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用的八股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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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新婚燕爾,一定有許多得意的句子。”燕紅問說,“調名叫什麼?”

“《湘月》。”龔定庵接着便念:

“天風吹我,墮湖山一角,果然清麗。曾是東華生小客,回首蒼茫無際。屠苟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鄉親蘇小,定應笑我非計。”

“這是上半闋?”

“是的。”

“修飾之文,謂之雕龍,‘雕龍文卷’一定是指無用的八股文章;‘屠狗功名’大概是指武英殿謄錄,可是何以謂之‘曾是東華生小客’?東華不是指大內嗎?”

“我父親一直是軍機章京,軍機處在大內。這不過是裝點的話,來反襯‘屠苟功名’而已。”

“別說蘇小,我亦要笑你非計。”燕紅又說,“上半闋牢騷滿腹,下半闋呢?”

龔定庵接下來念下半闕:

“才見一抹斜陽,半堤香草,頓惹清態起,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消魂味,兩般春夢,櫓聲盪入雲水。”

“‘怨去吹簫,狂來說劍’,”燕紅低低吟哦着,“你是生來不得志的詞客英雄。”

龔定庵笑道:“倒說得我像辛稼軒了。”

“你自己說呢?”燕紅問說,“仿之古人,你自己覺得像誰?”

“你說像誰?”

燕紅聽人談過好些龔定庵的狂態,所以脫口答說:“像汪容甫。”

龔定庵大笑,笑停了說:“倒也有一點點像。”

“豈止一點點?汪容甫戲侮鹽商,不就像你跟你叔太爺無禮的情形一樣嗎?”

汪容甫是乾隆全盛之時,揚州的大名士,受鹽商的供養,卻最看不起鹽商。曾有一個稱為“總商”的鹽商領袖,南巡時報效了一筆巨款,因而得蒙賞給頭品頂戴及花翎,那總商便天天戴着紅頂子,招搖過市去拜客。汪容甫看不慣他那副猖狂模樣,便特地備辦了一副“行頭”,身上是一套紙紮店中定製的紙糊袍褂,頭上一頂農夫所戴的笠帽,上綴一枚小紅蘿蔔,作為頭品頂戴,後面還拖一把雞毛撣子,當作花翎,騎一頭小毛驢,由他的一個小兒子牽着,跟在那總商的綠呢大轎後面,轎行亦行,轎止亦止,路人見了,無不狂笑,那總商情不能堪,送了一千兩銀子,請他停止這樣的惡作劇。汪容甫拿了那一千兩銀子在妓院中大肆揮霍,一夕而盡,是個很有名的故事。

龔定庵也常戲侮他的叔叔龔守正,說他“一竅不通”,又說他叔叔作學問,盡在“五色書”中。有人問他何謂“五色書”?他說:“紅面者縉紳錄,黃面者京報,黑面者稟帖,白面者知會,藍面者賬簿。”將龔守正拚命做官,只會盤算應酬的俗氣,形容得淋漓盡致。但實在也像汪容甫戲侮鹽商那樣,未免刻薄。

“古來才人,大致都是這樣恃才傲物。”燕紅出以恕詞,接着又問,“如果你自己不承認像汪容甫,那麼像誰呢?”

“我不知道像誰,不過我所心儀的人物,詞裏面也有消息——得意則‘狂來說劍”,失意則‘怨去吹簫’,不為范希文,便為姜白石。”

想到姜白石“小紅低唱我吹簫”的故事,燕紅的名字與長於簫管——要說破了,立刻就會牽扯在一起,因此她只談范希文。

“如果要讓你像範文正那樣去守邊,我想你吃不來那種苦,就是範文正也未必喜歡那種遭遇。”燕紅接着便念了范仲淹的兩句詞,“‘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范希文的《漁家傲》不止一首,他不是自己思歸,而是為戍守的邊卒訴勞苦。”龔定庵自負而又悵惘地說,“我亦同‘小范老子’一樣,‘胸中有十萬甲兵’,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燕紅笑道,“我不忍說不信,可是我亦不敢說信,總得要有證據。”

“好個‘不忍’,好個‘要有證據’。用兵講韜略,韜略由何而來?在於熟悉山川形勝,地勢險阻,然後論守則據險扼要,論攻則乘暇蹈隙。大致戍守必重屯墾,方為可長可久之計,試問不明地勢,不知水土,如何下手?你別以為我只好辭章,對西域地理,我下過廢寢忘食的工夫。無奈如今不比宋明,倘有邊患,命將出師,總挑八旗世臣,此輩大半除了聲色犬馬以外,一無所知。我不知道我將來會不會立邊功,不過如俗語所說:‘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我是連命都肯賣的,只不知大好頭顱,何人來砍?”說著,龔定庵平伸右掌,在自己脖子上使勁砍了一下。

看他慷慨激昂地議論,燕紅亦為之鼓舞,但想到自己是出家人,不該在心底大起波瀾,心思便冷淡了。

“再念一首詠西湖的詞我聽。”

龔定庵自我激起淋漓的興會,有滿腹鎮邊的經綸,想為燕紅一吐,見此光景,不免掃興,苦笑着說:“一時竟想不起來。”

“你必是神馳塞外了。”燕紅說道,“只念着‘長煙落日孤城閉’,哪管他‘山映斜陽天接水!’”

“你對范希文的詞好熟。”龔定庵想起來一首舊作,“有了,也是一首《湘月》,是后兩年,我前頭的妻子段氏,病歿徽州,三月里我扶柩回杭州,偷閑逛一逛西湖,一時寄懷之作。”

“是寫悼亡之情?”

“不然。”龔定庵默想了一會念道:

“湖雲如夢,記前年此地,垂楊系馬,一抹春山螺子黛,對我輕顰妖冶。蘇小魂香,錢王氣短,俊筆連朝寫,鄉邦如此,幾人名姓如此?”

“這是半闕。”燕紅笑着說,“‘一抹春山螺子黛,對我輕顰妖冶’,未免唐突西子。”

龔定庵微笑不答,停了一下說道:“下半闋,你會笑我。”

“怎麼呢?”

“下半闕太自負了。”接着便念,

“平生沈俊如儂,前賢倘作,有臂和誰把?問取山靈渾不語,且自徘徊其下,幽草黏天,綠蔭送客,冉冉將初夏,流光容易,暫時着意瀟洒。”

念完了,他情不自禁地從牙縫中吸了口氣笑道:“連我自己都覺得齒冷。不過那年我才廿三歲,還不識天高地厚。”

燕紅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很奇怪,何以竟無一語悼亡?看起來,他跟他作為表妹的元配,感情似乎不甚融洽。

這樣愣愣地想,突然省悟,已經出家了,還問人家夫婦的感情幹什麼?拋開了閑心思,再來想他的詞,已經不大記得了。

“大少爺,前面就是凈慈了。”坐在船尾的阿興問道,“轎子等在山門口,是不是在凈慈吃了齋再走?”

“喔,”龔定庵問燕紅,“你餓了沒有?”

“一點都不餓。”

“如果不餓,就從凈慈上轎,到煙霞洞吃飯。”龔定庵說,“煙霞洞有個和尚叫印心,一臉酒肉氣,然而做得一手好素齋,談禪論藝,頭頭是道,人很不俗。人不可貌相,我也見過幾個表裏不一致者,惟此人為最。”

“好!咱們就到煙霞洞。”

到凈慈上岸,少不得到寺中隨喜一番。凈慈是南宋高僧道濟的道場,這個和尚說話行事,瘋瘋癲癲,杭州人稱之為“濟癲僧”。有關他的傳說甚多,最有名的一個故事是:起造凈慈寺大殿時,他運用大神通,由海道運來巨木,寺中有口井,謂是“海眼”,巨木即從井中運出。至今井中還留有一段余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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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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