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迎賓館是市委市政府專門用於接待來賓和開大會的地方,是市委接待處的下屬單位,與市委大院只有一牆之隔,且有一道後門與之相通,它的監控系統也與之相連,所以,它也在我這個保衛科長的職責範圍之內。於是,我就有理由,在一個清寒的冬日去檢查它的安全保衛工作了。
我感興趣的當然不是我的職責,而是吳曉露。我心裏曾無數次地發誓,再也不想她了,
但是似乎越發誓就越是擺脫不了她。我沒有哪天不想到她的,如同發了毒癮。接待處就設在迎賓館裏,她現在是這個單位的負責人。我已經幾次遠遠地瞟見過這個新來的副處長,無論在上級還是在下屬面前,她的一笑一顰都十分到位,言語神態拿捏得恰到好處,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她天生就是個當官的料。偌大的蓮城,相信只有我最清楚她的底細,雖然我對她往上爬的手段嗤之以鼻,但是,對她如此的有成效也不由得感到吃驚。
我先到保安部裝模作樣地問了問情況,然後直奔吳曉露的辦公室。
“喲,哪陣風把徐科長吹來了?”
我剛在門口現身,吳曉露就笑眯眯地從辦公桌後站起,向我伸出手來。
我接住那隻軟綿綿的手握了握說:“難得吳處長還記得我姓徐啊!”
吳曉露邊沏茶邊說:“我忘記過嗎?我可不像你那麼狹隘,耿耿於懷,見了我就像不認識似的,姻緣不成人緣在嘛。今天不是來找我清算舊賬的吧?”
“我們之間還有舊賬嗎?”我反問一句。
她瞟我一眼說:“但願沒有,我可不想欠別人的。”
“放心吧,我們互不相欠。市裡要開黨代會了,我不過是來看看的,如果安保工作有什麼疏漏,那可不光是你的責任,我也跑不掉。”我嚴肅地說,也不自覺地擺了一些市委幹部的派頭出來。
“那好啊,歡迎徐科長親自檢查我們的安保工作!要不這樣,我先陪你到處看看?”她說。
我點點頭,隨她出了辦公室。她叫來了迎賓館的經理,我們先看了廚房和餐廳,接着又到了大堂和會場,然後去看客房。迎賓館的消防安保措施一直很周全,沒有什麼好挑剔的,我的心思也不在這些事上。我的眼角餘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吳曉露。即使是穿了毛衣和外套,她的身體曲線也鮮明地起伏着。在她滋潤光滑的臉上,在她優雅地邁動着的雙腿里,有一種特別的韻味彌散出來,令人心旌搖動。對很多男人來說,這是難以抵擋的誘惑,也是一種不可多得的資源,而她正是充分地開發利用了這種資源,才換取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我最鄙視這一點,可我也無可救藥地為她的特別韻味而心神恍惚。我掌握着她花容月貌後面的醜陋,我清楚她不可告人的私隱,對她我已獲得一種從沒有過的心理優勢,可我要做什麼呢?是來實施精神報復還是僅僅來餐一回她的秀色?我有點搞不懂我自己。
到了六樓走廊里,她忽然回過頭來。我離她太近,差點互相撞上。她身上的香水味令我迷亂不已。
我定定神,找個話頭說:“吳處長,迎賓館有個特別的房間需要特別的打理,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秘書長特別交待過,就是六樓最東頭的套間。書記工作累了的時候,就要過來休息的。”她從容地說。
我又說:“迎賓館有多少個監控點,你不太清楚吧?”
“什麼監控點?”吳曉露問。
我說:“就是裝了監控攝像頭的地方。”
“這我倒才聽說。”
“光聽說可不行,你要把這些地方記清噢。”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它是和我們的監控室聯通的,你在監控點的一舉一動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呢,”我瞟瞟她,用玩笑的口吻說,“你可不要在攝像頭下面行賄受賄噢!”
她笑道:“我哪有本錢去行賄?要做也不會讓人看見啦,我又不傻。”
“吳處長太謙虛了,你其實比誰都有本錢呢!你的魅力無人可擋。而且,你若想賄賂誰,那肯定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我曉得我涉及了一個危險的話題,我的玩笑已經過頭,可我像是鬼使神差,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了。
“是嗎?”她警覺地地瞥了我一眼。
“當然你是聰明人,會做得很隱蔽的,可是隔牆有耳,隔牆也有眼呢!你知道哪裏有暗藏的攝像頭?再說了,怕就怕聰明人做糊塗事,人的慾望太強就難免利令智昏,上流人做出下流事來。嘿嘿,什麼送紅包啦,電梯裏動手動腳啦,甚至辦公室里男女苟且,我們都看到過呢!”我盯着她,越說越興奮。
“這麼說來,徐科長做的是特務工作嘍?”她不動聲色。
“差不多吧,有些人最見不得人的私隱,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比如說,吳處長什麼時候到市委去了,去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我都清清楚楚呢!”我盯着她說。
“是嗎?我怎沒見到你?”她說。
“你眼睛只盯着當官的,怎麼看得到我嘛。吳處長,我這樣的人是不是讓你沒有安全感啊?呵呵,家裏有個當警察的老公,身邊有個做特務工作的前男友,你是要處處小心呢。”我呲牙咧嘴嘿嘿壞笑着,心裏有種莫名的痛快。
“我要小心什麼?明人不做暗事!”她瞟我一眼說,“倒是徐科長要檢討檢討自己,你不覺得當初我要和你分手,和你的敏感多疑有很大的關係嗎?”
我說:“我承認是有點多疑,可那不正是在乎你的表現?”
她擺擺手:“在乎不在乎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希望你正確看待,不要不成愛人就成仇人,為人處世,還是多種花少栽刺好。”
我適時地堆起一臉笑,趕緊將話題繞回來:“那是,吳處長的話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我一定好好體會,堅決貫徹執行!如果今天種下了刺,我一定想方設法拔掉!”
“沒那麼嚴重,你不是種刺,而是挑刺來的。我曉得你的性格,所以才懶得和你計較。其實我很高興,以前你一直迴避我,今天終於面對我了,也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吧!說不定,我們以後還會成為好朋友呢!”
她沖我莞爾一笑,似乎多年前那個吳曉露又回來了。我居然很沒出息地心頭一熱,眼睛都有點濕了。我再一次深刻感受到她的魅惑力,一旦被她這樣的糖衣炮彈擊中,沒有哪個男人不倒下的。如果沒有吳大德,沒有我見過的那些醜陋鏡頭,也許我會再次被她俘虜,成為她的所謂好朋友。
在迎賓館各處轉了一圈,時間就快中午了,吳曉露熱情地留我吃飯。我也想和她共進午餐,嘴裏卻虛偽地說:“算了,我不想欠你的情。”
吳曉露說:“欠我什麼情,又不是吃我的,吃社會主義的。”
我說:“社會主義的不就是你的?現在你是一個單位的頭,這個單位的經費如何用,用在何處,都由你定,不就跟掏自己的錢包差不多?”
吳曉露笑道:“既然如此,我更要請你了,畢竟我們關係不一般。”
“你和秘……”
我差點把她和秘書長關係才不一般的話說出來!我心裏一驚,慌忙兩眼亂看,裝着很隨便的樣子。也許我的話很輕她沒聽見,也許她聽見了也不在意,臉上仍生動地微笑着,引着我往餐廳走。其實,外界對她和秘書長的傳言已經不新鮮了,這種事只要不在床上抓個正着,又能把他們怎麼樣?儘管如此,我還是深深地佩服她的鎮定自如,她真是久經官場,修鍊到家了。
冤家就是路窄,還沒走到餐廳門口,碰到了吳大德秘書長。他剛把幾個客人送上車,一回頭,見到我們,眼睛就像電燈泡一樣亮了起來。當然,他那電燈泡不是為我亮的。他抓住吳曉露的手握了握說:“怎麼樣,到了新的工作崗位,還適應吧?不要辜負組織上的期望喲!”
吳曉露忙點頭:“既然組織上把這副擔子交給我,不適應也要學會適應呀,我一定盡其所能,讓組織上滿意!這不,我正陪徐科長檢查安保工作,力保黨代會的順利召開呢!”
直到這個時候,吳大德才正眼看我一眼。我知道,他對我的在場是不自在的,他們的話也都是說給我聽的。吳大德裝出很欣然的樣子:“是嗎?很好啊,都像徐科長這樣責任心強,我可就省心多嘍!”
我呢,也只好陪他說說套話了:“這是我應該做的,做得不夠的地方還請秘書長批評指正。”
吳曉露說:“秘書長,您這是我上任后第一次來迎賓館,能不能賞光,讓我請您吃頓飯?”
說完她還瞟了我一眼,這是安撫的一眼,也是解釋性的一眼。上級來了當然就是主賓了,我焉能不知這點規矩?有她這一眼,我也知足了。
吳大德笑道:“我要是不賞光,不就脫離群眾了不是?”
說著他就率先往餐廳里走,吳曉露殷勤地跟在一旁,我則尾隨在後邊。透過他筆挺的西服,我隱約看見一個肥碩白晰的背脊搖晃不已。
到了那個叫無窮碧的包廂里,吳大德往主賓位上一坐,椅子頓時吱吱地呻吟了一聲。我忽然想,要是婁剛也在場,一個是吳曉露的老公,一個是她的初戀情人,另一個則是她的現任姘夫,那場面就尷尬了……我正擔心着,吳大德好像看清了我的心思似的,哪壺不開偏提哪壺,爽朗地道:“吳處長,把婁剛也叫來吧!別自己進步了,就把老公冷落了喲!”
吳曉露說:“他就算了吧,他忙,中午一般都不回家的。”
吳大德手一揮說:“哎,再忙飯還是要吃的嘛,把他叫來吧,我們的社會安定就靠他們呢!”
吳曉露就掏出了手機,到包廂外給老公打電話去了。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婁剛就到了。從他發暗的臉色看就知他很不情願來。我不曉得,他對自己的老婆到底了解多少,他對她就那樣的言聽計從嗎?當他看見我和秘書長在場,複雜的神情從他眼裏一掠而過。草草地寒暄之後,他在吳曉露身邊懶懶地坐下。
吳大德立即問:“婁所長,近來工作很忙吧?”
婁剛說:“還好,再忙也沒有領導忙啊!”
吳大德說:“還是基層的同志忙啊!小吳呢現在肩上的擔子又加重了,你們可要互相支持對方的工作喲,要家庭事業兩不誤,都要兼顧,以人為本嘛,是不是?家庭不穩定,工作也做不好。”
吳曉露正忙着點菜,抽空說:“謝謝秘書長關心,我們一定會處理好的!”說著伸手拍了拍婁剛肩上的灰塵。她用這個細小的動作回答了許多的問題,真是一個精明細緻的女人啊!
婁剛默默地磕着瓜子,也不朝吳大德看,不知在想些什麼,但他的情緒不佳一望而知。氣氛一時有些沉悶,出現了我預料中的尷尬。我的目光悄悄地輪流往他們的臉上掃瞄,猜測他們各自的心思。吳大德鎮定自如,面色平靜,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沉穩和大氣,當然還有無恥。如果換了我,肯定在婁剛面前慌神。這樣的心理素質簡直是一種天賦。不過,吳大德似乎也不願這沉悶的氣氛延續,轉過臉問我:“徐科長,最近你又在忙些什麼呢?”
我說:“我的事秘書長還不知道,天天老一套,忙忙碌碌的,不過具體說起來,我也不知道幹了些什麼。”
吳大德說:“哎,不知道幹什麼可不行啊!最近我聽到一個順口溜,就是諷刺不做事的機關幹部的,叫着四個知道四個不知道:‘早晨上班知道,上班幹什麼不知道;下午開會知道,開什麼會不知道;晚上吃飯知道,在哪裏吃不知道;夜裏睡覺知道,和誰睡不知道。’很好笑是不是?嗯,很偏激,也很尖銳哩,為我們的某些幹部畫了一個像。當然啦,徐科長你不是這樣的人,我們都不是這樣的人,不過我們也應引以為戒。”
我說:“那是,我以為,只要做到四不主義,就能成為一個好乾部:一不說錯話,二不做錯事,三不跟錯人,四不上錯床。前面三不我不敢保證,但最後的這一不,我是做得到的,嘿嘿,我向組織上保證,我迄今為止沒有上錯過床,以後也堅決不上錯床!”
我將床字說得很重,但吳曉露和婁剛置若罔聞,低頭互相耳語着,吳大德則始終保持着與他身份相適應的微笑,一點也不受我的影響。如此一來我就像個插科打諢而又不招人喜歡的小丑了。我胡亂應付了幾句,也知趣地不說話了。
最後還是一瓶葡萄酒調節了氣氛。大家客客氣氣地互相敬酒,自然是首先敬秘書長,祝領導身體健康,然後是敬女中豪傑吳曉露並祝她不斷進步,接下來才是敬婁所長和徐科長,願他們工作順利,事業有成。有美酒的澆灌,吳曉露面若桃花,口若懸河,牢牢地掌握了酒桌上的主動權,有說有笑,收放自如,引得吳大德快慰之極。與此同時,她也不忘照顧一下我和婁剛的情緒,恰到好處地給一個笑臉和幾句讚美之詞,將蓮城名姐的風采發揮得淋漓盡致。而婁剛的臉也漸漸地開朗起來了,還有心與我碰了一次杯。
我隱隱地覺得,我和婁剛都很可憐,我們是在飲同一杯苦酒。
於是,我心裏泛起了激憤的漣漪,我必須報復吳大德一下,不然我忍受不了。
我對吳曉露說:“吳處長,你這兒有沒有我最喜歡的菜?”
吳曉露說:“沒有我也給你採購來,你說,喜歡吃什麼?”
我一字一頓地說:“我喜歡吃年豬肉!”
吳曉露一笑:“我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菜呢,豬肉我這裏有的是!”
我說:“年豬肉你也有?”
吳曉露說:“還不到過年,哪來年豬肉啊,再說了,年豬不年豬,不都是豬的肉么?”
我說:“那不一樣,此豬非彼豬,此肉也就非彼肉了。”
吳曉露說:“奇了怪了,過去怎沒聽你說有這等嗜好,專喜歡年豬肉?”
我說:“與時俱進嘛,我的味覺比過去挑剔多了。不過,我雖喜歡吃年豬肉,卻見不得殺年豬。原因是有一次在鄉下,看見一頭年豬毛都颳了居然沒死,趴在案板上還抽搐不止!你們看惡不噁心,嚇不嚇人?”
說完我就盯着吳大德,吳大德自然不知我所暗指,不僅不表示異議,還附和道:“那是,那情景是有點嚇人!”一副蠢蠢的樣子。我不由竊笑了一回。與此同時,我腦子裏出現了他肥白的背蠕動時的樣子。
吳曉露信以為真,沒有年豬肉,就又加了一份東坡肉代替。我不能拂了她的好意,硬着頭皮吃了好幾塊肥肉,雖然我有結石症,不能多吃油膩食物的,但也顧不得了。
年豬之說讓我找回了一點心理平衡,我不停地敬酒,說著場面上的話,眼看着大家的臉都不約而同地紅了起來。不一會,我的舌頭就有點不聽使喚了。不過,秘書長到底是秘書長,自始至終正襟危坐,侃侃而談,一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派頭。
就在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時候,吳大德以平淡的口吻說起了一件與我有很大關係的事。他說多年來市委辦系統提拔幹部太少,而本系統老資格的人又多,人事上欠了不少的賬。這一次市委推遲了一批幹部的提拔,倒給了他一個機遇,通過他跟組織部做工作,又爭取到了兩個推薦名額,過幾天就要進行民主推薦,被推薦的人正好趕上這一輪的提拔。作為領導來說,對下屬政治前途的關心是最大的關心。這消息聽得我的耳朵都豎起來了。吳大德用筷子頭點着我說:“徐科長,你是重點推薦人選之一,機會難得喲!這幾天你工作上生活上都要注意點,不要因小失大!”
我心頭莫名地一熱,趕緊說:“謝謝秘書長的提醒,我一定落實您的重要指示!”
就在這片刻之間,吳大德的國字臉變得親切起來了。我感到自己縮小了,而他的形象驟然高大起來。相比之下,自己剛才的小聰明確實有失厚道,甚至非常愚蠢。有什麼意義呢?你暗諷他一下,他就不和別人的妻子上床,他就不像一頭刮毛的年豬一樣蠕動了嗎?領導也是人嘛,也有七情六慾嘛,你若在他的位置上,說不定還要腐化一些呢。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人家不是冤家是你上司,何況人家還有推薦你的意思,人家偷情關你什麼事?
我心裏亂七八糟,即緊張又興奮,都不知這個飯局是如何散的。送走秘書長后,我獨自穿過迎賓館的後門回到我的休息間。我沒有動監視器,往日我總是要打開它看上一段時間的。我倒在那張久沒使用的小床上浮想聯翩。
下午上班時,我在辦公樓門口碰到了袁真。她淡淡地沖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袁真臉上純凈的笑容就像一縷陽光突然照亮了我。
我有點猝不及防,我覺得我內心的那點想法全暴露在她面前了。
全市農業產業化會議在迎賓館召開,鄭愛民指派袁真去聽報告。本來是通知單位負責人
出席的,但鄭愛民說他有事,要袁真代替開會。上面派下來的事都是袁真在做,鄭愛民除了上網聊天就是和女網友見面,還能有什麼事?代一次兩次也罷,可市裏的會多,他經常這麼做,讓袁真煩惱不已。可是也沒有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作為他唯一的下屬,她只能唯命是從。
在大會堂門口簽了到,袁真從密密麻麻的椅背上找到了鄭愛民的名字,剛剛代表他坐下,就看到了主席台上的於達遠。已是深冬季節,雖然開了空調,會場裏還是有些冷。於達遠居然毛衣都沒穿,只在紅格棉襯衣外套了件夾克,還大敞着懷,在一大排西服革履的官員中,顯得十分另類。他目光炯炯地觀察着台下的人群,彷彿在尋找什麼人。袁真感到他的目光掃到她臉上時,趕緊將身子往下挪了一下,把臉藏到前面那個人的腦袋後面。
袁真再次探頭往台上看時,她的目光就不往於達遠身上去,而是觀察那些形狀不一的茶杯。領導們都喜歡用自己的茶杯,特別是嚴書記,上台就座之前,他的秘書會首先將他的專用茶杯擺好。那些茶杯也是隨着時代的前進而變化着的,八十年代是用塑料絲編的網兜裹着的玻璃杯,要多土有多土,後來就成了塑料保溫杯,再又成了不鏽鋼杯。就像最新的手機總最先在官員們手上出現一樣,小小的茶杯也概莫能外,台上一出現新式茶杯,要不了幾天,台下的茶杯也齊刷刷的更新換代了。總之,台上那些與時俱進的官員們領導着時代新潮流。不過,於達遠面前擺着的,是一隻極為普通的玻璃杯子,裏面的茶葉綠得養眼。袁真感覺,就是在一隻普通的茶杯上,於達遠也顯出他的與眾不同來。
輪到於達遠做報告的時候,他將夾克脫了下來掛在椅背上,還板眼十足地捋了捋袖子,給人以精神幹練全力以赴的感覺。而於達遠一開口,整個會場就被他中氣充沛的洪喉亮嗓震蕩了。袁真不由得頭腦一震,打起了精神,饒有興趣地盯着台上。畢竟他是一個眾人矚目的“海龜”,他與官場培養出來的官員不一樣,況且他做的報告就是她寫的,她當然關心報告的實際效果。
可是報告才開頭,袁真就有些失望了。她深思熟慮的那些句子並沒有從於達遠嘴裏念出來。他讀了開頭幾句后,就完全拋開了稿子,按照他自己的思路和想法滔滔不絕地往下說,越說越興奮,兩隻手輪流揮舞,星星點點的唾沫也隨之噴濺出來。由於燈光的映照,那些唾沫台下的人看得很清楚。與會的人異常安靜,都看着他。袁真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是富於煽動力和感染力的,他的神態和氣勢也很像老電影裏的街頭革命家。直到報告完畢,袁真發覺他除了點到為止地引用她稿子裏的數據和一兩個事例之外,再沒有念過其中的一句。
一股氣在袁真胸中鼓脹:既然有本事做報告不用稿子,那你還讓我寫作甚?還假惺惺地誇我的文筆作甚?你這不是故意作弄人嗎?!
袁真心中憤懣,不再看台上,也不再聽台上人的話。她低頭翻自己的包。以往逢開會她都要帶上一本小說或者雜誌來看的,可今天偏偏忘了。只好給同學和朋友發發短訊消磨時光了。她掏出手機一看,卻沒有信號,這才想起會場上新裝了一種專門屏蔽手機信號的設備。她心裏一橫,乾脆走了算了,她不想在這裏受這種精神煎熬了。她站起身,裝出內急的樣子,於眾目睽睽之下穿過會場,踅進衛生間。方便之後,她就往旁一拐,從側門出了會場。
袁真往大門口走,迎面遇上了吳曉露。
吳曉露笑道:“姐,你逃會呀!”
袁真嗔道:“就你眼尖!”
吳曉露說:“我也不喜歡開會,世界上可能就開會最無聊最難受了,簡直就是消耗生命!哎,到我辦公室坐坐嗎?”
袁真說:“算了,不浪費吳處長的寶貴時間了,我曉得你忙。”
吳曉露說:“也好,我現在是比過去忙多了。等我消停下來請你吃海鮮吧!”
袁真點點頭,扭身欲走,吳曉露又說:“哎姐,聽秘書長說,他又給市委辦系統爭取了兩個提拔的指標,你的機會來了呢!你找找人吧,我也會幫你敲敲邊鼓的。”
“跟我無關,我也不奢望。”
袁真不願談這個話題,跟吳曉露揮揮手,轉身走出了門外。
時間還早,到哪兒去呢?她不想回辦公室看鄭愛民兩片垮着的臉,更不想遭受他聊天語言的蹂躪。她也不想逛街,她對時裝和美食都不太感興趣。不,是她對一切都不感興趣了。她沒有地方可去。她想起了女兒,心裏隱約作疼,眼睛也濕了。若不是時間不夠,她真想找個出租車直奔省城,去女兒那裏找她最後的安慰。她在街頭站了好一會兒,才打的去了一家書店,在書架前消磨掉了上午餘下的時光。
下午上班袁真進辦公室一看,鄭愛民不在,她頓感一陣輕鬆,心情也好了許多。她打開電腦上網看新聞。新加坡的聯合早報網是她常去的地方。看了一陣,她要點開新浪網的時候,吳大德在門外咳嗽一聲,背着手走了進來。
吳大德是從不單獨來看她這樣的下屬的下屬的。他是領導,到哪裏都有人陪同,要不就是他陪同更高的領導。袁真驚訝之餘,給他倒了一杯水,不卑不亢地說:“秘書長有什麼指示?”
“難道一定要有指示才能來么?”
吳大德用心地笑了笑,這也是很稀罕的景象。不過袁真看來,那是皮笑肉不笑,別有用意的笑。袁真心裏提高了警戒級別,默不作聲地覷着他。
“你看,你離婚的事我也是好久才知道,連個調解的機會都沒有了,是我高高在上,對你關心不夠,我應當作檢討啊!”吳大德四下瞟瞟,轉向袁真,“不過我也要批評你,這麼大的事情,要向領導彙報嘛!我不會不管嘛!”
袁真說:“我的私事,沒必要驚動領導,離婚對我來說是好事。再說事情也過去這麼久了,沒必要再說它。”
吳大德在鄭愛民的的座位上坐下,手在扶手上輕輕拍打着:“你呀,同志是個好同志,為人正直清白,素質不低,就是脾氣倔了點,也很清高。這次我們追加了兩個幹部提拔的指標,有什麼想法沒有啊?”
“沒想法。”袁真說。
“怎麼沒想法?應當有想法嘛!像你這樣有能力、老資格的女同志,很難得,當仁不讓嘛!要勇挑重擔嘛,你可別傻,這可不是講風格、比謙虛的時候!其實上一次我就想推薦你的,無奈名額不夠,實在是沒辦法。這樣吧,這一回,你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本部門的事,我還是可以說了算的,否則我也白當這個常委了,何況這兩個額外的指標是我爭取來的。只要我定了,就沒人能競爭過你。今天特意向你透個氣,你要有這個思想準備喲!”
說完,吳大德就背手邁着方步往門外去。
袁真壓壓嘴角,心裏發出一聲冷笑。她不會傻到相信他的程度,她已明顯感覺出,他的真正用意包裹在這一堆言不由衷的官腔里。
果然,吳大德剛到門口,又轉過身來,忽然想到似的說:“哎,不光我對你評價高,於書記也對你蠻欣賞呢!幾次對我提到你文章寫得有水平,我也向他多次介紹過你。你有一顆平常心,這很好,共產黨的幹部嘛,就是要當官不唯官,當官只是為民服務的手段。當然啦,有一定權力,也就有了一定的為人民服務的能力,所以當要的還是要,當爭的還是爭。比如這次黨代會,新一屆常委就要搞差額選舉,我也不想一不小心就落選啊!就算不在乎職務,面子上也過不去嘛。於書記領導能力強,作風潑辣,我們一向談得來,可以說很相通的,他的呼聲很高,但也不能大意。你可能要抽去搞會務,你和於書記關係又不錯,方便的時候你跟於書記還有別的同志吹吹風,讓大家的意願向我們這些開拓型領導傾斜。至於我這一票,肯定是要投給於書記的,關鍵的時候,每一票都很重要,小看不得。其實我也可以直接跟他說的,不過你和他說可能效果更好,代表了民意嘛。當然啦,你要說得婉轉一點,藝術一點。至於你的事嘛,還是那句話,包在我身上,以後,我們互相幫忙的時候還多着呢!”
“你認為我和於書記的關係不錯到這種程度了嗎?”袁真問。
“和書記關係好是好事嘛。”
“你最好不要派我搞會務。”
“為什麼?”
“我厭煩做你說的這些事。”
“你這個同志怎麼這樣?你不要想岔了,這是工作需要!你就不需要同志幫助,你就斷定你一輩子不求人?怎麼就經不起表揚呢,互相幫助是同志之間應該的嘛!你好好想吧。”吳大德面色沉鬱,板著臉走了。
他竟然這樣看待她和於達遠的關係,簡直是小人之心!袁真氣呶呶地坐到椅子上,恍如被人兜頭潑了一盆髒水,渾身都不自在。她在電腦上點了一支小提琴曲,讓音樂給她做了一陣心理按摩之後,心情才慢慢平靜下來。
晚上,袁真一個人在家看電視,門鈴響了。一開門,吳曉露笑得一臉燦爛,提着一袋水果走了進來。
袁真說:“你這個大忙人還有空來我這裏?”
吳曉露說:“我早想來參觀一下你快樂的單身生活了!”說著自己倒了一杯水,在沙發上坐下了。
袁真注意一下她臉上的神情,說:“算了吧,我知道你是來當說客的。”
“到底是我的表姐,目光敏銳,冰雪聰明!哎,你怎麼那樣跟秘書長說話呀?人家是一片好心。你這樣得罪了領導不說,搞得我都好沒面子!”
“哼,他想把我當槍使,我才沒那麼傻。”
“你不想當那支槍才傻呢!他不是答應這次提拔你嗎?他可以拿你當槍使,你也可以拿他當槍使嘛!人家其實也是為你着想,什麼當槍使啊,充其量是互相幫忙嘛。”
“你不要替他辯護了,想利用我,沒門。他暗示我去黨代會上替他吹風,這是非法活動知道嗎?我最氣不過的,是他竟那樣想像我和於書記的關係,認為我可以影響於書記的態度!”袁真說著臉都紅了。
“你看你氣成這樣子,別人認為你和於書記關係好,有什麼不好的?”
“我和於書記是很一般的上下級關係!不是你們想像的。”袁真正色道。
“如果是別人想像的那才好呢,說明你開竅了,進步了。你成了於書記的人,別人還敢小看你?提拔也不成問題了,好處多得很呢。再說你現在是單身女人,你有你追求的自由,於書記呢也夫妻關係不好,聽說正鬧離婚。你別說,你們還蠻般配呢!就是成不了眷屬,做個紅顏知已也不錯啊!”
袁真狠狠打了吳曉露一下:“什麼話,越說越離譜!”
“我是給你指點迷津,你還不領情!”吳曉露噘了噘嘴。
袁真說:“我警告你啊,少跟吳大德攪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的!你還嫌別人說你說得不難聽啊?”
吳曉露說:“我才不管別人怎麼說呢,說又怎的?說明我還有被人說的價值,說明別人嫉妒。再說了,誰不背後被人說,誰又背後不說人?即使像純潔正直守身如玉的你,不也被人議論?”
袁真倏地警覺起來:“議論我什麼?”
“還不就是說你和於書記關係不一般。要沒有這樣的輿論導向,秘書長也不會有請你吹風的想法。依我看,你還不如就順水推舟,就湯下麵,秘書長那裏呢先答應他……”
“不行,我不會做那種事。”
“你聽我說完啊!答不答應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啊!先把提拔的事解決了再說。秘書長也是太緊張了,生怕自己落選,才找你說事,其實有沒有效果是很難說的。你不利用他,白白浪費了送上門的機會!至於於書記那裏,既然你們說我和他好,那我就和他好,又怎麼樣?即使不是真好,我也做出好的樣子來!其實說你的人都是酸葡萄心理,躍躍欲試的人多的是呢!”
“你要這樣想,說明你太不了解表姐了。”袁真說。
“不是我不了解你,是我關心你,耐心耐煩做你的思想工作,讓你開竅!我知道官場的女人不易,你不傍個有權勢的男人,想一路走順?做夢去吧。你以為我真不在乎別人的議論?這是沒辦法,是現實逼得我這樣做的。再說了,你獨身一人,也需要一個男人吧?”
“反正我是不會像你說的那樣做的。”
“你啊,都什麼時代了,難道還想當貞女?”
“我並不想當貞女,可我要尊嚴!”
“你以為只有你要尊嚴,我就不要尊嚴嗎?要權沒權,要錢沒錢,要關係沒關係,要人緣沒人緣,你哪來的尊嚴?”
袁真噎住了,吳曉露的話像一塊石頭鯁在她心裏。
“其實,你要做的很簡單,就順其自然好了,有時候機會一來,你躲都躲不脫的。男人比你要主動得多。至於秘書長那裏,你明天給他打個電話,說句謝謝秘書長的關心就行了,他會心領神會的。你若連這個都拉不下臉,我幫你去溝通也行。”
袁真用力搖了搖頭。
吳曉露頓時泄了氣,長嘆一聲:“唉,看來我一晚上的話都白說了!”
吳曉露走後,袁真發了很久的呆才上床睡覺。夜裏她噩夢不斷,翌日早晨一起床,卻又記不清夢了些什麼。她心裏很不清爽,那種她習慣的純凈心境不知為何找不回來了。去機關食堂吃早餐時,她看到了於達遠副書記。他邊走邊吃着一個饅頭從她對面走來。她想避開,可已經來不及了。於是她綳起了臉,埋下了頭,裝出很匆忙的樣子,與他擦肩而過。於達遠沖她微笑了一下,似乎想跟她打招呼,但她沒有理他。
民主推薦會在小會議室舉行,幾乎所有與會的科級幹部的臉都緊張而興奮,當然,並不包括袁真。這一次,吳大德對被推薦人在條件上沒有任何限定,只是在投票前大談他對下屬政治前途的關心,以及這次推薦名額的來之不易。我毫不遲疑地投了袁真和我自己的票。從以往的經驗來看,得票是相當分散的,因為差不多每個人都要投自己一票,而且,越是有競爭力的人,往往得票越少。
我並不太在意自己的得票數,因為提拔並不由它決定。說是一個參考,還不如說是一個遊戲環節。參不參考,如何參考,都由這個部門的負責人幕後決定。正如那句順口溜所說: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投票結果沒有公佈,我理解這種做法,這樣領導就有較大的迴旋餘地。以往也沒有公佈過,只是那結果總會透露出來,給領導和被領導都增加一些困擾。這一次的保密工作卻做得極好,投票過去三天了,也不見有丁點的信息流傳。很多人互相打探和推測,我卻穩坐釣魚台。既然吳大德跟我說了那樣的話,這一次我肯定有戲,就是按照資歷排座次,也該輪到我了。我知道吳大德有喜歡許願的習慣,但他的話非同尋常。那是一種暗示,也是一種承諾。我疑心他敏感到我抓住了他的某些把柄,所以我酒桌上那負氣的小伎倆才收到了意外的效果。我對前途充滿了希望,我對吳大德也有了前所未有的好感。假如秘書長這次提拔了我,我想我可能會拆掉監視器,再也不窺探他年豬一樣的身子了。
但是我的希望泡了湯。
是吳大德的臉通知我泡了湯的。我進電梯時吳大德正從電梯裏出來,我殷勤地說了一聲秘書長好,他卻不理不睬,面若冰霜,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走掉了。
我傻了眼,反覆反省自己哪裏做得不對,怎麼一不小心就把他得罪了呢?過了幾天,我才明白原委:吳大德鄉下的岳母去世了,大家都送了慰問禮金,多則一千,少則幾百,還有人專門跑到鄉下給他岳母守了兩天兩夜的靈,只有我一個人不聞不問。在金錢問題上,吳大德秘書長是決不含糊的,在機關食堂吃早餐都不給錢的,有次新來的服務員不認識他,要收他的早餐錢,氣得他鼻孔冒煙,差點叫承包食堂的老闆把她炒掉。你看,人家還愁沒送禮的機會,而我卻一毛不拔,秘書長怎能沒看法,怎能不面若冰霜,怎能不讓你的希望泡湯呢?
可這不是我不懂事,更不是我吝嗇,而是我中了小人的算計。辦公室讓機要科田中傑科長通知我送人情,姓田的一直把我看作競爭對手,便故意將我忘記了,讓我蒙在鼓裏,鑄成大錯。我跑到機要科,憤怒地指責了田中傑的一番,而姓田的竟信口雌黃,當面說謊,硬說他通知我了,他還有電話記錄為證,是我自己沒當回事。差點氣得我當場吐血!
只有想辦法挽回敗局了。亡羊補牢,猶未為晚,金錢的事只有用金錢來解決。即使吳大德的岳母不去世,我也應給他送個紅包的。在吳大德手裏,還沒聽說不送紅包就被提拔了的事。
但是這個紅包封多大呢?這可費躊躇了。不封個萬把,至少也要幾千,否則拿不出手。可我每月工資才一千三百多,在毛巾廠上班的老婆王志紅也才八百多一點,兒子在讀初中,
正是用錢的時候,一下子送掉這麼大一筆錢,實在心有不甘。我徵求老婆王志紅的意見,老婆王志紅說:“你一定要提拔嗎?我們省吃儉用,要多久才存得上一萬塊錢啊!”我只好耐心地做老婆王志紅的思想工作,說這是必要的投資,只有現在投資了,我才能提拔,以後才有可能收回本錢,獲得紅利。在家裏,在當工人的老婆王志紅面前,我還是有絕對的權威的。經過反覆權衡,我覺得八千元是一個我和秘書長都能接受的數目。至少,送出這個紅包后,我家的存款還可以剩下三千多元。
於是,帶了這個對我來說是史無前例的紅包,我謙恭地到了吳大德的辦公室。我喉嚨發緊,顫聲說:“秘書長,我的事還請你多多關照。”
吳大德看着一摞紅頭文件,鼻子裏嗯了一聲,頭都沒抬。
我朝他一側的休息室看了一眼,藏有微型攝像頭的那幅畫正衝著我們。來之前我多了個心眼,將監視器開着,我送禮的過程會錄下來。我把那個沉甸甸的紅包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他還是頭都沒抬。對他來說,這可能算不了什麼吧。
出得門來我就憤懣了:有什麼了不起,要不是頭上多一頂烏紗帽,你敢這樣目中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