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

第09節

“七個太陽”的旅行背袋裏多了一件鐵器,這就是阿威羅公爵莊園的鑰匙;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需要的磁鐵運到了,但他保守秘密的那種物質還沒有來,總算可以提前開始建造飛行機器了,並且可以實際實施僱用巴爾塔薩爾作飛行家的右手的合同了,因為不需要左手,就連上帝也沒有左手,神父就是這麼說的,他研究過這個問題,一定對此非常了解。科斯達·多·卡斯特羅離聖塞巴斯蒂昂·達·彼得富拉莊園很遠,每天來來回回不方便,布里蒙達決定放棄這個家,跟“七個太陽”隨便到什麼地方去住。損失倒不算大,一個屋頂,三堵搖搖欲墜的牆,第四堵牆因為是幾個世紀前建造的城堡的城牆所以非常堅固,在那裏經過的人不會說,你看,這所房子空着,而是說,別住在裏面,用不了一年的時間牆壁就會倒塌,屋頂就會掉下來,只剩下一些碎土坯或者一堆土;但就在這個地方,塞巴斯蒂安娜·馬麗婭·德·熱蘇斯曾經住過;也就在這裏布里蒙達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見了這奇妙的世界,因為她是在早飯以前出生的。

家中東西很少,把一切都包在一個包袱里,餘下的捆成一捆,布里蒙達用頭頂,巴爾塔薩爾用肩扛,一趟就運完了。路上不時休息一下,兩個人都沉默不語,也沒有什麼話可說,既然生活在變化,說一句話也是多餘的,在生活中我們本身的變化要大得多。既然行李很輕,就應當一次運完,女人和男人帶上他們僅有的東西,男人帶着女人,女人帶着男人,不必再走回頭路,免得浪費時間;一趟就夠了。

他們在庫房的一個角落打開了簡易木床和席子,床下邊放上矮凳,矮凳上放上大木箱,這就為新區域劃出了界限,地面上的界限划好之後又把幾塊布掛在一根鐵絲上,讓這裏成為一個真正的家,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我們可以在裏面獨自相處。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來這裏的時候,要是布里蒙達沒有洗衣服或做飯的活計,也不用去池塘打水或者不忙於燒火,如果不想幫助巴爾塔薩爾,給他遞鎚子或鉗子、鐵絲或者藤條,那麼就像家庭主婦一樣躲在家裏,有時回味着日復一日情愛的香甜,儘管這種愜意不像最後出現的冒險那樣激動人心。掛起來的那幾塊布也用於懺悔,懺悔神父坐在外邊,懺悔者們依次坐在裏邊,這裏邊正是兩個懺悔者經常犯淫蕩罪孽的所在,並且他們是姘居,用這個詞並非言過其實,但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總是輕易地寬恕他們,因為他眼前就有明擺着的他本人更大的罪孽,這就是,至今只有耶穌、聖母和他們選中的幾位聖徒能升上天空,而他卻妄圖有一天把這些散放在這裏,巴爾塔薩爾正在費力組裝的部件送上天空,並且以此洋洋得意;輪到布里蒙達在掛布裏邊懺悔的時候,她總是以高得足以讓“七個太陽”聽見的聲音說,我沒有什麼可懺悔的罪孽。

為了履行做彌撒的義務,附近有不少教堂,比如奧古斯丁教團赤腳教士們的教堂就離這裏最近,但是,有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在;他必須在王宮擔任牧師職務,或者說為王宮效勞,往往無暇每天來這裏;如果神父沒有來激起他們基督徒靈魂之火,毫無疑問,手執鐵器工作的巴爾塔薩爾和燒火做飯的布里蒙達達身上都有基督徒的靈魂,那麼激情之火也會把他們推到簡易木床上,並且往往使他們忘掉上帝所受的痛苦,使他們對忘卻上帝並不感到後悔,這樣就讓人們理所當然地產生懷疑,懷疑這兩個人究竟有沒有所謂基督徒的靈魂。他們在庫房裏生活,或者出來晒晒太陽,周圍是廢棄的莊園,果樹又逐漸繁茂起來,路上長滿了野草,原來的菜園裏長出一片片稗子和仙人掌,但巴爾塔薩爾已經用鐮刀砍掉了大部分,布里蒙達用鐵鍬把根刨出來在太陽底下晒乾;在一段時間裏這塊地上還有些事要做,但也不是沒有閑暇時光,所以巴爾塔薩爾感到很癢的時候便把頭倚在布里蒙達懷裏,讓她捉虱子;飛行器的愛好者和建造者們身上有虱子是毫不令人奇怪的,當然那個時代不用飛行器這個詞,正如當時用講和而不用停戰一樣。沒有人為布里蒙達捉虱子。巴爾塔薩爾只能盡其所能,如果說他的手和手指頭能捉虱子,但缺少另一隻手挽住布里蒙達那濃密的、沉甸甸的蜂蜜色頭髮;剛剛把頭髮撥開,它馬上就回到原處,遮蓋住了獵物。萬物都能生活。

工作並不是一帆風順。要說感覺不到缺少左手,那不是實話。上帝沒有左手能夠生活,那是因為他是上帝。人需要有兩隻手,一隻手洗另一隻手,兩隻手洗臉;不知道多少次,布里蒙達不得不來替他洗去手背上的髒東西,否則就洗不下去;這是戰爭造成的災難,也是微不足道的災難,因為許多其他士兵失去了兩隻胳膊或者兩條腿或者男人特有的部位,並且沒有布里發矇達這樣的人幫助或者因此而失去了這種幫助。連接鐵片或者擰緊藤條,鉤子非常得力;在帆布上打眼,假手準確無誤,但是,有些東西需要人的皮膚撫摸時就變得不聽使喚了,它們覺得接觸的木是原來的人,於是便出現了混亂。所以市裡蒙達前來幫助,只要她一到,那些物件便停止搗亂;還好,你來了,巴爾塔薩爾說,或者那些物件感到了這一點,誰也說不清。

有時候布里蒙達起來得比往日早,在吃每天早晨必吃的麵包以前摸索着牆壁往前走,以免睜開眼睛看到巴爾塔薩爾,然後撩開布簾去檢查已經做了的工作,發現有些地方連接得不牢固,某個鐵部件內有氣泡;檢查完畢之後才開始吃東西,這時候就漸漸變成了像別人一樣的盲人,只能看到眼前的東西。她第一次這樣做以後,巴爾塔薩爾告訴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說,這塊鐵片不能用,裏邊有裂縫;你怎麼知道的;是布里蒙達看出來的;神父轉過身對她微微一笑,看看這個人,再看看那個人;你是“七個太陽”,因為能看到明處的東西,你是“七個月亮”,能看到暗處的東西;這樣一來,至今一直只叫布里蒙達這個由母親熱蘇斯起的名字的人成了“七個月亮”,這是名副其實的命名,因為是神父舉行了命名禮,而不是個隨隨便便的綽號。這一夜太陽和月亮互相摟着睡著了,群星在天空緩緩轉動,月亮走到哪裏太陽就跟到哪裏。

有時候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來這裏演練他寫的佈道詞,因為這裏的牆壁能產生很好的迴音,既讓每個詞都顯得圓潤,又不至於迴響過大、聲音重疊而使字義含混不清。預言家在曠野或者廣場的詛咒就是那樣,那裏或者附近沒有牆壁,所以說聲學規律是無辜的,問題在於說話的器官而不是聽眾的耳朵或者返饋回聲音的牆壁。但是,這個教會是精心製作的神龕的天下,大使個個肥頭大耳,聖徒個個風度迷人,教服飄舞,胳膊豐滿,臀部耐人尋味,胸脯鼓圓,眼睛有神,真是享福者受難,受難者享福,所以條條大路不通羅馬,而是通向肉體。神父竭盡全力修飾詞句,雖說馬上有人側耳細聽,但是,要麼由於大鳥產生的恐嚇效果,要麼因為聽眾只顧自己,對此冷漠,也或許是缺少宗教虔城的氣氛,他的話語並木響亮,飛不起來,而是雜亂無章地絞作一團,似乎與這位大名鼎鼎的教會演說家有天地之別,人們往往拿他與當年在宗教裁判所、現在與上帝在一起的安東尼奧·維埃拉相提並論呢。他曾在這裏演練過的佈道詞後來用在薩爾瓦特拉·德·馬戈斯的佈道儀式上,當時有國王和宮廷人員在場;現在在這裏演練的將應多明我會士們的要求在聖約瑟節佈道,這與他飛行家和怪人的名聲不無關聯,甚至聖多明我的子女們也提出了請求;至於國王,我們更不必說,他還非常年輕,喜歡玩具,所以支持神父這樣做,所以才盡情和修道院的修女們消遣,讓她們一個接一個地或者幾個同時懷上身孕,等到這些風流韻事結束之後,這樣得來的兒女已經數以十計了;可憐的王后,若不是懺悔神父安東尼奧·斯蒂耶夫教給她忍氣吞聲,若不是經常夢見把打死的水手掛在騾子后鞍穹上的唐·弗朗西斯科王子,她會怎樣呢;若是要求他佈道的多明我會的教士們闖進這裏,看到這具大鳥、這個斷肢人和這位巫女,看到這個佈道人正在雕琢詞句、正在掩飾布里蒙達即使整整一年不進食也看不到的思想,那麼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會怎樣呢。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念完佈道詞,他甚至不想知道產生什麼宗教作用,只是心不在焉地問道,怎麼樣,喜歡嗎;其他人回答說,當然啦,先生,當然喜歡;但這不過隨口說說而已,心裏並不明白聽到的說教;既然心裏不明白,那麼嘴裏說出的也就算不上謊話,而是等於沒有說。巴爾塔薩爾開始敲打鐵活,布里蒙達把沒有用的碎藤條掃到院子裏,從他們那賣力氣的樣子來看,似乎這兩項工作很緊迫,但是,神父像面對一個新出現的問題毫無把握,突然說,這樣我永遠飛不起來;他語氣疲憊,打了個非常沮喪的手勢,巴爾塔薩爾馬上發現所乾的事是白費力氣,所以放下了手中的鎚子,但是,為了不讓對方把這一舉動理解為拒絕干F去,說道,我們必須在這裏建個鐵匠鋪,把這些鐵部件鍛造一下,不然的話大鳥的重量會把它們壓彎曲;神父回答說,我不管它們彎曲不彎曲,問題是大鳥要飛起來,而如果沒有乙醚它是飛不起來的;什麼是乙醚呀,布里蒙達問道;乙醚是支撐着星星的;那麼怎樣才能把它弄到這裏呢,巴爾塔薩爾問;通過鍊金術,而我不會鍊金術,但是,不論發生什麼情況,你們絕不要說出這件事;那麼我們怎麼辦呢;我儘快啟程前往荷蘭,那裏有許多有學問的人,我將在那裏學會把空中的乙醚弄下來的技藝,把它裝進圓球里,因為機器沒有它就永遠飛不起來;這乙醚有什麼功能呢,布里蒙達問;它的總功能中有一部分是對生物和人體有吸力,甚至對某些非生物有吸力,使他們擺脫地球對太陽的重量;神父,請你用我能聽懂的話說說吧;為了讓機器飛向空中,必須讓太陽吸引固定在鐵絲架子頂端的玻浪,曉拍會吸引我們置人圓球內的乙醚,乙醚會吸引將放在下面的磁鐵,而磁鐵呢,會吸引構成飛船骨架的鐵片,這樣我們便能藉助風力或者在沒有風的情況下藉助風箱升到空中,但是,我再說一遍,沒有乙醚我們將一事無成。布里蒙達說,既然太陽吸引貌怕,曉拍吸引乙醚,乙醚吸引磁鐵,磁鐵吸引鐵片,那麼這機器就會被拉着不停地朝太陽飛去。她停頓了一下,像自言自語地問道,太陽裏邊是個什麼樣子呢。神父說,我們不到太陽里去,為了避免出現這種情況,機器上面裝上了帆,我們可以隨意把帆打開或者合上,這樣我們願意在什麼高度停住就可以在什麼高度停住。他也停頓了一下,最後又說,至於太陽裏邊是個什麼樣子,只要我們願意又不過分違拗上帝的意志,讓機器升離地面吧;那樣就可以順便知道了。

但是,這是個多事之秋。聖塔·莫尼卡修道院的修女們怒氣衝天地走出修道院,反對國王的一道道命令,根據這些命令,她們只能在修道院和父母、子女、兄弟和二等以上血親談話,國王陛下想以此結束由於貴族或者非貴族常去修道院利用念聖母頌的機會與修女們接觸致使他們懷孕造成的醜聞;讓唐·若奧五世去那樣做吧,只有他這樣做是對的,平民百姓、會芙眾生是萬萬不能的。格拉薩省教區大主教火速前往,試圖讓她們平靜下來,遵從國王的意志,如果不肯就範就把她們革出教門;但她們正在狂想之中,起而鬧事,300名天主教婦女因為被與世隔絕而怒不可遏;第一次這樣幹了,隨後又是一次,現在人們會看到她們用女人纖弱的雙手打開大門;修女們已經出來了,強行帶着修道院女院長來到街上,高舉着十字架遊行,直到遇見了格拉薩修道院的修士們,他們懇求修女們看在聖母受難的份上停止暴動,我們舉行一次修上修文討論會,各方陳述其理由;這時地方刑事法官跑去見國王,要不要中止執行該命令;他跑去了,到達之後又討論發生的事情,這樣一個上午過去了;這個上午開始得很早,清晨便舉行抗議活動,地方法官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法官沒有回來的時候修女們就呆在那裏,年邁的老老實實坐在土地上,而最年輕的則精神振奮,異常活躍,沐浴着這個令人心猿意馬的季節溫暖的陽光,看看誰在這裏經過並且出於好奇停住腳步,在平時並不是每天都能看到這些傢伙的;跟看得上眼的人交談幾句;被禁止探訪的人得知消息后趕來了,與他們加強聯繫,約定些什麼,調調情,河下時間,用暗語打招呼,用手指或小手絹打手勢,時間就這樣過去,到了中午;因為肉體畢竟還需要食物,她們就在那裏從旅行背袋裏掏出甜食吃起來,上戰場的人是要隨身帶上餡餅的;這次示威結束時接到了王宮的撤銷令,一切重新按原來的道德標準執行,於是修女們興高采烈地唱着歌勝利返回莫尼卡修道院,另外,值得她們欣慰的是,省教區大主教打發人送來赦免她們的命令,當然他沒有親自前來,否則可能被流彈所傷,因為修女暴動比戰爭更加可怕。有多少次把這些女人強行關進修道院,不準出去,為的是便於分割遺產,有利於長子或者其他兄弟,一直把她們關在裏面,甚至不允許她們和什麼人握握手、偷偷會會面,不允許她們進行舒心的接觸和甜蜜的愛撫;甚至她們隨身帶來的是地獄,但願賜福給地獄。歸根結底,因為太陽吸引琉璃,塵世吸引肉體,所以總會有人從中獲益,當然只能利用那些生下來就應當獲得這一切的人餘下的殘羹剩飯。

另一件預料中的令人不快的事是火刑判決儀式,這不是指教會而言,教會利用它顯得更加仁慈並且另有所圖;也不是指國王而言,國王利用名單上有巴西榨糖廠廠主來沒收其財產;這裏指的是那些遭受鞭撻或者被流放或者在火堆里被燒焦的人;去看看吧,這一次只有一個女人免受皮肉之苦,把她的像畫在聖多明我教堂,畫在那些被烤糊、燒焦、灰燼被清除的人旁邊,這樣做似乎是下策,因為對一些人來說算不上懲戒,另一些人又免遭酷刑,或許男人們喜歡受皮肉之苦或更看重精神信仰,而對保留肉體則不然,上帝在創造亞當和夏娃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捲入多少麻煩。例如,對以下例子如何解釋呢,這位皈依宗教的修文原來是猶太教徒,被判處終身監禁在修道院;還有那個安哥拉黑人婦女也同樣如此,她是從里約熱內盧來的,罪過是相信猶太教;這個阿爾加維商人是因為曾經說過,每個人依照他相信的法律拯救自己,因為各種法律一律平等,無論是耶穌還是瑪弗瑪,無論是福音書還是希伯來人的神秘論,無論是罪孽還是美德;這個卡帕利卡黑白混血兒名叫曼努埃爾·馬特烏斯,但並非“七個太陽”的親族,外號叫薩拉馬戈,誰也不知道他是哪個家族的後代,他受懲罰的罪名是成了傑出的巫師,有3個姑娘和他一起,於同樣行當;對所有這些人做何解釋呢,對火刑判決儀式中130個在案人做何解釋呢,他們當中有許多人將去陪伴布里蒙達的母親,誰知道她是不是還活在世上呢。

“七個太陽”和“七個月亮”,既然給他們起得這兩個名字好聽,最好還是用吧。他們沒有從聖塞巴斯蒂昂·達·彼得雷拉到羅西奧廣場看火刑判決儀式,但前去觀看這個節日的人不少;有去了那裏的一些人,還有儘管發生過火災和地震但仍留下的記載,都使人們回憶起他們看到了什麼,看見了什麼人,什麼人被燒死,什麼人受了懲罰,安哥拉黑人婦女,卡帕利卡的黑白混血男人,猶太人修文,未獲許可做彌撒、聽懺悔和佈道的教徒,那個雙親皆有新教血統的來自亞拉依奧洛斯的法官,一共是137人,宗教裁判所盡其所能把網撒到全世界,捕到滿滿一網又一網的人,這樣就出色地實行了耶穌的美好訓教,耶穌曾對彼得羅說過,希望他成為捕人的人。

讓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很傷心的是,沒有一面網能撒到星星那裏把乙醚捕來,星星是靠乙醚支撐着停在空中的,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這樣說過,神父近日就要啟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大鳥本來像正在豎起的城堡,現在卻成了一座倒塌了的塔,成了在中間斷了的巴別通天塔,繩索,帆布,鐵絲,橫七豎八的鐵片,甚至不能從打開大木箱看看圖紙中獲得安慰,因為神父已經把圖紙裝進行李,明天就要啟程,他此行走海路,這並不比一般旅行更危險,因為終於和法國播和了,對這次請和,法官、地方法官和司法警察曾舉行莊嚴的遊行大加宣揚,人人騎高頭大馬,後面是一隊號手,吹着奇形怪狀的銅號,再後邊是肩上扛着權杖的王宮看門人,最後是身着威風凜凜的大衣的7名軍事統領,他們當中的最後一名手裏拿着一紙文書,那就是請和公告;這項公告首先在王宮廣場宣讀,宣讀者站在陛下和殿下們所在的窗戶下面,廣場上人山人海,形成了國王的衛隊;然後在這裏張貼,接着在大教堂前面再次張貼,第三次是在羅西奧廣場的醫院前方;終於和法國情和了,但願馬上和其他國家簽約。但是,任何和約都不能恢復我失去的左手,巴爾塔薩爾說;不要說了,你和我有3隻手呢,布里蒙達回答說。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為這個和目光超群的女人祝了福,他們吻了吻神父的手,但最後時刻3個人緊緊擁抱,友情比尊敬更有力量;神父說,再見吧,布里蒙達,再見吧,巴爾塔薩爾,希望你們互相照顧,照看好大鳥,總有一天我要帶着要找的東西回來,我要找的既不是黃金也不是鑽石,而是上帝呼吸的氣體,你要保存好我給你的鑰匙;你們要去馬芙拉,但你要記住,偶爾到這裏來看看這機器怎麼樣,你可以隨便進出,不用擔心,國王把這座莊園託付給我了,他知道庄園裏有什麼;說完,神父騎上騾子出發了。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乘船走了;最近飛不上天,現在我們幹什麼呢;我們去看鬥牛吧,看鬥牛非常開心;馬芙拉從來沒有過鬥牛,巴爾塔薩爾說,我們的錢不夠看4天的,因為王宮廣場的地皮今年剛剛漲了價,那我們最後一天去吧,那是閉幕的一場,廣場四周搭着的木製看台一直延伸到河邊,能看得見遠處拋錨的船的桅杆也不錯嘛;“七個太陽”和布里蒙達找到了好座位,這倒不是因為來得比其他人早,而是由於胳膊上安着的那個鐵鉤子像從印度運來、佈置在聖吉奧塔上的重炮一樣,很容易打開一條道路;一個人覺得有人拍了拍他的後背,回過頭來,彷彿炮口正瞄準着他的臉。廣場周圍是一圈旗杆,旗杆頂上的小旗和從上到下的三角旗在微風中飄舞;鬥牛欄入口處修起了一座木門,漆成白色大理石模樣,門柱漆得與石頭無異,中媚和飛檐都呈金黃色。主旗杆的底座由4個巨大雕像組成,漆得花花綠綠,其中不乏金色,馬口鐵做的旗幟兩面都是銀底上畫著聖徒安東尼奧的肖像,衛士們也是金黃色的,頭頂上飾以各色羽毛,畫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襯托着旗幟上的主角。看台和屋頂上人頭攢動,重要人物們單獨坐在特定位置,陛下和殿下們從王宮的窗台上觀看;現在噴水工們還在往廣場上洒水,肌個人身着摩爾人式服裝,外罩上綉着里斯本市政廳的徽號;平民百姓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們急於看到公牛出場,舞蹈隊已經退出,現在輪到噴水工們離場了,廣場上歡聲笑語,散發著潮濕泥土的香味,彷彿這個世界剛剛創造出來;你們等着自食其果吧,用不了多久就要鮮血淋漓、屁滾尿流,公牛糞和馬糞遍地;要是有誰嚇得拉了屎,但願褲權幫他一把,免得在里斯本市民和唐·若奧五世面前出醜。

第一頭公牛進場了,第二頭進場了,第三頭進場了;市政廳以重金從卡斯特拉雇來的18名步行鬥牛士來了;騎手們馳進場內,把矛插入牛背,步行鬥牛士們把飾有彩色剪紙的標槍刺進去了;那位被公牛撕下斗篷受到污辱的騎手策馬衝過去,一劍刺中公牛,以此為蒙受污點的名聲報仇雪很。第四頭公牛進場了,接着是第五頭,第六頭,已經進來了10頭,或者12頭,或者15頭,或者20頭,整個廣場上血跡斑斑,貴夫人們笑着,輕聲喊叫着,不停地鼓掌,窗檯成了一束束鮮花,公牛一頭接一頭地死去,由6匹馬拉着的矮輪車拖走;只有王室成員或者高爵位人物才能乘6套馬車,如果這不證明公牛具有王室地位或者本身尊嚴,卻能表明它們有多麼重,還是讓那6匹馬來說吧,請看,一匹匹馬高大英俊,鞍具耀眼,淡紅色的繡花天鵝絨馬衣上垂着份銀流蘇,護頭也是這種顏色;那頭插着標槍、被矛刺得遍體傷口的公牛被拉出場外,腸子拖在地上;心醉神迷的男人們撫摸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女人,女人們則毫不掩飾地讓他們撫摸,連布里蒙達也不例外;怎能不這樣呢,她緊緊摟着巴爾塔薩爾,公牛身體兩側刺開的口子裏泉水般噴出的血涌到她的頭上,流出的是活生生的死神,使她頭暈眼花,但一個場面定了格,撲滅了人們眼中的狂熱,原來是一頭鬥牛耷拉了腦袋,張着嘴,粗粗的舌頭伸到外面,它不能大口大口地吃原野上的草了,或許只能到公牛們另一個世界那虛無縹緲的草原上吃草,當然我們不會知道那是地獄還是天堂。

如果有公理在那裏,必定是天堂,因為受過這些痛苦之後不可能下地獄;火衣的痛苦,即一件厚厚的斗篷,分為幾層,每層里都塞滿各類鞭炮,斗篷的兩個角上有火捻,點着之後火衣開始燃燒,鞭炮爆炸,整個場地火光閃閃,響成一片,如同烤活牛一般,公牛瘋狂地奔跑,蹦跳,嚎叫,唐·若奧五世和他的臣民們為這悲慘的死亡歡呼,而公牛無法自衛,不能在拚殺中死亡。空氣中瀰漫著焦肉的氣味,這種氣味對這些人的鼻子毫無刺激,他們已經習慣於火刑儀式上的焦糊氣味,而到最後公牛還要成為盤中餐,這是對這頭牛最後的利用,猶太人留在這裏的遺產只剩下了這一點。

現在,把幾個彩繪陶人帶進來放在了場地中央,陶人比真人還大,舉着雙臂呈朗誦狀;這是個什麼節目呀,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面的人問道;或許是看殺戮看膩了,讓眼睛休息休息,再糟糕也不過是變成一堆碎瓦片,然後還要掃乾淨,那這場活動就虎頭蛇尾了,隨便吧,那些弄不明白的人說;而性情粗暴的人則說,再來一場火衣吧,讓我們和國王再笑一笑,我們一起笑的機會不多;這時候牛欄里衝出兩頭公牛,昏頭昏腦地看到場上空無一人,只有那幾個舉着雙臂、沒有腿、腆着大肚子、渾身花花綠綠的矮胖子;我們受了那麼多污辱,就向這兩個傢伙報仇雪恨吧;兩頭公牛猛衝過去,一聲悶響,把矮胖子項個粉碎,從裏面躥出幾十隻嚇破了膽的兔子像箭一樣朝四面八方跑去,鬥牛士和跳到場內的人們手持棍棒追打,一隻眼睛盯着逃跑的,另一隻望着死的,場上觀眾高聲大笑,不能自制,突然歡呼聲變了調,因為另外兩個泥人被撞成了碎片,突然幾群鴿子拍着翅膀飛出來,它們因為猛然看到陽光而暈頭轉向,不知道該往哪邊飛,甚至飛不起來,撞到木製看台的高處,落到急切地等待着的人手裏,他們倒也不是因為烤鴿子肉味道好而興奮,而是看到了鴿子脖子上掛着的紙條上寫的詩句,例如,我曾在萬惡的牢籠,而今得以逃生,要是落入某人之手,是我今生有幸;我的羽毛把我送到這裏,相當驚心動魄,誰飛得越高,就摔得越狠;現在我放了心,如果必須死去,那是上帝的意志,但願殺死我的是個正經人;我東奔西奔,躲避因為殺死我而死亡的人,既然公牛在這裏奔跑,鴿子也想狂奔。但是,並不是所有鴿子都落入人們手中,有一些開始在空中轉着圈飛,逃過了人們的手和呼喊聲的颶風,拍動翅膀往上飛,再往上飛,在高處看清了陽光,飛離場地上空,在屋頂上翱翔,像金鳥一樣快活。

第二天凌晨,天還沒有亮,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便離開了里斯本前往馬芙拉,沒有什麼行李,只帶了一包衣服,旅行背袋裏裝上了點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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