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袁真還是被吳大德抽到黨代會搞會務去了,分配在秘書組,其具體工作就是給代表們發發資料,分組討論時做做記錄。會議開幕的這天,她忽然看見吳曉露胸前佩戴着鮮紅的代表證,笑盈盈地進進出出,不亦樂乎的樣子,感到很奇怪,就把她拉到一邊問:“曉露,你什麼時候成了黨代表?”

吳曉露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別人能成我為什麼不能成?”

袁真說:“誰選的你呀?”

吳曉露說:“那他們又是誰選的?”

袁真沒話說了。確實,她沒聽說過哪個代表是直接選出來的。吳大德既然能將吳曉露提拔成處級幹部,讓她當個代表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袁真又問:“秘書長讓你當代表是不是有他的想法?”

吳曉露說:“當然,誰沒有自己的想法?”

袁真告誡道:“曉露,你可要小心,黨代會不是別的會,別讓人當槍使,不該說的不要說,不該做的不能做!”

吳曉露說:“姐你就放心好了,別看你進機關比我早,我的經驗可比你豐富!”

袁真信然,吳曉露的經驗和心機都是她望塵莫及的。但她仍不能放心,吳大德肯定會有所動作的。

果然,常委選舉的前一天晚上,出現了一件詭異的事。與袁真同住的明小慧拿回來一紙袋材料,說是一個自稱是會務處的人交給她的,讓秘書組發往各個代表的房間,還說若是房間沒人,往門縫裏塞進去就是。明小慧是從婦聯抽來的,是個剛剛通過公開考試招聘來的大學生,沒有機關工作經驗,更談不上政治敏感,稀里糊塗地正要去發送,被袁真攔住了。袁真拿出材料一檢查,發現那是羅湖縣縣委書記盧雲飛的推薦書,既沒有材料編號,也不是鉛印的,且裏面充滿了明顯的誇大溢美之詞,特別是末尾一句,說他是目前全市最合適的常委人選。

袁真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材料是偽造的,而且偽造者的用心十分險惡。這樣的材料發下去,不僅盧雲飛將成眾矢之的,還會蒙上組織地下活動的不白之罪,她和明小慧也都逃脫不了干係。盧雲飛是傳說中的常委候選人,也是吳大德最強勁的競爭對手,袁真就隱約地感覺出了是誰的手在後面操縱,使出了這樣的離間計。

袁真驚出了一身冷汗,同時慶幸材料還沒有發下去。她趕緊關了門,把利害關係與明小慧一說,明小慧嚇得眼淚都掉下來了,戰戰兢兢地說:“袁、袁姐,那怎麼辦呀?”

袁真一時也不知怎辦好,問明小慧還記得那人的長相么,明小慧說只是有點面熟,西服革履的,神氣得很,但是機關幹部的模樣都差不多,她記不起具體的樣子了。明小慧問:“是不是要向領導報告?”

袁真想也沒想就搖了搖頭,說:“一報告肯定要查,但是多半查不清,一旦查起來我們都會成為懷疑對象,特別是你,只怕難以說清。就是說得清,惡劣影響也出去了。總之對黨代會、對我們自己都不好。”

明小慧驚惶失措:“那就沒辦法了嗎?”

袁真想想說:“你能守口如瓶嗎?”

明小慧直點頭:“能、能,我要說出去那不是害我自己嗎!”

袁真說:“如果你能保守秘密,那就我們自己把它處理了,讓這件事到此為止。”

明小慧不明白:“我們自己如何處理?”

袁真想想,拿過垃圾筒,將那摞偽材料拿出來,逐頁逐頁地撕得很碎,扔在垃圾筒里。明小慧一見,也趕緊動手,邊撕邊緊張得直喘氣。全部撕碎后,她們將它倒進了抽水馬桶,衝進了下水道。聽着那嘩嘩的水聲,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吁了口氣。

第二天常委選舉揭曉,吳大德與盧雲飛都當選了,只不過吳大德的得票數是倒數第一,他只要再少一票就會落選。讓袁真深感意外的是於達遠的得票也很低,只比吳大德多兩票。於達遠是省里下來的,沒捲入市裏的人事糾葛,他遲早要走的,對別人也不構成威脅,為何也有這麼多人不投他的票呢?宣佈票數時袁真正好在現場。主席台上的於達遠看上去正襟危坐,微笑自如,臉色卻似乎比平時要紅。看得出他心裏起了波瀾,她想他可能也不好受吧。其實在普通幹部和市民中間,於達遠的口碑是最好的,如此低的選票對他很不公平。袁真心裏不知不覺產生了一些義憤與同情。午餐后她忽然想給於達遠發條短訊,對他表示祝賀。她手機都掏了出來,卻又作了罷。為了與於達遠保持一定的距離,她一直不太搭理他,這個時候她湊什麼熱鬧啊?她不想給人以巴結領導的嫌疑。再說了,你還怕沒人祝賀他嗎?她悻悻地將手機塞進包里。還有更讓袁真意外的事,那就是吳大德不僅常委沒落選,還在接下來的選舉中,與於達遠一起當上了副書記。望着吳大德那張躊躇滿志的臉,袁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散會的這天晚上,明小慧請袁真去茶樓喝茶。幾天的相處,兩人的關係變得十分親密。特別是袁真攔截了那份偽材料,阻止了一場政治事故的發生之後,明小慧更是對袁真佩服不已,也感激不已。

她們挑了一個僻靜的卡座,一人要了一杯菊花茶,慢慢地吸飲。音樂低回,舒緩了她們的心情,鬆弛了她們的神經。她們默默地享受着難得的內心的寧靜。淡淡的燭光使她們的神

情變得撲朔迷離,彷彿都陷入了幻想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明小慧好像才清醒過來,搖搖頭:“嘖嘖,要不是袁姐你攔得及時,我說不定已經成了政治陰謀的犧牲品,想起來真是后怕!”

袁真淡然一笑:“都過去了,別想不愉快的事了。”

“好,不想了,去他媽的吧!”明小慧擺一下手,又說,“不過,官場也真夠險惡的,這一回算是長了見識了。考進機關當公務員,起初我是非常興奮的,至少這一輩子有了鐵飯碗,衣食無憂了。可現在我迷茫得很,現在就可以預見我的一生,我得在機關里勾心鬥角一輩子,有什麼意思啊?我的路該如何走呢?袁姐,你能為我指點迷津嗎?”

袁真輕輕搖頭:“我自己都迷茫呢。”

明小慧詫異地看着她:“不會吧?都說你是個很聰明、很有主見的人呢!”

袁真問:“誰這麼說?”

明小慧說:“我們婦聯的人都這樣說啊!都不喜歡你表妹吳曉露,都很欣賞你呢。你的為人,你的工作能力,可以說是有口皆碑!還都為你得不到重用不平。當然,也有人說你不曉世事,過於清高,總是顯得鶴立雞群,讓別人不喜歡。不過我喜歡你這種性格,人嘛,就得有個性,這才不流於平庸!”

袁真平靜地笑道:“可我這種個性在機關里是吃不開的。”

明小慧信然,微微蹙起眉頭不言語了。袁真想起當初自己剛進機關時,多麼的單純,什麼也不會想,決不會像明小慧這樣煩惱。或許,這也是一種進步?

明小慧沉默良久,偏偏頭瞟瞟袁真,欲言又止。

袁真說:“你那小腦瓜里想些什麼呢?”

明小慧咬咬嘴唇說:“袁姐,你說一個女同志,在機關里不傍一個有權勢的領導,是不是就不可能提拔?”

袁真搖頭:“不,這種說法也太絕對了,那麼多提拔了的女同志,難道都傍了有權勢的男人?”

明小慧說:“不過事實證明,只要傍了的,肯定會得提拔。”

袁真曉得明小慧說的不假,但這種事是秘而不宣,或者說心照不宣的,只要不在床上抓住受到處分,誰也不會承認,也很難說它就是事實。袁真想想說:“其實,那些女同志即使提拔了,也是得不償失的,名譽、尊嚴還有家庭,都會受到很大傷害。”

明小慧說:“那可不一定,這其實是一個價值觀的問題,就看你如何看待了。你看那些走捷徑嘗到甜頭了的人,她在乎別人的看法么?別人奮鬥多年都得不到的,她上幾次床就得到了,多劃得來!背後罵她也好,議論她也罷,她照樣當官,而且當得有滋有味,你看不起她,她還看不起你呢。”

袁真訝異地瞪大了眼睛,與其說明小慧的傾向,還不如說明小慧的態度讓她感到吃驚。現在的姑娘真是不得了,上床這樣的話講得如此順口,臉都不紅。她仔細觀察一下明小慧的神情,說:“小慧,是不是有什麼想法了?”

“是人就有想法,又不是塊木頭。”

“難道你也想效仿?”

“我還沒有明確地想過。不過如果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我也不得不考慮的。”

袁真立即嚴肅地說:“你不能這樣想,到時候你什麼都會喪失的!”

明小慧說:“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有時候你不招惹人,別人會招惹你。”

袁真盯着她說:“你有情況了?”

明小慧臉紅了一下,點了點頭,然後斷斷續續地向袁真說起了她的心事。原來前不久她隨一位市級領導到縣裏搞調研,那位領導對她有說有笑,特別親熱。晚上,那位領導把她叫到他房間,直截了當地提出來,要她做他的“忘年交”,並且許諾在五年內把她從一個普通工作人員提拔到副處級幹部的位置上去。她明白“忘年交”的意思,心裏慌得不行,當他伸手抓她時,她堅決地將手抽了回來。但她並沒有一口回絕他,她知道如果回絕了不會有她的好果子吃,他可能叫她一輩子出不了頭。她讓自己沉住氣,權衡了利弊之後,才鼓足勇氣跟市領導說,讓她考慮考慮再作回答。這位市領導倒也尊重民意,爽快地說,行啊,我給你一個月考慮,一個月後再聽你的好消息!這原本是明小慧的緩兵之計,可這時間過得太快,一眨眼,一個月就快到了。她現在正愁如何答覆這位市領導呢。

袁真聽得心如兔跳,好像經歷此事的是她。她心裏忽然有某種不好的預感,顫聲問道:“這位市領導是誰,能透露嗎?”

明小慧搖頭:“我不想說他的名字。”

袁真心都縮緊了,忍不住又問:“是不是才四十來歲,喜歡穿牛仔褲的那個?”

明小慧奇怪地瞟瞟她,咧嘴一笑:“我曉得你擔心什麼了!袁姐,把心放回肚子裏去吧,不是那個人。如果是他,那算什麼忘年交啊!我原來聽人說你和他關係好還不太相信,今天你自己證實了!”

袁真臉一熱,急忙道:“你別瞎說!根本沒這回事!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和別的官員一樣。”

明小慧說:“好好,我不瞎說,我相信袁姐不是那樣的人。不過我也求你給我保密,這事要是傳到我男朋友耳朵里,那就麻煩了。”

“放心吧,不過你最好不要再跟第二個人說。”袁真轉而替明小慧發起愁來,“你打算如何應付那位領導呢?”

“只好採取拖延的辦法,求他再給一個月時間考慮,以後再說啦。算了,不說他了,免得破壞情緒。”明小慧像要趕走一隻蒼蠅一樣,手在面前扇了一下。

兩人慢慢悠悠地聊到深夜才出了茶樓。在霓虹閃爍的街頭她們分了手。望着明小慧遠去的背影,袁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以後的路會怎樣走?她會是第二個曉露嗎?袁真替明小慧擔憂。

婁剛到分局開會,散會時江北派出所的錢所長要拉他去喝酒。

婁剛說:“你不怕戒酒令?”

錢所長說:“老子下班了,怕個鳥!還不沾點酒氣,老子會饞死!”

婁剛就隨他去了一個小酒館,進了一個小包廂,要了一件青島啤酒,點了幾個下酒菜。酒杯也沒要,他們操着酒瓶對着天吹。幾瓶酒下肚之後,錢所長舌頭就有點大,話也多了起來:“婁剛,咱倆是患難兄弟!本來,這次提副局長,不是我,就應該是你!誰不曉得我倆較着勁,互相不信狠?誰知蚌鶴相爭,漁人在後!”

婁剛忙說:“喝酒喝酒,局裏的事不許提!”

錢所長眼一紅:“酒要喝,事也要提!不提心裏不好受,憋人!現在不提,更待何時?我也是替你抱不平呢!”

婁剛說:“我想得開,不需要你來抱不平。”

錢所長拍一把他的肩:“別給我裝了,你不是肉做的?我們在基層拚命做事,官卻讓那幫坐辦公的小白臉當,你心裏平衡得了?你要真想得開,我就沒什麼想不開了,我又不是全省十佳,我又沒個有蓮城名姐之稱的老婆……”

婁剛黑了臉:“你什麼意思?”

錢所長說:“我的意思是你太輕敵了,沒有充分利用你的資源全力以赴你心中的夢!”

婁剛說:“你給我說清楚點!”

錢所長說:“算了,點到為止。既然你想得開,還有什麼好說的?當所長也好哇,至少比在局裏實惠,不比那個虛名差。”

婁剛很生氣:“不行,把你那點壞水全倒出來!”

錢所長嬉皮笑臉:“呵呵,那你就多敬我酒吧,喝高了我就全倒出來了!”

婁剛就和他碰了一下酒瓶,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下了半瓶酒,揪住他一隻胳膊直搖:“你給我說!”

錢所長詭詰地眨眨眼,說:“我要是你,要麼根本不想當官的事,要麼就動用秘密武器。”

婁剛說:“我哪有什麼秘密武器。”

錢所長說:“你啊,不是有眼無珠熟視無睹,就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嫂夫人的交際功夫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聽說她還是蓮城理工學院公關係的客座教授?只要嫂夫人出馬攻關,保管無堅不摧,馬到成功!俗話說得好哇,英雄難過美人關……”

婁剛說:“你是說要我老婆跟當官的上床?”

錢所長噴着酒氣說:“我可沒這麼說。”

婁剛說:“你就是這意思。”

錢所長:“你要這樣理解我也沒辦法。”

婁剛眼睛一鼓:“你狗日的嘲笑我。”

錢所長說:“你不要做出吃人的樣子,我可不吃這一套!我笑你幹嗎?如今是笑貧不笑娼,我才懶得笑你呢。”

婁剛想也沒想,伸手去腰間掏槍。但是他這天沒帶槍,於是他站起來,操起一瓶酒,朝

錢所長的腦袋砸過去。恰巧錢所長仰頭喝酒,無意中避開了。婁剛收不住手,酒瓶落到了桌沿上,砰一聲響,碎片迸濺開來。錢所長驚醒了,張大嘴瞪着婁剛,一時說不出話。婁剛感到腮幫上有點癢,用手背一擦,沾染了一片黏稠的血。是酒瓶碎片划的。他將手背舉到嘴邊,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有點腥,有點咸,還有一點甜。然後他坐下,繼續喝酒。他們也不說話,一瓶接一瓶地喝,直到把一件啤酒喝完。錢所長似乎心有歉意,搶先買了單。

出小酒館時,錢所長說:“婁剛,我倆要是還想當所長,就不要再喝酒了。”

婁剛說了一句同意,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婁剛搖搖晃晃回到家中,一進客廳就哇地吐了一地。屋子裏頓時瀰漫開嘔吐物的污穢之氣。他不管不顧,一頭倒在沙發上。伴着響亮的呼嚕,淚水和口水一齊流了下來,將一張疲憊的臉弄得一塌糊塗。

吳曉露回家時差點被婁剛的嘔吐物熏暈過去。她長憋一口氣,拿撮箕將穢物掃了倒掉,又用拖把反覆拖了幾個來回,然後將窗戶打開通風透氣。差不多忙了半個小時,她才將屋子弄乾凈。接着,她又擰了毛巾,把婁剛的臉打掃一遍,然後給他倒了杯茶。

這時婁剛翻了個身,正要掉下沙發,她趕緊用大腿擋住他,說:“你瞧你,逞能了吧?喝這麼多,受這份罪!”

婁剛翻翻白眼:“誰說我喝多了?我還能喝它個三瓶五瓶呢。”

吳曉露說:“你行,你還能喝它一條江呢。起來喝點水醒醒酒吧。”說著去扶他。

婁剛猛地一推她的手:“你是誰?要你管什麼閑事?”

吳曉露叫道:“我是你老婆!不是你老婆才懶得管你呢!”

婁剛搖晃着坐了起來,斜眼盯着吳曉露:“你是我老婆嗎?”

吳曉露又好氣又好笑:“連老婆都認不出來了,還說你沒喝多!”

婁剛手一揮,站了起來,雙手亂舞:“你是我老婆?你有我老婆能幹嗎?我老婆能往上爬,還能給我戴綠帽子,你能嗎?你給我找頂綠帽子來試試!”

吳曉露伸手就給了婁剛一巴掌,大聲叫道:“你胡說!”

婁剛摸了摸臉:“我胡說嗎?別人都在說,那不是胡說吧?我有幾頂綠帽子,你能告訴我嗎?”

吳曉露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怪異而可怕。他身子歪得厲害,她怕他摔倒,連忙摟住他說:“別胡思亂想了,別人的話信不得的!”

他側身盯着她不放:“你不想說嗎?不說我可要逼供了!”說著抓起一隻煙灰缸用力往下砸去,喀嚓一聲裂響,玻璃茶几碎成了好多塊。他接着彎腰去抓地上的碎玻璃,吳曉露趕緊將他往卧室里拖。

踉踉蹌蹌地進了卧室,婁剛嘴裏直嚷:“你不是我老婆嗎?你再給我找頂綠帽子來啊,我喜歡戴,綠帽子好暖和呢!”

吳曉露不理他,一個勁將他往床邊拖。

婁剛走兩步退一步,嘟嘟噥噥地說著:“你給我老婆帶個口信,要她小心點,千萬不要讓我逮着,我的槍子可不認人!”

吳曉露將他往床上一放,替他脫掉皮鞋,蓋上被子。他的腦袋一挨着枕頭,馬上就打起了很響亮的鼾。

凌晨三點多的時候婁剛爬起床來。他驚訝地發現吳曉露坐在床邊守着他。他說:“哎,我不是和錢所長在喝酒嗎?怎麼回來了呢?”

吳曉露說:“你看你,都醉得不曉得如何回來的了。”

婁剛抓抓頭皮說:“看來是犯了紀律了,酒真不是好東西。我是不是說了胡話?”

吳曉露瞟他一眼說:“胡話沒少說,茶几也被你砸碎了。”

婁剛咧咧嘴,抱歉地說:“哎呀,那真是太不像話了,真要戒酒了。我說的些什麼胡話啊?”

吳曉露說:“既然是胡話,就沒必要重複了。”

婁剛點點頭:“那也是。”他看了看吳曉露的臉,又說:“我想喝水。”

吳曉露便倒了水來,將杯子湊到他的嘴邊。他張開嘴,溫暖的水便順着食道進入了他的身體。與此同時,一線淚水從他眼角淌了下來。他趕緊一側身,將臉藏在背光的陰影里,然後舉起右手,用一個梳理頭髮的動作順勢將淚水揩掉了。

婁剛重新躺下的時候吳曉露緊緊地摟住了他,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她溫柔地撫摸他,他卻心如死水。他望着窗外,黑夜是如此深厚而寬闊,他深陷其中,得不到解脫。

袁真獨自坐在辦公室里,沒有事做,十分無聊,便打了明小慧的手機。她經常想到明小慧,因為明小慧讓她聯想到初進機關的自己。儘管明小慧比當初的她開放多了,但她還是覺得她身上有似曾相識的東西。她喜歡這個姑娘。

明小慧歡快的聲音很快傳了過來:“袁姐,你還記得給我打電話呀!”

袁真嗔道:“我是記得,可你把我忘到哪個門角落裏去了吧?電話都沒一個!”

明小慧說:“哎呀,怪不得我,又要開婦代會了,有一大堆材料等着我寫,下了班又有男朋友纏着不放,累死我了!你有沒有辦法救我啊?”

袁真說:“我可沒辦法,你自救吧。西方好像有句諺語,叫做人若不自救,上帝也沒辦法。”

明小慧說:“那你打電話來做什麼,有什麼事嗎?”

袁真說:“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

明小慧說:“可以可以,袁姐的電話我隨時歡迎。不過,我覺得你有事似的。”

袁真想想說:“也沒什麼具體事,只是想問問你,那事你決定了沒有,你如何回復那個領導呢?”

明小慧說:“喲,這事我還沒想呢,能拖就拖吧,管他呢。你怎麼比我還急啊?”

袁真說:“怎不急,說不定關係到你一生的榮辱呢。你真沉得住氣,看來是我操閑心了。”

明小慧忙說:“哪裏哪裏,我曉得袁姐是真心關心我,不過我現在想不出好辦法來,所以……”

袁真打斷她說:“小慧,你可要想清楚自已這一輩子要什麼,不要什麼,不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更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明小慧沉默片刻后說:“我曉得你擔心我誤入岐途,但是哪是岐途哪是坦途,還真說不好……說心裏話,我既不想當吳曉露,也不想做你袁真姐。”

袁真也沉默了,半天才說:“我理解,你還如此年輕,人生才開始,像我這樣碌碌無為,終老機關,確實沒有價值。”

明小慧說:“也不能說你的生活就沒價值,不過我要是你,一定想辦法改變處境,讓自己活得好一些,有意思一些。”

袁真頓了頓說:“謝謝你的提醒,這其實是我心底的想法。”

明小慧高興地道:“那好啊,就朝着這個方向努力嘛!至於我你放心吧,我暫時還不想當失足青年,什麼狗屁忘年交,去他媽的吧!一想到他有可能接觸我的身體,我就全身起雞皮疙瘩!我寧願被歹徒強暴也不願委身於他!他也不想想他那一身衰肉噁心不噁心。不過,要是實在躲不過,為了保護自己,也只好給他一點小甜頭了。”

袁真告誡道:“千萬不要玩火!”

明小慧說:“我會把握分寸的,相信我的智慧吧!”

袁真說:“但願你的智慧用得是地方。中午一起吃飯吧?”

明小慧遲疑了一下說:“我有點忙呢。”

“再忙飯也要吃的啊。”

“袁姐,有件事我說了你不要生氣。”

“你說吧,我不生氣。”

“有人叫我少跟你來往。”

袁真眉毛一跳:“噢,怕我帶壞你了是嗎?”

“不是,他們還是很讚賞你的為人的,只是說,我若和領導不感冒的人來往,領導也會對我不感冒,會影響我的進步的。”

袁真心往下一沉,說:“他們說得有道理,所以你飯也不敢和我吃了。”

“袁姐你不要這麼想,我會怕這個?笑話!中午我們加班,叫了盒飯,不吃浪費了。晚上我請你吧!”

袁真不置可否,說了句你忙吧,就掛了電話。

袁真坐在椅子上,渾身發軟,半天沒有動彈。她的心隱隱作疼,彷彿被人戳了一指頭。電腦啟動了屏幕保護,飄動着的幾何圖形在不斷地變幻,光怪陸離。她轉過身體,望着窗外,仲冬的天空迷茫而深遠,呈現出一片虛無的灰白。

電話響了,她下意識地抓起話筒。

“袁科長嗎?”是於達遠的聲音。

她有些意外,他們已經很久沒聯繫了。她還是經常見到他的,但往往是一瞟見他的身影她就躲開了。她愣了一下才回答:“是我。”

“你為什麼躲着我?”

“沒有。”她乾澀地回答。

“你不用否認,我的感覺靈敏得很。”

“是不是高處不勝寒,所以你喜歡下屬圍着你轉?”她說。

“那也總比孤家寡人好!”於達遠說。

“有我沒我都會有人圍着你轉,你不會寂寞的。”

“可我願意與我欣賞的人交往,享受心靈愉悅。再說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臭棋簍子下棋久了,自己也會成臭棋簍子。”於達遠說。

“於書記,如果有任務你就下指示吧,我會服從,端這個碗就服你管。至於其它的,對不起,我不奉陪,你去找下棋的高手吧。”她說。

“是不是對我沒念你寫的稿子有意見?”

“曾經有過不快,但不尊重下屬的勞動是官員的通病,所以後來想通了。念了又如何?”

“你成見太深了。”

“不,我對你很客觀,沒成見。你比大部分領導素質都好,正因為如此,我必須與你保持距離。在別人眼裏,我是個失敗的女人,我不想影響你,也不想因你而影響我自己。我只想守住內心的寧靜,這是眼下唯一屬於我的東西。”她說。

“你是不是聽到什麼議論了?”

“總是有人議論的。”

“難怪……”

“你也有顧忌了吧?”

“我們是同志之間的正常交往,怎麼弄得顧慮重重了呢?真是……”

“所以,還請書記同志理解我,盡量少來往或者不來往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也不等於達遠回話,袁真就放下了話筒。她聽見自己的話在腦子裏迴旋,腔調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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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枝亂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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