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秀、北山幽

南山秀、北山幽

“寫西湖寫得好的,第一要數明朝的袁中郎。他有一篇《西湖雜記》,一開頭就說:‘從武林門而西,望保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又說:‘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你可有這樣的感覺?”

“他說欲下一語不得,而山色、花光、溫風、波紋,已經描寫了四句了。”燕紅說道,“我現在還無心領略湖光山色。”

受了挫折的心情,最好不受干擾才恢復得快,所以龔定庵保持沉默,懶散地往藤椅上一靠,垂手瓜皮艇子的舷外,任令柔膩的湖水從指間流過,發出“嘩、嘩”的輕響。

燕紅終於開口了,“不雨而潤,不煙而潤,”她指着遠處說道,“西湖山色之秀,實在少見。”

“這就是南山。”龔定庵說,“南山秀、北山幽。”

燕紅向北望去,轉臉再望南山,兩座高峰,掩映雲端,知道這便是“西湖十景”之一的“雙峰插雲”。

“西湖十景是哪十景?”

“喔,”龔定庵想了一下說,“剛才我們下船的涌金門,有‘柳浪聞鶯’。接下來是‘麴院風荷’,那裏原是南宋的酒坊,有人不知道何為‘麴院’,稱之為‘麴院風荷’。再往前有兩景連在一起,一處是‘雷峰夕照’,一處是‘南屏晚鐘’。”

“柳浪聞鶯,看黃鶯織柳,可算一景。南屏晚鐘,只聞其聲,不能算一景。”燕紅又問,“‘雷峰夕照’是怎麼回事?”

“雷峰就是雷峰塔——”

“喔,”燕紅打斷他的話問,“那不就是《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的所在地嗎?”

“《警世通言》是這麼說,其實即使有其事,白娘子也不是鎮壓在雷峰塔下。”

“那麼是在什麼地方呢?”

“喏,”龔定庵遙遙一指,“你看到湖面有三座小石塔沒有?”

燕紅凝神望了一會說:“看見了,不言可知是十景中‘三潭印月’。你怎麼說是小石塔呢?”

“明朝有個話本,叫《西湖三塔記》,我說小石塔是有所本的。”

“好了,咱們別講考據了。你說,白娘子怎麼不是鎮在雷峰塔下,而是鎮在小石塔之下?塔又為什麼要三座呢?”

看她興緻勃勃,渾不似先前郁黯寡歡的模樣,龔定庵便也起勁了。“塔有三座,是因為妖有三個,‘小青’不是一條小青蛇,也沒有什麼‘許仙’。據《西湖三塔記》說——”

說臨安奚宣贊游湖迷路,遇見少女白卯奴,天色已晚,權且至她家借宿。

到得她家,見到一個白衣徐娘,一個黑衣老嫗,便是白卯奴的孀居的母親與祖母。白衣徐娘煙視媚行,冶艷非凡,奚宣贊大為顛倒。白衣徐娘守寡已久,在眉挑目語,這一夜投懷送抱,奚宣贊真有欲仙欲死之慨,因而溺於慾海,連家都忘記掉了。

其實這祖孫三代是三妖,一雞、一蛇、一獺。白蛇要殺奚宣贊,為白卯奴所救。後來奚宣贊請來茅山道士作法,收服三妖,鎮壓在西湖三塔之下,永絕後患。

“這個故事不好。”燕紅搖搖頭說,“白蛇如此無情,安能脫胎換骨、修成正果。”

“此所以有馮夢龍在《警世通言》中的改寫。”

“好了。咱們重拾話題,你講一講雷峰夕照何以成為一景。”

“這一景要跟南屏晚鐘同時來領略。日落黃昏,雷峰塔籠在夕照之中,萬道金光,眩人耳目,是他處所無的奇景。”

“這倒非要看看不可。”

“好!向晚歸舟,來看雷峰夕照,順便聽一聽南屏晚鐘。”龔定庵又說,“過凈慈,湖中貫穿南北的一道堤,就是坡公所築的蘇堤,這上面有兩景,一景是‘蘇堤春曉’,一景是‘花港觀魚’。堤盡處便是岳武穆廟,沿白居易所築的白堤下來,先是‘平湖秋月’,然後是‘斷橋殘雪’。至於‘三潭印月’、‘雙峰插雲’你已經看到,就不必詞費了。”

燕紅欣然頷首,西湖十景是四時的景緻,要長住才能觀得盡。“能住西湖,這份清福真不知幾生修到?”她停了一下又說,“你詠西湖的詩跟詞,一定不少吧?”

“略有幾首。”

“能不能念來聽聽?”

龔定庵沉吟着說:“純粹寫景的可是不多,恐怕未必如你所期。”

“不!不!本來就要情景相生,融情入景的才好。”

“好!我念一首題虎跑寺的七絕你聽:‘南山蹕路丙申開,庚子詩碑鎖綠苔,曾是純皇親幸地,野僧還盼大行來。’這首詩是嘉慶廿五年,仁宗駕崩以後寫的。”

燕紅念了兩遍,皺着眉說:“我全然不解,‘純皇’當然是高宗,丙申、庚子不知道哪一年,想來也是乾隆年間,可怎麼又扯到嘉慶呢?”

“這首詩弄了個小小的狡猾,所以看起來費解。乾隆四十五年庚子,高宗七十萬壽,早在四十一年丙申,浙中大吏就已奉到密旨,定在庚子年南巡,以前幾次都只巡幸靈隱、韜光,是北山一路,這回要游南山,自然要開蹕路。庚子年還到了虎跑寺,御筆題詩。這就是上面兩句詩的來歷。”

“那麼,大行指誰呢?不會指高宗吧?”

“當然不是。皇帝賓天,尚無謐宗、廟號以前,暫稱‘大行’,這‘大行’是指仁宗,庚子年曾以皇子身份隨扈,到過虎跑。當時仁宗的遺詔還未頒到浙江,百姓還不知道,所以野僧還在盼望。”

“等我想一想,你這首詩裏面,說了些什麼?”燕紅吟哦了兩遍,方又開口,“仁宗乾隆四十五年隨扈,到他嘉慶二十五年駕崩,時隔四十年,野僧猶盼再來,足見仁宗有令人難忘之處。你這首詩名為題虎跑寺,其實是悼念仁宗?”

“可人、可人!”龔定庵拊掌而言,“我輩小官,又不是天子近臣,如果也來個大行皇帝輓詩四章,未免令人齒冷,只好借題發揮,聊表哀思而已。”

“還有呢?”燕紅說道,“不要借題發揮,要你自己陶寫情感的詩。”

於是龔定庵回憶幾次游湖的情形,覺得有一首詞可以念給她聽,他說:“我廿一歲那年,由副貢考充武英殿謄錄,目的是想多讀禁中秘籍,哪知這年三月里,父親放了徽州府,隨行回南,跟我母親到蘇州去看我外公金壇段先生,順便娶了我表妹,回杭州祭祖。也是這種天氣,我來逛湖。說實話,小時候逛西湖,只覺得好玩,並不能領略西湖的好處。別來十年,重到西湖,才知道果然清麗。當時填過一首長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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