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方明放寒假從省城回來了,還帶來一位客人,她同宿舍的同學張小英。袁真很高興,叫上前夫方為雄,一起到酒店裏吃了一頓飯。張小英是個鄉下姑娘,穿着樸素,性情靦腆,吃飯時一直低着頭,怯生生的不敢說話。袁真看見她的手皮膚粗糙,手背上長着紫色的凍瘡,與方明那白晰細膩的手對比反差很大,心裏就十分的憐惜,便不停地往她碗裏夾菜,問這問那。張小英大多是用點頭作為回答。讓袁真感到詫異的是,方明本是個性格開朗,大大咧咧的女孩,可這次回家,也言語不多,還不時地噘着嘴。
袁真便問:“方明,怎麼好像不高興啊?”
方明抬起頭,看看媽媽,又看看爸爸,說:“你們有讓我高興的事嗎?”
袁真頓時明白,對於父母的離異,女兒嘴裏說不關她的事,其實心裏還是挺在乎的。女兒的心無疑受了傷害。
方為雄接道:“怎麼沒有,爸爸就要當常務副局長了呢!”
方明眼皮一垂,嘀咕着:“那關我什麼事。”
方為雄說:“怎不關你的事啊,爸爸進步了你也光榮嘛,你也要向爸爸學習嘛!”
方明瞟瞟他說:“向你學我都不敢出門了,那麼大個肚子,一看就是個貪官。以後你別到學校去看我,我怕同學們說。”
袁真忙說:“別這樣說你爸,他要成了貪官你也沒好日子過。”
方明就不吱聲了。過了一會,方明又說:“你們是不是正忙着給我找繼父繼母啊?我可有言在先,我一個都不會認的!”
方為雄和袁真異口同聲地否認,但方明似乎不太相信,目光在他們臉上掃來掃去。女兒擔憂的眼神讓袁真心顫,當著張小英的面又不好多說什麼,只好吃過飯後就拉着女兒和張小英去逛街,給她倆各買了一套衣服,還給了方明五百塊零用錢。
袁真想盡量多給女兒一點情感上的補償,除了給她做好吃的外,還陪她聊天,上網玩遊戲。但女兒在家只呆了一天,就要跟張小英到鄉下去玩。袁真同意了,方明從小到大,一直受她的寵愛,生活無憂無慮,到鄉下去體驗一下,對她的成長是有好處的。
誰知方明走後的第三天,袁真突然接到張小英打來的電話。張小英在電話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袁、袁阿姨你快來吧,方明生病了!”袁真一聽,腦袋都大了,好像有無數只蜜蜂在裏面嗡嗡叫。她急忙詢問了一下情況,得知方明現在躺在床上,頭疼得很,可能是感冒了。袁真趕緊向鄭愛民請了假,買了些葯,按照張小英的指引,找到那個日用品批發市場,登上了一輛去往青山縣楓樹坳的車。
那是一輛破舊的中巴車,車上擠滿了進城打貨的人和他們的貨物。袁真靠車窗坐着,一個大蛇皮袋壓迫得她不得不蜷縮起身子。隨着車子的晃動,還不時有人碰撞着她。她顧不了這些,兩眼盯着窗外,巴望着車開快點,早點到達目的地。但車子像個年老力衰的老人,哼哼唧唧,搖搖晃晃,走不快不說,還時走時停,不斷地上客下客。司機也不體諒她的心情,一會兒停車上廁所,一會兒找人要煙抽,還和旁邊的乘客慢條斯理地聊天說笑。車窗又關不嚴實,車速雖然不快,寒風卻呼呼地從縫隙里鑽進來,颳得袁真的臉一陣陣的生疼。
車子走了一段水泥路,又走了一段柏油路,再走了一段砂石路之後,在一個岔路口停了下來。袁真一看錶,七十多公里路竟走了三個多小時。司機指着一條狹窄的小路告訴她,跟着它走大概三里地就到楓樹坳了。袁真跳下車,往前面打一望,只見兩側是連綿起伏的山嶺,中間是一條幽深的山谷,腳下這條發白的小路蛇一般蜿蜓而去,隱沒其中。夕陽從雲層里露出半張臉,淡淡的陽光灑在田地里,空氣透明,景物歷歷在目,泥土的芳香之氣陣陣的瀰漫過來。如果不是掛牽着方明的病情,她是會邊走邊欣賞,陶醉於鄉間景象之中的。袁真心急火燎地往前走,不一會褲腿上就粘了許多帶刺的草籽,脖子裏也沁出了細汗。
大約走了兩里多路,小路開始往上盤繞,一個山坳聳起在面前,坳口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楓樹。樹后的山坡上,零星地散落着一些小木屋。袁真想這就是她要來的楓樹坳村了吧。她加快了步速。忽然,她發現楓樹下有兩個人影,好像還在向她招手。定睛一瞧,那不是方明和張小英嗎?她趕忙向她們跑過去,而方明和張小英也跑步迎了過來。
袁真跑進了大楓樹的影子裏,一把抓住女兒的手:“方明,你不是病了嗎?”
方明眨眨眼笑道:“我是病了,可是一聽媽媽來了病就好了呢!”
袁真摸摸方明的額頭,還好,沒有發燒,一顆懸着的心總算落了下來。袁真嗔道:“你看你,把媽媽嚇一大跳!”
方明說:“嚇一跳好啊,把媽媽嚇到鄉下來了,正好跟我一起體驗體驗張小英他們的生活呢。小英你說是不是?”
張小英紅着臉點點頭,接過袁真手中的包,輕聲說:“歡迎阿姨來我家。”
方明挽着母親的手,還將臉貼在袁真的肩上,跟着張小英往一幢小木屋走。女兒罕見的親昵讓袁真心裏非常愜意。到了木屋前的禾場裏,張小英的母親滿面笑容迎上來。這是一個面色黧黑的中年大嫂,眼角皺紋很深,年紀與袁真相仿,可難以掩飾的憔悴使她顯得比袁真老了至少十歲。大嫂抓住袁真的手,迭聲說著歡迎歡迎,將她引到堂屋坐下。
因為走得急,袁真什麼也沒買,光着手進屋,很不好意思,於是拿了兩百塊錢出來,往大嫂口袋裏一塞:“大嫂,也沒買什麼東西……”
大嫂立即將錢塞回她衣袋裏:“你看你,這就見外了,你是接都接不來的貴客啊!”說著,給她泡上茶,就跑到廚房忙着做晚飯去了。
見女兒沒事,袁真的心也輕鬆下來,她望着山谷里慢慢升起的暮靄,有滋有味地品着茶。鄉下自製的茶葉散發著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純樸而本色,好像是剛從茶樹上采來的。天眼見得要黑下來了,可還沒見到男主人,袁真便問:“小英,你爸爸呢?”張小英朝她身後的牆上瞥了一眼,頭一垂,眼淚就撲簌撲簌地下來了。袁真回頭一看,不由心頭一驚:牆上掛着一幅遺像,相框上還掛着黑紗,那個已經逝去的人正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她!那人的面容和眼神都十分的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袁真回憶了一陣,卻又想不起來。她拿出面巾紙給張小英揩了揩臉,這時方明低聲告訴袁真,張小英的父親在省城一個建築工地打工,一年了都沒得到工錢,半年前,他挑頭去找包工頭要錢,不但三番五次都沒有結果,還和包工頭結下了怨。一天夜裏,幾個歹徒突然衝進她父親住的工棚,在他腦袋上狠狠砸了幾榔頭。歹徒和包工頭當天夜裏就跑掉了,至今也沒抓住。袁真唏噓不已,眼睛不由得發熱。當大嫂來叫她們吃飯時,袁真有意凝視她的臉。可是在那張佈滿滄桑感的臉上,已經看不到悲傷的痕迹。
在飯桌上,大嫂不停地給袁真母女倆夾菜。燉松蕈,炒地木耳,都是大嫂從山上采來的,那種味道完全是城裏沒有的。袁真嘴裏直說好吃得不得了,喜得大嫂眼角的皺紋一忽兒如綻開的菊花,一忽兒像收攏的摺扇。晚飯後,大嫂又要親自給她們打水洗漱,袁真硬是不讓了,奪過了她手中的水簞,自己慢慢地往臉盆里舀,那種感覺也是城裏體驗不到的。
夜裏,大嫂將她家唯一的一張大床讓給袁真母女睡。袁真和方明睡在一頭,方明輕輕地將一隻手搭在母親的身上,安詳得像一隻酣睡的小貓,無憂無慮地把她香甜的氣息一陣陣地往母親的頰上吹送。袁真很久沒有和女兒這樣親密接觸了,心裏如同融了一團蜜。山村的夜寂靜而深沉,除了偶爾從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吠,就再沒別的聲音。塵世的一切煩擾,到了這裏似乎就被過濾掉了。
袁真想起近兩個月所經歷的一切,恍惚得如同是前世的事。她摸了摸女兒的手。方明忽然說:“媽,你在想什麼呢?”
袁真嚇了一跳,說:“我以為你睡了呢!媽在想一些事情。”
“我也在想一些事情呢。”
“你有什麼好想的,除了把學習搞好,別的什麼都不用想。”
“我可不是學習機器!該想的我還得想。”
“那你想了些什麼,能告訴媽嗎?”
“我正考慮如何跟你說呢!”
袁真驀地警覺起來:“該不是早戀了吧?”
方明推了母親一把:“瞧你說的,能讓我戀的人還沒出生呢!我是在想張小英,她這次回來,就要輟學了。”
袁真噢了一聲,忙問為什麼。
“這還用問為什麼嗎?她爸不在了,沒有經濟來源,交不起學費了。其實,她的成績比我還好呢,因為她特別吃得苦。她說她爸最大的理想,就是讓她上大學,所以才將她送到省里的名牌中學來讀高中。可才讀兩年多,她爸就沒了……”
“是啊,太不幸了。”
“媽,你不覺得張小英輟學,不是太可惜了嗎?”
“是啊,是太可惜了。”
“你沒有別的想法?”
“沒有啊。”
“哼,難怪別人說當官的心腸硬。”
“你媽又不是官,方明你到底要說什麼啊?”
“你就沒想到幫幫她?”
袁真想想說:“是應當幫幫她。”
方明高興地摟住她直搖:“太好了,我曉得媽會幫的,要不我就白費心機病一場了!”
袁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你沒病,是騙我來開現場會的呀!”
“要不騙你會急急地趕來嗎?嘻嘻,連張小英都被我騙了呢!”
袁真捏着女兒的鼻子搖搖:“就你心眼兒多,把你媽都急暈了!你說,我們如何幫她?”
“如何幫?還不是資助她唄。你不要做別的事,借錢給我就行了。”
“借給你?”
“嗯,我借了錢資助她,等我參加工作了再還債,利息跟銀行一樣,行嗎?”
“你打算借多少呢?”
“先借一萬吧,每學期學費要三千多,還要生活費。她上學期的學費也借了沒還。不過我曉得媽沒錢,家裏的存款都在爸爸那裏,媽只需作擔保,幫我借到就行了。”
袁真大睜雙眼,注視着幽暗之中女兒那張略顯稚嫩的臉,心裏一股溫溫的東西在涌動,彷彿在不經意間,女兒就長大了。
“媽,你是不是怪我?”
“不是,媽感到欣慰,媽還要謝謝你呢。”
“謝我什麼?”
“謝謝你有這份愛心,也謝謝你騙我到鄉下來。”
方明說:“謝就免了,說話算數就行。”說完一側身,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就傳出了香甜的鼾聲。
袁真給女兒掖緊被子,心頭一熱,忍不住輕輕地抱住了女兒。女兒身上的氣息令她陶醉。即使她的生活不盡如人意,即使她在機關里孤立無援,即使在別人眼裏她是如此的失敗,那又有什麼呢?有這麼好的一個女兒,就是她的安慰。袁真這麼想着,眼睛就熱起來了。
這一晚,袁真睡得特別沉,第二天起床已經是上午九點。吃過早餐后,袁真和方明就向大嫂和張小英告別回城了。早餐前,袁真留下車費之後,將身上所有的錢悄悄塞在枕頭下面。大嫂送了袁真一袋板栗,她也收下了。可回到家將板栗倒出來一看,她塞在枕頭下面的那些鈔票跟着回來了。
袁真給方為雄打了電話,將這一趟行程告訴了他,自然也說了方明要找爸爸借錢的事。方為雄先是埋怨她不該讓女兒獨自到鄉下去,萬一真生病了怎麼辦?接着又說方明年紀小小怎麼也學會了出風頭,她父母既不是大款也不是大官,全國那麼多失學的人,你資助得過來嗎?
袁真立時生氣了:“你怎麼這樣說女兒呢?虧你還是個管教育的官員!這不僅僅是借錢給她做善事,也是為了她的心靈健康成長!”
方為雄不耐煩了,說:“好了好了,你也不用給我講什麼大道理,一個人首先要學會賺錢,才有資格花錢。反正開學還有這麼久,到時再說吧。”說著啪地擱了話筒。他用力太大,電話線這一頭的袁真耳朵震得一陣發癢。
袁真沒有把與方為雄的對話告訴方明,只說爸爸同意她借錢了。袁真不想在女兒心中留下陰影。
我情緒壞透了,不想去上班,不想看見吳大德。但我不得不去上班,我不能不端穩我的飯碗。我懨懨地進了市委大院,迎面碰上了田中傑,雖然情緒不好,雖然我倆有過節,我還是出於禮貌叫了他一聲田科長。但是田科長卻不答理我,瞟我一眼,背着手氣宇軒昂地走了。我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不知哪裏得罪他了。後來一拍腦門,才想起是稱呼他錯了,他已經提拔了,而我沒有及時調整稱呼叫他田處長,無意中貶低了他。
聽說這一回提拔了一百多號人,而提拔這麼多人都沒我的份,還讓我損失八千塊禮金,還要讓我老婆王志紅受吳大德的羞辱,也太不公平了吧?但我曉得,只有傻瓜才在這裏講什麼公平。所以我只有憋氣的份了。
我在辦公樓里轉了一圈,又到監控室看了看,回到自己辦公室打了幾個電話。都是打給和我一樣沒提拔的熟人的。此時此刻,有一百多號人彈冠相慶,但還有更多的人失落沮喪,這些人除了互相安慰,還能做什麼呢?果然,我們議論一番,咒罵一番之後,我的心情就有所好轉。特別是有個熟人精闢地罵道,提拔的都是些什麼東西?這當然是激憤之詞,是一竹篙打一船人的說法,我若提拔了,也不會同意的。不過它能解氣,讓我找到了一點心理平衡。
但是一回到我那間休息室,瞟見我私自安裝的監視器,我的心理馬上又傾斜了。這一方小小的屏幕,讓我見到了多少醜惡的東西。我恨不能將它砸個稀巴爛。我獃獃地坐在監視器前,久久地盯着它,但不想開它。真的不想。我想離開它,我都起了身,可它亮了起來。我沒有動它,它自己打開了自己。它顯示出吳大德的辦公室,吳大德正站在桌前,笑眯眯地瞧着我。而我呢,也被吸進了屏幕,站在了吳大德的面前。我不知所措,吳大德曖昧的笑容讓我心慌不已。最奇怪的是,我發現自己穿着我老婆王志紅的衣服,我的手也是王志紅的,指頭雖然被家務活弄得有點粗糙,可也是纖纖十指啊。桌上豎著一塊鏡子,想必是吳大德用來正衣冠的,我偷偷往裏瞧了一眼,不禁嚇了一跳:我有一張王志紅的臉!難道我不是我了,我成了我老婆王志紅了?我定定神,瞪着吳大德,他的目光像一盆髒水從我頭頂瀉了下來。吳大德笑着說:“嘿嘿,你遇到的困難是應當幫你克服的,你的要求也不是不可以考慮的,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像我老婆一樣蠢到了家,跟着吳大德的思路走,用我老婆的嗓音問道:“願意什麼呢?”吳大德嬉皮笑臉:“願意脫衣服的話。”血猛地涌到我頭頂,我一陣眩暈。但我跟真正的王志紅一樣,並沒有受到驚嚇。我,或者說我老婆王志紅只驚訝了片刻就平靜了,我大大方方地挺了挺身子,口氣很硬地說:“可以,不過你先脫!”這一來,就該輪到吳大德驚訝了,他肯定沒有碰到過我老婆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場面在他的經驗之外。我想他會摸摸大背頭,揣度一下我老婆的心思,然後知難而退,狡猾地說這隻不過是開玩笑。然而事情朝我預料之外發展,吳大德一點也不驚訝,他從容不迫地開始脫衣服。先是扯掉了那條紅色領帶,接着剝下鱷魚牌上衣,解開金利來腰帶,褪下三槍牌內褲……眨眼之間,他變成了一頭赤裸肥白直立行走的大肥豬,胯下還奇怪地拖着一條短尾巴!我嚇得冷汗淋漓,轉身要逃,可是四面都是厚實的牆,我找不到門。我想我應該還在監視器的屏幕里,只是我沒法出來,我在一個渾然一體的空間裏,找不到自己的出口。而那頭年豬向我撲過來了。我踉蹌後退,碰動了桌子,一把水果刀掉到了地上。我急忙拾起它胡亂揮舞,片片雪白的刀光在空中閃爍。我聲嘶力竭地叫道:“你再過來我就不客氣了,我要殺了你這頭年豬!”它卻不理睬,一步步向我逼近。沒辦法,我和我老婆都到了最後的關頭了。我只好一狠心,左手抓住那條豬尾巴,右手舉起水果刀,從尾巴的根部切了下去。然而竟切不進去。此時我不是我,是我老婆王志紅,力量肯定是欠缺的,但主要原因是那尾巴太硬了,簡直跟鐵棍差不多。我再切,刀口迸出了火星,也還是不行,那東西簡直像是機械人身上的器官。它毫無顧忌地向我直戳過來了……我完全失去了自主的能力,我緩慢地朝後仰倒,癱瘓在地上。那條堅硬的尾巴所向披靡地戳進了我的肚子,直直地捅到了我的腹腔中,只差一點就觸到我的心臟。我的心悸動了一下,劇烈的疼痛閃電般向全身輻射,霎時變作一張巨大的網,將我緊緊地束縛住了……
我在椅子上扭動着,從夢魘中掙脫出來。我看了一下自己的肚子,那兒並沒有被戳穿,但我還是感覺,我和我老婆同時被強暴了。即使在夢境裏,他都不放過我們!我喘着粗氣,憤懣的情緒像是蓮江里的洪水,洶湧鼓盪,漲滿了我的身體。不行,我不能這樣任他作踐,我必須有所作為。我環顧這間不為人知的小屋,像是尋找一件稱手的武器一般,望着那些被機關廢棄,卻被富有憐憫心的我搜集來的電腦主機、顯示器、打印機之類的東西。它們都還能使用,有小毛病的也被我鼓搗好了,我還在此基礎上增添了刻錄光盤必需的工具。當然是以工作需要的名義由公家出錢弄的,這是我的職務賦予的一點小小的特權。
曾經有過的念頭跳出了腦際,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調出了吳大德與吳曉露鬼混的錄像,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我再次目睹了肥白的背在吳曉露身上蠕動的情景。真是慘不忍睹。這樣的錄像要是出現在紀檢機關的案卷里,夠吳大德喝一壺的。一旦消息傳開,人們不僅會譴責他的腐化,還會嘲笑他的異化。以我看來,那類似肥豬的身體是一種比腐化行為更令人憎惡的罪孽。揭露這種罪孽,我責無旁貸。我興奮而緊張,像剛喝了幾盅五糧液,麵皮有些發燙。我反鎖了門,關閉了窗戶,又聆聽了一會周遭的動靜,確定無人窺探之後,便開始刻錄光盤。
剛抓住鼠標點擊幾下,我的耳朵發起燒來,似乎被吳曉露揪了一下。遙遠歲月里曾經的親昵翻出了心頭。我遲疑了一會,終於將前面一段所謂的前戲刪除了,只保留了在床上的一個小片段。畢竟,她是我的初戀情人,畢竟我們有過甜蜜的時刻,還是手下留情吧。這樣,我刻下的光盤裏就只看到吳大德蠕動的後背、肥碩的四肢、偶爾側過來的臉以及吳曉露翹起的兩隻小腳,除非當事人,是分辨不出壓在下面的那個女人是誰的。
光盤刻好之後,我打開看了一遍,又複製了一份。然後找了一個信封,用電腦打上“市紀委舉報中心收”,將光盤放進去封好。不是市委印製的專用信封,是郵局買來的那種,否則有暴露我的身份的危險。然後我小心地將舉報信放在我的皮包的內袋裏,拉上拉鏈,小心翼翼地走出門去。
市委大門外就有一個郵政所,但在這兒寄出是不妥的,很容易讓人猜到是“內奸”所為。我縮着頭,夾着皮包袖着手,沿着行人路往前走。冷風瑟瑟,許多枯黃的梧桐葉在空中打旋,有一片還煞有介事地落到了我頭上。我想起了一部電影裏的場景,一群革命志士被押赴刑場,他們戴着腳鐐手銬,步履踉蹌地前行,唱着悲壯的歌。那歌在我心中縈繞,我情不自禁地唱出聲來:“帶鐐長街行,告別眾鄉親……”我的嗓音低沉雄渾,我像英雄一樣高昂起不屈的頭顱,一股慷慨激越的情愫油然而生。很多行人朝我轉過頭來,崇敬地注視着我,也注視着我腋下的皮包。他們好像都知曉我身上的崇高使命,紛紛駐足觀看,並且給我讓路。我回頭眺望,在那幢灰色大樓的八層的一間辦公室里,貪官吳大德正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似乎已預感到大難臨頭。我甚至還看見由於內心的恐懼,吳大德夾煙的手在不住地顫抖。我走過了一個郵政所,我沒有進去。我不想寄挂號,革命先烈有豐富的地下鬥爭經驗,其中之一就是不要留下自己的手跡。我裝着閑庭信步,一邊往小攤上望一邊往前走,直到碰見一個郵筒才止了步。這時,觀望我的群眾心有靈犀地轉過頭去,為我創造了一個有利於舉報的氛圍。我舉起一隻手,邊理頭髮邊轉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圈,確定在視線之內無人注意之後,迅速地掏出那封信,直接往郵筒里塞。我的頭皮發麻,由於郵筒的開口過於狹窄,我塞了幾次才成功。我清晰地聽見信在郵筒里落下去,發出嚓的一聲輕響。那聲音如天籟一般美妙。我滿意地拍拍手,心裏說,吳大德你就等着正義的審判吧!然後,大義凜然地往回走。
我進了一個公共廁所,重新打開皮包,看見那封信還在,才放下心來。那信當然還在,我只是在想像中將它投進了郵筒。我不會愚蠢到相信這種舉報會有什麼好結果。舉報信回到被舉報者案頭的事,早聽得耳朵起繭了。我若真舉報,起碼也會向省紀委舉報。向同級的紀檢機關舉報,不是泥牛入海無消息,就是惹來報復之禍。我要的只是舉報的過程,我很享受這個過程。我已經使得吳大德恐懼地顫抖了,這就夠了。
過了兩天,我又去找了那個郵筒,又一次好好地享受了那個過程。這一次,我不僅讓吳大德顫抖,還讓那張原本紅光滿面的臉失去了血色——當然,都是在我的想像之中。
但是,我第三次享受這個過程的時候,出了個大事故:我轉到街角檢查那封信時,發現它不見了。我把皮包里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見到信的蹤影。
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我難道真把它寄出去了?
接待處新來了個叫陳建國的處長,吳曉露一下子從主要負責人降到了次要負責人。陳建國對吳曉露很客氣,很照顧,只要她分管餐廳,除了陪客喝酒之外別的事一概不用她插手。從此接待處的大小事項都由陳建國說了算,簽單權也自然收歸一把手了。這樣一來,吳曉露處處受制,很是憋氣,她感覺還不如原來當辦公室主任好。堂堂蓮城名姐豈能受這種委屈?那就不是她吳曉露了。她必須改變這種狀況,她要找人,當然首先要找的是吳大德。
這天傍晚吳曉露陪完客出餐廳,看到吳大德站在大堂里與一個漂亮女人有說有笑。她默默地站在一旁,想等他們談完了再過去。但等了十來分鐘,也不見他們有分手的跡象。她只好走到一個僻靜處,給吳大德打了一個電話:“吳書記,您是不是很忙?我有事跟你彙報。”
她聽見吳大德走了幾步,好像是離開那個女人,躲到一邊去了。
吳大德說:“我忙得打屁的時間都沒有呢!這樣吧,晚上九點到我辦公室來吧。”
吳曉露猶豫了:“這不好吧,別人看見會說閑話的。”
吳大德呵呵一笑:“蓮城名姐什麼時候怕起閑話來了?”
“我是替你着想,怕影響你。”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準時來吧,好久沒聽你彙報了,有點想了呢。”
晚上八點五十的樣子,吳曉露如約去了辦公樓。大樓里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看來加班的人不少。這倒讓吳曉露放了心,她可以大大方方地進去了,否則,黑燈瞎火的,免不了給人鬼鬼祟祟的感覺。可是她正要進電梯,就接到吳大德的電話,彙報地點改了,叫她到他家裏去。吳曉露頗為不快。有事去家裏說,通常是某些官員變相索禮的作法,因為蓮城的習俗,是不能空着手進別人家的,何況是領導。難道對待她,他也要來這一套?可不快歸不快,禮還是要送的。吳曉露踅出辦公樓,來到宿舍區大門口的小超市裏,買了兩包蓮子和兩條芙蓉王煙。大門兩側的馬路上停滿了各式轎車,一看就知是來送禮的公車,從牌照看各個縣都有。這是每年春節將近時都有的景象。可是門口卻滑稽地豎著一牌紅色的公告牌,上面墨跡淋漓地寫着:凡送禮者拒絕入內!據說這是新來的秘書長制訂的反腐新措施,只是它怎麼看都有一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吳曉露提着禮物進了常委宿舍樓,上樓的時候碰到一個面熟的人下樓來,互相心照不宣地笑笑,也不言語,擦肩而過。
到了吳大德家門口,吳曉露手指頭觸到門鈴,還沒按下去,門就開了。吳大德彷彿在門后看着她似的。“哎呀,到我這裏你還買什麼東西,見外了嘛!”吳大德一隻手點着她,另一隻手卻熟練地接過了她手中的禮品袋,順手擱在門后。
吳曉露問:“夫人不在啊?”
吳大德笑笑:“在我會叫你來嗎?”
吳曉露在沙發上坐下。吳大德沏上一杯茶,然後坐到她身邊,順便就將她一隻手握住了。
吳曉露輕輕地動了一下手,但沒有將它抽走。她說:“吳書記,我向你彙報一下。”
吳大德摟住她:“呃,彙報急什麼,先喝口茶暖和暖和再說。”
他將噴吐着煙味與口臭的嘴巴向她湊過來,她忙推開他說:“我是心裏不暖和呢。您也太不關心下屬了,把我放在那樣一個崗位上不聞不問,我現在什麼職權沒有,說是接待處的副處長,其實不過是一個專職陪酒女郎罷了!”
吳大德怏怏地鬆開她,燃起一支煙吸着,說:“我就知道陳建國一去,你就會有牢騷的。可以理解啊,哪個不願意做一把手?受制於人的滋味是不好受的。”
“你就不應當讓陳建國來。”
“這是嚴書記的意思,我擋得住嗎?我當然希望接待處由你主事啊!”
“我不管,您得想辦法幫我,您不能當了書記就不管我了。”
吳大德摸摸她的臉頰:“我哪能不管你呢?慢慢來吧,先忍一忍,過渡一下。”
吳曉露搖一下頭:“我一天都忍受不下去了,您是飽漢不知餓漢飢呢。”
吳大德笑將起來:“嗬嗬,你是什麼餓漢,我才是餓漢呢!”說著抱住吳曉露,在她臉上舔了起來。吳曉露皺着眉半推半就,為了不被他的口臭嗆着,深深地憋了一口氣。他忙乎了一陣,在她臉上留下了一些黏糊糊的唾液,接着將手插進了她的懷裏。他像一頭熊一樣喘着粗氣,試圖抓住她那隻豐滿鼓脹的乳房。
她卻將他的手抽了出來,問道:“你還沒說,幫不幫我呢!”
“幫、幫,不幫你我幫誰呢?”
“那你打算怎樣幫?”
“這個嘛,要從長計議,今天先簽個意向書,下次再訂正式合同,好嗎?來吧,我到火候了!”吳大德涎着臉笑笑,將吳曉露往卧室里拖。
她站着不動:“不行,今天就簽個口頭正式合同,我曉得市婦聯要換屆了,正在物色婦聯主席,你是管組織的,你要幫我說話!”
吳大德為難地道:“這個難度太大了!你提副處都才兩個月,就想到正處級崗位上去,怎麼可能呢?”
“有什麼不可能的,破格嘛,不拘一格降人材嘛。從正科直接提正處都有過先例,何況我已經是副處,別人行,我為什麼不行?你幫我說句話嘛!”
吳大德想想說:“本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可是現在有後備人選了,正做考察呢,而且,她的競爭力很強,估計你不是她的對手。”
吳曉露問:“她是誰?”
吳大德不太情願地說:“青山縣的副縣長廖美娟。你可不要到外面說啊!”
“她強在哪裏?工作能力比我強還是姿色比我強?”
“都不是,是她的資歷比你長,還有最關鍵的一點,她的後台比你硬。”
“誰是她後台?”
“我只能點到為止。你可要守口如瓶啊,要是泄露出去我可不承認是我說的。”
“我的運氣怎麼這樣差?可我不管這麼多,她後台再硬你也得站在我這邊!”
“我儘力而為吧。”
吳曉露安慰他似的將頭靠在他肩上,說:“這還差不多。”
吳大德嘆息一聲:“唉,你呀你呀,要彙報也不挑個時候,搞得我分了心。”
“你不要了?”
“最佳狀態過去了,稍縱即逝啊!”
“是我的魅力減退了吧?”
“哪裏哪裏,嘿嘿,見到你就有反應呢。主要是分心的原因,還有工作壓力太大的緣故吧。可惜,一個美好的時刻就這麼荒廢了。”
吳曉露說:“對不起,下次補償你。”
吳大德終於高興起來,撫着她的臉說:“有這個認識就好啊,知錯就改就是好同志嘛!”
又說了幾句閑話,吳曉露就告辭了。有違吳大德叫她來的初衷,她心裏有些不安,本來想即刻補償他的,但他沒有繼續的意思,也就只好作罷了。她想他怕是老了。剛出得門來,又碰到一個來找吳大德的機關幹部,吳曉露便慶幸並沒有做那件事,不然會一陣慌亂,挺尷尬挺沒趣的。
第二天一整天,吳曉露都在揣測那個叫廖美娟的副縣長。她打了好幾個電話,從一些朋友和熟人那裏零零碎碎的打聽到了一些有關她的情況。據說她公關能力很強,據說長得也還不錯,據說她是從基層出來的,據說她曾經是一個很不錯的中學教師。雖然據說里沒有說她的後台是誰,但吳曉露憑着她的直覺鎖定了對象。於是,一個仕途對手的形象慢慢地在吳曉露眼裏清晰起來。
中午吳大德陪嚴書記在迎賓館小包廂里吃飯,嚴書記喜歡吃這裏的廚師做的血粑鴨,所以隔三岔五地要來一回。吳曉露特意前去敬了嚴書記三杯酒,與嚴書記唱了一首情歌對唱《敖包相會》,還講了一個半葷半素的新段子,笑得一桌領導人仰馬翻,氣氛好得不得了。嚴書記高興得連說了吳處長三個不錯:嗓子不錯,人緣不錯,工作不錯。立刻又有人補了一個不錯:身材相貌也不錯。四個不錯令吳曉露容光煥發。
吳曉露剛剛離開餐桌一會,吳大德就抽空離席找到她說:“吳處長,你找錯人了!”
吳曉露一臉無辜地說:“我找錯誰了?”
吳大德陰着臉說:“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心裏的小九九啊?嚴書記不是廖美娟的後台。”
吳曉露從他眼睛裏發現了男人特有的那種叫做嫉妒的神情,心裏不由好笑,半真半假地說:“不是嚴書記,莫非是你?她的後台如果是你,我就只好找嚴書記做我的後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