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大意失荊州了。
我以為禮也送過了,吳大德也暗示過了,這一次的增補提拔人選肯定有我的份,於是沒有積極活動,也沒有四處打聽,等我得知名單已經報到組織部,而其中並沒有我時,已經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這一次的推薦做得極其隱秘,我一直蒙在鼓裏。我幾次在辦公樓里遇到吳大德,都謙恭地向他問好,併發出帶有詢問意味的微笑,而他也都心領神會地點頭。我以為事情是可以落實的了,誰知最後竟是這樣的結果!當這幾近於噩耗的消息傳到我耳朵里時,我彷彿掉進了冰窟窿,全身都僵住了。
問題出在哪裏呢?要麼是競爭對手的關係比我硬,紅包比我厚,要麼就是吳大德有意耍我,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是的,他本來就沒把我看在眼裏,現在當了副書記了,就更沒有理由在意一個不起眼的小科長了。可是他怎麼能這樣呢?你雖然當了副書記,可你沒換辦公室,你還在我的監視之下,我還曉得你裸體的樣子呢,竟敢對我這樣!
我很氣憤,我沒辦法不氣憤。我沒有事先請示就敲了吳大德辦公室的門。
吳大德十分不快,也不叫我坐,繃著他的書記臉說:“徐科長,有什麼事?”
我極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說:“吳書記,這一次怎麼又沒有我?”
吳大德忽然就和顏悅色了,起身抓住我一隻手:“哎呀,你是說這事啊,我正要找你呢!這次真的是沒辦法,真的是對不起啊!我做了很多努力,可是名額有限,僧多粥少啊!不過不要緊,我還在位子上嘛!”
我急促地說:“怎麼只少我,就不少別人呢?”
吳大德說:“徐科長,你也是老機關了,你曉得,提拔幹部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牽扯到方方面面,簡直就是一個系統工程。提誰不提誰,組織上是要通盤考慮,統籌解決的。首先得從工作着想嘛。比如你,保衛科的工作做得很好,組織上對你很放心,突然提了你,還沒有合適的人來接替你呢!當然,不能因為這個就不提拔你,可得有個過程,下一次解決就不行了?”
我說:“我沒有年齡優勢,還有幾個下一次?”
吳大德拍拍我的肩:“心情可以理解,機關幹部也就這麼一點想頭。我其實是很想幫你解決的,可是事情有點複雜,也不好和你明說。總之大家都有難處,就只好互相體諒一點了。放心吧,只是個時間問題,你的事我不會忘的,我雖然不直接管你了,可我是分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我會跟新來的秘書長交待的。我用我的黨性保證,好嗎?”
我能說不好嗎?不能。我啞口無言。我說不過他。我不可能說過他。
我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
我情緒低落,覺得自己太沒用了,做人太失敗了。
中午回到家,我不敢看老婆王志紅的臉,也不敢吐露半點風聲。我感到很對不起老婆王志紅,我收入不高,又抽煙又喝酒,家裏那點可憐的存款都是她一點一點節省出來的。我非常清楚,如果下次還想提拔,我還得給新來的秘書長送禮,也就是說,給吳大德送的這八千元肯定成了額外的損失了。我是從來不插手做家務的,可在這個時候,除了幫老婆王志紅擇菜洗菜之外,我不知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掩飾我的氣惱,表達我的愧疚。
老婆王志紅是敏感的,老公的一丁點變化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悄悄地瞟我,並不言語。直到上了飯桌,她一邊往我碗中夾菜,一邊關切地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有,我像不舒服的樣子嗎?”我苦笑道。
“你心裏不舒服,我看得出來。”老婆王志紅放下碗筷盯着我,“你要不說出來,我吃不下飯的。”
我說:“沒事,吃飯吧!”
老婆王志紅說:“是不是犯錯誤了?”
我撿起筷子往她手裏一塞:“瞎想什麼呀,吃飯!”
老婆王志紅突然變得十分固執,再次放下筷子:“不,你不說我吃不下!”
我只好撒謊:“有小偷跑進市委院子裏來了,撬了幾間辦公室,是我的工作失誤,剛剛被領導颳了一通鬍子。”
老婆王志紅說:“你胡弄我,比這事大得多。”
我避開她的眼睛,煩悶地說:“你就別管閑事了。”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麼成閑事了?該不是在外面耍了小姐,被派出所查出來了吧?”老婆王志紅不依不饒,兩眼盯着我不放。
我惱怒起來,將筷子往桌上一拍:“有完沒完?還讓不讓人吃飯?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老婆王志紅眼睛骨碌一轉,問:“那就是你提拔的事泡湯了?”
我說:“知道了就別說了,煩人!”
老婆王志紅嘴巴張開好大,半天才合上,接着漲紅了臉,站起身將碗一推:“不行,他吳大德不能只收錢不辦事!”
我說:“你叫什麼呀,你以為是在市場上,一手錢一手貨?”
老婆王志紅說:“你還吃得下飯?還不趕緊去找他?八千塊錢不能就這麼打了水漂!”
我說:“你曉得我沒找?找了又怎麼樣?”
老婆王志紅說:“他怎麼說?”
我說:“他說只能等下一次了,他會跟新來的秘書長交待的。”
老婆王志紅說:“新官不理舊事,那不還得送一次禮?他吳大德不白收了我們八千塊?不行,他不能這樣!”說著她就往門外走。
我急忙拉住她:“你幹什麼去?”
“我去把錢要回來!”她氣得眼裏盈滿了淚。
我一驚,趕緊好言相勸:“哪有這樣做的?我們丟得起錢,可丟不起人!他也有他的難處,可能找他的人太多了,一時安排不過來。人家已答應下次解決了,我們就體諒體諒他吧。”
老婆王志紅氣不打一處來:“你還替他說話!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
我只好抱住我的老婆王志紅,承認自己是個沒用的男人。我不停地撫摸她瘦硬的背,用退財消災的古老諺語安慰她,並向她保證想方設法彌補損失。她的身子在我懷中顫抖不已,想到那八千元錢,她心疼得流淚不止。
但是我老婆王志紅很快就顧不上心疼錢了,因為我的膽絞疼了起來。
我的老毛病膽石症發作了。我慶幸它發作得及時,它讓我擺脫了窘境,在急需老婆安慰的時候享受到了她的體貼和溫存。老婆王志紅眼淚娑娑地將我送進了醫院急診室。在我打吊針的時候,我的老婆王志紅一下午還有整整一通宵都守在我的身旁。第二天早晨,疼痛終於離開了我的身體,老婆王志紅也不再埋怨我了,卻唉聲嘆氣地埋怨自己:“唉,都怪我,若是上次我堅持要你做了那個膽囊切除手術,花掉了那八千塊錢,就送不成那份禮,也就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你更不會受今天這個苦了!”
么老闆那裏很久沒有消息,方為雄心裏越來越不踏實,幾萬塊錢扔出去,不會泡都不鼓一個吧?他從劉玉香那裏要來了么老闆的手機號碼,過兩天就撥一次,可是不是正在通話中就是已關機。么老闆似乎有意躲着他。這天晚上,他再一次撥打,裏面傳來的女聲卻說:“您所呼叫的用戶已停機。”方為雄心中一驚,認定自己上當了,么老闆肯定是個騙子,拿了他的錢藏匿起來了。
方為雄氣急敗壞地打了劉玉香的電話:“劉科長,你做的好事,么老闆騙了我的錢跑掉了!那可是給我女兒上大學準備的錢!”
劉玉香說:“不會吧?”
方為雄叫道:“怎麼不會?你給我說清楚!”
劉玉香說:“電話里說不清楚,來我家吧。”
方為雄趕緊搭了出租車,熟門熟路的到了劉玉香家。
劉玉香正獨自在家看電視,給他沏了杯熱茶,說:“你別急,手機停機不能說明什麼。么老闆這種人,就怕別人打擾,不常開機,也經常換號碼的。你這幾個小錢,人家不會看在眼裏。”
方為雄心急火燎:“對你和他來說是小錢,可對我來說是大錢!袁真要是曉得了,肯定饒不了我。”
劉玉香白他一眼:“沒見過你這種男人,婚都離了還怕老婆!那錢不是你存摺上的嗎,關她什麼事?!”
“錢說好是留給方明上大學的,怎不關她的事?”
“這錢又不是白扔,這是投資,你還怕沒回報啊?”
方為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團團直轉:“人都找不到,回報個屁啊!”
劉玉香忽然指着電視屏幕:“哎,你看你看,那不就是么老闆嗎?”
方為雄一瞧,果然,么老闆夾在一群私營企業主中間,正在參觀步行街二期工程。還是戴着一副墨鏡,很神秘的樣子。但這不能說明什麼,也許這條新聞是幾天前拍的。在蓮城,曾經有許多有錢的知名人士在電視上人五人六,可後來不是被抓進了監獄,就是玩起了人間蒸發的把戲。
方為雄還是不能放心,央求說:“你就幫我找找他吧,成不成得有個說法呀!如果不成,錢我可是要收回來的!”
劉玉香說:“虧你說得出口,即使不成,你好意思找他要錢?他可是通天的!好了好了,你別說了,真叫人看不起。我幫你找就是。”
說完,劉玉香就開始打電話。一系列的電話打過之後,方為雄從劉玉香的話語中聽出么老闆還在蓮城,因為這一向找他的人實在太多,他不堪騷擾,所以又換了手機。現在他的手機號碼只有一個小圈子裏的朋友知道。么老闆已經放出話來,他會與有業務往來的朋友主動聯繫,不歡迎別人頻繁找他,他希望朋友們能夠理解,為他創造一個寬鬆的經營環境。
“心放回肚子裏沒有?”劉玉香乜着方為雄。
“進行到哪一步了,也該給個消息嘛!”方為雄愁眉未展。
“哎呀呀,一個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嘛!人家沒有金剛鑽,就不會攬這瓷器活!這種通天人物你都不相信,還相信誰去?別婆婆媽媽的了,你幾萬塊打了水漂,我來賠償,行了吧?”劉玉香說。
“那怎麼好意思。”方為雄說。
“你還曉得不好意思呀,為這點小事打擾我半天,就不想安慰安慰我?”
方為雄摳摳頭皮:“這個時候,哪有這份心啊。”
“你這個沒良心的,我對你這麼好,一點不設防,你還要我怎樣才動心啊?”
“你曉得,我狀態不行的。”
“我不是說過嗎,你那是心因性的,換言之,就是精神陽萎!你只要振奮精神,沒有不行的!”劉玉香說著,坐到方為雄身邊。
方為雄側身看着她:“你看上我什麼啊,要對我這樣?”
劉玉香說:“你以為我看上你這身肉么?我是不想在你這裏失敗,既然動了這個心,我至少要得到一次完整的!”
“那,我儘力而為吧。”
方為雄說完就主動到浴室里去了。當熱水沖洗着他肥碩的裸體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已經蠢蠢欲動了,心裏不禁一喜。為抓住這難得的時機,他匆匆擦乾身子,急不可耐地拉着劉玉香上了床。劉玉香鑽進他的懷裏,還想按部就班,他急急地叫道,快點快點,等會兒怕不行了。劉玉香於是趕緊行動。他翻身上馬,正想英勇一番,卻發現與前幾次一樣,他的身體又不聽使喚了。劉玉香熱切地迎向他,可她越是主動他越是不行。
就在這時,悅耳的手機鈴聲把他從難堪中解救出來。
馬良局長在手機里說:“喂,你在哪兒瀟洒?”
方為雄趕緊用一隻手捂住劉玉香的嘴:“噢,我在加班呢。”
馬良局長問:“怎沒見你辦公室開燈?”
方為雄說:“我在家裏做,局長有事嗎?”
“當然有事,是好事呢,告訴你吧,上頭有人為你說話了!”
方為雄心中一跳:“誰為我說話啊?”
“具體不太清楚,反正是說你這個同志不錯,要放到常務副局長的位置上使用。我剛才接到組織部的電話,徵求我的意見,看是把你安排在本局還是交流出去。你的意思呢?”
方為雄心中卷過一陣狂喜,嘴巴都顫抖起來:“我、我服從組織安排!”
馬良說:“說實話,這幾年我們相處得很好,配合得很好,我捨不得你走啊!還是留下來吧,我也只有幾年就要退下來了,以後局長的位置還不是你的?”
方為雄立即說:“我聽局長的!”
掛了電話,方為雄還激動得兩手亂抖,難以自抑。
劉玉香一邊撫弄他一邊說:“怎麼樣,還怪么老闆嗎?”
就在這時,方為雄突然發現自己行了,他情不自禁地叫一聲:“么老闆萬歲!”抖擻精神,跨上慾望之馬狂奔而去。他終於抵達了極樂的境界。與此同時,他聽到了劉玉香快樂的呻吟,還聞到她身上正散發出一股溫熱的糜爛氣味。
我在醫院做了B超,我膽囊里的結石又長個兒了,達到了21×15毫米。醫生囑咐我消除炎症后趕緊做微創膽囊摘除手術,否則它將是永久的隱患,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會發作,要是引發了急性胰腺炎,就會有生命危險。醫生的話唬得我老婆王志紅一愣一愣,急忙到住院部和醫療保險辦公室做了諮詢。手術和住院費用將近八千元,醫保能報銷一部分,自己還要出四千多元。我真是生病都不會找時候,要是在醫療改革之前發病,自己就不要出一分錢了。老婆王志紅從家裏取了三千元錢來,說再去借上一千元,先把手術做了再說。我對王志紅的自作主張很憤怒,我訓斥她說:“你錢多得很是嗎?要做也要找個便宜的醫院做,要做也不做這狗屁微創,拉一刀便宜得多!”
我再一次拒絕做手術。我掀開被子跨下床來,一把推開王志紅。她手中為我端的稀飯灑了一地。彷彿為逃離醫生手中的手術刀,我就這樣孩子氣地離開了醫院急診室里的那張臨時病床。
我不是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只是不想在這個時候做手術,既然膽不疼了,能拖就拖吧。
家就是好,一回到家,剛剛坐到那張仿皮沙發上,我就有了一陣美妙的感覺。我發現桌上和茶几上擺滿了花籃,百合花與康乃馨散發出陣陣的清香,精裝芙蓉王煙和白沙煙到處都是。不斷地有人來看望我,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他們除了捧着鮮花之外,還無一例外地給我一個紅包。當然不直接塞到我手中,他們會用一種欲蓋彌彰的姿態放到各種我目之所及的地方。他們噓寒問暖,恭恭敬敬地叫我徐處長、徐主任或者徐副市長,甚至還有人叫我徐書記!他們在請求我保重身體的同時,也無一例外地請求我在以後的工作中關心關心他們。我親切地拍着他們的肩膀,勉勵他們努力工作,工作好了,一切都好說。看着他們在我面前點頭哈腰,我端莊而矜持,很有官員派頭,內心一陣陣的竊喜。他們一走,我就拆開那些紅包來看。有的三千,有的五千,最少的也有千元。住院多好,住一回院就可以發一回財,收受這種禮金可是名正言順,不用擔一點風險的啊。就在這時,吳大德來了,老遠他就笑容可掬地伸出手來,連聲說哎呀早該來看您的,工作一時離不開,多多包涵多多包涵!說著他居然也掏出了一個厚實的紅包!我急忙說吳書記這我可不敢當!我抓住紅包往他口袋裏塞時,吳大德卻忽然不見了,只有我的老婆王志紅站在面前。
我頓時陷在深深的失落中。
唉,這如果不是南柯一夢,我們何須為那區區幾千元手術費發愁?
我不想面對我的老婆,王志紅臉上的憂愁會影響我的心情,以我的經驗,心情不好就容易引發膽石症。當年被吳曉露甩掉的時候,我就發誓要找一個比吳曉露更漂亮的女人做老婆,所以王志紅即使臉上有了許多細褶子,她還是有一份可餐的秀色的。可是現在她的臉不是臉,而是一面鏡子,它照出的是我的無能和我的愧疚。我離開了我的家,去了我的秘密工作室——我已經沒有在那間小小的房間裏休息過了,每次去都在監視器前工作,所以稱它工作室是很貼切的。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一個錯誤的選擇,如果這天我守住老婆,一切都聽她的,也許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又不能先知先覺。作為一個小公務員,對命運的驅使根本無能為力,聽憑權力的擺佈更是我們的宿命。
我坐在監視器前,望着屏幕上吳大德空蕩蕩的辦公室,對即將發生的事懵然無知。那扇隔門半開半掩,所以我只能覷見他辦公桌的一半。沒開燈,但有自然光從窗口透進來,映照在桌面上。近景里的那張床半明半暗,被子疊得有稜有角,煞有介事的樣子。我想,除了吳曉露,肯定還有別的女人在這上面躺過。我鼓鼓鼻翼,立即從屏幕上嗅到了一股淫穢的氣息。我並不想再次目睹那種醜陋的景象,但除了監視吳大德的舉動之外,我不知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宣洩心中的鬱悶。我的目光羽毛一樣輕輕掃過床單的皺褶,沒有看到蛛絲馬跡。我審視着各個陰暗角落,試圖從那些地方尋找到某種可恥的遺留物。但是枉然,整個房間乾淨得像一個正人君子。
我的目光疲倦得無力舉起了,便想關掉監視器算了。這時門鎖響了一聲,吳大德走進了屏幕,順手開了燈。他的身子從半個門洞裏晃過,坐在了桌子後面。他抓起一支鉛筆,在一份材料上圈點着。他的國字臉端莊嚴肅,像極了我們鄰邦的那位已故領袖。從外表看,他怎麼也不是一個身體像年豬的人。門又響了,這次是被人敲響的。吳大德頭也沒抬,說了聲:“進來。”
那人進來了,腳步極輕,不像是走,倒像是在移。那人雖然到了吳大德跟前,但我看不清是誰,那人大部分身子都被隔門遮擋着。但我知道這是個女人,因為我看得見那個側對着我的後腦勺,它被黑色的長頭髮覆蓋著。
那個女人很久沒有做聲,我很奇怪,吳大德也很奇怪。他抬起頭問:“你是誰?”
那女人又忸怩了片刻,才說出一句令我如雷貫耳的話來:“我是徐向陽的老婆王志紅。”
我頓時驚得目瞪口呆,定睛一瞧,果然是我老婆王志紅!她竟然跑到吳大德那裏去了,她要幹什麼?我緊張得肛門都縮緊了,兩眼發直,盯着屏幕眨都不敢眨一下。
吳大德也詫異得很,眉頭一鎖:“噢?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老婆王志紅說:“我家徐向陽結石長好大了。”
吳大德說:“是嗎?”
我老婆王志紅說:“醫生說不做手術怕不行了。”
吳大德說:“那就做啊。”
我老婆頓了頓說:“可是要將近八千元錢,我們沒有這麼多錢。”
吳大德說:“這點錢也沒有?”
我老婆說:“真的沒有這麼多。”
吳大德說:“再沒錢手術也還是要做的,身體要緊啊。找親戚朋友借點吧。”
我老婆王志紅說:“我家都是些窮親戚,不是下崗了就是做生意做虧了,不好意思找他們。”
吳大德臉皮綳起來了:“所以你想找我解決?”
這時我老婆朝我轉過臉來了,她臉上非但沒有了靦腆的神色,反而顯示出我從未見過的堅毅。她簡直是理直氣壯地說:“吳書記,我是這樣想的,既然我家徐向陽的提拔解決不了,那個八千塊錢就應該退給我們。”
聞聽此言,一股冷氣從我的肛門射入,直通我的頭頂。她竟敢瞞着我去找吳大德討錢,這不是與虎謀皮嗎?
吳大德怔住,面若冰霜,瞪着我老婆王志紅:“你什麼意思?”
我老婆王志紅一點不示弱,揚起腦袋說:“我的意思很明白啊,要麼提拔我家徐向陽,要麼退錢,我們不能一頭都不靠啊!”
吳大德臉就黑了,弓起兩個手指叩着桌面:“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市委,不是市場!你以為可以一手交錢一手拿貨啊?”
我老婆王志紅嚷着:“市委更要講信用嘛!”
我老婆的嗓門很大,吳大德急忙起身關了門,氣哼哼地說:“我早跟徐向陽說清楚了,下次解決嘛,有個過程嘛!你怎麼這樣不講道理?”
我老婆說:“明明是你不講理,怎麼變成我不講理了呢?我不想舍了孩子又套不着狼。我也不求你提拔徐向陽了,反正我從來不嫌徐向陽官小,你把那八千塊退給我算了。”
吳大德看來頭一回碰到我老婆這樣不按牌理出牌的角色,用一隻手指點着我老婆,一時你你你的說不出完整的話來。我老婆倒鎮定自如,擺出了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吳大德用手狠狠地梳理了一下大背頭,沉下臉說:“不是徐向陽叫你來的吧?”
我老婆說:“跟他沒關係,是我自己來的。”
“諒他也不敢這麼做!他也不會蠢到這個份上。”
“你說我蠢?”
“不蠢還聰明?你這樣做,徐向陽脫得了干係?”
我老婆有點慌了:“你是說,以後你會給徐向陽小鞋穿?”
吳大德眯起眼睛說:“你看呢?全世界有你這麼做老婆的嗎?”
我老婆更慌了,聲音發起飄來:“那我不要錢了,剛才的話算我沒說。”
吳大德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吐出去的痰怎麼又收得回去呢?”
我老婆哀求道:“吳書記,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千萬莫怪罪徐向陽,都怪我考慮不周,得罪您了吳書記!”
吳大德這時微微地笑了,撫着他的便便大腹說:“放心吧,只要你認識到錯了,就是好同志,我作為一個市委領導,哪能小心眼,真給徐科長小鞋穿呢!哎呀呀,說你蠢呢,還真是蠢得有點可笑,也有點可愛。”
說著,吳大德就瞟了我老婆王志紅一眼。這是從頭到腳的一眼,我敏感到,也是心懷叵測的一眼。大凡遇到稍有姿色的女人,吳大德都會露出這樣的眼神。我的四肢開始發僵,感到頭上毛髮都直立了起來。我的工人老婆王志紅似乎對此毫不介意,跟着傻乎乎地笑着,好像還很感謝吳大德似的。
吳大德繼續笑着:“嘿嘿,你遇到的困難是應當幫你克服的,你的要求也不是不可以考慮的,要是你願意的話。”
我老婆蠢到了家,跟着吳大德的思路走,問道:“願意什麼呢?”
吳大德嬉皮笑臉:“願意脫衣服的話。”
血猛地涌到我頭頂,我一陣眩暈,差點氣昏過去。他已經睡過我的初戀情人了,他竟然還打我老婆的主意!怎麼辦,要不要往他辦公室沖?只怕來不及了。我吸了口冷氣,瞪着屏幕。
我以為我老婆會受到莫大驚嚇,甚至可能面紅耳赤哭將起來。但出乎我的意料,我老婆王志紅只驚訝了片刻就平靜了,她大大方方地挺了挺身子,口氣很硬地說:“可以,不過你先脫!”
這一來,就輪到吳大德驚訝了,他摸了摸大背頭,似乎在揣度我老婆的心思。脫不脫呢,對他來說反倒成了一個問題了。他沉吟一會,好像想清楚了,呵呵一笑:“呵呵,你這同志,倒是爽快啊!還信以為真呢,開個玩笑,活躍活躍氣氛而已啊!這樣吧,你先回去,徐向陽的事我會放在心裏的,下一次提拔肯定少不了他;他的手術也要及時做,至於手術費嘛,我這裏還有幾百塊錢,你先拿去用。”
說著,吳大德從錢包里翻出幾張百元鈔票來,遞給我老婆王志紅。
我老婆看都不看,抓過鈔票往桌上一扔,冷冷地說:“吳書記,多謝你的好意,我們不少這幾個錢。不過我醜話講在前頭,以後你要是找徐向陽的麻煩,我會把今天的事告訴他,他那個人的脾氣是很不好的!”
我老婆一轉身就走出了屏幕。
吳大德張了張嘴,很煩躁的樣子,怏怏地將錢收進了錢包。
我長吁一口氣,關掉了監視器。
我全身冷汗淋漓,像被抽掉了筋一樣癱在椅子裏,很久沒有動彈。
吳大德要是真的脫了衣服,後來會怎麼樣?我簡直不敢想像。
這件事將我的情緒敗壞得一塌糊塗,我恨不得衝到辦公樓去將吳大德暴打一頓。但是我能打一個市委副書記嗎?顯然不能。於是我只好回家打老婆了。我抓起那條兒子小時候專用的紅色塑料板凳,狠狠地朝老婆王志紅砸過去。雖然老婆是自己的老婆,但是沒辦法,不砸不足以平心頭之憤。不過我沒敢砸王志紅的頭,小板凳往下落時我讓它改變了方向,砸在了王志紅墩實的肩膀上。紅色的塑料碎片立即灑了一地。老化了的塑料一點也經不起砸,這樣也好,老婆就不用挨第二下了。傻了眼的老婆王志紅挨了打還不知為什麼,直愣愣地瞪着我。
我沖她叫:“看什麼看,你這蠢婆娘,打都打不聰明!”
蠢婆娘王志紅也不反駁,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做出一個聰明之舉,將一個礦泉水瓶子塞進我手裏說:“如果打我能讓你心裏舒服一些,你就繼續打吧!”
她說得那樣的真誠,一點沒有揶揄的意思,我於是下不了手了,熱辣辣的淚突然溢滿了我的眼眶。我不想讓我的老婆王志紅看見我的脆弱,我扔掉那半瓶礦泉水,猛地抱住她的肩,含義不明地用力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