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拈鬮第一個拈到,畫卻不必第一個先畫。昭君為了眾目所集,不免難堪,直到近午時分,方到掖庭大廳。
其時毛延壽剛替一個叫孟玉的畫好像。本來是平庸的姿色,只為送了一份重禮,毛延壽着意描寫,眼睛小了改大,眉毛粗了改細,嘴唇厚了改薄,卻又配搭得十分勻稱。因而連孟玉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
“怎麼樣?”毛延壽指着畫幅,得意地問。
“太好了!毛司務,畫得真好。”孟玉喜逐顏開,笑得眼睛咪成兩條縫,“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你應該說,我是你的重生父母。”
“重生父母?”孟玉愕然,笑容不自覺地收斂了,“這是什麼話?”
“什麼話?丹青古‘畫’!孟玉,我給了你一張漂亮臉蛋兒,豈不是你的重生父母?”
“啐!”孟玉惱了,沉下臉來罵道:“狗嘴出不了象牙!真該拔你的毛。”
毛延壽嘴皮子一向刻薄,而臉皮很厚。挨了罵,依然不以為意。抬眼一看,發現昭君,隨即呼名招手,讓她對面坐下。
毛延壽雙目灼灼地端詳了半天,翹着大姆指說:“名不虛傳,果然是罕見的國色。”
昭君記着林採的告誡:“謙受益,滿招損”,隨即欠一欠身子答說:“謬獎,不敢當。”
“當之無愧!依我看,豈僅秭歸第一,真是天下第一美人。”
“毛司務在取笑了。”
“奉旨畫像,何敢玩笑?”毛延壽突然一本正經地,“請把頭抬起來些。”
“是!”
“略帶些笑容。”
昭君放鬆了臉上的肌肉,唇角微綻,隨即出現了極自然的微笑。毛延壽聚精會神地凝視了一會,方始在絹上着墨。
“老夫畫人先畫鼻,”他一面畫,一面朗聲說道:“天子看人先看圖。”
這話讓林采聽到了,不免替昭君擔心。因為這是暗示他的筆底,可以決定昭君的榮辱。圖像不佳,天子就不必看人了!
“總算完工了!王昭君,你看!”
聽他的話,昭君便有意外之感,居然肯以圖相示,倒要細看一看。等他將圖倒轉過來時,意外之感更甚,不由得喜滋滋回頭招一招手:“大姊,你們來看。”
二姊妹一齊奔到昭君身後,四雙眼睛,都為毛延壽的畫筆所吸引住了。絹本上的昭君,丰神絕世,栩栩如生;尤其是撲人有股生動秀逸之氣,是畫家之畫,非匠人之筆。
“二妹,你該謝謝毛司務才是!”
“是!”昭君心誠悅服地盈盈下拜:“多謝毛司務彩筆傳神。”
“豈敢,豈敢!”毛延壽還着禮說:“這是老夫生平得意之作。一呈御覽,必蒙寵召。可喜,可賀!”
昭君不便答言,只是矜持地微笑着。林采便替她交代了兩句門面話,方始高高興興地相偕離去。
到了晚上,大家又聚集在昭君室中,談論白天畫像之事。
林采自道在自己被畫的那好半天功夫,是在受罪。因為她一直在擔心,怕毛延壽會將昭君畫得不堪入目,一顆心就像熱鍋上的螞蟻那樣,不能寧貼。
韓文的感想不同,“我心裏一直在想,”她說:“如果毛延壽敢將二姊畫成一個醜八怪,我非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不可!”
“大概毛延壽也知道三姊潑辣,”趙美開玩笑地說:“所以不敢那樣子卑鄙。”
“話說回來,世上是非難定!多說毛延壽如何如何,看起來人言亦不可盡信。”林采停了一下又說:“只不知二妹這幅像,呈到御前,會怎麼樣?”
“那還不是可想而知的,立即宣召,從此再不會到掖庭來了。”
“三妹,你休如此說!”昭君急忙表明心跡,“倘如大家所期待的那樣,我一定不負金蘭結義之恩。三妹,你信不信?”
“信!信!”韓文歉然解釋:“二姊,你誤會了,我不是說你會忘記我們,我是說,你一承恩寵,有了封號,自然住在椒宮,怎麼還會回到掖庭來?”
這一說,昭君方始釋然。等三姊妹離去以後,燈下獨坐,思緒悠悠。想到羅襦乍解,初承雨露的光景,臉上不由得發熱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門上剝啄作響,定定神問一聲:“哪位?”
“是我!王姑娘你睡了不曾?”
是傅婆婆聲音,昭君便去開了門,讓她入內坐下,隨口問道:“三更過了吧?”
“四更都過了!我睡不着,有句話非來告訴你不可。”
“是!請說。”
“你看毛司務這個人怎麼樣?”
“是個大大的好人!”昭君答說:“前兩天倒似乎冤枉了他。”
“冤枉他?一點不冤枉!若說毛延壽是好人,世上就沒有壞人了!”
“何出此言?”昭君不但不解,而且不信,“傅婆婆,你這話我不明白!毛延壽替我畫圖,十分用心,畫得相當傳神,姐妹們莫不稱讚。真看不出來,哪裏有藏奸使壞之處?”
“他藏奸使壞,能讓你們幾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們看出來,他還叫毛延壽?”
“話不是這麼說!傅婆婆,你倒說個道理我聽。”
那語氣竟像是在替毛延壽辯護,傅婆婆嘆口氣說:“唉!
姑娘,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毛延壽就像奸刁的饞貓一樣,偷了魚腥吃,嘴上連油跡都沒有。你倒想,當著那麼多人,他把天仙美女,畫成羅剎夜叉,不就是明明自己招供,索賄不成,昧着良心胡來?且不說別人,史長官先就會拿住他的短處,跟他算帳。他吃得消嗎?”
“可是,圖已經畫成了啊!”
“嗐——姑娘,你好傻!怎麼連這一點都想不通?他不會回家另畫一幅嗎?”
昭君愕然:“有這樣的事?”
“一定的!”傅婆婆說:“我勸姑娘,趁現在還來得及挽救。”
昭君不答。心裏七上八下地,始終不能判斷傅婆婆的話,有幾分可信。
“話說出來了,我睡得着了!”傅婆婆自語着,悄悄起身而去。
昭君一夜不曾睡着,而毛延壽師徒這一夜根本不曾睡。到得曙色已透,楊必顯可支持不住了。
“師父,馬上天就大亮了!這時候不來,我看不會來了。”
“氣死我也!”毛延壽切齒罵道:“真正是不識抬舉,不知眉高眼低的蠢貨!”
“聰明面孔笨肚腸。”楊必顯打個呵欠,“師父,請安置吧!”
毛延壽不理他的話,“什麼聰明面孔?”他取過昭君的畫像,越看越有氣,邪惡地獰笑着:“王昭君,你自以為美是不是?我替你添點麻子長點毛!”
一面說,一面取筆在手,在畫像臉上,信手亂點,嘴上畫兩撇鬍子,最後畫個大叉,將畫像拋得遠遠地。
“去你媽的!”毛延壽突然想起,重新將畫撿了起來,略一端詳,回身喊道:“徒兒,你來畫一張!照這樣子,臉的橫里加寬,顴骨畫高,眼小眉低嘴闊就行了。”
“是!”楊必顯說:“這會兒精神不濟,恐怕畫不好——”“用不着花精神,隨便畫好了。不過也不忙,睡一覺起來再動手。”
到得下午,楊必顯照他師父的意思,將王昭君畫成庸脂俗粉的模樣。毛延壽表示滿意,不過不得不加點工,看準部位,在畫像左右眉上,各加了一個黑點,方始連同其他圖像,一起送入宮中。
在圖冊上翻到王昭君這一頁,皇帝不由得懷疑。記住的特長是:“多才多藝、善音樂、琵琶尤為精妙”。而容貌卻頗不高明。向來選采良家女子入后,才貌又全,固為上選;有貌無才,亦可充數;至於才豐貌嗇,則每在摒棄之列。他不知道王昭君何以能夠入選?
要打破這個疑團,最直截了當的辦法是,宣王昭君來看一看、問一問。但皇帝不願意這麼做,因為這一來會引起誤會,既召復又遣回,王昭君竹籃打水一場空,回到掖庭,必受姊妹們的嘲笑,亦覺於心不忍。
還有一個辦法,出於周祥的建議,召毛延壽來問一回王昭君的顏色。皇帝接納了。
“這秭歸女子王昭君的像,是你畫的嗎?”
成竹在胸的毛延壽,平靜地答一聲:“是!”
“面對面畫圖,這王昭君,你當然看得很仔細羅?”
“是。”
“她的容貌到底如何?”
“啟奏皇上,”毛延壽不慌不忙地說:“許臣直言,臣才敢回奏。”
“當然,我問你,就是要你說實話。”
“是。”毛延壽緊接著說:“請皇上先莫問容貌,這王昭君曾經長過兩粒痣,可不大好。”
“喔,”皇帝細看一看圖像,“是有兩粒痣,一粒長在右眼角上,一粒長在左眉之上。”
“是!”毛延壽手指自己的左眉上方,“這個部位,名為‘輔角’,如果長痣,名為‘淫痣’。”
皇帝悚然動容地問:“是貞淫的淫嗎?”
“是。”毛延壽清清楚楚地說:“如果男子長淫痣,必是凶暴刁頑,奸險欺詐,使酒好色之徒;若是女子長這粒痣,就不用說了,水性楊花,難偕白首。”
皇帝大為皺眉,看一看又問:“那麼,右眼上的這粒痣呢?”
“這粒痣就更不好了,名為“白虎痣!’”青龍主吉,白虎主凶。可是主凶到如何程度呢?皇帝還未發問,毛延壽已先意承旨地作了解釋。
“皇上聖明,婦女長了白虎痣主刑克,近之大凶!越疏遠越好。”
聽得這話,皇帝急急掩圖,神色間似有餘悸。當然一切都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