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分隔的世界
第二次到巴格達,從我住的酒店到巴勒斯坦酒店,總要經過一條地下隧道。一天早上,我們的車經過隧道時,我發現隧道裏面聚集了很多的伊拉克人。每個人神情緊張,不知道在做什麼。因為要趕時間進行採訪,當時我們沒有停下來打聽發生了什麼事情。等我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傍晚時分準備回酒店,經過隧道時,我們發現,人越來越多,不但是在隧道內,在隧道的外面和上面,都擠滿了伊拉克人。
我讓翻譯打聽,我們的司機也好奇地擠進了人群。過了一會兒他們過來告訴我,原來有人發現,在隧道裏面有幾間密室,於是人們開始奔走相告。很多人來到這裏,希望能夠找到他們失蹤多年的親人。
結果當然這裏什麼也沒有。不過對於伊拉克人來說,秘密囚室建在隧道裏面,這種在我看來有點像天方夜譚的事情,在他們看來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有一次,我到監獄採訪,在門口碰到一個正在央求美軍放入的巴格達人。他說,他的弟弟在十一年前被關進了這座監獄。美軍接管這座監獄的時候,找到的囚犯裏面沒有他弟弟,但是他在別的地方發現了這座監獄的名冊,文件顯示,他的弟弟還沒有死。雖然門口的美軍告訴他,他們徹底搜索過這個地方,已經沒有囚犯在裏面,但是他並不死心。他說,他有一個曾經在裏面工作過的朋友告訴他,裏面有很多地下囚室,經常是深夜,一些囚犯被關進裏面。他說,他的弟弟可能就在那些地下囚室里。
在伊拉克,很多的家庭都有這樣的遭遇:早上醒來,自己的家人會突然被抓起來,然後再也沒有音訊。如果他們去打聽,就會有人警告他們,繼續打聽的結果,就是連他們自己也會從此消失。這些突然失蹤的人,絕大部分是政治犯。
在巴格達的一所教堂裏面,貼滿了大大小小的告示,不過內容幾乎都是一樣,就是自己的兄弟姊妹或者是子女,在多年前突然失蹤,再也沒有音訊,希望大家能夠伸出援手,提供線索。失蹤的年份,最早的是在70年代,到現在算起來已經有三十年了,但是這些失蹤人士的親人依然相信,他們仍然活在人間,在伊拉克的某一個角落等候着親人的救援。
這裏擠滿了人。人們把自己親人的個人資料交給這裏的負責人。一個名為拯救囚犯的組織剛剛成立,因為在薩達姆統治時期,要尋找被政府抓起來的人是不可能的。現在這個組織從廢棄的政府辦公大樓裏面,搜集囚犯的個人資料,然後和求助者提供的數據進行核對,希望能夠找到一些人的下落。儘管希望渺茫,但是不管是幫助別人的,還是來尋求幫助的,都堅持着他們的盼望。
就在我們快要離開巴格達的時候,人們在城市的一邊發現了一個無名墓地。在這個地方,大約有一千個非常簡陋的墓穴,墓穴上面沒有死者的名字,只有一個號碼。當我們來到墓地的時候,已經有一個墓穴被挖開了。看墓人告訴我們,就在我們來之前的一天,有兄弟三個人來到這裏,在這裏找到了他們已經失蹤了多年的兄弟阿里。和別的死者相比,阿里是幸運的,因為他的兄弟們,在這個城市每一個墓地尋找着他,並且終於在這裏,從墓地管理員的名冊上看到了阿里的名字,找到了代表阿里的號碼,然後在這片無名墓地裏面找到了他。他的兄弟們把阿里的屍體挖了出來,他們說,要帶自己的兄弟回家。
這樣的墓穴,在城市的另一邊還有一個,大部分的人,將會永遠地躺在代表他們的一個數字記號下面。
從這些墓地,從一座座的監獄,從那些尋人啟事,我感受到這裏的人生活在專制統治下的那種恐慌。我明白了,為什麼在薩達姆還在統治着這個國家的時候,人們都對我們說同樣的話。這是一個需要小心翼翼生活的地方,一不留神,就會招來殺身之禍。
雖然我反對戰爭,但是有一點不得不承認的是,因為這場戰爭,他們暫時不需要生活在薩達姆的白色恐怖下,不用擔心,只是一瞬間,他們和自己的親人就可能從此陰陽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