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回頭浪子返家了,帶着女人回來了;如果說不是兩手空空,那是因為一隻留在了戰場,另一隻拉着布里蒙達的手;他是富是窮,這種事無須詢問,因為每個人都知道擁有什麼,但不知道這東西價值如何。巴爾塔薩爾把門推開,母親出來了;她叫瑪爾塔·馬麗婭;她緊緊擁抱兒子,勁像個男人那麼大,這是真心實意的擁抱。巴爾塔薩爾胳膊上裝着鉤子;看到不是用手指形成的貝殼狀手掌、而是扭曲的鐵傢伙搭在女人的肩上,真讓人傷心、焦慮,並且這鐵傢伙隨摟着的身體彎過來,不知道是攙扶對方還是靠對方支撐。父親不在家,到田地里幹活去了;巴爾塔薩爾有個妹妹,唯一的妹妹,已經結婚,有了兩個兒子,她丈夫叫石匠阿爾瓦羅,人們把他的職業加到了名字上,這種情況並不鮮見,但為什麼、在什麼時候有人被稱為“七個太陽”呢,儘管這只是個綽號。布里蒙達沒有走進門檻,等待該她說話的時候,而老婦沒有看見她,因為她長得比兒子矮,況且屋裏很暗。巴爾塔薩爾挪動一下身子,為的是讓她看見布里蒙達,他心裏是這麼想的,但瑪爾塔·瑪麗娘首先看到的是她尚未見過的東西,也許僅僅從肩頭那冰涼的不舒服中預感到是鐵器而不是手,不過她還發現了門口的人影;可憐的女人,既為失去的那隻胳膊心疼,又為那個也是女人的人出現不安;這時候布里蒙達往一旁躲了躲,讓每件事按其順序進行,從外邊聽到了裏邊的抽泣和詢問;我親愛的兒子,這是怎麼回事,誰把你弄成這樣子;天漸漸黑下來,巴爾塔薩爾到門口叫她;進來吧;屋裏點上了一盞油燈,瑪爾塔·馬麗婭還在輕輕抽泣;親愛的媽媽,這是我女人,她叫布里蒙達·德·熱蘇斯。
說出這是誰,叫什麼名字,大概這就足夠了,要是能知道她的為人如何,要等以後的生活來說明,因為現在怎樣與過去怎樣也是兩碼事,過去怎樣和將來怎樣也是兩碼事,但是,還有一個習慣,就是詢問其父母是誰,在什麼地方出生,年歲多大,以此能作出判斷,了解得多一點,有時也能了解一切。太陽要收起最後一縷光線時,巴爾塔薩爾的父親回來了,他叫若奧·弗朗西斯科,是曼努埃爾·雅辛塔的兒子,就在這馬芙拉出生,一直在這裏生活,住在聖托·安德烈教堂和子爵府的陰影下的這所房子裏;要再多了解一些的話,可以說,他像兒子一樣高,由於年齡關係和往家裏背一捆捆木柴而微微駝背了。巴爾塔薩爾鬆開父親,老人望了他一會兒才說,啊,男子漢;他馬上發現兒子少了一隻手,但沒有提到這件事,只是說,不要着急,上過戰場的人嘛,然後看了看布里蒙達,明白了這是他的女人,伸出手讓她吻了吻;不一會兒,婆母和兒媳便去張羅晚飯,巴爾塔薩爾說著戰鬥中的情況,手斷了,不在的這些年的情況,但對於在里斯本呆了幾乎兩年的時間而又沒有寫信說一聲隻字未提,直到近幾個星期才收到了巴爾托洛梅烏·海倫索神父應“七個太陽”的要求寫的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信,信中說他還活着,不久就要回家;啊,兒女們的心腸硬,明明還活着卻默不作聲,讓父母以為他們已不在人世。他沒有說什麼時候與布里蒙達結的婚,是當兵期間還是以後,怎樣結的婚,這些都是非說不可的呀,但是,老人們要麼沒有想到詢問這些,要麼突然看到姑娘的樣子奇怪而覺得還是不問為好;她的頭髮呈淺棕色,不對,是蜂蜜色,那雙明亮的眼睛在光線直射時是綠色、灰色或者藍色,在被陰影遮住或者剛剛出現陰影時卻突然變得非常暗,呈栗色、濁水色或者黑色,所以大家都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開始說話;我沒有見過父親,大概我出生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我母親被流放到安哥拉8年,現在已經過了兩年,不知道是不是還活着,一點消息也沒有;我和布里蒙達就在這馬芙拉住下來,看能不能找到個住處;不用找了,這裏住得下4個人,還住過更多的人呢,你母親為什麼被流放呢;因為有人向宗教裁判所告發她;爸爸,布里蒙達既不是猶太教徒也不是新教徒,宗教裁判所、監禁和流放這種事呀,都是因為有幻覺,懂天啟,她母親就說自己有幻覺,還能聽見聲音;沒有哪個女人沒有幻覺、不懂天啟或者聽不見聲音,我們都能聽見嘛,所以不見得是女巫;我母親不是女巫,我也不是;你也有幻覺嗎;媽媽,我的幻覺所有女人都有;你就當我的女兒吧;好吧,媽媽;那麼你就發誓既不是猶太教徒也不是新教徒吧;爸爸,我發誓;既然這樣,歡迎你來到“七個太陽”的家裏;她已經叫“七個月亮”了;誰給她起的這個名字呢;是為我們主持婚禮的神父起的;聖器室里結不出能想出這種主意的神父這樣的果子來;聽到這句話大家都笑了,有的聽懂了這句話,有的還不太懂。布里蒙達看了看巴爾塔薩爾,兩個人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想法,大鳥散了架,凌亂地攤在地上,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騎着騾子走出莊園大門前往荷蘭。布里蒙達沒有新教徒血統的謊話並非天衣無縫,如果說這是謊話,我們知道這兩個人對此並不在意,為了保住更重要的真話,有時就得說謊。
父親說,我把我們原來在維拉的那塊地賣了,價錢還不錯,13500列亞爾,但往後會需要那塊地的;那麼為什麼把它賣了呢;是國王要購買,要買我們那塊,還有別的土地;國王為什麼要那些土地呢;他要下令在那裏建造一座修道院,你在里斯本沒有聽說過嗎;沒有,沒有聽說;教區長說是因為國王許了個願,要是生下個兒子的話就建修道院,現在你妹妹可要賺大錢了,會需要許多石匠。吃了豆食和圓白菜以後,女人們到一邊站着去了,“七個太陽”若奧·弗朗西斯科走過去從格缸里取一塊肥肉切成4片,在每片麵包上放上一塊分給大家。他警惕地望着布里蒙達,但她接過那一份以後便不聲不響地吃起來。她不是猶太教徒,公爹心裏想。瑪爾塔·馬麗姐也惴惴不安望着她,隨後嚴厲地瞥了丈夫一眼,似乎在怪罪他太莽撞。布里蒙達吃完以後微微一笑,若奧·弗朗西斯科萬萬想不到,她即便是猶太教徒也會吃下那片肥肉,這是另外一個必須說明的事實。
巴爾塔薩爾說,我必須找個工作,布里蒙達也要去幹活,我們不能吃閑飯;布里蒙達不用着急,我想讓她在家呆一些時候,我想了解這個新女兒;好吧,媽媽,但我要找個工作;你這樣缺了一隻手幹什麼活呢;爸爸,我有這個鉤子,習慣了以後是個好幫手;是嗎,挖坑不行,收割不行,砍柴不行;我能養牲口;對,這你能做;我還可以當車夫,鉤子足以拉級繩,其他的事用另一隻手干;孩子,你回來了,我很高興;爸爸,我本該早點回來。
這天夜裏巴爾塔薩爾夢見他趕着兩頭牛耕維拉山丘上那塊地,布里蒙達跟在他後頭在地上插鳥的羽毛,後來這些羽毛開始晃動,彷彿要飛起來,能帶着土地飛起來,這時候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出現了,手裏拿着圖紙指出他們做錯的地方;我們重新從頭開始吧,尚待耕種的土地又出現了,布里蒙達坐在地上說,來跟我一塊兒睡覺吧,我已經吃過麵包了。此時還是深夜,一片漆黑,巴爾塔薩爾醒了,往自己身邊拉了拉那個沉睡中的身體,布里蒙達像謎一樣難以猜透,身體又溫暖又涼爽,也嘟嚷了一句他的名字,他也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他們兩個睡在廚房裏,下面鋪着兩條對摺起來的毯子;現在他們緊緊摟在一起了,盡量不發出聲響,以免吵醒睡在外邊屋裏的父母。
第二天,人們前來祝賀他們的到達並且認識市裡蒙達這個新的家庭成員,他們是巴爾塔薩爾的妹妹伊內斯·安托尼姬和她的丈夫,其實此人叫阿爾瓦羅·迪約戈,他們帶着兩個兒子來了,一個4歲,另一個兩歲,其中只有長子後來長大成人了,因為小的3個月以後就得天花死了。但是,人的壽命長短取決於上帝或者天上的什麼人,上帝或者天上的什麼人非常注意窮人和富人之間的平衡,在必要時還到王族家中取出破碼放到天平上,其證據是,因為死了這個孩子,唐·彼得羅王子到了同樣的年齡也死了;只要上帝想做這件事,任何死因都可以,所以這位葡萄牙王位繼承人是因為吃不下奶而死;只有嬌生慣養的王子們才出這種事,伊內斯·安托尼姐的兒子死的時候已經吃麵包和任何家裏可吃的東西了。在計算上平衡之後,上帝就不管葬禮了,所以在馬芙拉只不過把小天使埋葬了事,對其他死者也是一樣,人們幾乎注意不到有這件事,但在里斯本卻不能這樣,舉行了另一次盛大的儀式,裝王子的小棺材由國務顧問們抬出卧室,所有貴族都前來送葬,國王及其兄弟們也來了,國王前來是出於父親的悲痛,更主要的是出於死者是他的長子和王位繼承人,這是禮儀的要求;一行人來到小教堂院內,眾人都戴着帽子;棺材放到運送的異架的時候,這位國王和父親脫帽致意,接着再次脫帽致意后便返回王官,禮儀就是這樣不顧人性。王子獨自前往聖維森持·德·弗拉,父親和母親都沒有送葬,只有顯赫人物組成的隊伍陪同,樞機主教走在前頭,隨後是騎馬的持權杖者、王宮官員和有爵位者,接着是小教堂的教士和侍從們,受俸牧師們不在其中,他們到聖維森特基地去等候遺體;他們人人手中持點燃的火炬。衛隊在中尉率領下走在兩旁;現在棺材才出現了,棺材上覆蓋著非常華麗的大紅帳幔,王室轎式馬車上也圍着同樣的帳幔;棺材後面是卡達瓦爾老公爵,因為他是王后的總管家,如果王后還有慈母心腸,肯定在為自己的兒子痛哭失聲;米納斯侯爵也在其中,這倒不是因為他的爵位,而是由於他擔任王后的馬夫長,從臉上的淚痕可以看出他多麼傷心;這些帳幔、裝飾物和男人們的罩衣要留給聖維森特的修士們,所謂男人們指的就是這些修士,他們也確實是男人,對他們所付出的服務的報酬為12000列亞爾,和其他任何租賃一模一樣,對此我們不要少見多怪,這些男人不是凡夫俗子,即便是凡夫俗子也會出租;這一切組成了宏大莊嚴的場面,送葬隊伍所經過的街道兩旁都有士兵以及各個教派的教士們,迎接因吃不下奶而死的王子的教堂各主持也前來乞舍,這些修士們接受施捨理所應當,如同在馬芙拉鎮建造一座修道院一樣合情合理,不到一年以前在馬芙拉埋葬了一個小男孩,人們甚至沒有打聽死者的名字,送葬隊伍的全體人員只不過是父母、祖父母和叔伯以及其他親戚而已;如果唐·彼得羅上天之後得知這些差別肯定會很不高興。
王后畢竟是個生育能力極強的女人,國王已經讓她懷上了另一個王子了,這位王子後來真的成了國王,就這位國王可以寫出另一部紀事和另一些激動人心的情節;如果有人好奇心重,想了解上帝什麼時候讓一個平民百姓家裏生的孩子與這位王室出生的孩子平衡,那麼可以說,總是會平衡的,但不是通過這些鮮為人知的男人和這些想像中的女人進行,伊內斯·安托尼也不想讓她的其他子女死去,布里蒙達也不相信自己有讓這些子女不出生的奧妙技藝。我們還是來談談這些成人吧,“七個太陽”一定會不厭其煩地講述他的軍旅生涯,軍隊生活中的小小片斷,他的手怎樣受了傷,怎樣鋸下了那隻手,說著伸出胳膊上的那鐵手讓別人看,最後人們還要聽到那慣有的而不是想像中的抱怨,災難總是落到窮人頭上,其實這話也不全對,有不少上士和上尉也戰死了或者殘廢了,上帝既報償窮者也抑制富者,但是,一個小時以後所有人便習慣了新的景況,只有小男孩們入神地盯着什麼,當舅舅用鉤子把他們舉起來的時候,個個嚇得顫抖不已;這隻不過是開開心,對這種玩法最感興趣的是最小的外甥,玩吧,抓緊時間盡情地玩吧,他僅有3個月的時間可玩了。
這頭幾天巴爾塔薩爾幫着父親在地里幹活,這塊土地他很熟悉,然而一切還必須從頭學起,固然他沒有忘記原來的做法,但現在怎能照搬呢。事實證明夢中的事不可靠,如果說夢中能耕種維拉山丘頂上的土地,那麼他只要看一眼那具犁就會明白一隻左手頂多大的用。完全能幹的活兒只有當車夫,但沒有車和兩頭牛就沒有車夫,現在父親這兩頭牛可以用,要麼我用,要麼你用,明天肯定會屬於你;如果我死得早,也許你會攢下點錢,湊起來買兩頭牛和一輛車,爸爸,但願上帝沒有聽到你這句話;巴爾塔薩爾也要到妹夫幹活的工地上去了,那裏已在為塞爾維依拉新鎮子爵莊園修建新圍牆,請不要把地理弄混了,子爵領地在那邊,子爵府在這裏;子爵和子爵府有古代寫法和現代寫法之分,當時用的是古代寫法;如果在南方用北方的古代拼寫法說“恥辱”這個詞,我們勢必遭到別人恥笑,我們甚至不像是把許多新世界給予舊世界的那個文明國度,其實整個世界的年齡完全相同;如果說這確實是恥辱,那麼我們用舊體字稱呼它的話也不會更加恥辱。巴爾塔薩爾不能為這道圍牆壘石頭,看來還不如少一隻腳好,一個人既可以靠一隻腳也可以靠一根木頭支撐,這是他頭一次產生這種念頭,但是,想到和布里蒙達在一塊兒睡覺、趴在她身上的時候干起事來該有多麼彆扭,他又覺得不對了,還是少了手好,失去的是左手,這還非常幸運。阿爾瓦羅·迪約戈從腳手架上下來了,在一道籬笆後面吃伊內斯·安托尼姐送來的晚飯時他說,等修道院的工程開始的時候石匠們就不會沒有活可幹了,他就不再需要到鎮四周去找工作,幾個星期幾個星期地在外面;不論他生性多麼喜歡在外遊盪,但喜愛妻子所在的家,喜歡孩子們,家的滋味和麵包一樣,每時每刻吃不行,但天天吃不上就會想念。
“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到附近的維拉山丘頂上閑逛,從那裏可以看到在河谷深處、彷彿藏在井裏的整個馬芙拉鎮。在大外甥這個年齡的時候他曾在這裏玩過,但沒有多久,很早便開始於農活了。海離這裏很遠,但看來很近,銀光閃閃,像太陽里掉下來的一把劍,太陽落到地平線最後消失時就把劍插入劍鞘了,這是作家們為上戰場的人發明的比喻,不是巴爾塔薩爾的創造,但由於某種原因他想起了父母家中的那把劍,他從來沒有把它拔出過劍鞘,或許已經生了綉,這幾天裏找時間把它在五頭上磨一磨,塗上橄欖油,誰也不知道明天會出什麼事。
這裏曾是一片莊稼地,現在荒蕪了。每塊地的頂端的籬笆、圍牆和壕溝還隱約可見.但已經不再劃分地產。現在這一切都屬於同一個主人,即國王。國王還沒有付錢,他賬目清楚,會付錢的,應當這樣公正地評論他。“七個太陽”若奧·弗朗西斯科正在等待他應得的一份,可惜不全都是他的,否則他就成富人了,現在,賣地文書上已經到了58500列亞爾,隨着時間的推移還會增加,將超過1500萬列亞爾,這個數字對頭腦簡單的平民百姓來說太複雜,所以我們改為15康托零10萬列亞爾,一筆了不起的錢。至於這宗交易合算不合算,那就要視情況而定了,因為錢並不總是具有同樣價值,與此相反,人的價值卻永遠不變,擁有一切或者一無所有。那修道院該是個大傢伙吧,巴爾塔薩爾問妹夫;妹夫回答說,起初說13個修士,後來漲到40個,現在濟貧院和聖靈教堂的聖方濟各教士們都在說要有脫個;世界上的錢都落到這裏了,巴爾塔薩爾說。這時候伊內斯·安托尼妞走了,所以阿爾瓦羅·迪約戈自由自在地說起男人們之間說的話來。修士們來了以後要調戲文人,這是他們的習慣,聖方濟各教士們愛幹這種事,要是有一天讓我抓住那個大膽妄為的傢伙在使用身上的一些部位,我就狠狠地揍他一頓,打斷他的骨頭;說著,石匠舉起鎚子把伊內斯·安托尼姬剛才坐的那塊石頭打碎了。太陽要落山了,下面的馬芙拉像一口黑咕隆步的井。巴爾塔薩爾開始往下走,望了望界定這些地段那邊的石碑,石碑雪白,剛剛見識了世間的寒冷,尚未忍受過炎熱,見到目光還驚愕不已。這些石頭是修道院的頭幾塊基石,某個人受國王指派來雕刻它們;葡萄牙人的手雕琢葡萄牙石頭,當時還無需讓米蘭的卡爾沃人來管理聚集在這裏的泥瓦匠和石匠。巴爾塔薩爾進了家,聽到廚房裏有人在低聲說話,一會兒是母親的聲音,一會兒是布里蒙達的聲音,剛剛認識就有那麼多話可說,士兵這就是女人之間沒完沒了的偉大交談;這是小事一樁,男人們這樣想,他們想像不到正是這種交談保證了世界在其軌道上轉動;要不是有女人們之間的互相交談,男人們就會失去對家和對這個行星的感覺。媽媽,為我祝福吧;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布里蒙達沒有說話,巴爾塔薩爾也沒有對她說什麼,兩個人只是互相望了一眼,望這一眼便是家。
把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連結起來有許多方式,但是既無結婚方式表也無結婚方式手冊,只得記錄下其中兩種;第一種是他和她離得很近,我既不知道你是誰也不認識你,在一次火刑判決儀式上,站在場外,當然站在場外,正在看受懲罰的人走過嘛,突然女人轉過臉問男人,你叫什麼名字;這不是天啟,也不是出自她自己的意願而發問的,而是來自生身母親的意念中的命令,母親在遊行隊伍之中走着,她有無啟,有幻覺;如果說像宗教裁判所認為的那樣是偽裝出來的,那麼這些則不是,絕對不是,靈感和天啟告訴她,這個殘廢必定成為她女兒的男人。另一種方式是他和她離得很遠,我既不知道你是誰也不認識你,各自在其宮廷,他在里斯本,她在維也納,他19歲,她25歲,通過一些使節來往結了婚,新郎新娘先在各自最中意的畫像上看到了對方,他風流倜儻,她身態豐滿,有奧地利人那種雪白的皮膚,不論他們是否互相愛慕,生下來就註定了要這樣結婚,不可能以其他方式;但他後來尋花問柳,而她呢,可憐的女人,很正派,不會抬眼望望別的男人,當然夢中的事不算在內。
在若奧戰爭中巴爾塔薩爾失去了那隻手,在宗教裁判所的戰爭中布里蒙達失去了母親;若奧並沒有取勝,因為豬和之後我們和以前一模一樣;宗教裁判所沒有取勝,因為每處死一個女巫就有10個女巫出生,出生的男巫還不計算在內,肯定也不少。每一方都有其賬目、理由和日誌,在一張紙的一面登記上了死者,在另一面計算活人;交稅和收稅也有不同的方式,有的用血的錢,有的用錢的血,但有的人更喜歡用祈禱,王后就是這種人,這個善於生育的虔誠女人僅僅為了這個才來到世上,一共生了6個子女,至於祈禱的次數那就要以百萬計了。她現在到耶穌會新會土之家,她現在到聖保羅教區教堂,她現在去參加基方濟各·沙勿略九日祭,她現在去內塞西達德斯聖母院,她現在吉羅依約斯聖本托修道院;她還去恩卡爾納桑教區教堂;去馬爾維拉聖母受孕修道院;去薩烏德至本托修道院;會盧斯聖母教堂;去聖體教堂;去格拉薩聖母教堂;去聖羅克教堂,去復活生日教堂;去王家聖母院,去萊姆布朗薩聖母教堂;去阿爾坎塔拉聖彼得羅教堂;吉羅萊托聖母教堂;去布姆蘇塞索修道院;王后準備離開王宮去教堂時,立即響起步路的鼓聲和悠揚的笛聲,這當然不是她在敲鼓吹笛,堂堂的王后怎能敲鼓吹笛呢,荒唐想法;持鼓士兵站立兩旁;街道很勝,儘管多次下通知下命令讓人們打掃,但總是那麼臟,於是腳夫們扛着寬寬的木板在王后前頭走,她下篷車時腳夫們便把木板放在地上,王後走過木板,腳夫們把木板從後邊搬到前邊,活像穿梭一樣,這樣一來,她永遠在乾淨地方,他們永遠在垃圾當中;王后在水上走的時候,像聖母和我主耶穌一樣,就以這種神奇的方式到特里納斯修道院;到聖阿爾貝托修道院;到感恩修道院去感恩;到聖卡塔琳娜教堂;到聖保羅教上修道院;到奧古斯丁赤腳教上博阿奧拉修道院;到卡爾莫山聖母修道院;到殉道者聖母教堂,我們都是殉道者;到救世主修道院;到莫尼卡斯修道院,當時就叫這個名字;到德薩格拉沃王家修道院;到科門達德依拉斯修道院;但是,她不敢到什麼地方去我們大家都知道,那就是奧迪維拉修道院,人人都猜得到其中的原因,她是個受了欺騙的悲傷王后,僅僅祈禱也不能免於受欺騙,她天天時時祈禱,有時候有原由,有時候不一定有原由,為了輕浮的丈夫;為了遠方的親屬;為了不屬於她的這塊土地;為了一半甚至不到一半屬於她的兒女們,唐·彼得羅王子在天上就信誓旦旦地這樣說過;為了葡萄牙帝國;為了即將出現的瘟疫;為了已經結束的戰爭;為了另一場可能開始的戰爭;為了是公主的大姑子和小姑子們;為了是王子的伯伯和叔叔們;還為了唐·弗朗西斯科;向耶穌、聖母和聖約瑟祈禱,為了肉體的痛苦;為了想像中的兩條大腿間似有若無的歡娛;為了難以達到的永福;為了垂涎她的地獄;為了當王后的恐怖;為了當女人的痛心;為了兩個交織在一起的悲哀;為了這離去的生命,為了走來的死亡。
現在,唐娜·馬麗婭·安娜有另一些更為緊迫的理由祈禱了。國王一直經常患病,突然昏厥;我們已經知道他原先就身體虛弱,但現在更加嚴重,失去知覺持續的時間比一般的昏迷要長;看到如此偉大的國工沒有知覺,這是教給人們要自視卑賤的最好課程;擔任印度、非洲和巴西之主對他有何用處呢,那麼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就一文不值了,那就隨遇而安吧。按照習慣和出於謹慎,馬上來給他施塗油禮,國王陛下總不能像戰場上的區區普通士兵那樣沒有進行懺悔就死,因為牧師們到不了戰場或者不想去;但有時也出現困難,例如他在塞圖巴爾從窗戶里看鬥牛,在沒有先兆的情況下突然深度昏迷,醫生跑過去診脈,找放血部位;懺悔神父帶着油來了,但誰也不知道唐·若奧五世從最後一次懺悔以來犯了什麼罪孽,而最後一次懺悔是在昨天;在24小時裏會有什麼不好的想法和壞行為呢;況且,鬥牛場上的公牛們死的時候國王翻了白眼,出現這種情況不合適,另外,還不知道他是不是死;如果死的話也不是死於受傷,就像那些畜生身上的口子一樣;儘管如此,有時還能向對手報仇雪恨,例如剛才唐·恩里克·德·阿爾梅達便被馬拋到了空中,肋骨斷了兩根,被抬下場去了。國王終於睜開了眼睛,逃過了這一次,沒有一命嗚乎,但雙腿無力,兩手顫抖,臉色蒼白,不再像輕輕鬆鬆玩弄修女的滿酒男子;那些說被他玩弄的修女們並不是修文;就在去年,一個法國女人生下了他種下的兒子;如果被囚禁或者被釋放的情婦們現在看到他,她們絕然認不出這個萎靡不振、骨瘦如柴的小個子男人竟然是不知疲倦的風流國王。唐·若奧五世到亞澤坦去了,看用草藥和那裏的清新空氣能不能治癒他的憂鬱症,醫生們稱國王得的病是憂鬱症,國王的病可能是情緒創傷,而情緒創傷往往造成腸功能障礙、膽汁阻塞,這些都是抑鬱病的附帶癥狀,對,國王得的就是這種病,你看,他的生殖器官沒有問題,儘管他縱慾過度,有患梅毒的危險,如果患了梅毒,就給他塗合生花汁,這是治療口腔和牙齦以及睾丸和其上部部位潰瘍的特效藥。
唐娜·馬麗婭·安娜留在里斯本祈禱,後來又到貝倫繼續祈禱。據說她正為唐·若奧五世不肯把王國的統治權託付給她而生氣;確實,丈夫不信任妻子是不對的,但這不過是一時不肯,不久以後國王在亞澤們就結婚;一旦他死去,我就想當國王,想和陛下一起睡覺,我已經厭煩了當王子;我也厭煩了當王后,可我不能當別的,只能這樣,我要為丈夫得救而祈禱,不讓後來的另一個丈夫更壞;這麼說陛下認為我會是個比我哥哥更壞的丈夫;所有的男人都壞,區別僅在壞的方式不同;在王宮裏進行的頭一次談話得出了這一明智而又懷疑的結論之後結束了,這類談話以後又有許多次:在她現在所在的貝倫,後來在她呆了好長時間的貝拉斯,她終於成為攝政王時在里斯本,後來還在她的寢宮和莊園繼續談,這樣,唐·弗朗西斯科讓王后感到膩煩了,她的夢不再像原先那麼美妙,那麼勾人心魂,那麼刺激肉體,現在王子在夢中出現時只是說想當國王,盡量利用她,這樣一來就無須做夢了,我坦率地說,我已經是王后。國王病情非常嚴重,唐娜·馬麗婭·安娜的夢死了;後來國王痊癒,但王后的夢卻不再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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