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偉業失蹤了
回到教室里,我忽然發現教室里多了一個空位。那是何偉業的座位。
我心裏一咯噔,他難不成被“滅掉”了?但何偉業身世坎坷,經常轉學到他老家的學校,又轉學回來,我不知道他這次的失蹤是屬於永久性的消失,還是一次性的暫時不見。
何偉業,男,十二歲,菜市場人。主營:胡椒粉、榨菜絲、生薑塊之類的調味品。有一次我看到他抱着一個攪辣椒粉的機器往菜市場走,不知為什麼,我趕緊走開,避免和他碰面。
何偉業在班裏最老,早就該上初中了。因為他每天中午放學以後,都要去看攤,所以見識廣,什麼人都見過,也沾上了市井氣。
他上課的時候經常把腳塞到抽屜里,要是老師批評他,他就乾脆把腦袋也塞到抽屜里,還發出“嗡嗡”的聲音,要完成整個動作,一定得練過柔軟體操。他特別喜歡撿膠袋套在頭上,每當我回頭看他時,他就趕緊把頭套取下來,朝我羞澀地笑笑,露出大黃牙。
何偉業在我們班也最可憐,春夏秋冬總是踏着一雙破涼鞋,“吧嗒”來“吧嗒”去。
每個學期開學時,他是惟一沒有包書皮紙的人,實在逼不過,就用透明膠,在書上亂貼幾道。
何偉業常常從菜市場撿幾個紅亮亮的活跳蝦,裝在雪糕袋裏送給同學。每到端午節中秋節,何偉業都會從菜市場撿些從水盆里蹦出來的小螃蟹,讓兩隻螃蟹在桌子上決鬥,有些好賭分子就喊着:
“買公螃蟹的在左邊下注!”
何偉業軟硬不吃,老師罵他他也不哭,表揚他他也不笑。老師只好“侮辱”他:
“我要告訴你爸你媽,反正我中午要去買菜的。”
這等於把他身世昭示於天下。我們聽了不敢大笑,先試探地看看何偉業,如果他若無其事,我們就把該笑的部分笑出來。
老師對付何偉業還有個殺手鐧,那就是嚇唬他:
“如果你還不聽話,我就把你趕回老家上學!”
我再也不能騙自己,把何偉業的死(如果何偉業沒有死,也暫時被冤枉一下吧)歸功於他被老師趕回老家上學。
他的死和神姐到底有多大的關係?!
我看看身邊坐得倍兒直的龍超,嘴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偷偷地把我的手伸進龍超的抽屜里,他的抽屜出乎意料地乾淨,所以我很容易地偷出了光盤。
我的上半身認真聽講,而安放着雙手的下本身卻在暗暗使着蠻勁兒,我一定要把光盤撇斷!
“啪!”
我成功了!不過,好像和我設想的……不大一樣,我原想撇光盤就像撇餅子一樣容易,沒想到,所發出的聲兒會這麼大——教室都為之一動,所迸裂的碎片會這麼多——滿教室的地上佈滿了亮晶晶的碎片。
龍超輕描淡寫地對我說:
“你怎麼和我媽一樣啊?動不動就撇人家光盤!”
第一節是語文課,老師龍飛鳳舞地在黑板上寫下今天的作文題目《續寫凡卡》。
《凡卡》是我們學過的少有的外國課文中的一篇,為了顯示它的不同,老師自然得隆重一下,先讓我們熟悉課文。老師讓范都都概括課文的主要內容。經過了五分鐘的等待,范都都終於金口大開,用極大的聲音說:
“就是講那個凡卡嘛……寫信嘛……”
老師露出勉強的笑容,示意他坐下,說:
“非常好。蔣方舟,你也來概括一下。”
我認為自己是老師的得意門生,課堂冷場之時,就是我大顯身手之時,我精神狀態良好地站起來,侃侃而談:
“本文主要講,俄國沙皇統治下的一個小山村裡,九歲的凡卡,被爺爺送到了莫斯科的鞋匠鋪做學徒,過着禽獸不如的生活。凡卡趁着老闆和老闆娘不在家,偷偷給爺爺寫信,懇求爺爺帶他回家,可他寄信時,信封上只寫着‘鄉下爺爺’收,他的信永遠也寄不到。”
老師很是滿意,看來我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
我坐下時,屁股下面好像多了兩條大腿,扭頭一看,迎面撞上了一張奇怪的臉:大大的眼睛,但是擠在一處,大大的鼻子,上面還有幾點雀斑,嘴唇上面的細小茸毛都看得見,我當然嚇了一跳,不由得蹦了起來。
我又一次處於屁股不着板凳的站立狀態,老師顯然有些吃驚,但仍不乏風度地望着我,笑眯眯地等待我提出問題。我尷尬地笑笑,老師心領神會(這套本事令我折服),一手撐着講台,另一隻手向前,拍着空氣的頭,示意我坐下,她眼睛半垂,有點不耐煩,但依然微笑着。
我只好重新坐下,這次倒好,不僅凳子上的大腿沒了,連一直使我屁股受苦的兩顆生鏽的凸出的大釘子,也從凳子上消失了。
神行太姐竟在這時候就出現在老師身後,還不知好歹地在老師頭頂上伸出兩根手指頭,做出兔子耳朵。
老師在講台上聲情並茂地說:
“可憐的小凡卡,他永遠也回不去了!”
想像力豐富的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光盤撇了,神姐回哪兒去?她會不會像凡卡一樣,永遠也回不去了?
神姐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牆角的插座吸引了過去,這個插座是很有來歷的,據說,它是十年前安上去的,主要是給音樂老師插電子琴,由於它的年紀太大了,已經開始漏電了,所以老師把一根紅鉛筆頭插在那裏面,表示它已經被拋棄了,又重新買了長方形的、上面也有孔孔的東西,好像叫“電流、嫁接、轉讓、什麼板”,它在我們小學時光中只受過一次矚目。
那是一節音樂課,老師帶了電子琴,但插了五六次,那不爭氣的插頭總是掉下來,老師氣急敗壞地找了全班力氣最大的一個男生,他風風光光地走上台去,輕輕鬆鬆地拈起插頭,對準窟窿眼,一戳,不管插頭掉沒掉,就風風光光地走下台。我們下面的同學已經叫成一片:
“掉了!又掉了!”
果然,那插頭又垂頭喪氣地耷拉下來,那男生又遣返到講台上,這回他可不敢輕敵,假專業地把插頭前面的鐵片揉了幾揉,用力戳進窟窿眼裏,不敢把手立刻鬆開,手扶着插頭,腿走,走,走,最後,他終於把手鬆開。還一步三回頭地張望插頭。
他終於回到座位上,一個恐怖的聲音高叫着:
“又掉了!”
我們敬業的他,只好再次返回講台,這節課最後的結果是:老師放棄了彈電子琴的計劃。
現在想想,我們也怪可憐的,最盼望的就是上課時出點什麼亂子,越大越好。原因很簡單:這樣就可以少上點課,我們能好好笑笑。
小亂泛指教室里來了些蜜蜂蟑螂蝙蝠之類,最經常光臨寒舍的是蜜蜂,一般情況下,總有勇猛之士站起來高呼:
“大家不要動,蜜蜂不叮死人的!”
我們各有各的死法,男生們一般假裝被槍打中斷氣,女生一般學我,做睡着狀。老師拍拍巴掌,再一臉正氣地訓幾句話,還接着講課。蜜蜂看到吊燈不能吃,就嗡嗡地飛走了,再也不來了。
中亂一般指老師也應付不來,必須動用校工才能解決的事情:暖氣的筏門掉了,板凳裂成八瓣了,日光燈變成閃光燈了,壁扇得了歪脖病了。校工平均每個月都要來換一次燈管,一來,就搭板凳踩桌子,我們用欽佩的眼光仰視他。因為教室里這些複雜的勞什子,只聽校工的擺佈。
人為製造的亂子就更好了,這樣,老師不免又要多一番動作:首先是指認,得有許多證人發言,如果證言不統一,我們講台下的同學便開始分辨誰是誰非,老師這時候最為難,只好挑出幾個代表發言講話,經過了幾分鐘的鬧騰,主要嫌疑人漸漸明朗,而老師又開始漫長的指責,最後,不忘丟下一句:“明天找你們家長來!”老師訓人的時間多了,上課的時間就縮短了。亂子啊!你是我們苦悶生活的調味劑!
想到這裏,我嘆了口氣,誰叫神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是隱身的,所以難以引起拖延時間的亂子。
唉!神姐未免也太活潑了吧,在每個人的腦袋上做兔耳朵。阿彌陀佛,她終於出了教室,在跨出教室門的剎那,還不忘意味深長地看一眼插座,我好心地以為她是去找校工幫我們修插座的。
老師手拿一隻黑黝黝的手槍(發令槍),只聽“砰”的一聲,幾十個腦袋應聲俯下開始寫作文。
編故事是我的拿手好戲,自然洋洋洒洒沒多久就完事了。我的同座位龍超終於寫完了,我當機立斷地把本子搶過來,細細品味,不禁拍案叫絕。他寫道:
凡卡睡醒后,老闆和老闆娘做完禮拜回來了,見他沒有幹活,把他打了個半死,打着打着,柜子上的墨水瓶掉下來,把凡卡砸了個半死不活。正當他快清醒的時候,又雪上加霜,一個飛來的楦頭又把他砸昏了。凡卡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窗戶是拿報紙糊的,又發現來了一個男人,英俊瀟洒風流倜儻。凡卡就問:
‘好心人,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說:‘我叫什麼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把身子搞好。’
三年後,凡卡把身子搞好了,就寫信給爺爺,好心人反覆修改後,貼上郵票寄出。爺爺就把凡卡接回家,於是,凡卡和爺爺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
看完之後,我連忙表示自愧不如。瞧人家編的,連武打場面都有了,這篇文章我最喜歡的一個情節就是:“突然,一個飛來的楦頭打中了他的腦袋。”因為這個情節使我想到了卓別林的喜劇,裏面常常有一隻蛋糕迎面而來的情景。
不過,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到底凡卡最後知道不知道這個好心人叫什麼?使我千思不得其解的是,老闆把凡卡打個半死,墨水又把凡卡砸了個半死,加起來不就是全死嗎?凡卡怎麼還能活?
又有一個人寫好了,是藍娟。我趕緊把作文本搶過來,一看,竟又是一篇“絕筆”。她寫道:
凡卡夢醒之後,老闆已經回來了,問凡卡:‘昨天我們的小崽子哭了,你為什麼不去搖搖籃?’他剛想揪凡卡的頭髮,再把他拖到院子裏,再拿皮帶揍他一頓。忽然,敲門聲大作,老闆不敢開門,解放軍叔叔齊心合力把門踢開,把老闆帶上手銬,說:
“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說的話,將作為呈堂證供!”
於是凡卡又給爺爺寫了一封信,這回他把地址寫得詳詳細細,郵票貼得整整齊齊,爺爺就把凡卡接回小山村,凡卡和爺爺過着幸福快樂的生活。
看了這篇文章,我實在無話可說,甚至想找根麵條弔死。唉!天下竟有如此之美文,難得難得,世上縱有千般妙筆生花,也比不上藍娟這篇胡思亂編。但仍有一點不足:解放軍跑到俄國去實在不可能,乾脆改成紅軍吧!如果上一篇是“武打加感人篇”的話,那麼這一篇應該算是“正義加幸福篇”。
這時,後面的宇文宇同學探着脖子,積極地把作文往我這兒伸,不想我成了一個作文鑒賞專家了。他寫道:
話說老闆和老闆娘做完禮拜,剛想回鞋店,馬車就翻到陰溝里,把他們淹死了,死神把他們雙雙打入十八層地獄。
凡卡夢醒之後,忽然心臟病發作。過了一會兒,他就越升越高,最後他就到一個白的地方,那兒的人都有翅膀,天使們都好漂亮,哦!原來他上了天堂啊!過了一分鐘,他爺爺也上了天堂。
從此以後,在天堂中,凡卡和爺爺過着幸福的快樂的生活。
這篇文章雖然字數不多,但是作者很有想像力。安排的結局也很好,兩種人有了完全不同的結果,形成鮮明的對比。但我還是要提一點意見。他的想像力好象過了頭,外國的死神,把外國的老闆,打到了中國的地獄。不過,這只是小問題,作者的正義感和同情心還是值得表揚的。因為在這篇文章中,老闆最慘。第一篇文章中,老闆又沒死,還可以找凡卡報仇啊。而在第二篇中,老闆說不定找了一個好律師,無罪釋放。但凡卡的爺爺有點可憐,無緣無故就陪凡卡一塊上了天堂。我不禁為他鳴不平。這篇文章暫時定義為“神話加神話篇”吧!
范都都也一臉興奮地把他的作文本塞給我。我只好仔細辨認他那蚯蚓般的字跡:
凡卡夢醒之後,老闆還沒回家。他忽然想起自己沒貼郵票,趕緊走到郵筒前面,把郵箱踢裂開,想取出自己的信。老闆正好看到了他,又把他打了一頓,把他在樹上吊起來,拿皮帶抽,也不給他吃飯,只給他喝點水。吊了十年,凡卡漸漸長成了一個強壯的小夥子,英俊瀟洒,人見人愛。
有一天,吊他的繩子斷了,凡卡迫不及待地找老闆單挑,打了十幾個回合,凡卡一拳打死了老闆,又打死了老闆娘。打完之後,還娶了老闆的女兒,把自己的爺爺也接到鞋匠鋪,過着幸福快樂的生活。
我為班上出了一位文武雙全的能手感到欣慰,但他的寫作風格不宜提倡,首先太虐待狂,讓凡卡在樹上吊了十年,還拿皮帶抽,不過我個人認為這可能是范都都的親身經歷,血與淚交織的歷史。其次,太妄想,只喝水不吃飯,能活上幾天?年輕人有想像力是好的,不過不要太過分。第三是太暴力,說打死就打死,一點商量都不打,還把年老色衰的老闆娘也打死了。第四太囂張,把人家打死之後,還強佔老闆的女兒為妻,不禁如此,把老闆家的地盤和財產也給佔了。
我的名氣越來越大,連十米以外的同學也托關係要把作文送到我這裏。他們一般是把關係托到龍超那兒,讓他把作文本交給我。
我的“天倫之樂”沒有維持多久,神姐又一次闖進來,上了講台。
她在講台上好不自在,拔出了鉛筆頭,對準同學就是一陣掃射,自己還配音道:
“啾——”
表情動作特別像三歲的男生向路人發出“動感光波”。
當鉛筆頭能量的馬力開到任是金剛不壞之身也難以支撐,可同學仍然安然無恙的時候,神姐終於放棄了,來到我面前。問:
“你的任務完成得怎麼樣?已經過了一天了,紅外斬妖劍找到了嗎?”
我怕事,暗自想:我實在不是個英雄,做不到“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抗”。龍超,對不住了,我把責任交給你吧!我仰視着神姐,無辜地道:
“不關我的事,紅外斬妖劍在龍超那裏,要殺(他)要剮(他)隨你的便!”
她咬着指甲,嘆息道:
“不行啊!龍超不在我的管轄範圍內,我無法和他溝通,只有小龍才能解決,不過我們下凡的時候,投胎的人太多了,把他擠丟了!”
她拿起一本作文就看。還邊看邊發表評論:
“亂七八糟……毫無章法……無聊透頂……”
說完,把本子翻到最後一頁,輕輕吐了口氣,上面便出現了一堆文字:
“霸主,霸主,我一定要當世界霸主!”
我看到神姐那張咬牙切齒的臉,打了個寒戰。
龍超看到我奇怪的舉動,也湊上來看,我想把本子收回,但他已經看清楚了一二。我等待着他的大吼大叫,可他卻充滿憐憫地看着我,還向街坊鄰居說:
“算了,你們不要把本子給蔣方舟看了,她已經得了後遺症,看一個空本子都要感動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