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晚上的「焦麵包屋」依舊是大門深鎖。

就在韓蓁想要放棄的時候,她突然聞到一種味道。

不正是總是從店裏飄出來的麵包香甜味?

那是一種混亂的氣味。

過膩的甜、太濃的香,伴着生嫩或烤焦的麵糰味道,隱隱從鐵門下的縫隙飄出來。

全亂了。

所有的味道全亂了,就如同製造它們的主人一樣。

儘管店裏頭漆黑一片,可是她知道安佑就在裏面。

於是她不顧已是三更半夜,開始在鐵卷門上拚命敲打。

裏頭當然沒有回應。

韓蓁急了,到處東張西望,最後居然發現鐵卷門並沒鎖住,於是她將開關啟動,鐵門果然緩緩上卷。

鐵門才卷到能低頭容身鑽進的高度,她便迫不及待地彎腰鑽了進去。

一進去,那種混亂的味道更重了,不時還夾雜着水果爛熟,甚至有些腐敗的氣味。

她的心口下停跳着,愈跳愈快,愈跳愈快。

天啊,安佑千萬要沒事啊!

走到店後頭,她的手摸到了開關,又緊張又害怕地按下了開關。

「啪」的一聲,電燈亮了。

她霎時閉上眼不敢看。

她會看見什麼?

「匡啷」一聲。

她聽得出來那是烤麵包架落地的聲音,於是慌忙張開眼,嚇了一大跳!

眼前的安佑如同一個月沒洗澡、沒刮鬍子的流浪漢一樣,兩眼無神、沒有焦距,眼眶旁是濃濃的黑眼圈,雙眼紅腫得像是好幾天沒睡一樣。

他像是沒見到韓蓁,口裏喃喃地說著:

「做不出來了……再也做不出來了……小晴走了……再也做不出來了……」

韓蓁的眼淚又涌了出來,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不會哭,也不會又踢又打,宣洩自己的情緒,他只是從知道消息的那一天起,就一直窩在這個地方,不斷地做着麵包。

他想要做肉桂卷,可是怎麼做都做不出來,因為他已經不知道要做給誰吃了。

小晴走了,她真的走了……

「為什麼大家都離開我了?」

父母從小就離開了他,現在,最深愛的女人也離開了他。

「為什麼?」

無神的雙眼似乎並沒見到眼前焦急女孩的身影,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

「安佑!」她大喊,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於是她衝上前,緊緊抓着那因為不停揉着麵糰而已經紅腫的雙手,使勁搖晃,「安佑!你振作一點!你不要這樣!」

即使所有的人都離開他了,但是她不會啊!

一面抓着他的手,眼淚又不聽使喚地落下。

「安佑,你還有我啊!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離開了你,還有我在啊!我會每天陪着你,每天吃你做的麵包……安佑,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男人依舊什麼都聽不見,只是不斷喃喃問着為什麼。

為什麼?

他是不是哪裏做錯了,所以上天要懲罰他?

是不是他害死小晴的?

紅腫的雙眼突然又見到那些散落一地的麵粉,於是他蹲下身,從麵粉袋裏又撈出一杯麵粉,加上水,然後努力揉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本能地讓雙手動着。

可是沒有心思的他,又怎麼可能做得出小晴一向最愛吃的肉桂卷?

他愈做心愈慌,愈做愈害怕,竟不知道時間已經一分一秒過去。

韓蓁就那樣看着他,卻無能為力。

直到他再次做失敗了,突然笑起來。

那是很悲涼的笑,可是他卻愈笑愈大聲,笑得讓人毛骨悚然。

物極必反,只有悲傷到了極點的人,才會這樣突兀地大笑吧?

「安佑!不要笑了!」她喊着,可是他當然聽不見。

「安佑!」她咬咬牙,心裏也不知道怎麼會突然生起這個念頭,她鼓足力氣撲了上去,雙手扳住男人的臉。「安佑!不要笑了!不要再這樣歇斯底里了!你聽我說!聽我說!」

可是他依然在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可惡!」她咬牙咬得嘴唇都要破了,乾脆閉上眼,將自己的唇湊了上去。

在她柔嫩雙唇接觸到那已經乾枯焦裂的唇時,笑聲停止了。

安佑原本整個人一團混亂,他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盲目地動着手、盲目地心慌、盲目地笑……但當韓蓁突然吻上他的時候,他突然又有了感覺。

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自己的體溫,還有抱着自己的這個女孩。

是的,他同時也開始感覺到心痛,那種椎心刺骨的痛,痛得他整個人幾乎都要麻痹了,但最起碼他開始感覺到痛了。

但在這之前,他連這種感覺都沒有,只是如無頭蒼蠅一樣,在密閉的空間裏四處碰壁,想要找尋發泄的出口。

韓蓁悄悄張開一隻眼,看見安佑正看着她,彷佛在這一瞬間恢復了神智一樣。

她有些害怕,想縮回臉,怎知男人像拾着了救命的浮木一樣,竟不願讓她離去。

他輕輕咬着她的下唇,韓蓁吃痛,便不敢繼續往回縮,然後便是一道焦渴的舌伸進她的口腔里。

她嚇了一大跳,完全沒會過意來這就是接吻。

她只是瞪大了眼,露出不可思議的眼光看着突然吻住她的男人。

安佑為什麼要吻她?

「唔……唔……」她本能地用手去推去擋,但是在安佑面前顯得嬌小的她,又怎麼阻擋得了高大男人的一舉一動?

安佑到底在做什麼?

他是不是瘋了?

然而就在她還在驚疑不定的時候,安佑突然推開了她,然後跑到水槽前乾嘔起來。

過了好幾分鐘,他才轉過頭,看見仍呆楞在當場的韓蓁。

「妳怎麼來了?」

他說話的語氣平靜,好像又恢復了平日的模樣。

只見韓蓁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后,嘟起了一張小嘴。「被我親一下有這麼噁心嗎?幹嘛親完就跑去吐!」

安佑閉上眼,過了好久才說:「不是因為噁心。」

「那你為什麼要吐?」她還是埋怨。

這可是她的初吻呢!

她都沒嚇到哭了,這臭大熊怎麼可以親完就跑去吐?

「我好累。」他嘆了一口很長的氣。「好像很久很久都沒休息過了……」

自從知道焦小晴的死訊后,他就一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當天晚上,他看起來仍很正常,收工后,也一如往常地想要做一個肉桂卷。

但是卻怎麼做都做不出來。

不是麵糰發不起來,就是把鹽當成糖,不然就是奶油加太多或是根本沒加肉桂。他一次又一次地做,卻也一次又一次地失敗,最後他見到什麼就抓來做麵包,已經完全忘了自己原本要做什麼。

他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只知道滿腦子想做出一個肉桂卷,小晴最喜歡吃的肉桂卷,卻怎麼做都做不出來,於是只有愈來愈急躁,可是愈急躁,更是亂了方寸,最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就連韓蓁進來了他也沒發現。他的眼裏什麼都看不清,耳朵什麼都聽不進,他自己也很害怕,不知道到底怎麼了,可是卻沒有人來拉他一把,把他救出這種不知名的焦慮與歇斯底里中。

直到韓蓁莽撞地吻了他之後。

他突然醒了過來。

然後是痛徹心肺的感覺湧上。

痛得他想哭,痛得他想流淚。

痛得他想吐。

「小晴走了。」這句話是肯定的。

韓蓁點點頭,然後怯生生地看着他。「你……沒事吧?」

雖然知道這樣問很笨,他這個樣子怎麼會看起來沒事?但從沒遇過這種情況的她此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不知道。」他掃視四周,只見滿目瘡痍。

他在這裏多久了?

他到底都在做些什麼?

是了,他想起來了。

他想要做一個肉桂卷,那是小晴最愛吃的。

可是……她已經不在了,那麼他所做的肉桂卷,是不是也就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了?

還有這家麵包店--

還有他--

看了一眼仍舊望着自己的韓蓁,他輕輕嘆口氣。

「我想做一個肉桂卷。」

「啊?就是你第一次見到我,拿給我吃的那種麵包嗎?」她小小聲地問。

他楞了楞,然後點點頭。

安佑打開水龍頭,隨手洗了把臉,然後開始動手收拾東西。

韓蓁雖然幫不上什麼忙,但見他似乎振作起來了,便也跟在他屁股後面幫些忙。

看起來……好像是沒事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那個情急胡亂的吻把他喚醒了?

剛剛的安佑好可怕,兩眼無神,紅絲滿布,簡直快和一個瘋子差不多了,而且又一下子大笑個不停,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

韓蓁又偷偷看了一眼安佑,只見他仍埋頭努力收拾東西,並沒注意到她的眼光。

「安佑……」

「嗯?」男人的聲音雖然有些虛弱,但已經平穩許多。

「那……你做給我吃好嗎?」

他回過頭,眼裏是詢問的眼光。

「就是那個……肉桂卷……」她的聲音愈來愈小聲,「我很喜歡吃……」

她這樣問會不會太失禮?

可是剛剛看到安佑怎麼做都做不出肉桂卷的焦急神情,她隱隱約約知道是為了什麼。

因為他原本期待能品嘗肉桂卷的人,已經不可能吃到了。

因為失去了依附的希望,所以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她知道肉桂卷對安佑的意義有多重要。

想到在見面的第一天晚上,他便把那每天只做一個的肉桂卷給了她,因此對她而言,安佑親手做出來的肉桂卷,也有着其它東西無法取代的意義。

所以她不想失去安佑親手做出來的肉桂卷。

而且說老實話,他做的肉桂卷真的挺好吃的,如果從此以後再也吃不到了,真的好可惜。

安佑看着她,眼裏浮現一種她無法了解的情緒。

他在想什麼?

他是不是覺得她冒犯了他?

他會不會覺得,她這樣的要求太過分?

他會不會以為,她是想取代焦小晴?

不不不!她不會,她怎會這麼想!

正想開口解釋,安佑卻比她先開口:「妳回去吧。」

「可是我--」不放心。

「肉桂沒了。」

「嗯?」

「鮮奶油也沒了,要重新做。」

「啊?」

「所以妳先回去吧,明天我把東西補齊了,再做給妳吃。」

韓蓁眨眨眼,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

「你……真的要做?」

「妳想吃,我就做。」他淡淡地回答,彷佛不帶一絲情緒。

「你做得出來嗎?」

話才出口,她隨即知道自己失言,忍不住摀住了自己的嘴。

哎!她怎麼能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安佑會不會生氣地把她給丟出去?

偷偷抬眼看向男人,果真見他一步步慢慢朝自己走來。

韓蓁緊緊閉上眼。

這次真的是自己多嘴招惹的,要是安佑真生氣了,她也不敢反駁,只能乖乖就範。

可是安佑沒有吼她、沒有罵她,也沒有把她拎出去。

他只是摸了摸她微微顫抖的頭髮,有些愛憐、有些疼惜。

「妳先回去休息吧。」

「你沒事?」她睜開眼問,語氣里滿滿都是關心。

「謝謝妳。」

「安佑,你……你不會做傻事吧?」

她知道他對焦小晴的愛有多深。

他想了想,然後搖搖頭。「我應該不會有事。」

她相信他。

於是她才這稍微放心地離開了麵包店。

安佑整理完滿地狼藉,這才走回家梳洗。

在浴室里,他終於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

浴室的水聲嘩啦啦地流着,掩蓋住一個大男人歇斯底里如孩子一般的哭聲。

他已經好久沒哭了,他甚至記不得上次哭是什麼時候了。

是在育幼院的門口?

還是在醫院裏見到小晴昏迷不醒的時候?

他從來都不喜歡哭,因為知道哭泣於事無補,只是浪費自己的體力。

可是有些時候,他卻還是不能不哭,而且是痛快地哭。

洗完澡,刮完好幾天沒刮的鬍子,匆匆吹了一下頭髮,他換上乾淨的衣服,走出了浴室。

外頭天光正亮,他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當一個人肯正視自己已經失去最珍愛東西的時候,他已經有了某種程度的覺悟與新生。

即使很累,但他並沒有立刻躺上床休息,而是又走出家門,往麵包屋的方向走去。

他沒有忘記那個承諾。

有一個貪吃的小女生對他說,她想要吃他做的肉桂卷。

小晴不在了,也許他做的肉桂卷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意義,但是……還有一個人想要吃、喜歡吃……

暫時不去想這背後的意義是什麼,他只知道現在他只想好好再做出一個肉桂卷,給那個昨夜為他擔心受怕的女孩。

才走到巷子口,他便見到一個小貓樣的人影,蹲在麵包店門口。

那是韓蓁,她一大早就來到麵包店門口,只見她蹲在地上,一會兒打呵欠,一會兒又把圍在脖子上的圍巾拉緊一些,然後眨眨惺忪的睡眼。

大概也是昨夜沒睡好吧?

見到她這模樣,他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晚上。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他正從烤箱剛拿出一個肉桂卷,安軒便跑進來對他說:

「安佑,門口有一隻流浪貓耶!」

「趕走。」他眉頭皺都沒皺一下。

「哇!你怎麼這麼沒有同情心啊!過來過來過來--」也不管自己弟弟反對,他一個勁兒地把他拉出去。「你看,就在那兒。」

他一看,這哪是貓!

分明就是一個瘦弱的小女生,全身都淋濕了,坐在店門口,肩膀還不時抖動,看起來像在哭的樣子。

「好可憐喔,要不要讓她進來?」

「不要。」

「喂!你很沒同情心耶!她這麼可憐,全身又都淋濕了。」

他又看了那個瑟縮的背影一眼,低頭想想,然後把剛做好、還熱騰騰的肉桂卷拿了出來。「拿去。」

「給我?」安軒張大了嘴。

這不是做給焦小晴的嗎?怎麼會突然塞給他?

「給她。」他指指門口那個可憐兮兮的背影。

「可是……那小晴怎麼辦?」

安佑低下眼帘,想了想。「也不差這一天。」

反正,都已經等了這麼久了,她從來都沒醒來過,他也不奢望她會在這天醒過來。

「大不了再做一個。」

其實他東西都已經收好了,要重新再做一個肉桂卷,又要把所有材料再準備一次,非常麻煩。

不過他也沒這個打算。

「你不自己拿過去?」安軒狐疑地問。

「你去吧。」他很有自知之明,他這大個子一踏出店門,對方恐怕早就嚇跑了。

於是安軒就拿了唯一的肉桂捲走了出去。

之後,那個小女生厚臉皮地跑進來,竟然說她就是韓再富的女兒。

韓再富,這三個字他絕對不會忘記。

看着眼前完全不知大禍臨頭的小女生,他只在那麼一瞬間突升的怒氣,也在一瞬間消失。

不過就是個小女生而已,與她有什麼關係?

況且,那次的車禍誰都沒有錯,純粹是因為天雨路滑,而韓再富也沒有逃避責任,小晴到目前為止的醫藥費統統都是他出的。

甚至,連開這家麵包店的錢,也有一部份是他投資的。

韓再富不是個多話的人。

車禍過後,他面色凝重,認真地對安佑說:

「我會盡我所能,補償這一切過失。」

初遇韓蓁的時候,他曾經有一種荒謬的想法,以為韓再富居然想把自己女兒送上門做補償--

可是見到韓蓁那落魄的模樣,他馬上就明白她是離家出走的,而且對那次的車禍完全不知情。

既然不知情,就不需要讓她知道。

所以他很「盡責」地把她拎進警察局,讓警察把她送回家。

這件事情,他也沒有把真相告訴安軒,只說女孩被警察送回家去了。

誰知道一年多后,她突然又冒了出來,而且還大言不慚、厚臉皮地說要做他店裏的店員!

趕也趕不走,加上安軒有意要她留下,他也就不再多說。

雖然她總是幫倒忙時比較多、雖然她偷吃的比做出來的多、雖然她吵得要死,只要她在旁邊耳根就不得清靜,但是他最後發現,自己並不討厭她。

除了小晴,這是第二個不怕他、在他身邊待了這麼久的女孩。

他一向不會多想,況且有些事情想通了也不見得有好處,所以他也就隨遇而安,從不去思考那背後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但是,今天他似乎懂了。

昨夜她說過的話,在他洗完澡、痛哭一場后,慢慢清晰地浮上了腦海。

她說:

「安佑,你還有我啊!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離開了你,還有我在啊!我會每天陪着你,每天吃你做的麵包……安佑,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然後她便撲過來吻了他。

彷佛喚醒睡美人的吻一樣,這個生疏又突兀的吻,竟真的把他從盲目混亂的情緒中給喚醒,重新正視這個世界。

從思緒中回過神來,他看見倚在門口的韓蓁眼皮重得已經要撐不開了。

她為什麼這麼關心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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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麵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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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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