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監督員
第二天早上,我一如既往地走在充滿髒話的大街上,心中滿是愜意。進了學校門,就是學校人。另一位學校人馮圓氣沖沖雄赳赳地把我拉到女廁所,貼着我的耳朵,帶着興奮帶着羞澀,小心翼翼地說:
“跟你說,我來月經了!”
我一聽這事就來勁,我最喜歡打聽人家的私隱,興奮地直舔嘴唇,趕忙問:
“怎麼回事?說來聽聽!”
她把頭低下,咬着嘴唇,說:
“就是晚上嘛,我忽然覺得,那裏,好像有東西流出來,我拿手一摸,全是血。搞得我都不敢動了。我又不敢跟我媽說,因為她睡著了。而且,她跟我爸睡在一起。早上吧,我就偷偷拿了一袋衛生巾,墊上了。咋辦呢?今天還有體育課!”
我向來是那種正派善良的好學生,一聽這話,關係到個人安危,我可不敢怠慢,嚴肅地說:
“我認為這件事,還是應該跟大人說。首先,你就應該跟體育老師說,她是過來人哪。其次,你一定要跟家長說……”
等我一口氣說了五次“一定要跟家長說”之後,她終於不耐煩了,臉上露出了敷衍的表情,伸出五個又粗又短的指頭,說:
“聽了你一番金玉良言,我已經對月經,有了很深的了解,我一定會在今後的生活中,戰勝月經的。”
藍鵑和楊非雪也來上廁所,楊非雪親熱地拉着我的手,把我們扯到廁所旁邊的芭蕉樹下,一點都不羞羞地說:
“我的姑媽來了!”
我連忙問:
“你姑媽好看吧?”
她們一群女生,戳我的頭說:
“姑媽就是月經!”
馮圓總算找到了一個同黨,趕緊與她交換心得:
“來的時候你有感覺吧?”
“沒有喂!”
“我也沒有!”
聽到她們兩個成熟的“女人”,說一些我插不進嘴的私房話,我恐慌地問:
“來月經疼吧?”
她們一個說疼,一個說不疼,聽得我更是緊張。但我還是覺得很慶幸,有她們兩個帶頭,我從此就不怕“姑媽”了。因為我既不是第一個,也肯定不是最後一個。第一個,那種前無古人的感覺太恐怖了,總覺得自己不太正常,又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好像給後面來“姑媽”的人當了墊背的。最後一個,也覺得自己不正常,看到廁所里散落的衛生巾,說不定還會觸景生情,揮淚如雨呢。
我這個人比較奇怪,生來就對月經有所了解,只是沒有料到,過了十二年,才等到了和同學談論這項事務的機會。
兩個發育超前的“女人”走了以後,我和藍鵑冷了一會兒場,她忽然想起什麼,冷不防地說:
“哎,對了,政教處的老師,讓你去政教處走一趟。”
晴天哪,霹靂哪!記得一次音樂課,老師見我們太吵,便揪出兩個典型,把他們送到了政教處,聽說還記了個什麼大過,他們兩人回來的時候,已經哭得屁滾尿流,據說政教處的梁老師,眉毛從來都是吊著的,他嗓門的分貝比我大十倍,最近我好像沒犯什麼錯誤啊!
我忐忑不安地走進政教處。
政教處里,兩個老師,三雙眼睛注視着我(一雙是眼鏡),百聞不如一見,我終於見到了如雷貫耳的梁老師,男的,很壯。梁老師伸手就塞給我一個十六開的藍皮本本,並告訴我:
“是這樣的:以後你就當文明監督員,每天早上七點半,中午一點半以前,就得到校。在後門站崗,攔攔家長,逮逮遲到的,順便抓一下沒帶紅領巾的。好了,你先去值勤吧。”
小時候,我只要沒戴紅領巾,就撒潑,連哭帶爬連嚷帶鬧,假裝在書包里找紅領巾。再假裝找媽媽,喃喃地念叨着:“咦?我帶了呀,怎麼丟了呢?”再夢遊似地走出學校,再等着值勤的姐姐哥哥們詢問別的同胞時,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進去。但知音好找,機會難求,我這一招,總是換來遲到加沒戴紅領巾的“罪名”。所以,在我幼小的心靈中,那些值勤的姐姐哥哥們是多神聖啊!當然,更多的是凶!
當我把這個好消息與我的死黨馮圓楊非雪等人分享時,她們不屑一顧地說:
“哼!連看大門的都不是,還是個看後門的!”
我滿心激動地到校門口站崗,享受着同學諂媚的微笑。不多久,有幾個自稱也是文明監督員的人來了,看他們的個頭之小,實在不像。忽然,從值勤本里掉出來幾個東西,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四個值勤牌牌,紅底黃字,閃閃金光,我的自豪又加了一成。
接下來是自我介紹。他們分別是二年級的值勤一號,三年級的值勤二號,四年級的值勤三號,我是四號,五年級的。二號和三號好象是老相好,不顧男女有別,一見面就親切地扭打起來,目的是不當“豬頭”。
他們看我對值勤的事好像一無所知,就自願當起我的場外指導,意思是說,他們指導,我幹活。
由於上一屆的文明監督員比較盡責任,把想橫穿校園的家長都嚇退了,所以,半天也沒見一個違規者。
正在我發楞的當兒,忽然聽到三號咬牙切齒地一聲:
“快逮!”
哦,那是一個身穿紅上衣的中年婦女,燙着“波浪頭”,正徐徐地向學校走來。這是我的第一次逮人行動,決心“首戰告捷”。我鼓足勇氣,向右大跨一步,成“大”字形攔在她面前,盡量友好地說:
“阿姨,家長不許進學校!”
那人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竟一點也不畏懼,一臉不耐煩地推開我的手,徑直朝校園走去,我忽然想起曾經看到過的一個景象:四個值勤隊員一齊抱住一個家長的腰,氣勢雄偉,勢不可擋。見她越走越遠,我趕緊衝上去,抱住她的腰,感覺不太好,她的腰上好像戴了游泳圈,因為腰粗,所以我抱得很困難,那婦女當然左右掙扎,搖搖晃晃,嘴裏還念叨着:
“造反了!放手!”
我一個弱女子,要抱住她,不是等於螞蟻抱樹嗎?她終於掰開我的手指,罵罵咧咧地走了,走之前,還不忘瞪我一眼。
我剛想追上去同她理論,值勤一號說:
“她是老師!”
果然,幾位同學朝她敬隊禮。我不禁漲紅了臉,沒想到第一次值勤,就錯攔了老師。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過了一會兒,過來一個女學生,似乎是隔壁高中的女學生。她長得好看,看起來像個好學生,她腳步急促,面露難色,邊走邊看錶,現在的確快到上課的時間了。唉!救人誠可貴,可不挨老師的罵當然價更高,於是我只好狠下心來,攔在她面前,甜甜地無可奈何地說:
“姐姐,你不能進去!”
那姐姐當然吃了一驚,在地上直蹦,都快哭了,實在憨態可拘,她心急火燎地說:
“哎呀,就讓我過一下嘛!”
旁邊的值勤一號說:
“就讓她過吧,她是我們班周鵬的姐姐。”
我只好放過了她。令我有點憤慨的是,她竟然沒跟我握手就走了。
我放過了她,梁老師會不會放過我呢?
那姐姐走了沒一分鐘,政教處的梁老師就氣沖沖地過來了:
“你們怎麼看的門?剛才我看見一個高中生跑過去了……你們好好看着,我去前門。”
這時我才意識到前門與後門本質上的不同:首先,樣子就有很大的不同。前門金碧輝煌,所有榮譽稱號,都掛在前門;而後門,可憐巴巴的一個小鐵門,銹跡斑斑,貼滿了補習班的招生廣告和“今天食堂供餐:珍珠丸子,紅燒田雞……”;其次,來開會的大人物和拍攝校慶的攝影師都從前門走,而後門進出的只是些為了上學不遲到走捷徑的高中生,以及馬上就要遲到的抄近路的職工。
這時候,我都懶得看值勤一、二、三號了,因為他們肯定和我一樣的動作:緊緊地靠在牆壁上,緊緊地咬着下唇,緊緊地低着頭。
聽完了梁老師長達幾分鐘的訓話,我立刻批評那些值勤者:
“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拜託拿出點專業精神好不好?”
於是,低年級的小鬼們,只好在我的脅迫下,與我簽定了不平等條約:如果碰到男的,就由他們三個一塊兒攔,因為男的力氣大;如果碰到女的,就我一個人上。
話音未落,就看見一個男的,正大步流星地跨進校門。但我身旁的一二三號,仍沒動靜,我趕緊推他們一把,可他們仍然緊貼牆壁,頭冒虛汗,緊握拳頭,一動不動,眼睜睜地看着那男人走過,無奈,我只得快步走上去,攔住那中年男子,露出最甜蜜的笑容,說道:
“叔叔,對不起,家長不能進去!”
那叔叔倒挺友好,停下腳步看着我,這時我才看到他的面目是多麼恐怖:眼睛雖小,但全部都是紅的,我向毛主席保證,這是全世界最紅的眼睛。他開口就是一口痰,這痰黃中帶綠,綠中帶紅,彩色斑斕,紅色佔地面積最大。他的鼻子上還塞了一個紙球,也被血浸紅了,他道:
“我從這兒過一下。”
我強忍住噁心,更加賣力地笑着說:
“那也不行,這是學校規定的。”
那人不耐煩了,又吐了一口痰,說:
“我過一下都不行?!”
吃硬不吃軟?我只好嚴肅起來,義正詞嚴地說:
“那也不行,這是學校規定的。”
他只好搔着他已經不剩幾根頭髮的頭皮,走了。
回到自己的崗位上,我瞪了那幾個不負責人的值勤者一眼,表示指責。
遲來的預備鈴終於響起來。終於可以開始我最喜歡的一項運動:“逮”遲到的人。
這個“逮”字,是有講究的,不能打草驚蛇,也萬不能漏掉一個。一般遲到的人,總是躲躲閃閃,不敢進門,總是躲在門后(因為上課鈴打了之後,後面的兩扇大門就要關,只留下一道小門,好像給狗通過的小洞),而我們也在門后,所以變得有點像藏貓貓,只有一門之隔,對待這種逃避檢查的“亡命之徒”,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埋伏”。
我們先派一個人假裝回教室,其餘三個躲在大門後面,等他一進來,就一撲而上。
一號當偵察兵,到門口望一望,只聽他低喝一聲:
“有‘魚’啦!”
果真,話沒說完,就看到一個身穿校服的小女孩,膽怯地向我們走來,我們一看到有“魚”,心中便湧起一股莫名的快感,剛才的屈辱已經一掃而空。三號剛才的懦弱,也已經一掃而光,他喜滋滋地陰笑,兇巴巴地問道:
“小孩,幾年級的?”
哼,欺軟怕硬!這個小孩多可憐啊!看她哭得鼻涕已流三千尺,我實在不忍,彎下腰,很陰森,但我自己以為很親切地笑問:
“小妹妹,你是幾年級幾班的,把自己的名字寫到這個本子上好嗎?”
這招果然見“笑”,她破涕為笑,但鼻涕還是有的,流量也不在少的。她把本子接過去,挺高興地把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寫上去。我也沒太在意,直到她把本子還給我,我才發現,本子上多了兩坨不知名的液固體,有點像果凍。
由於這次“逮”得太順利,所以不是太有快感,有點掃興的感覺。遠遠地,聽到了重重的腳步聲,我興奮地對部下說:
“實行X計劃,預備——卡木拉(開始)!”
所謂“X計劃”,就是前面所提到的“逮”人的“終極必殺技”。
於是,我們全面埋伏,只等那人出現。終於,腳步近了,我喊道:
“三、二、一,出擊!”
話一出口,三二一號就不約而同地跳了出來,還有音效:
“噹噹當,當——,你是幾年級的?”
迎面而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剛剛出去倒垃圾的前輩:門衛爺爺。他與我們這群看門的有所不同的是,他有老伴。據說,他也是我們這所學校的,因為程度差,所以留了五十多級,至今還沒有小學畢業。學校看他老實,就派他守後門,他的老伴是守前門的。
幸虧老爺爺飽經風霜,反映不算激烈。只是手裏的撮箕掉了下來,口中當然也得念念有詞:
“越來越不像話了,連老人都欺負,讓……評評理。”
老人家應該是被尊重的,這個時候,我們露出幾個討好專用微笑,是免不了的。
正當我們道歉的當兒,另一個遲到者已經來了。還是條“大魚”,光就身高而言,就可以斷定他起碼上了三年級,恕我直言,他長得有點獃頭獃腦,像“下崗饅頭”,我們幾個欣喜若狂地上去把他團團圍住:
“你是幾年級的?叫什麼名字?”
話音未落,那遲到者的媽媽就趕來了。一看她就是那種潑辣型的,一定不好欺負。大概是因為她在更年期,所以看上去隨時準備發火,而我們就成了她的導火索。
她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就連推帶搡地拉着他的兒子往教室里走。我一把拉住她說:
“不能進,他遲到了!”
沒想到我的一句話,竟引起這婦女的一堆話:
“什麼遲到了?還不到八點呢!門剛關就把我們小孩拽到,什麼玩意兒嘛,我找你們校長去!我們小孩還要上課嘞,哪有這樣抓人的?什麼世道啊……”
只見她不僅聲音配得好,面部表情也十分豐富,從剛開始的冤屈,到後來的憤怒,實在使人聯想到愈戰愈勇。到最後,我們都被訓得動都不敢動。
感情脆弱的值勤一號,嚇得眼圈都紅了,當然更多的是憤怒,更更多的是委屈。
看到自己親愛的戰友受到這樣的委屈,我怎麼能苟且偷生呢?於是我從幕後走到台前,與勁敵展開了殊死的吵罵:
“本來就是學校規定的嘛!凡是打上課鈴之後進來的,都算遲到,而且我們門關了好久了,有本事你去找校長啊!”
我把值勤本塞給了一號,專心致志地和她對吵起來,說不定,“吵架王”就是這樣誕生的呢。
那婦人還真來了勁,拿出中年婦女的看家本領,一搡我的肩膀,罵道:
“咋啦咋啦?門一關,就把我們小孩攔到外頭,也太不像話了,現在才幾點哪?”
我趁她罵得高興,快速拉開遲到者的書包,取出一個作業本來,把他的班級姓名記在檢查表上,再把書放進書包,幹練地說:
“你可以走了!”
登記完了,我們也就無心跟婦女吵架了,看着她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這時,期待已久的上課鈴打響了。這意味着我們長達半個小時的值勤任務終於結束了。
剛想回教室,忽然,覺得背後有人影晃動,我喊一聲:
“各位稍等,還有人!”
猛一回頭,依然是黑色緊身衣,金色小皮靴,“我”來了?
唉呀呀,姑娘我一來就忙着解決公事,先是幫婦女解決生理衛生問題,心理衛生問題,后是幫助政教處的領導解決治安問題,竟然忘了解決個人問題(請不要誤會,我有追求者,我沒有屎尿),忘記交待龍超毀掉光盤。而神姐又是危險指數極高的人,看來今天我着實不能放她進校,我嚴肅地攔住她,說:
“同學,你遲到了,不能進校!”
她嬉皮笑臉地齜牙咧嘴,道:
“我昨天晚上閑逛了一夜,感冒了,去打針了。”
我當政二十分鐘,還從沒見到過這樣會耍賴皮的人,我身為“副本”,為有這樣的“正本”而感到羞恥。我顰起眉毛,如果我再黑一點,就可以演包青天了:
“針眼呢?給我看看!”
她應對道:
“打在屁股上。”
誰不曉得我強詞奪理是出了名了:
“感冒了是吧?咳嗽兩聲給我聽聽!”
這時,一二三號已經把我團團圍住,二號關切地問:
“組長,沒有人遲到沒關係,你不用這麼……”
三號打斷他的話:
“組長,你是不是想逮人想瘋了呀?”
哦——我倒吸了自己有史以來最大最長的一口氣:原來她能隱身呀!
說話間,神姐已經向遠處的辣椒攤跑去。原來她並不是十全十美的,起碼她跑步的姿勢比我難看,有點像鴨子,腿翹得老高,小腿打在大腿上,掀起一陣陣灰塵。她拾起一個個尖嘴紅辣椒,專程跑到我們面前,把紅辣椒對準我們,一陣掃射。
我問:“你幹什麼?有病!”
她道:“既然你誠心誠意地問了,我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為了防止世界被破壞,為了維護世界的和平,貫徹愛與真實的邪惡,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小龍小鳳,我們是穿梭在電子世界中的龍鳳雙煞!白色的明天等着我們,就是這樣——喵!咻——”
賣菜的婦女“呼哧呼哧”地跑過來,逮那忽然出走飄浮在半空中的紅辣椒。我敢打賭,今天她同她老公睏覺時,一定會講這樁怪事。
關大鐵門的時候,我看到地上一個被踩得稀爛的紅辣椒,我忽然發現它很像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