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病號的焦慮
手術病人,就是說應予手術切除腫瘤的那些病人,由於樓下病房的床位不夠,也有一部分被安置在樓上,同放射科病人,即規定用放射線療法或化學療法治療的病人混在一起。因此,每天上午樓上的病房都有兩次巡診:一次是放射科醫生看自己的病人,另一次是外科醫生看自己的病人。
但2月4日,星期五,是動手術的日子,外科醫生沒到病房巡診。而放射科醫生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漢加爾特,開完碰頭會以後,也沒有馬上去巡診,只是走到男病房門口,往裏面瞧了一眼。
漢加爾特醫生個兒不高,但很苗條。她之所以讓人覺得十分苗條,是因為她的腰身特別纖細。她那按老式在腦後盤成髻子的頭髮,比黑色淺些,但比褐色深些,也就是有人主張採用“栗色女郎”一詞的那種顏色,其實可以稱做黑褐色——介乎於黑色與褐色之間。
艾哈邁占看見了她,高興地向她直點頭。科斯托格洛托夫在讀一本大書,這時正好抬起頭來,從遠處向她行了個禮。她朝他倆微微一笑,並舉起一個指頭,像人們告誡孩子那樣,讓他們在她離開之後安靜地獃著。她隨即閃開門口,走了。
今天,她應當跟放射科主任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東佐娃一起,而不是自己一個人到各個病房巡診,但是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被院長尼扎穆丁-巴赫拉莫維奇叫去后還沒回來。
東佐娃只是在自己一周一次的巡診日子裏,才不得不放下愛克斯光片子的分析診斷工作。平日,上午最寶貴的頭兩個小時,也是眼睛最敏銳、頭腦最清楚的時候,她總是跟當班的住院醫師一起坐在熒光屏前。她認為這是自己工作中最複雜的一部分,20餘年的工作經驗使她懂得,診斷方面的錯誤會付出怎樣昂貴的代價。放射科里她手下有3個醫生,都是年輕婦女,為了使她們每一個人的經驗都比較全面,不使其中任何一人缺乏臨床實踐,東佐娃採取輪流的方式要她們在門診部、放射診斷室各待3個月,再在住院部當3個月主治醫生,如此周而復始地持續。
漢加爾特醫生現在正處在這第三階段。這裏最主要、最危險而又研究得最不夠的是掌握恰當的照射量。沒有那樣一條公式,根據它可以計算出哪一種照射強度和照射量對某種腫瘤有最大的殺傷力,對身體的其餘部分則危害最小,公式是沒有的,而只能憑經驗、憑感覺並根據病人的具體情況行事。這也是一種手術,只不過是用光做的,肉眼看不見,時間也拖得比較長。不破壞、不殺死正常的細胞是不可能的。
主治醫生的其他職責只要求按部就班地執行:及時指定化驗,檢查化驗結果,並做好30份病歷的記錄。任何醫生都不願意填寫表格,但是激拉-科爾尼利耶夫娜願意接受,因為在這3個月的時間裏她有自己的病號——不是屏幕上那淡淡的明暗線條的交織,而是自己一直負責治療的活人。他們信任她,每每期待她那帶來慰藉的話語和目光。當她不得不移交主治醫生職責的時候,她總是捨不得離開她尚未治癒的那些病人。
值班護士奧林皮阿達佛拉季斯拉沃夫娜,是個上了年紀。頭髮斑白、看起來比某些醫生還有風度的體態端莊的女人。她通知各個病房,讓做放射治療的病號不要走開。而那個大的女病房裏的人彷彿等的就是這個通知——身穿同一種灰色病號長衫的女人們立即一個接一個地到樓下去:看看賣奶油的老大爺來了沒有,送牛奶的那個老大娘來了沒有;從醫院台階上向手術室的窗子裏邊看上幾眼(窗子下半部分塗了白色,但透過上半部分看得見外科醫生和護士的帽子以及明亮的頂燈);在水池子那兒刷刷罐子;探望一下熟人什麼的。
不僅僅是她們那註定要挨手術刀的命運,而且還有這些灰色的、穿舊了的、即使在相當乾淨的時候看起來也不整潔的絨布病號長衫,使這些女人與女人的本份和女性的魅力絕了緣。長衫談不上什麼款式,它們都是那麼肥肥大大,每一件都足以把任何程度的胖女人裹起來,袖子也是毫無式樣的肥筒子。還是男病號的那種白色與粉紅色相間的條紋上衣像樣些;女病號不發連衫裙,只發這種沒有鈕絆和扣子的長衫。有的人從下面縫短一些,有的人將它放長一些,大家一律束着絨布腰帶,為了不致露出襯衣,還都用手把兩邊衣襟往胸前拽。受到疾病折磨的這種女人,身穿如此寒沙的長衫,是不會喚起任何人的愉快眼神的,這她們自己也知道。
而男病房裏,除魯薩諾夫以外,所有的病號都安靜地等候着醫生來巡診,很少走動。
那個烏茲別克老頭兒,集體農莊的看門人穆爾薩里莫夫,像往常一樣戴着自己那破舊不堪的小圓帽,直挺挺地仰卧在鋪好了的被子上面。此時大概他已感到高興,因為咳嗽不再折磨他。他把兩手疊放在感到呼吸困難的胸口上,眼睛凝視着天花板。他那古銅色的皮膚包着的幾乎只是一具骷髏:看得出鼻樑、顴骨以及山羊鬍子後面的尖下巴骨。他的耳朵簿得只剩兩片扁平的軟骨。他只要再干縮和變黑一點點,便會成為一具木乃伊。
他旁邊的那個中年人,哈薩克牧民葉根別爾季耶夫,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盤着腿坐在那裏,就像坐在自己家裏的地氈上一樣。他那有力的大手托着大而圓的膝蓋。他那結實的身體如此巋然不動,即使在靜坐時偶爾微微搖晃,也無非像工廠的煙囪或水塔那樣有點微震而已。他的肩膀和脊背把上衣綳得緊緊的,肌肉發達的臂脫幾乎撐破了袖口。他住進這所醫院的時候,嘴唇上有一處不大的潰瘍,在這裏經過照射之後變成一個暗紅色的大痴,使他的嘴張不開,吃喝都受到阻礙。但他沒有坐立不安,既不焦躁,也不叫喊,而總是慢條斯理地把盤子裏的飯食吃光,而且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坐上幾個小時,眼睛不看任何地方。
再過去,靠門的一張病床上,16歲的焦姆卡伸直了自己的那條病腿,不停地用手掌在撫摸和按摩小腿上使他不得安寧的地方。他像一隻小貓,蜷縮着另一條腿在看書,其他什麼都不在意。不是睡覺和接受治療的時間,他基本上都在看書。化驗室里有一個擺滿了書的書櫃,女主任特許焦姆卡自己進去換書,不必等整個病房輪到換書的時候才換。現在他看的是一本淺藍色封面的雜誌,但這本雜誌不是新的,而是被翻得很舊,封面被太陽曬褪了色——化驗室的這個書櫃裏沒有新出版的書刊。
普羅什卡則十分認真地輔好了自己的床,沒有一道皺摺,沒有一個小坑。他把兩腿垂到地上,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裏,很有耐心,像完全健康的人。他也的確完全健康——在病房裏對什麼也不抱怨,外表也沒有任何疾患,黝黑的臉頰呈現出健康的面色,額發梳得光溜齊整。小夥子去哪兒都稱得上一表人才,哪怕去參加舞會。
他旁邊的艾哈邁占,由於找不到對手,就把棋盤斜放在被面上,自己跟自己下跳棋。
脖子上纏着硬殼似的繃帶、腦袋不能轉動的葉夫列姆,沒有在通道上走來走去惹人心煩,而是用兩個枕頭把背後墊高,一直在看昨天科斯托格洛托夫硬塞給他的那本書。誠然,他很少翻動書頁,別人還會以為他拿着書在打瞌睡呢。
而阿佐夫金,還是那麼痛苦難熬,像昨天一樣。他也許一夜沒合眼。窗台上和床頭柜上散扭着他的東西,被褥也亂七八糟。他的額頭和兩鬢沁出了汗珠,體內的陣陣疼痛全部反映在蠟黃的臉上。有時,他彎着腰站在地板上,胳膊肘支着床,就那麼獃著。有時,他兩手捂住肚子,身體彎成兩截。在病房裏他已有好多天不搭話了,關於自己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在央求護士和醫生多給點鼓的時候他才肯於開口。一旦有家屬來看他,他就要他們再去買一些在這裏看到的那種葯。
窗外是陰沉沉的天,沒有風,灰漾澇。科斯托格絡托夫早晨做過照射治療回來之後,問也不問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就把自己上方的通風富打開了。一股濕潤但並不寒冷的空氣從那裏擠了進來。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擔心腫瘤着涼,就把脖子裹了起來,坐到牆邊。這些聽天由命的人是多麼麻木不仁,簡直跟木頭一樣!看來,這裏除了阿佐夫金,誰也沒有真正的病痛。好像是高爾基說過,只有為自由而鬥爭的人,才有資格享有自由。恢復健康這件事也是如此。至於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早晨他就採取了決定性的步驟。挂號處剛剛開門,他便往家裏打電話,把夜裏的決定告訴了妻子:通過一切渠道設法轉到莫斯科去,而不能在這裏甘冒風險,害了自己。卡色很會走門路,想必正在活動。不消說,這是一種怯懦的表現:被一個腫瘤嚇慌了神,還到這裏來住院。說起來這簡直讓人不敢相信,從昨天下午三點到現在,甚至連一個人也沒有來摸一摸,看看他的腫瘤是否正在擴大。誰也沒送葯來。床頭上掛一張體溫卡也就了事了,這隻能安慰傻瓜。不行,我們的醫療機構還需要整頓再整頓。
醫生們終於露面了,但她們還是沒有走進病房,而停在門外,在西市加托夫那兒站了很久。西布加托夫把後背的衣服擦了起來,讓醫生們看。(與此同時,科斯托格格托夫把自己的書藏到了褥墊底下。)
不過後來她們還是走進了病房,有東佐娃醫生,漢加爾特醫生和一位手拿記事本、臂肘上搭着一條毛巾的體態端莊、頭髮花白的護士。幾個穿白大褂的人一齊進來,總是會引起一陣緊張。恐懼和希望的浪潮。來者的長衫和帽子愈白,表情愈嚴肅,病號的那三種感受就愈強烈。其中表現最嚴肅、最莊重的是護士奧林皮阿達佛拉基斯拉沃夫娜,對她來說,巡診就跟祈禱儀式之對於助祭是一樣的。她是這樣一個護士,認為醫生高於普通人,認為醫生什麼都懂,從來不犯錯誤,其囑咐也無不正確。所以,任何醫矚她都懷着一種近乎幸福的感覺記在自己的記事本里。現在的年輕護士已經不像她那樣做了。
然而,醫生們進了病房之後,並沒急於走到魯薩諾夫床前去!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一個濃眉大眼、臉盤也大,頭髮已呈灰色但修剪齊整、微微捲曲的高大女人,不太響亮地對大家說了聲“你們好”,就在第一張病床的焦姆卡身旁站住,審視着他。
“你在看什麼書,焦姆卡?”
(難道她就找不到更聰明的問話了嗎!況且是在工作時間!)
按照許多人的習慣,焦姆卡不是回答在看什麼書,而是把褪了色的淺藍色雜誌封面翻轉過來讓她看。東佐娃眯縫起眼睛來。
“嗅,是本舊雜誌,前年的。看它有什麼用?”
“這裏有一篇文章很有意思,”焦姆卡一本正經地說。
“是關於什麼呢?”
“關於真誠!”他更意味深長地回答。“說的是文學如果缺少了真誠…”
他把有病的那條腿放到地上,但是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立刻阻止他:
“不需要放下!把褲腿捲起來就行了。”
他捲起了褲腿,醫生在他床沿上坐下,伸出幾個指頭小心翼翼地探身觸摸那條腿。
滾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扶住床架站在她身後,隔着她的肩頭注視着,輕聲說:
“照了15次,3000個‘單位’。”
“這兒疼嗎?”
“疼!”
“這裏呢?”
“再往下也疼。”
“那你為什麼一直不說?逞英雄!對我說,從哪兒開始疼。”
她慢慢地觸及患處的邊緣。
“要是不按疼不疼?夜裏呢?”
姆焦卡那光光的臉上還沒長一根鬍子。但是持續緊張的表情使他顯得十分老成。
“白天晚上都疼得鑽心。”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跟漢加爾特交換了一個眼色。
“那麼,你覺得在這一段時間裏是疼得厲害了些還是輕了點?”
“不知道。也許稍微輕了點。不過,也有可能是錯覺。”
‘血液方面,”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詢問化驗結果,漢加爾特這時已把病歷遞給了她。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看過病歷之後,又瞧了瞧少年。
“吃飯有胃口嗎?”
“我有生以來一直胃口很好,”焦姆卡鄭重地答道。
“我們已開始給他增加營養,”藏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拖着保姆式的聲調親切地插話說,同時朝焦姆卡微微一笑。焦姆卡也朝她笑笑。“要輸血嗎?’收加爾特在接過病歷的時候,即刻悄聲問了問東佐娃。
“是的。焦姆卡,你看怎麼樣?”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又審視着他。“還繼續照射,是嗎?”
“當然,還要繼續!”少年臉上閃出喜悅的光彩。
他望着她,眼神里充滿了感激。
他是這樣理解的,認為這可以代替手術。他覺得東佐娃也是這樣理解的。(可東佐娃的意思是,在切除骨瘤之前,必須用愛克斯射線控制它的活動,防止轉移。)
葉根別爾季耶夫早已做好了準備,留神等着,待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剛從鄰床站起身來,他就立即在通道上挺胸立正,像個士兵似的站在那裏。
東佐娃向他微微一笑,湊近他的嘴唇,察看那個大痴。漢加爾特把有關的數據悄聲念給她聽。
“暗嘿!很好!”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鼓勵他,像通常人們跟不同語言的人講話一樣,嗓門格外大些。“一切都很順利,葉根別爾季耶夫!你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家啦!”
艾哈邁佔了解自己應盡的義務是什麼,他把醫生的話翻譯成烏茲別克語(他和葉根別爾季耶夫之間都能互相聽得懂話,儘管每個人都覺得對方歪曲了自己的語言)。
葉根別爾季耶夫滿懷着希望和信任,甚至是喜出望外地定睛細看着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這是普通老百姓對真正有學問的人和真正的良師益友所表達的那種欽佩和喜悅的心情。但他還是摸了摸自己的那個痴的周圍,並且問道:
“是不是又大了?脹了沒有?”艾哈邁佔為他翻譯。
“這慢慢都會脫落的!一般都是這樣的!”東佐娃寬慰他,話說得特別響。“都會脫落的!在家裏休息3個月,再到我們這兒來!”
她轉向了穆爾薩利莫夫老漢。穆爾薩利莫夫已經垂下兩腿坐在床上,正準備站起身來迎接她,但她按了按他的肩頭,在他身旁坐下。這個皮膚呈青銅色的乾瘦老頭望着她,對她能治百病的醫術也充滿了信心。東佐娃通過艾哈邁占問他咳嗽病怎樣了,隨後讓他把襯衫撩起來,在他胸前作痛的部位輕輕按了按,又用一隻手通過另一隻手敲了敲,與此同時還聽熊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報告照射的次數、驗血的結果和打針的情況,並且自己接過病歷,默默地看着。先前,這個健康的軀體裏一切都是有用的,一切都各就各位,可是現在,一切都是多餘的,並且直往外撐——似乎是些什麼給節和有稜角的東西……
東佐娃又給他開了些針劑,並要他從床頭櫃裏把自己服用的藥片拿出來看看。
穆爾薩利莫夫取出一隻盛複合維生素片的空瓶兒。“什麼時候買的?”東佐娃問。艾哈邁占翻譯了他的回答:前天。“可藥片哪兒去了?”回答說:吞下去了。
“怎麼,吞下去了?!”東佐娃十分驚訝。“一次全吞下去了?”
“不,分兩次,”艾哈邁占翻譯說。
醫生、護士、俄羅斯族病號、艾哈邁占都哈哈大笑了起來,穆爾薩利莫夫則微微咧開了嘴,還不知是怎麼回事。
只有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被他們這種無聊的、不合時宜的笑聲氣得義憤填膺。瞧,他馬上就會讓他們清醒!他在考慮,選擇一種什麼樣的姿勢與醫生相見最合適,最後決定半卧在床上,認為這樣會收到更大的效果。
“沒關係,沒關係!”東佐娃安慰穆爾薩利莫夫。她又給他開了些維生素C,之後就在護士恭恭敬敬遞過來的毛巾上擦了擦手,帶着憂慮的心情轉向了下一張病床。這時,她面朝窗戶,離窗又近,自己的臉色顯得有點發灰,一副不健康和疲勞過度的面容,甚至可以說是有點病態。
禿了頂的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戴着小圓帽和眼鏡,繃著臉坐在被窩裏,他的樣子像個教員,而且不是普通的教員,是桃李滿天下的功勛教育家。他耐心地等到了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走近他的床邊,正了正鼻樑上的眼鏡,鄭重地說:
“是這麼回事,東佐娃同志。我不得不把這所醫院的狀況反映給衛生部,而且打電話給奧斯塔片科同志。”
她沒有發抖,臉色沒變得煞白,說不定還變暗淡了些。她的兩個肩頭同時做了一個奇特的動作——畫了個圓圈,彷彿肩膀由於拉縴而十分疲勞可又得不到舒展。
“如果您在衛生部有門路,”她當即表示同意,“甚至能給奧斯塔片科同志打電話,我可以給您提供補充材料,要不要?”
“還有什麼補充的必要!像你們這樣對人漠不關心,簡直無法容忍!我到了這裏已足足十八個小時!可是誰也不對我進行治療!老實說,我……”
(他不能對她再說什麼了!她自己應該明白!)
病房裏所有的人都默不作聲,望着魯薩諾夫。如果說有人受到了打擊,那麼這決不是東佐娃,而是漢加爾特——她嘴唇閉成了一條線,緊皺着眉頭,前額也蹩到一起,似乎看到了後果無法挽回的事情而又無法加以制止。
高大的東佐娃,俯臨坐在床上的魯薩諾夫,她甚至沒讓自己皺起眉頭,只是再次畫圈似地聳了聳肩,並且以息事寧人的方式低聲說:
“瞧,我現在就是來給您治療的。”
“不,現在已經晚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斬釘截鐵地說。“這裏的狀況我看夠了,我要離開這裏。任何人對我都漠不關心,任何人都不給我作出診斷?”
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顫了起來,因為他的確非常生氣。
“診斷已經給您作出,”東佐娃兩手扶在他的床架上,從容不迫地說。“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這種病在我們共和國再沒有別的地方可以給您治。”
“可您不是說過我得的不是癌嗎?!……那麼請您把診斷結果拿出來看看!”
“一般來說,我們不必對病人說他們得的是什麼病。不過,要是這會減輕您的精神負擔,那就讓我告訴您:您得的是淋巴肉瘤病!”
“這就是說,並不是癌!!”
“當然不是。”她的臉上和聲音里甚至沒有流露出由於爭吵而引起的那種理所當然的惱火。因為她看見了他頜下那個有拳頭大的腫瘤。是啊,能去對誰發火呢?對腫瘤嗎?“誰也沒有強迫您到我們這裏來住院。您哪怕現在就出院也是可以的。不過您可要記住……”她猶豫了一下,隨即心平氣和地警告他:“要知道,人們並不是僅僅死於癌症。”
“怎麼,您想嚇唬我?!”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吼叫起來。“您為什麼要嚇唬我?這是毫無道理的!’他更加咄咄逼人,但是聽到“死”字,他心裏全都涼了。隨後,他語氣比較緩和地問:“您是不是想說,我的病的確是那麼危險?”
“如果您不斷地從一所醫院換到另一所醫院,那當然危險。您把圍巾解開吧。請站起來。”
他解去了圍巾,站在地板上。東佐娃開始小心地觸摸他的腫瘤,然後又摸摸脖子沒有毛病的一側,進行比較。她要他把頭儘可能往後仰(頭無法仰得很靠後,因為腫瘤立刻就牽制住了),再儘可能往前低,往左和往右轉動。
情況竟是如此!原來他的頭已幾乎不能隨便活動,已經失去我們通常所不注意的那種驚人的靈活性了。
“請把上衣脫下來。”
他那墨綠和茶褐色條紋的睡衣是用大鈕扣扣起來的,也並不窄,脫起來似乎不會有什麼困難,但是手臂的伸縮影響到脖子,所以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發出了呻吟聲。嗅,事情竟到了這個地步!
頭髮花白、體態端莊的護士幫他擺脫了袖子的糾纏。
“胳肢窩裏您不覺得疼嗎?”東佐娃問。“有沒有礙事的感覺?”
“怎麼,那裏也會出毛病?”魯薩諾夫的嗓音完全低下來了,這陣子他說話比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的音聲還較。
“把胳膊向兩旁舉起來!”她聚精會神、小心翼翼地在他腋下觸摸着。
“採取什麼治療措施呢?”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問。
“我對您說過了:打針。”
“往哪兒打?直接打在腫瘤上?”
“不,靜脈注射。”
“是天天打嗎?”
“每周三次。把衣服穿上吧。”
“開刀呢,不可能嗎?”
(他雖然問“不可能嗎?”但恰恰最害怕躺到手術台上去。跟所有的病人一樣,他寧願接受保守療法。)
“開刀是毫無意義的。”她在護士遞過來的毛巾上擦了擦手。
毫無意義就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心裏這麼想。不管怎麼說,得跟卡芭商量一下。到處奔走求助也不是那麼容易。其實,他的實際影響並不像他在這裏擺出的架勢那樣,沒有他想像的那麼大。要給奧斯塔片科同志掛個電話也決不是那麼簡單。
“好吧,我考慮一下。那就明天決定,好嗎?”
“不,”東佐娃說,毫無商量的餘地。“必須今天決定。明天我們不能打針,因為明天是星期六。”
又是規章制度!好像規章制度訂了出來就不能打破似的!
“為什麼星期六就不能打針呢?”
“因為對您打針后的反應必須周密觀察,包括打針的當天和下一天。而星期日這是做不到的。”
“這麼說,那針是很厲害的噗?……”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沒有回答。她已經轉向科斯托格洛托夫了。
“那就等到星期一,行不行?……”
“魯薩諾夫同志!您指責說,明個小時沒有對您進行治療。怎麼,拖延72個小時您反倒願意呢?”(她已經取得了勝利,把他當作落水狗打,而他卻毫無辦法卜-,…)“您要麼接受我們的治療,要麼不接受。如果接受,今天上午11點鐘就給您打第一針。如果不接受,那就請您簽字,表明您拒絕我們的治療,我今天就可以讓您出院。至於等上3天,不採取治療措施,我們沒有這個權利。在我結束對這間病房的巡診之前,您考慮好了就告訴我。”
魯薩諾夫兩手捂住了臉。
喉嚨以下幾乎全被白長衫裹嚴了的漢加爾特,悄然無聲地從他身旁走過。奧林皮阿達-弗拉基斯拉沃夫娜則像一艘船似的一駛而過。
東佐娃由於這番爭執已經累了,指望能在下一張床邊高興起來。
“賭,科斯托格洛托夫,您覺得怎麼樣?”
科斯托格洛托夫掠了掠翹起的頭髮,以健康人的聲音響亮而又充滿信心地回答:
“非常好,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好極了!”
兩位醫生互相看了一眼。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的嘴角只是微露笑意,而眼睛卻閃爍着喜悅的光彩。
“不過,’東佐娃在他床治上坐下。“還是說說——您究竟有什麼感覺?在這一段時間裏有什麼變化?”
“好吧!”科斯托格洛托夫欣然從命。“第二次照射之後,我的疼痛就減輕了。第四次以後,疼痛就完全消失了。而且也不發燒了。現在我睡得非常好,一覺能睡10個小時,任何姿勢都不感到疼。可過去,這種不疼的姿勢我怎麼也找不到。飯來了,看也不想看,可現在全都能吃下去,而且還要求添點。就這樣,不疼了。”
“不疼了?”漢加爾特笑出聲來了。
“可是,給添點嗎?”東佐娃也笑了。
“有時候給添。總之,這叫我說什麼呢?我的世界觀起了變化啦。我來的時候完全像具死屍,而現在卻活蹦亂跳。”
“也沒有噁心的感覺嗎?”
“沒有。
望着科斯托格洛托夫,東佐娃和漢加爾特的臉上都泛起了喜悅的光彩,正像老師望着出類拔率的優秀生一樣:與其說是以自己的知識和經驗為榮,毋寧說是為他的出色回答而感到驕傲。這樣的學生必然會為老師所喜歡。
“還感覺得到腫瘤嗎?”
“對我來說,它現在已經不礙事了。”
“可是還感覺得到嗎?”
“只是在我躺下的時候,才感覺有個多餘的東西,似乎還在滾動。但並不礙事!”科斯托格洛托夫堅持說。
“好吧,您躺下。”
科斯托格洛托夫以習慣的動作(最近一個月裏,他的腫瘤被好幾所醫院裏的許多醫生、甚至實習生摸過,還叫鄰近診室的醫生來摸,大家都十分驚訝)把腿擱到床上,屈起兩膝,不枕枕頭仰面躺下,並使腹部袒露。這時他立刻就感覺到腹內一直伴隨着他的那隻蛤蟆在裏邊很深的一個地方趴了下來,壓迫着他。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坐在旁邊,以輕柔的觸摸從外圍漸漸逼近腫瘤。
“別緊張,肌肉放鬆,”她提醒他,儘管他自己也知道,但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了起來,這護衛性的緊張,妨礙了觸診。後來,她終於使他信任地放鬆了腹肌,在胃后深處明顯摸到他的腫瘤的邊緣,接着她就順着整個外緣摸了一遍,起初觸摸輕柔,第二次比較重些,第三次再重些。
漢加爾特隔着她的肩頭在觀察。科斯托格洛托夫則望着漢加爾特。她非常討人喜歡。她想顯得嚴厲些,但總也嚴厲不起來,因為她很快就跟病人們搞得很熟。她想顯得老成些,仍然沒有結果潤為她身上總有一股女孩子氣。
“還像先前那樣,可以清楚地摸到,”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說。“變啟了些,這是毫無疑問的。退到裏面去了,不挨着胃,所以他不覺得疼。也變軟了些。但是邊緣差不多還是那樣。您——摸摸看!”
“不必,我每天都摸,其實應該有間隔。血沉——HS,白血球——5,800……您自己看吧……”
魯薩諾夫脫開捂着臉的雙手,把頭抬了起來問護士:
“就是說,需要打針,是嗎?很疼吧?”
此時科斯托格洛托夫也在打聽: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我還得照射多少次?”
“這——現在還無法確定。”
“賭,大概說說。您估計什麼時候可以讓我出院?”
“什麼???”她本來在看病歷,此時突然抬起頭來。“您是在問我什麼??”
“問您什麼時候可以讓我出院?”科斯托格洛托夫還是那麼很有信心地重複了一遍。他雙手抱膝,一副自主的神氣。
在東佐娃的眼神里,欣賞優秀生似的那種喜悅已經完全消逝了。她意識到這是一個很難對付的病號,面部表情就顯示出他那倔強、固執的性格。
“我對您還是剛剛着手治療呢!”她要讓他清醒一下。“從明天起才算是正式開始。在這之前還只不過是試探試探。”
然而,科斯托格洛托夫並沒有屈服。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我想稍稍解釋一下。我知道,我的病還沒有治好,但我並不打算完全治好。”
唉,這些病人可真古怪!一個比一個厲害。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臉一沉,這下她真的生氣了:
“您到底是在說什麼?您是不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科斯托格洛托夫平心靜氣地攤開一隻大手,“討論起現代人精神正常與不正常來,我們的話題就會扯得很遠……您使我恢復到這種狀況,是值得高興的,我由衷地感謝您。現在,我想在這種狀況下過上那麼幾天正常的生活。再治下去,我不知道結果會怎樣。”在他說這話的過程中,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由於不耐煩和氣憤,下嘴唇漸漸離開了上嘴唇。漢加爾特的眉頭抖動,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她想插話,緩和一下氣氛。奧林皮阿達佛拉季斯拉沃夫娜傲慢地望着反叛者。“總之,我不願現在就付出太大的代價以換取未來什麼時候能過正常生活的期望。我寄希望於自身機體的抵抗力…-”
“您靠自身機體的抵抗力是爬進我們醫院的呀廣東佐娃厲聲駁斥,隨即從她床上站起身來。“您甚至不明白自己是在拿什麼當兒戲!我不想再跟您談下去了!”
她像男人那樣一甩手就轉向阿佐夫金了,但是在被子上屈起兩膝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像條黑狗,虎視眈眈地望着她:
“可我,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請求您,再談談!也許,您感興趣的是這項試驗的結果,而我所渴望的是安安靜靜地過上一陣子。哪怕只過上一年也好。就這些。”
“好,”東佐娃轉過臉去乾脆地說,“會有人來招呼您的。”
她情緒激憤,面對着阿佐夫金,暫時怎麼也無法換一種新的語氣和新的面孔。
阿佐夫金沒有起來。他捂着肚子坐在床上,只是迎着醫生抬起了頭。他的上下嘴唇沒有合攏,而是反映出各自的痛楚。除了那種同聾子哀求幫助的神色以外,他的眼睛沒有其他任何錶情。
“喂,怎麼樣,科利亞?究竟怎麼樣?”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摟了摟他的肩膀。
“不——好,”他盡量不用肺部呼氣,只是動彈了一下嘴唇,聲音極輕地回答,因為肺部的任何一點震動都會即刻影響到腹部的腫瘤。
半年前,他肩扛鐵鍬走在共青團星期回義務勞動隊伍的最前頭,還一路引吭高歌,可現在,他連訴說自己的疼痛也無法使聲音比耳語高些。
“來,科利亞,讓咱們一起來想想辦法,”東佐娃說,聲音也是那麼低。“也許,是治療把你折騰累了?也許,是醫院的環境使你厭倦?是不是厭倦了?”
“是的。”
“你么,是本地人。要不要回家休養一段時間?要不要?……
我們讓你回家休養一個月到一個半月好嗎?”
“那麼以後呢……你們還收我嗎?……”
“當然收,我們一定收。你現在是我們的人了。打了這麼多針,你需要休息一下。針停了,你可以到藥房裏買點葯,每天3次含在舌頭底下。”
“是合成雌酚嗎?……”
“是的。”
東佐娃和漢加爾特不知道:在這幾個月裏,阿佐夫金除了按規定打針吃藥以外,還總是苦苦哀求每一個接班的護士和每一個值夜班的醫生另給他一點安眠、止痛的藥粉、藥片。阿佐夫金把這些藥物儲存了起來,塞滿了一隻小布袋,就是準備在醫生對他絕望的這一天,為自己留下一條解脫之路。
“你應當休息一下,科連尼卡……休息……”
病房裏非常靜,所以魯薩諾夫這樣嘆了口氣就格外聽得清楚,他放下捂着臉的雙手,抬起頭來說道:
“我讓步,大夫。打針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