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唉……」
又是一聲重重的嘆息,隨之而來的是一聲重物倒在桌上的聲音。
不用回頭看都知道,會發出這種噪音的只有韓蓁。
葉苗轉過頭,推了推韓蓁,「我說小妹妹呀,妳到底怎麼了?開學以後就成天唉聲嘆氣的,讓人聽了都難過啊。」
葉苗小學念了兩年便到日本念書,大學才回台灣就讀。
因為她到了日本后又重新從小學一年級念起,因此她比班上大部份的同學都大了兩歲,常常小妹小弟的叫,雖然她看起來相當年輕可愛,一點也不像二十齣頭,反而像個高中生。
而最令韓蓁感到不可思議的,就是葉苗居然已經結婚了!
才二十歲出頭哪!
「怎麼啦?為情所苦啊?」
韓蓁搖搖頭,但楞了一下后,又點點頭。
原來這就是「為情所苦」啊?
離開「焦麵包屋」以後,她的人生似乎失去了重心,每天晃來晃去,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
這樣說也許有些誇張,而且她才大一,更應該多花些心思在課業上,而不是天天念着沒有好吃的麵包可以吃吧?
直到離開了那裏,韓蓁才知道安佑親手做出來的麵包有多好吃。
外頭的麵包,尤其是便利商店那種包裝鮮亮的麵包,不但是冷的,連吃進去,心裏也是冷的,完全感受不到一點暖意。
那些麵包都是機器做的,沒有愛、沒有溫暖、也沒有讓人感動的味道。
但即使不吃麵包,改吃其它的食物,她的心思總是不知不覺地飛回安佑做過的麵包上頭。
然後就想到他的身影。
那總是專心看着烤箱裏麵包的背影。
為什麼他做出來的麵包總是那麼好吃?
是因為用心吧?
可是,他又是對誰用着這樣的心?
是為了客人?
是為了她?
還是為了焦小晴?
韓蓁苦笑出聲,用腳趾頭想都知道,當然是為了焦小晴。
這樣想着的時候,她心裏就一陣嫉妒,然後一陣心酸,因為她知道自己就連嫉妒的本錢都沒有。
葉苗拎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她來到學校餐廳。「小妹妹,吃點東西吧?看看妳瘦得這副模樣,讓人看了很心疼喔。」
韓蓁嘟起嘴。
心疼又不是他心疼。
但她還是乖乖跟着進去,隨便拿了些東西來吃。
吃着吃着,她突然問:「葉苗,妳……妳愛妳老公嗎?」
「當然!」葉苗霎時間變回情竇初開的懷春少女,忍不住雙手捧頰,只差眼裏沒飄出粉紅色的愛心。「我愛他,我簡直愛死他了!我從小就愛他!而且我會一直愛他到老!」
韓蓁眨眨眼。
還真是毫不遮掩的愛情宣言啊!
她只是隨口問問而已,沒想到葉苗會這麼認真。
不過對於葉苗與她老公的好奇心,倒是多少沖淡了一些自己心靈深處的那種沮喪,於是她又問:
「妳什麼時候認識他的?」
「十歲。」
「十歲?哇!妳老公有戀童癖啊?還是他在搞光源氏計劃,從小就栽培妳做他未來老婆?」
「才不是哩!」葉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是我自己死纏爛打追着他不放的!」
「妳倒追他?」
「有什麼不對嗎?」葉苗還很得意。「我心裏就只有他,不追他追誰?我的第一次也是給了他!想當年我在日本念高中的時候,年紀已經比人家大了兩歲,加上還是個處女,在學校里簡直像古董一樣老氣,可是我就是不想隨隨便便把自己的初夜給那些小毛頭嘛!」想起以前的高中歲月,葉苗有些激動,連喝了好幾大口湯。
「那……那妳是怎麼遇上妳老公的?」
葉苗突然盯着她瞧,瞧了好久,瞧到韓蓁都覺得有些不自在起來。「妳幹嘛一直盯着我看?」她摸摸臉,臉上乾乾淨淨的,應該沒什麼飯粒菜渣吧?
「小妹妹……」
「不要老叫我小妹妹啦!我只比妳小兩歲而已。」她不服氣地嘟起嘴。
「蓁蓁,妳談戀愛了吧?而且還是第一次,對不對?」
韓蓁眨眨眼。
是嗎?這是真的嗎?她談戀愛了?
和誰?
腦海里馬上自動地浮現出那個人高大的背影,韓蓁又楞了一下。
不會吧?是他?
可是……她喜歡的不是安軒嗎?
而且安佑已經有了未婚妻了,再加上「那件事」,她和他,又怎麼可能?
看着她楞楞地不說話,葉苗舉起手來在她面前晃了晃。
沒反應。
「蓁蓁?」
還是沒反應。
「小--妹--妹--」她特地拉長了語調。
對方還是沒反應。
嗯,問題好像很嚴重,看來小妹妹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愛上別人,便已經害起相思病了呢。
因為實在沒有心情上課,也不想被葉苗一天到晚「小妹妹」地叫個不停,這天下午,她乾脆逃課,一個人坐捷運到淡水去看看海。
台北很悶熱,可是愈接近淡水,氣候便漸漸涼爽起來,最後在終點站下車的時候,天空已經變成了灰色,還飄起細細的雨絲。
這個時候,他在做些什麼呢?
韓蓁的眼神有些失落,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
找些什麼?她也不知道,只是想找一些溫暖熟悉的感覺吧。
因為不是假日,淡水的人潮有些稀少,她一個人慢慢在海岸邊的走道踱步,任由細細的雨絲打在身上、臉上。
好像有些冷。
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那個總是飄着甜甜麵包香的溫暖地方。
她漫無目的地走着,又上了開往八里的渡船。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離開了那裏,心就好像也留在那裏一樣,做什麼事都心不在焉。
好像只有回到那裏,才能找到她的心。
這是不是就是戀愛?
她不懂,因為她沒談過戀愛,可是心裏那種矛盾又心疼的感覺,和從前看過的小說里描述的,似乎有些相近。
可是人家不都說,戀愛是甜甜蜜蜜的嗎?
她一個人坐在沙灘上,手裏無意識地挖着鬆軟的沙地,臉上的神情忽憂忽喜,想着所有與安佑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想到她偷吃的時候,臉上便出現笑容。
想到偷吃被發現,以為自己要被趕走的時候,臉上便露出遺憾又害怕的神情。
想到安佑的背影,臉上便出現--
戀愛的神情。
但是她自己並沒有發覺。
想得入了神,直到雨絲漸漸消失,太陽光又露了出來,刺痛了她的眼,這才回過神來。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本能地、欣喜地回過頭,卻在見到一個身影嬌小的女孩后,很誠實地又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她是怎麼了?
他怎麼可能會在這種地方出現?
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有理智了?
「在等人?」女孩子問她。
那是個臉頰豐腴的女孩,長得很普通,卻給人一種親切的感受。
女孩手裏拿着一本素描簿,背上還背着畫架和一箱作畫工具。
韓蓁狐疑地看了一眼她的裝扮,然後搖搖頭。
「在想人?」
韓蓁遲疑了一下,因為下討厭這個女孩,所以她點了點頭。
「想情人?」她又問。
韓蓁一張小臉突然紅了起來,但臉上隨即又是難掩的失落神情。
「我說對了吧?」女孩子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很可愛,臉蛋圓圓的,好像是已經認識很久的朋友一樣。
「妳……」韓蓁囁嚅着,「妳怎麼知道?」
「我已經觀察妳很久了喔。」
「觀察我?」
「是啊!」她隨手拿出素描簿打開,裏頭竟然有好幾頁都是韓蓁的側臉素描,「我本來想畫妳,因為妳坐在沙灘上的模樣很漂亮、很憂鬱,可是我每次差不多要打好一張草稿的時候,妳臉上的神情就變了。有時候快樂、有時候傷心、有時候迷惘、有時候……卻充滿了談戀愛的神情喔。」
「談戀愛的……神情?」她不懂。
「啊,妳是第一次談戀愛是不是?」女孩見到她的神情,心下瞭然。
因為她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曾經在鏡子裏見過這樣的神情呢。
韓蓁皺皺眉。
為什麼這個女孩子也這樣說?
難道她就真的這麼明顯,讓人家一看就知道是第一次戀愛嗎?
「我可不可以看看妳的素描?」她不客氣向女孩伸出手。
女孩倒也大方,隨手就將那幾張畫撕了下來,全數遞給她,「就統統送妳吧!反正我也要收攤回去了。」
「妳是……賣畫的?」
「其實也不算是吧!有時候我會用賣的,有時候我會用送的,像妳--」她對韓蓁又笑了笑,「我就用送的嘍!」
「為什麼?」
「嗯……」女孩歪着頭想了一下,「也許是因為在妳身上,我有種熟悉的感覺吧。」
「妳認識我嗎?」
「不是,」女孩又笑了起來,「是妳臉上的神情,讓我覺得很熟悉。」
「妳也曾經這樣過嗎?」
她也曾經為了一個彷佛遙不可及、卻其實近在眼前的男人這樣傷神心酸嗎?
「我現在就是。」女孩又笑了笑,「但是我已經看破了。我累了,不想再繼續下去,所以我要離開這裏。」
「妳是……」
「我不是台灣人,我是從新加坡來的,過兩天我就要和哥哥去瑞士了,這幾張畫,大概是我在這兒畫的最後幾張了,能送給妳,我很高興。」說完,也不待韓蓁繼續追問,便背着畫架轉身離開了。
韓蓁楞楞地看着手中的鉛筆素描,果真都是她的側面。
有時眉頭輕皺、有時嘴角含笑、有時眼神迷茫、有時哀傷憂慮……
這些,真的都是她嗎?
她從不知道自己有這麼豐富的表情呢!
抬起頭,想要向女孩道謝,卻發現她已經搭上了渡船。
女孩看見了她,笑着對她揮了揮手。
韓蓁的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暖流湧上,雖然和安佑給她的感覺不一樣,但也着實安慰了她最近一直彷徨不安的心情。
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這麼善良體貼的好人。
即使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竟也願意與她分享。
韓蓁突然從沙地上站起來,匆忙跑向已經準備要開的渡船。
她直直跑向臉色有些吃驚的女孩,然後從口袋掏出一把錢遞過去。「給妳,買畫的錢。」
「不不不,我說了送妳就是送妳的!」女孩匆忙拒絕。
「給妳,不然我不要畫了。」她把錢放在女孩手心上。「謝謝妳,我知道給錢也許很庸俗,可是妳要離開台灣了,我以後再也見不到妳了,這些錢妳拿去買些喜歡的東西,或是再買幾本素描簿吧。」
「可是我--」
「別說了。」她把女孩的手心握緊,讓錢不會被碼頭上的強風吹走。「謝謝妳。」
女孩咬着嘴唇,眼眶兒也紅了,她想要笑,嘴角卻有些抽搐。「我……」
「不管怎麼樣,妳要幸福喔!」
船開了,韓蓁跳回碼頭上,對着強勁的海風對她這樣喊。
女孩張口說了些什麼,但是海風太強,加上渡船的吵雜引擎聲,韓蓁聽不見。
可是她不在意。
她只是抬高了手,對着女孩子揮了揮。
渡船在金黃色的夕陽中緩緩駛離,她好像看見女孩在抹眼淚。
韓蓁低頭看着手裏的畫,只在最後一張畫上的角落簽了一個小小的名字--
萱。
韓蓁躺在床上,四周散着今天下午從淡水帶回家的那些素描。
好吧,她終於承認自己戀愛了。
而且是很糟糕地愛上大熊安佑,而不是那個陽光男安軒。
該怎麼辦呢?
她懊惱地抓抓自己的頭髮。
人家都說愛情沒有道理,根本就是無理嘛!
她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愛上那隻一天可能說不到十句話的笨安佑?
可是蛛絲馬跡又在在顯示,她的確是愛上了他。
怎麼會這樣呢?
如果……如果她不是韓再富的女兒,如果……如果他沒有那久病未醒的未婚妻,她也就不會這麼煩惱了吧?
真的確定自己愛上了那個人的時候,心裏卻又開始萬般渴望能再見到他。
見到他的身影、聞到他的氣味、聽到他的聲音。
無時無刻,都希望能被他的氣息所包圍。
原來,這就是愛情。
她似乎懂了。
掙扎了好幾天,最後終於決定只是在門口看看就走,韓蓁又再次來到熟悉的地點。
但這次麵包屋卻沒有飄出暖暖甜甜的香味,而是大門深鎖。
她皺皺眉,不解。
記得以前在這裏工作的時候,安佑從來沒有拉下鐵門公休過的啊。
還是……只是她剛巧都沒遇上?
但第二天、第三天,大門依舊深鎖,她開始覺得事情不對勁了。
她敲門,沒人回應。
打電話,也沒人接。
心裏隱隱約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就在她心慌得團團轉的時候,她看見了巷子口的花店。
對了,說不定雷翔會知道些什麼。
於是她匆忙跑進花店,也不顧正在和女客人搭訕的雷翔,一把捉住他就問:
「阿翔,安佑出事了嗎?」
「咦?是妳!妳又回來了嗎?」雷翔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
正在和他說話的女孩見狀,很識趣地拿着一束紅色康乃馨先離去了。
「小美女,好久沒看到妳,我還以為妳辭職不做了呢!」
「少貧嘴,我問你,為什麼麵包店好幾天都沒開門營業了?」
「妳不在那工作嗎?妳應該知道得比我清楚啊。」
「我……」她咬咬牙,「我上個月就辭職了。」
「為什麼?」雷翔不解。
「你先別問這麼多了。快告訴我,安佑是不是出事了?」
「其實……也不是他出事。」雷翔的表情黯然下來。「他未婚妻走了。」
「什麼?!」
韓蓁只覺眼前突然空白一片,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怎麼會?!
「妳真的都不知道?」
韓蓁只是無力地搖着頭,搖着搖着,眼淚就落了下來。
焦小晴走了?焦小晴走了?
那安佑怎麼辦?
「安佑他……他還好嗎?」
「我不知道,我也好幾天沒看見他了。」雷翔誠實地說。
「她……焦小晴,是怎麼……」她想問,卻又問不出口。
「併發症。身上的褥瘡引發感染,加上她久病在床,抵抗力本來就弱,感染得很快,最後沒辦法控制,敗血症走了。」
「那……那她自始至終都沒醒來過?」抬起眼,她已經是淚眼汪汪。
她不是為了焦小晴的逝去而傷心,而是為了安佑。
為了那個每天晚上都在她床畔等着她蘇醒過來的那個深情男人。
雷翔搖搖頭,眼神是無奈又難過。
「妳是為安佑傷心嗎?」他蹲下來,將她扶了起來。
韓蓁只是楞楞的,沒有響應。
「我……」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出聲:「我想去找安佑,你知道他在哪嗎?」
雷翔搖頭。「我不知道。」
「那……」她急了,淚珠又在眼眶裏打轉。「那我該去哪裏找他?」
「後天就是焦小晴的出殯日,也許妳可以在靈堂那兒找到他。」
「你知道靈堂在哪嗎?時間呢?」像是看到一線希望,她焦急地問着。
「嗯,安軒前天就向我定了一大堆白菊花,說要送到那兒去的,如果妳想找安佑,後天就和我一起送花過去吧。」
「嗯。」她點點頭。
那天晚上,她幾乎無法成眠,滿腦子擔心的都是安佑。
她真的很怕他會做出什麼傻事來。
一般人也許見安佑個性恬澹,因此不會為他擔心,但不知怎地,她的心就是一直無法安定下來。
當一個人不懂恨的時候,能支持他的便只有愛與希望。
但是當唯一能支持他人生意義的東西消失了之後,他又該怎麼辦?
焦小晴走了,他唯一的幸福與希望走了,他……還有活下去的意願嗎?
「呼」的一聲,她掀開被子從床上爬起來。
不祥的預感籠罩心頭,她實在無法就這樣坐視不管。
再去麵包屋看看吧!
那是安佑為了焦小晴開的店,說不定他會在那兒。
一路上,她愈走愈急,最後甚至小跑步起來。
就只怕遲了、晚了,再也挽回不了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