃昏了,落日懸挂在山頂,一束格外紅亮的陽光斜掃過來,照耀着銅壺。關鍵是它只照耀一把銅壺,而不照耀別的銅壺。這把銅壺便驀然高大,昭昭煌煌地燃燒起來。不抱希望的香波王子似乎看到了希望,忽地直起腰,心說我為什麼不能把陽光的照射看作是神明的引導呢?他撲過去,抱起那把銅壺說:“別的不用看了,就是它。”他摸出兩百塊錢,丟給中年婦女,抬腳就走。

梅薩追了過去,急切地問:“你發現了什麼?”看到香波王子搖頭,又問,“沒發現什麼你買它幹嘛?”

香波王子說:“我感覺它就是我們要找的。”

梅薩問:“你的感覺牢靠嗎?”

他說:“不知道。”

一輛出租車開過來停在了他們身邊,像是專門來接他們的。他們上去,沿着哲蚌大道直奔藏紅花酒店。

2

香波王子和梅薩在一樓餐廳匆匆吃了飯,來到香波王子的房間,抱着那把買來的銅壺,里裡外外、上上下下研究了半晚上,直到哈欠連天,也沒有研究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睡吧,明天再說。”梅薩說罷,回到自己房間去了。

香波王子熄了燈,躺下就睡,又想起了珀恩措,立刻打電話過去。就跟他預料的那樣,打了幾次都不通,便發了短訊給她:“等着你愛的警察,也等着我,我要扭轉乾坤,給你驚喜。”然後仰倒閉上了眼睛。

他很快打出了呼嚕,抑揚頓挫得走廊里都能聽到。有個黑影從樓梯口走來,關掉走廊的燈,在香波王子的房間門口停了片刻,掏出鑰匙打開門,溜了進去。

黑影的目標是銅壺,銅壺挨着香波王子躺在床上。黑影輕輕抱起它,迅速朝外走去。呼嚕聲依舊,香波王子的眼睛卻睜開了。他看着黑影出了門,起身跟了出去。走廊里一片黑暗,只有沙沙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

香波王子從電梯下去,想在一樓的樓梯口攔住黑影。可是他等了一會兒,卻不見有人下來,便順着樓梯走上去,一直走到了自己居住的四樓。

他誰也沒有碰到,唯一的異樣是,一絲燈光從自己房間的門裏,滲漏到了漆黑的走廊里。他跑過去推門而入,就見銅壺回來了,依然躺倒在床上,好像壓根沒有人動過它。他抱起銅壺,出門順着樓梯跑下去,來到燈光燦爛的太陽廳,就聽傘蓋式的木門外,木質的樓梯上,有咚咚咚下沉的腳步聲。他追過去,看到引超瑪的身影穿過酒店的“凹”形院落,在青幽幽的石板上留下了一串清脆的敲擊聲。

已經來不及追攆了,引超瑪轉眼消失在一輛紅色麵包車裏。麵包車迅速駛出了酒店院門。與此同時,一輛黑色轎車悄悄跟了過去。拉薩黎明前的黑夜頓時顯得詭詭的,有些夢魘似的鬼寂。

香波王子呆望着,抽了抽鼻子,一股奶香味從懷中的銅壺裏油然而起。他打開壺蓋,朝里看了看,轉身就走。

他摸到一樓餐廳,打開燈到處走了走,甚至走進了廚房,想找到昨天晚飯時他和梅薩享用過酥油茶的漂亮銅壺。他沒有找到,便斷定自己懷裏這把散發奶香的銅壺就是那把。

他回到自己房間,把銅壺丟在床上,躺下睡著了。等他醒來時,天已放亮,梅薩抱着銅壺站在床前。

“睡得好香啊,我怎麼發現銅壺跟昨天不一樣了。”

香波王子苦笑一下:“是不一樣了,你怎麼看出來的?”

“昨晚我們看了好幾遍都沒有發現這幾個藏文字。”

香波王子低頭一看,一把奪過了銅壺,那幾個刻在壺底的藏文字居然是“吉彩露丁”。塔爾寺“授記指南”中說:“吉彩露丁的酸奶子是全西藏最好的酸奶子。”

他沉思着,突然說:“恐怕我們已經找到了一把七姊妹‘阿姐拉姆’的銅壺。”他把昨天晚上引超瑪偷換銅壺的事兒簡單說了,又道,“除了我們,任何人都沒有得到過塔爾寺‘授記指南’,所以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已經擁有了一把七姊妹‘阿姐拉姆’的銅壺。這一點別人也明白,於是就盯上了我們,以為只要我們得到的,就一定是非同一般的寶物銅壺。”

梅薩說:“她換走了假的,留下了真的,我們怎麼辦?”

“銅壺上出現了‘吉彩露丁’,說明塔爾寺‘授記指南’所說的‘吉彩露丁’既可能指哲蚌寺,更可能就是這把銅壺。但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這把銅壺和‘吉彩露丁’能不能告訴我們‘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在哪裏。也許它還在指引我們靠近,也許它就是伏藏本身,只是我們的證悟還不夠發現的水平。也許另一把銅壺會告訴我們,我們應該找到它。”

“另一把銅壺在哪裏?有方向嗎?”

“兩個方向,都是昨天找過的,一個是哲蚌寺藏醫院門前地攤上的九十八把銅壺,我們不放棄另一把七姊妹‘阿姐拉姆’的銅壺就在裏面的可能;一個是密宗道場阿巴札倉,既然我們認定它是唯一向我們顯現的‘九十八座雪山’和‘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中的一座,就絕對要探究到底。”

他們立刻早餐,然後開着牧馬人朝哲蚌寺走去。經過拉薩海關,往左拐上北京西路,前走大約二百米,突然發現路虎警車迎面駛來。後面的車輛絡繹不絕,拐回去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頭皮往前沖。香波王子下意識地加快了速度。

3

路虎警車是從青藏公路走來的,車裏的人邊走邊打聽喇嘛鳥,一路跟蹤,今天才到達拉薩,沒想到一進入市區,就碰到了逃犯。

開車的是卓瑪,他一見牧馬人,就想橫過去攔住。發現王岩和碧秀還在睡覺,又拐到路邊,慢慢悠悠,想停又沒停。牧馬人呼嘯而過。

這時身後的碧秀吼起來:“你怎麼搞的,為什麼不攔住?”原來他是醒着的,“叛徒,叛徒,你絕對是叛徒,見了逃犯讓着走。”

王岩醒了,吼一聲:“追。”

卓瑪趕緊掉頭,追了過去。

王岩說:“他們怎麼往西走,好像要離開拉薩。”

碧秀說:“不會,肯定是去哲蚌寺的,這是去哲蚌寺的必經之路。”

路虎警車追了不到半公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就見急速逃跑的牧馬人突然180度急轉彎,停了下來,車門打開,走出來一個人,正是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望着路虎警車,眼神里滿是疑慮和懼怯。

梅薩在車窗里喊:“你掘不掘藏了?”

香波王子回望一眼,深深地歉疚着:我只能這樣,是人都會這樣,矛盾地想逃跑卻又要去送死。

梅薩的聲音更急切了:“還有我,你想沒想到我?”

這句話反而成了最後的催動:我想你不會喜歡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吧?香波王子不再猶豫,堅定地走向路虎警車,舉起了雙手。

路虎警車停下了,車裏的三個警察對視了一下。碧秀搶先下車,舉着槍撲過去。

香波王子凌厲地望着碧秀:“別動我,披着警察外衣的門隅黑劍,我找王岩。”

王岩過來了,拎着手銬。

香波王子又把凌厲的眼風吹向王岩說:“我有話跟你說。”

“說什麼,我們有的是時間。”王岩說著就要把他銬起來。

香波王子後退一步說:“你們又是手銬又是手槍,全副武裝,我手無寸鐵,又是主動走來,你們緊張什麼?把槍放下,不要把槍口對準一個會唱倉央嘉措情歌的人。你們要是敢打死我,一輩子沒有愛情,倉央嘉措會懲罰你們。”他這麼說著,就什麼也不怕了,好像情歌,好像倉央嘉措成了他的依仗之勢,讓他有膽量對抓捕他的警察虎視眈眈:

“在什麼地方說,是你的私事?”

“我沒有私事。”

“珀恩措……”

王岩一怔,審視着香波王子點了點頭,對碧秀說:“你回車上去。”

碧秀警告似的剜了香波王子一眼,回身去了。

香波王子小聲而急促地說:“救救珀恩措,她在北京海淀區京晶大廈的頂層,三十六層高的頂層,就要跳下去了,快想辦法救她。”

“你怎麼知道?你認識她?”

“珀恩措要是自殺,你脫不了干係,因為直接的死因就是你拋棄了她。”

王岩盯着他,半晌不說話。

“你不相信我?可以給她打電話。我一路上都在打,大部分時間打不通。但是總會打通的,一直打,一直打,只要你想救她,就有的是辦法。因為你是她唯一愛過的人。但是你千萬不要報警。”香波王子把珀恩措的話複述給王岩聽,“一個真正想自殺的人是誰也阻攔不了的,你報警就是逼我早死。只要警察一出現,我立刻就跳。不是威脅,是誓言。在藏族的世界裏,不可違拗的,只有誓言。”

“你為什麼要來告訴我,你不怕危險?”

“現在怕了,‘七度母之門’還等着我呢。”

香波王子轉身就跑。王岩看着他的背影,躊躇着沒有撲過去:一個冒着生命危險去挽救別人生命的人,也會成為罪大惡極的殺人逃犯?他掃了一眼牧馬人的車頭,發現保險杠上,依然有不少血污的沾染,一些是殺害邊巴的所謂證據,一些是由他抹上去的伊卓拉姆的血跡。香波王子似乎一派坦然,根本不屑於清洗。

但是,所有善意的猜測都會被另一種可能粉碎,那就是香波王子不是一般的狡猾,挽救別人和不清洗血跡,都是為了掩飾他的罪惡,更為了讓追捕者分心,以便排除干擾達到他還沒有達到的目的。

碧秀從車裏跳出來,就要追,王岩一把撕住:“讓他走。”

“為什麼?”

“為了不讓你成為一個錯殺無辜的爛警察。”王岩說,心裏想的卻是:香波王子,我還你一個人情,從此一筆勾銷,你還是逃犯,我還是警察,我仍然要抓你。

香波王子的安然歸來讓梅薩佩服不已。

“你好像知道他不抓你。”

“我只是相信警察也是人。”

牧馬人又開始奔馳。

4

路虎警車開向市區,半個小時后,王岩一行住進了靠近布達拉宮的新世紀賓館。

王岩說:“好幾天都沒躺着睡覺了,大家先睡一會兒,兩個小時后在車上集合。”

碧秀說:“罪犯在逃跑,警察卻要睡覺。”

卓瑪說:“你不是說他去了哲蚌寺嗎?跑不了的。”

王岩當然也不會睡覺,他讓別人休息是想騰出時間來處理一下自己的事情。他關上房間的門,躺在床上撥打珀恩措的手機,打了至少二十遍,都是關機。他只好把電話打給北京的同事,請他們立刻前往救人。同時也沒忘記提醒他們,一定要穿便服,因為珀恩措發誓一見警察就要跳,藏族人的誓言是不可違背的。

然後王岩很快離開房間,鑽進了賓館的網吧。

他打開QQ,給“度母之戀”留言道:“知道你忙,我也很忙,本來說好忙完了這陣我們再聊。現在正忙着,卻有了聊聊的慾望,今天晚上,如果上線,一定等我,不見不散。”完了,正要關機,就聽有了對方回答的“嘟嘟”聲。王岩大喜過望,一般來說俗人都不會在上午上網聊天,他一個夙興夜寐修鍊密法的喇嘛居然在線。

“度母之戀”說:“‘烏仗那孩子’,知道你會聯繫我,我在隱身等你。”

王岩趕緊回復:“你怎麼知道?問錯了,你是有第三隻眼的,修鍊‘七度母之門’的人是不是都有第三隻眼?”

“度母之戀”說:“不好說,我也只是對有緣之人有所預感,比如說對你,你遇到麻煩了。”

王岩說:“是的,很大的麻煩,對任何人都不能說,除了你。我撞死了一個人。麻煩的是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擺脫干係,而我的心卻不讓我這樣做。”

“度母之戀”說:“能說說她的情況嗎?”

王岩說:“她叫伊卓拉姆,不知為什麼她撲向了我的車,我開得太快,沒有剎住。後來我把伊卓拉姆的血抹在了牧馬人的保險杠上,就是我正在追捕的嫌犯的車。完全是潛意識的舉動,我不知道想達到什麼目的。”

“度母之戀”說:“你想誣陷他?”

“有這種可能,反正他已經殺過人,殺兩個人跟殺三個人是一樣的,都是死罪。也有可能是想知道下次再看到牧馬人時,保險杠上的血跡還在不在,他要是做賊心虛,就會很快清洗乾淨。”

“度母之戀”說:“明明是你撞的人,他怎麼會做賊心虛?”

王岩說:“在我塗抹之前,保險杠上還有血跡,那是他謀殺他的老師邊巴的證據。”

“度母之戀”說:“那就是提醒,你在提醒他趕快消除證據。”

王岩說:“我一個警察會這樣做嗎?”

“度母之戀”說:“也是潛意識的作用,你骨子裏同情他。”

“不。”王岩斷然寫道,但心忽的一聲跌下去,一直跌下去,發虛,好像做賊心虛的不是香波王子,而是他。

“度母之戀”妥協道:“那也許你是想做一次測試,看這個嫌犯會不會給你提供更充分的追捕理由。”

王岩說:“你這樣說我是高興的,但麻煩還是存在。”

“度母之戀”說:“你撞死的這個人,起了倉央嘉措情人的名字——伊卓拉姆,那就只能是紅顏薄命了。她大概想到她必死無疑,就選擇了讓你撞死。”

王岩說:“為什麼要選擇讓我撞死?”

“度母之戀”說:“也許她想阻止你追捕那個嫌犯。”

王岩說:“我也這麼想,你好像親臨現場看過,判斷如此準確。她必死無疑的證明就是,在被我撞死之後,她又重新死了一回。有人用一種特殊鑽器在她身上鑽出了十四個血洞,懂得的人說,那是‘腎經穴’的十四個穴位。”

“度母之戀”說:“人體穴位是度母的創造,修鍊‘七度母之門’其中一個重要階段就是修鍊經絡穴位,有人破壞了她的穴位,就是不讓她再轉世。她很可能被認為是度母的化身,如果她不能轉世,就無法實現掘藏,’七度母之門‘也就等於自動消失。誰會這麼干,你知道嗎?”

王岩說:“當然不會是新信仰聯盟以及烏金喇嘛,他是巴不得‘七度母之門’立刻現世的。是你告訴我的以封藏、禁絕、毀滅‘七度母之門’為己任的‘仇視派’即‘隱身人血咒殿堂’?”

“度母之戀”說:“應該是。這樣就可以判斷烏金喇嘛離你不遠,說不定就在你身邊。而且我已經猜到,既然你追捕的嫌犯得到了伊卓拉姆也就是度母化身的同情,他或她就應該是一個跟‘七度母之門’有關係的人。”

王岩說:“對案件我不想多說。你認為我應該怎樣消除我的麻煩?”

“度母之戀”說:“履行警察職責,皈依慈悲佛門。”

王岩說:“這可能嗎?我整天面對的是犯罪,是暴力和血案。”

“度母之戀”說:“只要命中注定,就沒有不可能的。一個信佛的警察,必然是正義的化身,就像威懾邪惡的護法神。再說你畢竟撞死了一個人,念佛就是懺悔,度人就是贖罪。”

不可能的事情是沒有必要討論的,王岩改變了話題:“我有兩個同伴,一個要殺了逃犯,他大概仇視‘七度母之門’,一個要給逃犯放生,他大概喜歡‘七度母之門’。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度母之戀”說:“其實你知道應該怎麼辦。你是想告訴我,你的嫌犯是幹什麼的,為什麼逃跑。我明白了,修鍊的時候,我可能會觀想到他。”

王岩看看錶,寫道:“沒時間再聊了,再見。”

出了網吧,王岩來到賓館門口的路虎警車裏。碧秀已經到了,坐在駕駛座上,似乎有搶着開車的意思。

王岩問:“為什麼不睡覺?”

碧秀悶悶地說:“我去街上轉了轉,看能不能碰到香波王子。”

“你又想蠻幹?”

“我發現你們不是在抓捕罪犯。”

“不,一定要抓到他,但不能打死他。”王岩說罷,打電話給卓瑪。

卓瑪說:“正睡覺呢,急什麼,還不到兩個小時。”

王岩說:“那你就繼續睡吧,我們出發了。”

卓瑪說:“王頭,你沒有我可不行,碧秀是個喜歡胡來的警察。”

5

哲蚌寺藏醫院的門前,賣銅壺的中年婦女還沒來。昨天擺銅壺的地方已經被賣首飾的人佔領,那些珍珠瑪瑙、珊瑚松石、翡翠金銀、真的假的,河水一樣流了一地。

香波王子問一個攤主:“賣銅壺的呢?都這個時候了。”

攤主說:“我也奇怪,她怎麼還沒來。昨天賣掉了一把,是不是還沒有湊齊九十八把銅壺。”

香波王子決定讓梅薩在這兒等,自己先去阿巴札倉。

延伸向阿巴札倉的石階似乎比昨天更加扭曲了,還有些飄,大概是今天多霧的緣由。越往上霧越大,撞到了阿巴札倉的牆壁才知道已經到了。他趕緊往後退,退回去五十米又停下來,看了看錶。

香波王子等到九點四十,就看到了那個送牛奶的年輕女子。跟昨天一樣,年輕女子背着奶桶,提着銅壺,彎腰弓背地走來。

他迎上去“嘿嘿”笑了笑,掏出一百塊錢,遞了過去:“你今天遇到好事了。我給你一百塊錢,是想讓你休息,就在這兒休息,我替你去送牛奶。”

年輕女子呆愣着,滿眼都是疑惑。

“是這樣。”香波王子說,“我來實現我阿爸的夙願,在忿怒羅剎面前點一百零八盞酥油燈,所以我必須進去。”見年輕女子盯着錢,他又加了一百,“求求你了,你成全我就等於成全了我阿爸,我阿爸快死了。”說著擠出了兩滴眼淚。

年輕女子放下銅壺,轉身背對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滿懷抱住奶桶,從她背上卸了下來。年輕女子再轉身抱住奶桶,放在了他的脊背上,然後提起銅壺晃了晃,鄭重其事地交給了他的右手。香波王子掂了掂銅壺,心說裝滿了牛奶的銅壺怎麼這麼沉。低頭看了看,又想這銅壺上的圖案也是雪山和溫泉,肯定也是從中年婦女那裏買來的。

香波王子走向了阿巴札倉密法經堂的大門。

門開了,還是昨天那個光溜溜頭,他大概是守門的喇嘛,吃驚地瞪着香波王子說:“你?你是誰?你要幹什麼?”

香波王子用藏語說:“她病了,我來送牛奶。”

光溜溜頭說:“她病了我們派人去取,不需要別人送。”說罷就要關門。

香波王一腿伸進去頂住了門扇:“我好不容易背到這裏了,為什麼不要?”

光溜溜頭說:“我知道你想進來,你昨天就想進來。”

香波王子說:“我聽說哲蚌寺的喇嘛都知道,在雪頓節這天,要是有人打聽’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就一定是驚天動地的預兆。幾百年了,喇嘛們一直都在等待。”

光溜溜頭“哦”了一聲:“你就是那個打聽’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的人?”他渾身哆嗦了一下,瞪着香波王子手裏的銅壺,緊張地喊一聲:“你怎麼拿着它,放下。”

香波王子說:“你讓我進去,進去我就放下。”

“你會給我們帶來災難的。”光溜溜頭撲過來搶奪。

香波王子連連後退,沉重的奶桶和銅壺幾乎把他拽倒,要不是想到它們是他走進阿巴札倉的唯一理由,他真想把它們扔掉。

“給我,給我,給我。”光溜溜頭吼着,抱住了銅壺。

“你搶什麼,又不是不給你。”說著,突然意識到銅壺是重要的,不然對方不會如此搶奪。香波王子一邊死死攥着銅壺不放,一邊從肩膀上鬆開了奶桶的背繩。咚的一聲響,奶桶掉到了地上,牛奶濺白了光溜溜頭。就在他擦臉擦頭的時候,香波王子提起銅壺就跑。

他跑向了來路,把銅壺裏的牛奶潑向準備攔住他的年輕女子。

年輕女子哭着說:“祖傳的銅壺你還給我,我們家送了幾百年牛奶的銅壺你還給我。”突然跪下來喊道,“祖宗,祖宗,你說度母會來送奶的路上取銅壺,如今度母沒等來,卻等來了一個強盜。”

香波王子說:“我不是強盜,我是度母的使者,我就是來取銅壺的。”說罷,從年輕女子身邊繞過去,越跑越快。

光溜溜頭追過來,長長的袈裟拖絆着腳步,沒跑幾步,就和香波王子拉開了距離。他大聲吆喝着,聲腔古怪得彷彿神號。頓時就有了同樣古怪的迴音。所有聽到神號的喇嘛,不管老的少的,都從石階兩旁的殿堂和僧舍跑出來追攆香波王子。紅紫的潮水在那些神秘狹小的巷道里急速流淌着,不時發出陣陣恐怖的怒吼。

香波王子回頭看看,狂奔起來。

石階一路曲扭,一路下坡,香波王子就像前腿短後腿長的兔子,好幾次都差點摔倒。喇嘛們越來越多,許多年輕喇嘛把袈裟裹纏到腰裏,動作麻利地追攆着。距離越來越小,路也越來越窄,兩面高可摩天的牆壁狹峙而來,中間是一條縫,只容一人通過。一個喇嘛堵擋在前面,香波王子停下了,回頭一看追攆的喇嘛,又跑起來。地形是由高往低的,他俯衝而去,整個身子撞向了喇嘛。喇嘛倒下了,他也滾翻在地。等他爬起來再逃時,右腿膝蓋的疼痛讓他噝噝抽氣。他一瘸一拐地奔跑着,後面的喇嘛你喊我叫地追過來,三十米,二十米,十米。更糟的是,前面又有了堵擋的人,一個絳色氆氌袍的漢子把去路堵得嚴嚴實實。

香波王子單手抱着銅壺,揮起拳頭:“讓開,讓開。”

漢子似乎害怕了,身子猛地一側,讓香波王子擦身而過,同時他趴倒在地,身子橫斜着,弓起來,擋住了追攆的喇嘛。

趁這個機會,香波王子右拐再左拐,踉踉蹌蹌來到哲蚌寺藏醫院門前,突然意識到,剛才給他側身讓路的絳色氆氌袍的漢子就是昨天在曬大佛場地上保護他的那個人。這漢子是幹什麼的,為什麼要保護他?

香波王子一頭鑽進牧馬人,喊道:“快走。”

梅薩發動了車。香波王子緊張地往後看着。一群喇嘛瘋追而來,率先的拽住了牧馬人。牧馬人忽地向前拉倒了他們。

“喇嘛們不要命了。”梅薩說。

牧馬人沿着哲蚌大道疾馳而去。喇嘛們繼續追攆着。剛剛到達哲蚌寺的路虎警車趕緊轉彎跟了過去。

香波王子粗喘着,摸了摸疼痛的右腿膝蓋,抱着銅壺看起來。

梅薩問:“哪兒來的銅壺?”

香波王子一聲不吭。也是在壺底,他一眼看到了刻在上面的一行藏文字:“忿怒羅剎被盜之手”。他閉上眼睛沉思着:七位度母的兩把銅壺,魔鬼偷走的兩把銅壺,象徵兩座雪山和兩座香巴拉溫泉的銅壺,能夠產生兩出藏戲的銅壺,導致七姊妹“阿姐拉姆”悲慘死亡的兩把銅壺,終於找到了。一把銅壺的刻字是“吉彩露丁”,一把銅壺的刻字是“忿怒羅剎被盜之手”。它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其中的一把到底是不是宗喀巴的銅壺?更重要的是,銅壺上的文字裏,有哪些關於’七度母之門‘的信息、’最後的伏藏‘的指南?

梅薩又問:“上面有什麼?”

香波王子告訴了她。

梅薩說:“西藏恐怕有數以萬計的忿怒羅剎塑像,到底是哪一尊?”

香波王子說:“既然刻有’忿怒羅剎被盜之手‘的銅壺出自阿巴札倉,而阿巴札倉又是九十八座雪山和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即九十八座密宗道場的唯一顯現,這’忿怒羅剎‘就篤定是阿巴札倉的忿怒羅剎。”

梅薩說:“關鍵是我們無法進出阿巴札倉,不能和沒有被盜的手比較,無法知道這隻’被盜之手‘是什麼樣子的。”

香波王子說:“阿巴札倉也許對我們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可以肯定,有人盜走了忿怒羅剎的手以後,又給它安了一隻手,所以我們在關於哲蚌寺的一般文獻里看不到忿怒羅剎缺一隻手的記載。現在要緊的是,我們必須知道,忿怒羅剎那隻被盜的手是什麼形狀,手印是什麼,尺寸有多大,泥料還是石料,什麼顏色,西藏顏料還是印度顏料。”

梅薩說:“我們怎麼可能知道這麼詳細?”

香波王子說:“我想到了‘佛手堂’。‘佛手堂’是歷史上的一個存在,它除了收藏着幾千隻來自西藏、中原以及印度的佛手之外,還彙集了最古老的密法手印。密宗修鍊要‘身’、‘語’、‘意’三密結合,這是肉身成佛、即世成佛的基礎。身密是準確模仿本尊的手印和坐勢,語密是大力念誦屬於本尊的咒語,意密是完全擁有所修本尊的思想和意識。其中手印是外在形象的第一表情和神奇法力的首要條件。可惜古老手印已經留存不多,隨着‘佛手堂’的消失而成為傳說,我們能夠看到的手印寶藏也只有幾十種。但是歷代高僧對‘佛手堂’幾千隻佛手以及手印的闡釋並沒有消失,這些闡釋被掘藏大師苯波拉崩彙集在了《妙吉祥靜猛手印》裏。”

“《妙吉祥靜猛手印》在哪裏,我們能找到?”

“找不到也得找,我們迄今得到的所有啟示和證悟都與哲蚌寺有關,所以還是要從哲蚌寺開始尋找。”

“可又怎麼解釋另一把銅壺的刻字’吉彩露丁‘呢?”

香波王子說:“我說了,‘吉彩露丁’既可能是哲蚌寺,更可能是那把銅壺。現在看來,銅壺出自哲蚌寺,它歸根結底的指向也許就是:‘吉彩露丁’是‘忿怒羅剎被盜之手’的所在地,也是‘七度母之門’的所在地。現在關鍵要看手印的含義和指向里,有沒有對‘吉彩露丁’的照應與加持。”

吱的一聲響,梅薩一腳踩住了剎車。五個喇嘛和一輛轎車出現在路中央,攔截着牧馬人。香波王子不禁驚叫一聲:“喇嘛鳥?”接着便認出了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

阿若喇嘛走過來,敲敲車門。香波王子無奈地放下車窗。

“不動佛的明示讓我們去哲蚌寺找你,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出來了。我要跟你談談。”阿若喇嘛一臉冰冷。

香波王子朝後看了看說:“我下去,還是你上來?”

“就在這裏。”阿若喇嘛說,“佛祖是傳達無偽真諦的無上聖尊,這樣的常識你不會不知道吧?佛祖希望他的信徒成就脫離生死痛苦的不滅金剛身,希望在世界重新開始審視信仰、尋找精神出路的時候,佛法能夠戰勝渾渾噩噩、孤獨抑鬱的魔障,不滅金剛身能夠建構光明的未來之城,於是就託付蓮花生大師把’七度母之門‘伏藏在了人間。我這樣說你大概不會反對吧?注意,成就脫離生死痛苦的不滅金剛身,僅僅做到懼怕畜生、餓鬼、地獄的三惡趣,希求轉生到人、天神、非天即半人半神的三善趣是不夠的。這樣的世間善法根本不是修法之人的追求,所有的輪迴包括人、非天和天神的輪迴,都充滿了生死流離的痛苦,都是熊熊火宅,茫茫苦海。真正的佛法要求我們出離三界生死,脫離六道輪迴,它徹底否定了三惡趣的世界,也徹底否定了三善趣的意義。你有沒有這樣的出離之心、解脫之意呢?你是個俗人,你根本不可能有,所以……”

“所以我必須把我探索的結果告訴你?”

“我不要結果,我需要過程,我希望你跟我們合作。”

“我要是拒絕呢?”

“我沒見過你這樣大膽的罪犯。”

“我殺了人,又盜竊了文物,現在還準備盜竊更重要的文物,你隨時都會把我抓起來。你想這樣提醒我,對嗎?”

阿若喇嘛不說話,眼瞪着追過來的一群哲蚌寺喇嘛和喇嘛身後的路虎警車。

香波王子大吼一聲:“走開。”

阿若喇嘛突然脫下自己的披風和袈裟,從車窗里扔給香波王子:“借給你啦,有用。”轉身走向了喇嘛鳥。

香波王子一把抓起阿若喇嘛的披風和袈裟,團起來就要扔向窗外,突然又停住了,心說真是個聰明絕頂的喇嘛,居然知道下來我會幹什麼。他搖晃着披風和袈裟喊道:“也是不動佛的明示嗎?”

阿若喇嘛回頭道:“是的。”

喇嘛鳥讓開了路。牧馬人奔逃而去。

哲蚌寺的喇嘛追過來,望着牧馬人的背影,喘倒在地上。路虎警車拉響警笛,撲向了牧馬人。

梅薩看了一眼後視鏡,緊張地說:“可能跑不掉了。”

前面的岔道口駛出一輛滿載水泥的卡車,橫在路中央緩慢地右轉着,牧馬人只好停下。路虎警車追上來,緊靠牧馬人停下。

“他媽的,怎麼這麼倒霉。”香波王子把好不容易搶來的銅壺扔到座位上,反手抱住後腦勺,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梅薩的腳懊喪得離開了油門,車熄火了。

但是路虎警車裏好像出了點事兒,直到前面的卡車完成右轉,讓開道路,直到梅薩再次發動牧馬人朝前開去,警察也沒有衝出來。

駕駛路虎警車的是碧秀,他追上牧馬人,掏出槍就要下去,一推門發現車門打不開了。路虎警車有自動鎖門的裝置,但應該是外面的人進不來,不應該是裏面的人出不去。碧秀在車前怎麼摁按鈕,車門都沒有反應,想把玻璃放下來,舉槍射擊,玻璃也失靈了。他扭頭朝卓瑪吼道:“是不是你搞得鬼?王頭,肯定是他搞的鬼。”

王岩瞪着副駕駛座上的卓瑪,厲聲問道:“是不是?”

卓瑪沒有回答,只是說:“讓我來看看。”說罷,趴到按鈕上胡亂摁起來,摁着摁着,吧嗒一聲,車門開了。碧秀沖了出去。

已經來不及了,衝出去反而是浪費時間,牧馬人早已不見蹤影。碧秀朝天開了一槍,憤怒地吼道:“卓瑪,卓瑪。”

卓瑪正從車裏下來,碧秀撲過去,一拳打歪了他的鼻子。

卓瑪捂着鼻子平靜地說:“這裏是拉薩,是眾佛的眼皮底下,車門打不開是佛的意志,有本事你去找佛算賬,朝我發泄有什麼用?”說著,一點也不吃虧地還了一拳,同樣打歪了碧秀的鼻子。

王岩走向卓瑪,小聲問:“你必須給我說實話,門為什麼打不開?”

卓瑪說:“作為一個國際刑警,我是來尋找證據的,不是來胡亂抓人殺人的,這就是實話。”說罷,鑽進了路虎警車。

王岩沉默着,他在想:要不要把碧秀和卓瑪的情況彙報給上級?彙報肯定意味着失去卓瑪或者碧秀,而失去卓瑪,就會鼓勵碧秀的急躁甚至胡作非為;失去碧秀,又會鼓勵卓瑪的過度沉穩甚至無所作為。碧秀的急躁和卓瑪的沉穩其實都是一種需要,現在就看他王岩靠向哪一邊了。而他的想法是,香波王子最好露出新的馬腳,證明他就是烏金喇嘛,或者烏金喇嘛的派遣。如果香波王子執意走向死亡,那是誰也攔不住的。想着,瞪了一眼卓瑪說:“我們這個三人組合我是頭,你們得聽我的。”然後揮了一下手,“上車。”

疾馳的牧馬人里,梅薩問道:“現在去哪裏?”

香波王子說:“去尼泊爾總領事館,把我丟下,你繼續走。”

幾乎在同時,喇嘛鳥里,阿若喇嘛對開車的鄔堅林巴說:“把你的袈裟脫給我,到前面拐彎處把我丟下,你跟上去,盡量讓那個開車的女人發現你在跟蹤他。”

鄔堅林巴問:“也許現在開車的不是女人,而是香波王子。”

阿若喇嘛說:“香波王子已經下車了。”

鄔堅林巴指了指別的喇嘛說:“我們兩個一起去吧,跟蹤的事兒交給他們。”

6

香波王子給梅薩打電話,證明喇嘛鳥一直在跟蹤牧馬人後,才從出租車上下來,放心大膽地朝前走去。

這是他第三次進入哲蚌寺,現在他是一個喇嘛。他既可以是外來的喇嘛,也可以是哲蚌寺的喇嘛。哲蚌寺很大,喇嘛很多,各個札倉的喇嘛互相不認識是常有的事兒。他穿過深長又曲折的巷道,不時和喇嘛們打着照面,大家都是大眼瞪小眼,沒有人認出他就是那個搶走了送奶銅壺的人。

他直奔措欽大殿二樓東邊的甘珠爾拉康,拜了文殊菩薩,捐了香資,問一個值守的喇嘛,他是不是可以看看掘藏大師苯波拉崩編著的《妙吉祥靜猛手印》。值守喇嘛上下打量着他不說話。

他又問了一遍,值守喇嘛說:“你是哪裏的?”

他客氣地回答:“我從遠方北京來。”

“沒有,這裏沒有《妙吉祥靜猛手印》。”

香波王子一聽對方的口氣,就明白他是知道這本書的,說:“甘珠爾拉康不是哲蚌寺的藏經閣嗎,怎麼會沒有?”

似乎哲蚌寺的喇嘛自以為身處格魯派教法的中心,在遠方來的喇嘛面前有資格驕傲,用教訓的口氣說:“你這個喇嘛好糊塗,既然是珍藏顯宗大藏經《甘珠爾》的甘珠爾拉康,怎麼會有《妙吉祥靜猛手印》這樣的密宗秘籍?”

香波王子低下頭,雙手合十說:“對聖教來說,拉薩是中心,其他地方都是遠途邊地。我這個邊遠喇嘛今天見識了中心喇嘛的風範,感謝博學的上師指點。”

他在“上師”前面加了“博學”作為敬語,那是徒弟用來稱呼師傅的。值守喇嘛很高興,放下架子說:“哲蚌寺最重要的秘籍都在絳央曲傑秘室,包括《妙吉祥靜猛手印》。”

香波王子謙卑地說:“請教上師,我怎麼可以進去?”

“你是要做造像的參考吧?有你們寺院的介紹信就可以。”

“啊,介紹信?有啊,有啊。請問上師大名?”

“雲丹多吉。”

“我要永遠記住這個關鍵時刻給我指點迷津的名字。”

香波王子知道,絳央曲傑秘室就在措欽大殿後面。當年宗喀巴要在’禳炯瑪‘閉關靜修,後來創建了哲蚌寺的宗喀巴的弟子絳央曲傑·扎西班丹希望自己陪伴尊師,就在離’禳炯瑪‘不遠的地方營造了一間修習密法的秘室。修習期間,秘室里自然生成了一尊文殊菩薩石像,殊勝無比,使絳央曲傑大師在極短時間裏,內生微妙大樂,外變苦樂為友,獲得了無上瑜伽的悟證。秘室遂成為聖人之樂園、成就之妙境,名揚剎土,普天共景。

香波王子匆匆來到絳央曲傑秘室門口,發現那兒除了“謝絕參觀”的牌子,沒有人把守,便探頭探腦地走了進去。

一個青年喇嘛盤腿坐在榻鋪上正在翻閱一函長條經卷。

香波王子前走幾步,撲通一聲跪下,在正中自然生成的那尊文殊菩薩石像前磕了一個頭,然後抬頭觀察,看到四壁都是玻璃門的柜子,裏面供養着許多黃緞包裹的經卷。他起身過去,想打開一扇玻璃門,就聽青年喇嘛問:

“你來幹什麼?”

“查閱《妙吉祥靜猛手印》,能告訴我在哪裏嗎?”

“介紹信。”

“我從遠方北京來,忘帶了。甘珠爾拉康的喇嘛雲丹多吉是我弟弟,弟弟說絳央曲傑秘室的喇嘛都是極其善良好說話的,他們不會難為我,讓我返回北京去取介紹信。”

“你從北京來,是雍和宮嗎?”

“是的。”

“雍和宮的阿若喇嘛他可好?”

“阿若喇嘛?他很好,很好。”香波王子摸摸自己身上阿若喇嘛的袈裟,虔敬地說,“上師,你能滿足我嗎?”

青年喇嘛點點頭,站起來,走到文殊石像後面,打開一扇玻璃門,取一沓經卷,雙手捧給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接住,坐到卡墊上,並起雙腿,在膝蓋上打開了黃緞。經卷出現了,是木夾散頁、圖文並茂的那種,木夾上塗金陰刻着“妙吉祥靜猛手印”一行藏文字,紙張的顏色和圖文的形狀都說明着它的古老和價值。

香波王子心說如此寶貴的典籍,我居然這麼容易就看到了,似乎有點不相信,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再看看青年喇嘛。

青年喇嘛猜透了他的心,正色道:“這樣的寶典是不會示人的。”

“那為什麼我能看到?”

青年喇嘛神秘地笑了笑:“我昨天夢見了你,夢見你穿着別人的袈裟,你是一個掘藏者,百年不遇。”

香波王子渾身一顫。

“不要怕,趕緊看。”

他一頁一頁翻過去,每一頁都繪有至少三隻佛手,文字的描述有簡有繁,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他發現“佛手堂”的幾千隻佛手居然沒有重樣的。終於翻到了忿怒羅剎的手印,一共十六種,一種一種細看,沒看到跟阿巴札倉“忿怒羅剎被盜之手”有關的記載,甚至都沒有“阿巴札倉”幾個字。他研究來研究去,突然發現忿怒羅剎的手印標明是十七種,第十七種的繪圖卻是空白,只有一行簡單說明:

期尅印,如人手,北方塑泥,藏南人色。

香波王子是知道的:“期尅印”就是中指、無名指、大拇指相連,食指和小拇指翹起,猛厲之神、護法明王很多都是這種手印,所以又稱忿怒印和禁伏印。如果兩手都做期尅印,那又叫金剛吽迦羅印。“如人手”就是跟人手一般大小。“北方塑泥”指的是產自念青唐古拉山的一種塑神泥土。“藏南人色”就是淺肉色,這是相對於藏北藏東人而言,藏北藏東海拔高,紫外線強烈,人的膚色較黑,史書上叫黑頭藏民。

現在的問題是:為什麼沒有繪圖?難道這隻羅剎手印並沒有進入“佛手堂”?有可能,羅剎之手被盜之後,就一直在民間流失,掘藏大師苯波拉崩之所以把圖案空下,就是想告訴大家這個事實。如果這個推斷正確,就等於終於知道了“忿怒羅剎被盜之手”的具體形貌。那麼,如今它在哪裏呢?

銅壺的啟示是“吉彩露丁”,也就是哲蚌寺,而哲蚌寺的啟示卻是“期尅印”。“期尅印”代表四大物質元素土、水、火、風中的“水”;它的指向是南方;它的含義是六波羅蜜多中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中的“精進”;它的境界是出離心——出離欲界、色界、無色界的三界之苦,出離畜生、餓鬼、地獄、人類、半人半神類、天神類的六道輪迴之苦;它的密宗次第是佛母的照耀:明妃初降,沐浴蓮花池,度母臨堂,水邊起華章。

“水”自然應該是拉薩河,拉薩河在拉薩之“南”,河水晝夜不停,一路“精進”,歡跳的樣子就像“出離三界苦”的靈識情狀。這些都是顯而易見的,也就是說,他必須前往拉薩河。至於“期尅印”的密宗次第“佛母的照耀”,也許可以解釋為拉薩河是佛母的河,是沐浴節里仙女下凡的地方;拉薩河邊,度母常駐,自然會有華麗的拉章即宮殿?

香波王子摞起翻開的散頁,用黃緞包好,起身交給青年喇嘛,彎了彎腰,轉身就走,心裏嘀咕着:拉薩河,拉薩河,拉薩河邊有度母?他一步跨出絳央曲傑秘室的門檻,急急忙忙往前走,卻一個馬趴摔倒在地。爬起來一看,絆倒自己的竟是一個人。那人臉面朝下,痛苦地扭曲着,手裏攥着一把明晃晃的骷髏刀,嘎吱嘎吱地一次次劃在石料地上。

香波王子驚怕地僵立着:骷髏殺手,他居然會追到這裏來?我要是有殺人的本事就好了,現在就可以殺了他,殺了這個信仰的刺客、伏藏的敵手。

骷髏殺手爬起來,朝着香波王子一步一步挪動着。

香波王子說:“你為什麼不能住手呢,你這樣追殺我,其實你比我更危險,因為你以倉央嘉措為敵,每一個崇拜倉央嘉措的人,都可以除掉你。”

骷髏殺手說:“倉央嘉措是不殺人的,你們要是除掉我,就不僅背叛了聖教,也背叛了你們的主人。”

香波王子說:“殺你不是殺人,是殺鬼,殺鬼是鬼逼出來的。”

骷髏殺手再也不吭一聲,只顧往前,好像傷痛已經消失,刀在手中嘩啦啦響。

香波王子後退着,他完全可以轉身跑掉,但是他沒有,他內心突然一陣激然的涌動,透過緊張聳起的眉眼,湧出一種果敢和希冀的鋒刃,利利地刺了過去。不是刀,不是尖銳,是倉央嘉措情歌:

寶貝在自己手裏,

不知道它的價值,

一旦歸了人家,

不由得又氣又急。

骷髏殺手站住了,好像情歌真的刺痛了他。

香波王子問:“你是不是從來沒聽過倉央嘉措情歌?”

骷髏殺手說:“我又不是第一次聽你唱。”

香波王子高興地說:“你竟然還記得,記得我唱了什麼?”

骷髏殺手點點頭。香波王子說:“那你唱,唱給我聽聽。”

骷髏殺手又搖搖頭。香波王子說:“我知道了,你是只記得歌詞不會唱。想學嗎?”

骷髏殺手“嗯”了一聲,突然又吼起來:“我一個殺手,學它幹什麼?”

“那就損失大了,一個西藏人如果不會唱倉央嘉措情歌他就不懂愛情。”香波王子相信倉央嘉措的力量,相信倉央嘉措情歌的感染和穿透是所有強大中最強大的,因為它鼓勵的是人的本能,是人對幸福與生俱來的追逐和依戀。就算此刻情歌面對的是魔鬼,那也是人變的魔鬼,人變的就有人性,不過是比正常人少一點而已。他接着又唱:

姑娘不是媽媽養的,

莫非是桃樹生的?

這朝三暮四的變化,

怎比桃花凋謝還快?

骷髏殺手呆愣着,似有同感:是啊,怎比桃花凋謝還快?

香波王子說:“羅馬恩尼草原上的男子漢,別忘了我教給你的辦法,只要你會說倉央嘉措的故事,會唱倉央嘉措情歌,草原上就沒有不愛你的女人。不管她是舊的,還是新的,不管曾經是你的,還是將來是你的。”

骷髏殺手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恐懼地說:“我再說一遍,我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世間護法主,我不可能去唱什麼倉央嘉措情歌,我殺你就是要殺死情歌。”

“你能殺了我,但你殺不死情歌,就像殺不死你對女人的念想。放下你的骷髏刀,走過來,聽我教你唱,你一唱你就知道你最需要什麼,修鍊最需要什麼了。”

“不不。”彷彿倉央嘉措情歌對他是毒咒,是血光四射的刀劍,骷髏殺手不禁搖晃了一下,又說,“別讓我上當,我不唱什麼倉央嘉措情歌,這輩子下輩子都不唱。”

“你不唱,那就聽吧。”香波王子又唱起來:

會說話的花鸚鵡,

從家鄉來到這方,

我那心上的人兒,

是不是平安健康?

骷髏殺手疑懼重重地喊道:“別唱了,我不聽。”

“你不聽也得聽,這是世間最響亮的聲音,也是唯一有用的聲音。”

“你再唱,我就動手了。”又是一陣骷髏刀的嘩啦啦響。

“倉央嘉措情歌是不怕死的結果,誰能把它嚇回去。來吧,舉起你的骷髏刀來吧。”香波王子唱得深情無限:

一雙明眸下面,

淚珠像春雨連綿,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來看我一眼。

骷髏殺手遲疑着,漸漸安靜了。香波王子精神一振,又唱了一遍。骷髏殺手一臉呆怔,似乎已經沉浸在歌聲里了。

香波王子說:“你的女人,一定會回到你身邊。但你必須先對她唱倉央嘉措情歌,唱出她的眼淚和感動,再唱着倉央嘉措情歌接她回家,然後一直唱下來,便是地久天長。”說罷,雙手合十做了個祝福的姿勢,撒腿就跑。

他邊跑邊想:就在骷髏殺手即將舉刀衝進絳央曲傑秘室時,有人出手阻止了他。誰呢?誰能阻止骷髏殺手?阿若喇嘛?鄔堅林巴?或者那個幾次出手相救的絳色氆氌袍的漢子?

他一口氣跑到藏醫院前,鑽進一輛出租車說:“離這裏最近的拉薩河邊,快。”然後掏出手機打給了梅薩。

梅薩說她剛剛帶着喇嘛鳥經過沖賽康,正往小昭寺方向去。

香波王子說:“調頭,到西郊拉薩河邊來找我。”

梅薩說:“我在沖賽康巷口見到了引超瑪。”

香波王子說:“引超瑪?她還穿着‘拉姆切’仙女裝在招徠顧客嗎?”

拉薩河的水有些混濁,但不是污染的混濁,而是水土流失的混濁。就是在拉薩內外人口、工業、樓廈劇增的今天,在中國所有城市的河流里,拉薩河也是最清潔的河。夕陽照耀在河面上,柔軟的光澤,活躍地流淌。嵐光冉冉升起,把一陣陣清越的浪響送到了岸畔。岸畔的鳥語、林聲、詩話,盡在漫然無際的時間裏出彩。香波王子辛苦地挺立在一棵歪柳樹下,干啃着一個從路邊店買來的麵包,仔細觀察河水和兩岸,不明白為什麼“忿怒羅剎被盜之手”的“期尅印”會指引他來到這裏。他脫下阿若喇嘛的袈裟和披風,拎在手裏,朝東走去,走了一會兒,就看到梅薩開着牧馬人前來會合。

梅薩停車下來,和他一起邊說邊走,有時走在金珠路上,有時走在堤岸上,很快路過了下榻的藏紅花酒店。

坐落在魯定南路盡頭的藏紅花酒店距離拉薩河不到五十米,從河邊看,酒店就像一隻在水邊孵蛋的七彩鳥,華貴而斑斕。他們沒有回到酒店,繼續往前走。晚上了,天色瘋狂地黑暗着,拉薩河因為黑暗的覆蓋有些不快,伸胳膊蹬腿地咆哮起來。燈在扎堆,星星也在扎堆,越亮的地方越看不清是什麼。他們收穫了一身的疲憊,朝回走去,走到停放牧馬人的地方,又開車走向藏紅花酒店。

“魯定南路?”香波王子望了一眼藏紅花酒店門口的路牌說,“‘魯定’不就是‘吉彩露丁’的‘露丁’嗎?可魯定有南北兩路,橫穿整個拉薩西部,十幾公里長,我們還是一片茫然。”

梅薩說:“你是不是想把十幾公里的魯定路都走一遍?”

香波王子說:“不,我是想,‘吉彩露丁’,為什麼是‘吉彩露丁’?它契合的會不會是藏紅花酒店呢?”他拍着額頭苦思冥想,突然長喘一口氣說,“累了,沒有靈感了,休息吧。”他快步走去,把牧馬人開過來,停在了藏紅花酒店的院子裏。

他們打着哈欠在一樓餐廳晚飯。很餓,但又吃不下,都說管它三七二十一,今晚好好睡一覺再說。吃完了,香波王子把餐廳四處看了看。

梅薩問他找什麼。

他說:“你不是說你在沖賽康巷口見到了招徠顧客的引超瑪嗎?他調換了我們的銅壺,我想知道她怎麼好意思面對我們。”

梅薩冷笑一聲說:“喜歡就喜歡唄,不要給自己找借口了。你怎麼會喜歡一個缺一隻手的人?”

香波王子不甘心地問一個服務員:“引超瑪回來沒有?”

“引超瑪?哪個引超瑪?”

“就是昨天把我們從沖賽康巷口帶來這裏的那個姑娘。”

服務員搖搖頭,表示不記得誰把他們帶到了這裏。

梅薩掩飾不住生氣地說:“就是那個裝了假肢的姑娘。”

服務員“哦”了一聲:“吉彩露丁啊?還沒回來。”

“吉彩露丁?你說什麼,她叫吉彩露丁?”

香波王子一下歪倒了,他要往前跑,被椅子一擋就倒在滿桌的食物里,一盆酸奶飛濺而起,濺得他們渾身花花搭搭。他推開桌子喊道:“梅薩,快走。”一腳踢開了面前的椅子。

7

“原來引超瑪就是吉彩露丁,現在完全契合了。”開着牧馬人瘋跑的香波王子說,“‘吉彩露丁’既是哲蚌寺,又是銅壺,更是一個與‘七度母之門’休戚相關的姑娘。她是度母,度母臨堂,水邊起華章,華章就是藏紅花酒店,藏紅花酒店就是為她而建。儘管是無意識的,但神的安排往往體現在人的無意識中。”

梅薩說:“她明明叫吉彩露丁,為什麼要騙我們?”

香波王子說:“也許引超瑪是她的另一個名字,也許是伏藏者對我們的考驗,考驗我們有沒有智慧最終找到她。再說了,如果不是我們找到兩把失蹤的銅壺,就算一開始就知道她叫‘吉彩露丁’,對我們又有什麼用呢?她把壺底刻着‘吉彩露丁’的銅壺調換給了我們,無意中成為一種推動,推動我們去尋找另一把銅壺。因為事實上另一把銅壺上的‘忿怒羅剎被盜之手’,才能讓我們明白她的價值。”

梅薩說:“我還是不明白,不明白她的出現、‘吉彩露丁’的出現跟‘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有什麼關係。”

香波王子說:“現在關鍵是找到她,找到她就明白了。”

燈火通明的沖賽康巷口,人來人往的街市上,已經看不到吉彩露丁的身影了。香波王子和梅薩到處打聽:“那個右手裝了假肢的殘疾姑娘,很漂亮的穿着‘拉姆切’仙女裝的姑娘。”好幾個人都說,半個小時前她還在這裏。“她去哪裏了?”也是好幾個人都說:“她招攬到了顧客,肯定去了藏紅花酒店。”

“哪裏來的顧客,坐什麼車走的?”

香波王子和梅薩迅速返回藏紅花酒店,行至羅布林卡路西藏博物館一側時,路被堵住了。許多車停下來,司機和車裏的人都朝路邊的樹蔭跑去,那兒簇擁了一大片人,路燈照耀着黑壓壓的人頭,一些怵然驚懼的面孔晃來晃去。

有人喊:“打110了沒有?”

香波王子想繞過去,怎麼繞都有車擋着,好像不讓他們停車下來不罷休似的。

又有人喊:“殺人了,殺人了。”

森然慘淡的好奇迫使他們下車,順着人流走了過去。

樹蔭下躺着一具女屍。第一眼就讓香波王子的心臟幾乎蹦出喉嚨,啊、啊……他哆嗦着說不出話來。

梅薩則一臉蒼白,驚叫道:“吉彩露丁?”

是的,這是一個名叫吉彩露丁的姑娘。

香波王子想起了哲蚌寺的眼鏡喇嘛告訴他的傳說中的“當年的慘案”:“有人在當惹雍措發現了七姊妹’阿姐拉姆‘的屍體,她們被砍去了舞蹈的手腳,割掉了唱歌的喉嚨,她們的髮辮是拔掉的,滿頭是血,她們沒有了耳朵。更不幸的是,她們每個人都被剜掉了一根穴位經絡。”

是歷史變成了現實,還是現實回到了歷史?就像他已經見識過的那樣,可怕的吉彩露丁渾身赤裸,身上一溜兒血洞赫然在目。血洞一共九個,明顯是“足太陽膀胱經穴”的走向。吉彩露丁趴在地上,假肢壓在肚子下面,好像死前她在竭盡全力保護她的假肢。

香波王子打着寒顫,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的鸚哥頭金鑰匙,推了梅薩一把:“快去車裏等我。”然後咬咬牙撲過去,趴在吉彩露丁身上號啕大哭。似乎悲傷已經讓他顧不得許多,他滿身沾染着吉彩露丁的血,鮮紅一片。

警察來了,趕緊拉起他,問:“你是她什麼人?”

香波王子悲痛欲絕,說不出話來。警察安慰着他,拉他離開了現場,卻沒有發現,香波王子趴在吉彩露丁身上號啕時,已經卸下她的右手假肢,戴在了自己手上。他現在是三隻手,但斑斑駁駁的路燈下,警察沒發現他是三隻手。他把手抱在胸前,躲進黑暗悄悄後退着,突然轉身,快步過去,一頭扎進了敞開着門的牧馬人。

梅薩啟動了牧馬人。

隱蔽中的喇嘛鳥跟了過去,更加隱蔽的路虎警車也跟了過去,最後跟進的是一輛黑色的現代越野。拉薩緊張了,當頂滾過一陣雷,但沒有下雨。

香波王子沉思着,一瞬間,心頭飄過那首倉央嘉措情歌:

白晝看你美貌無比,

夜晚看你肌香撲鼻,

我那終身的伴侶,

和吉彩露丁一樣美麗。

他悲傷地說:“我們按照《地下預言》的指南,試圖打開‘七度母之門’,搞清楚‘最後的伏藏’到底是什麼。這是為了信仰的努力,想得到撥雲見日的結果,卻沒想到隨之而來的是令人髮指的血腥、死亡、恐怖。在北京,姬姬布赤死了,在拉卜楞寺,仁增旺姆死了,在塔爾寺,伊卓拉姆死了,到了哲蚌寺,又死了吉彩露丁。這些死亡似乎都是我們帶來的,我不知道還有誰的生命在等着為我們付出,我都不想繼續了。”

梅薩說:“可你已經騎虎難下,要是不繼續,連你連我都得死。”

香波王子嘆口氣:“是啊,我們左右不了一切,包括自己。”

“再說血腥和死亡證明着’七度母之門‘的重要,大伏藏都是新舊交替、繼往開來的重光,密法意義上的宗教重光都帶着原始的血腥氣息,這在蓮花生時代就已經有過了。蓮花生大師之所以首開伏藏風氣,就是因為當經教從印度來到西藏時,新信仰與舊信仰的較量始終伴隨着血雨腥風。他把經教埋藏起來以待來日,同時也預言:魔鬼在伏藏舊信仰,佛子在伏藏新信仰。就好比沒有魔鬼,就沒有天使,沒有舊信仰,引不來新信仰。”

香波王子搖搖頭:“真正的信仰不會舊,也不會新,它是恆久不變的,就像人的本性,發展了幾千幾萬年,它變了嗎?”

梅薩知道現在不是談論這些話題的時候,立刻閉嘴了。

天空灑着星星雨,大地是哭的,夜色一陣陣地抽搐。情緒一直在悲戚哀慟中低徊,而對香波王子來說,似乎唯一可以排遣鬱憤的辦法就是唱倉央嘉措情歌。他沉重而痛切地唱着,直到把自己唱出眼淚,然後哽咽而止。

梅薩一邊開車一邊聽他唱,一種滾動出現在眼睛裏,視線立刻模糊了。她想到了自己和香波王子的誓約,趕緊吞咽着,沒有讓晶瑩滾下來。突然說:“我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也會這樣唱,也會情歌當哭?”

“會的。”他說,又改口道,“你怎麼會死呢,有我在你身邊。”

梅薩看看窗外,問道:“我們現在去哪裏?”

“去哪裏都是危險的,就在路上。”

香波王子拿紙擦掉眼淚,也擦了擦滿懷的血污,把吉彩露丁的右手假肢抱在懷裏,仔細研究起來:“不錯,跟《妙吉祥靜猛手印》中記載的一樣,期尅印,人手一般大小,用的是北方塑泥,淺肉色。太高明了,居然把’忿怒羅剎被盜之手‘做成了假肢。我見她第一面時就有感覺,但當時說不上,以為是她的漂亮和免費供應青稞酒、酥油茶、風乾肉、奶皮子的語言,以及她的’拉姆切‘仙女裝誘惑了我。現在我明白了,真正誘惑我的原來是她的假肢。顯然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人殺死了她,因為他們發現她是’授記指南‘的關鍵。但’隱身人血咒殿堂‘並沒有經歷掘藏的過程,不知道她為什麼是關鍵,否則假肢就會不翼而飛。”

他摩挲着假肢的每一個指頭,又從腕口朝里看着,裏面有一個半拃長的木頭圓軸,想取出來,掰了掰,發現是固定的:“怎麼辦?這可是一件珍貴文物,砸碎就可惜了。”

梅薩說:“如果你能砸碎,這裏就沒有伏藏了,伏藏之器都有金剛般的堅硬,它一定是設了機關的,仔細找。”

香波王子用假肢在車門上磕了磕,果然堅硬得車破它不破。他翻來覆去地找機關,這兒摁那兒捏,搞了半天也沒聽到“啪啦”一聲響。他想一定是什麼地方被自己疏忽了,便皺着眉頭使勁回憶所有細節,回憶得腦袋都疼了。

梅薩望了一眼後視鏡說:“喇嘛鳥又跟上了。”

香波王子說:“他們現在需要的是結果而不是我們,不能停下來,答案必須在車裏得到。快啊,快想想,梅薩你應該比我聰明。”

梅薩加快了速度:“到前面買瓶水吧,太渴了。”

他們在一個路邊食品攤前買了幾瓶礦泉水,迅速離去。香波王子擰掉瓶蓋,遞給梅薩。車搖晃着,水溢出來灑在了假肢上。香波王子趕緊用袖子小心擦掉。

梅薩喝了一口水說:“在倉央嘉措時代,有個掘藏師把伏藏分為六類,天伏藏、地伏藏、經伏藏、意伏藏、火伏藏、水伏藏。天伏藏是從天而降的虛空伏藏,地伏藏是埋入地下的岩石伏藏,經伏藏是暗藏在已有經文裏的黃卷伏藏,意伏藏是深埋在人心裏的靈識伏藏,火伏藏是經火燒制的聖器伏藏,水伏藏就是必須在水中撈取的密匣伏藏。吉彩露丁的假肢如果是伏藏或伏藏之器,應該算是火伏藏,因為它是泥胎,必須經過炭火燒制。”

香波王子說:“什麼火伏藏、水伏藏,說這些有什麼用。”

梅薩說:“火伏藏怕水,水伏藏怕火,水火不相容,為什麼不能用水試試呢?”

香波王子想了想說:“對啊,正好它是期尅印,代表了水,指向是拉薩河,它的密宗次第又是明妃初降,沐浴蓮花池,度母臨堂,水邊起華章。”

牧馬人穿行在拉薩的黑夜裏,從奪底路往北到齊拉路,再到娘熱路、當熱路,然後開進魯丁路、金珠路,沿着拉薩河往東走過江蘇路,回到奪底路。這差不多是一條圍繞拉薩的外環路線,梅薩開了一圈又一圈。

梅薩說:“跟蹤我們的不止喇嘛鳥,好像還有路虎警車和一輛現代越野。怎麼辦?該加油了。”

“不要緊,停下來加油,現在還不到他們動手的時候。”

當礦泉水泡軟假肢,從裏面取出那個半拃長的木頭圓軸時,已經後半夜了。木頭圓軸是鉚合起來的,軸心鑲着一顆寶石。摁了一下寶石,圓軸就開了,裏面是一卷薄如蟬翼的獸皮。獸皮很結實,裹纏着一張絲綢一樣的白紙。

牧馬人正在經過哈達青鳥。香波王子打開白紙,看上面什麼也沒有,不無激動地說:“又是’光透文字‘。”

“我看看。”梅薩似乎忘了自己在開車,轉過身來要看,牧馬人忽一下碾過馬路牙,衝到了行人路上。幸虧行人路上沒有人,等它再下來時,喇嘛鳥突然加速,橫過來擋在了面前。

梅薩一腳踩住剎車,差一點把香波王子扔出去。阿若喇嘛和另外幾個喇嘛從喇嘛鳥里出來,迅速來到牧馬人跟前。

香波王子放下車窗玻璃,從身邊拿起阿若喇嘛借給他的披風和袈裟,扔了出去:“謝謝了,麻煩你讓開。”

阿若喇嘛接住說:“你得到了什麼,交給我,那東西不屬於你,你不是喇嘛,甚至都不是一個見佛就拜的信徒。”

香波王子一驚:“我們什麼也沒有得到。”

阿若喇嘛說:“一定得到了,你們不回藏紅花酒店就是證明。”

香波王子說:“說句老實話,就是給了你們,你們也不可能開啟‘七度母之門’,‘光透文字’上只有‘授記指南’,你們沒有能力破譯它。”

阿若喇嘛說:“有困難我會求助於你。但你要明白,你是無法得到’最後的伏藏‘的。伏藏是佛法的再生,它依賴佛法僧三寶的結合,依賴根器,而不會依賴一個渾身不清凈的俗人。’光透文字‘對你只是文字遊戲,對我們它是經旨,是法音。”

香波王子說:“太對了,依賴根器,你怎麼認為我的根器沒有你好呢?’七度母之門‘是倉央嘉措遺言,你對倉央嘉措又能知道多少?麻煩你唱一首情歌給我聽聽,唱啊,害羞是吧,倉央嘉措情歌就是法音,你害羞什麼?”說著,隨手把“光透文字”塞到了坐墊底下。

遭到奚落的阿若喇嘛突然招了招手,他身後的幾個喇嘛立刻撲過去,打開車門,把香波王子撕了出來。

香波王子說:“好好好,我給你們,給你們。”說著,回身從牧馬人後座上拎出了兩把銅壺,舉起來就朝幾個喇嘛砸去。他咚咚咚地把銅壺砸在喇嘛們身上,砸扁了“吉彩露丁”,又砸扁了“忿怒羅剎被盜之手”,砸得幾個喇嘛抱起頭連連後退。阿若喇嘛奮不顧身地衝過去抱住了香波王子的腰,香波王子把兩把銅壺一起砸在了他身上,他慘叫着,抱着對方的手卻堅決不鬆開。

這時一直在駕駛座上坐着不動的鄔堅林巴下車過來,大聲說:“香波王子,你隨時都會被警察抓起來,’光透文字‘交給我們最安全也最有效。”

彷彿他的話是一聲召喚,路虎警車駛過來唰地停下了。王岩、碧秀、卓瑪鑽出來,直撲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回身就跑,卻被碧秀一腳踢趴在地上。碧秀跳過去騎住他,從腰裏摘下手銬就要銬住,突然聽到鄔堅林巴大喊一聲:“危險。”

那輛一直跟在最後的現代越野這時瘋馳而來,朝着碧秀撞了過去。碧秀丟開香波王子,一個滾兒打向一邊。現代越野突然剎住,噌噌噌跳出六七個壯碩的藏民,為首的正是在哲蚌寺幾次保護過香波王子的穿絳色氆氌袍的漢子。他們掉着棍棒衝過來,拽住了王岩、碧秀和卓瑪,也拽住了香波王子。

絳色氆氌袍把香波王子拽向路邊,吼道:“趴下,別動。”

香波王子問道:“你是幹什麼的?為什麼要救我?”

絳色氆氌袍說:“我幹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雇了我。”

“誰?誰雇了你?”

絳色氆氌袍不回答,在他身上亂搜亂摸。這時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帶人圍了過來。兩個藏民立刻揮起棍棒,不讓他們靠近香波王子。

而在另一邊,幾個藏民和王岩、碧秀、卓瑪扭打起來,哈達青鳥的地上亂成一團。三個警察都掏出了槍,但並沒有嚇跑對方,扭打更加激烈。王岩知道逞強硬來是會出人命的,只好命令兩個同伴主動撤離。

路虎警車走了,接着是喇嘛鳥,最後是那輛現代越野。六七個壯碩的藏民離開時唱着倉央嘉措情歌:

我對你就像天上的雲彩,

細雨蒙蒙纏綿相愛,

你對我如同無情的狂風,

一再將雲朵吹開。

他們一遍兩遍地唱,像是故意刺激香波王子。

趴在地上的香波王子站起來,看到不遠處躺着梅薩,走過去扶起她說:“怎麼連你都打,你是女的呀。”

梅薩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我不讓他們上牧馬人,他們撕下來就打。”

香波王子撲向牧馬人,手伸到坐墊底下摸了摸,又摸了摸,喊道:“梅薩過來。”

梅薩過來了,雙手捂在腰裏:“哎喲,哎喲。”

香波王子說:“’光透文字‘呢?我藏在這裏了。”

梅薩說:“我沒看見你把它藏在這裏了。”

香波王子一把揪住自己的頭髮,大叫一聲:“完蛋了。”

梅薩埋怨道:“你怎麼不交給我,你放在坐墊底下是人就能找得到。”

香波王子說:“交給你?人家也會搜查你的。”

梅薩說:“有些地方是不能搜的,我是女人,拉薩是佛天神地,即便他們是土匪,這點道德還是有。”

“我忘了你是女人。”香波王子氣急敗壞地打了自己一拳,吼道,“他媽的,我白白地潔身自好啦。現在,現在,現在,你知道我最想幹什麼?就是喝酒,吃肉,抽煙,搞女人。”

梅薩無奈而又怨恨地說:“那你就去吧。”

香波王子使勁甩上車門,大步走去,半晌又回來,哭喪着臉說:“哪裏會有女人?我的女人不就在這裏嗎?”

梅薩陰沉着臉:“誰是你的女人?你的女人在天上,在三十六層高的大廈頂端死活不知呢。”

香波王子打了個愣怔,再也無話,手在身上急急忙忙摸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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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吉彩露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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