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市場

每次，我們的車從住的酒店到傳送衛星的地方，總會經過市中心一個人頭涌動的地方。

你知道嗎，這裏賣的東西全部都是偷來的，翻譯告訴我們說。

我想去拍這個地方，於是徵求翻譯的意見。

翻譯有點猶豫，他說，我自己都不敢到這個地方，因為這裏的人很雜，非常亂。

沒有關係，我說，我不怕。

好吧，不過你一定要跟着我。看我非常堅決，他答應了。

所謂的市場，其實全部都是地攤，賣的東西五花八門。不過，每個攤檔都有一個共同點：賣的東西都只有一兩件。比如運動鞋，不同的款式，每款只有一件；賣的藥用棉花，只有兩盒，一看就是從藥房裏面順手牽羊拿來的。

一個賣葯的商販，他的攤位擺有針劑，還有一部血壓計。我讓翻譯問問，看他能不能夠接受採訪。翻譯和他嘀咕了幾句之後告訴我，對方不願意接受採訪，我沒有勉強他，只囑咐攝影師拍他的攤位。商販忽然用英文對着我們大叫，意思是讓我們不要拍攝。他歇斯底里地喊：“是的，是的，這些東西都是偷來的，但是如果我不靠這些東西的話，我吃什麼呢？你們去拍美國人，這都是美國造成的。”因為憤怒，他的臉變得扭曲起來。

我讓攝影師放下攝影機。在巴格達，拒絕拍攝的伊拉克人，也就是這條街。對於這些人來說，拿着偷來的東西賺點可憐的錢，終歸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就在這條街上，大多數人並不理會我們的拍攝，但是一當我們的攝影機對着他們的臉，他們總會別過臉去，這和平時那些熱衷於被拍攝的伊拉克人截然不同。在這個地方拍攝，我的心裏也充滿了矛盾。

第二次來到巴格達，因為一下子沒有了政府，這裏陷入了混亂狀態，搶掠已經成為家常便飯。我就多次親眼看到，在那些已經被洗劫一空的大廈裏面，那些平民拖着破爛的椅子，已經不完整的桌子，從大廈裏面走出來。看到我們在拍攝，他們也沒有任何要迴避的樣子，而是依然麻木地走着他們回家的路。

轉賣偷來的東西的市場，在巴格達不止一個。在這個城市的另一邊，在另外一個市場上，公然出售的東西要貴重得多，有冰箱、電視機、一大袋一大袋的麵粉，甚至還有汽車。

說到汽車，每天總能夠聽到警車呼嘯而過的聲音。這些警車的後面，總是拖着一輛車，有的時候還有司機在被拖着的車上面。翻譯告訴我們，這些都是被找回來的失竊的車。

根據伊斯蘭教義，偷東西是不被允許的事情，小偷要被砍手。翻譯無奈地說，在薩達姆統治的時候，沒有人敢偷東西，但是現在，因為偷盜猖獗，他們每天都提心弔膽，擔心遭到搶劫。即使是白天，家裏有人，他也會把大門用鐵鎖反鎖。

經過一些清真寺，會看到門口堆放着不同的東西。翻譯說，這是人們把偷來的東西歸還到這裏。伊斯蘭宗教領袖呼籲信徒，不要搶掠，不要拿不是自己的東西，如果拿了，那就還到清真寺。於是，每天都有人把贓物送到清真寺，也就是說，每天都有人在後悔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然而，現實是那樣地殘酷。對於他們來說，即使從別的地方順手拿來的只是一張破凳子，對於一個什麼都沒有了的家庭來說，也非常珍貴。

我想，很多人內心一定非常矛盾。一方面他們是虔誠的教徒，他們相信真主，相信真主會保佑他們，但是另一方面，他們又要解決最簡單的溫飽問題。沒有工作，沒有人可以尋求幫助，為了生存，他們只好順手牽羊。

行竊的巴格達人，並不是攔路搶劫。他們光顧的是那些沒有人住的房屋，沒有用鐵閘鎖起來的店鋪，沒有人辦公的政府大樓，沒有人管的加油站。我們的司機是一個虔誠的什葉派教徒。有一天，他在一個加油站停了下來，然後從車上拿出幾個大大的塑料桶，像打水一樣，裝灌着地下油罐的汽油。很多司機都在這樣做——加油站已經無人管理——我們的司機不過是加入了他們的行列。看到我們看他，他的笑容有點尷尬。

其實，在巴格達汽油非常便宜。戰爭爆發前，一美元可以買到一百公升。戰爭期間，也就上升到兩美元，不過黑市的價格貴一些，要五美元。雖然我們會覺得這個價格依然十分便宜，但是對於這些巴格達人來說，現在能夠節省一分錢就是一分錢，因為大部分的人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會有收入。

環境會改變一個人。我相信這些人曾經是溫文爾雅的人，曾經是誠實的人，曾經是靠自己的雙手來養家的人。但是現在，當政府的糧倉沒有人管理的時候，他們會衝進去，把糧食背回家；當銀行沒有人負責的時候，他們也會衝進去，捧着一大迭的錢回家。這樣的行為說到底就是偷，就是搶掠。當人們習慣了這樣的行為之後，如果他們的景況不能夠改善，慢慢地，他們會把這種行動當成理所當然，慢慢地，他們會用暴力的方式為生存而掙扎。

每天，這裏的伊斯蘭教徒要做五次祈禱。宗教的教義到現在為止，依然規範着他們的生活。我總覺得，他們很多人現在一定非常痛苦和無奈，就好像我的翻譯，當他帶着我們到小偷市場的時候，他的心裏面其實非常不願意，因為我知道他不想讓我們看到他自己的國家。他自己的同胞像現在這樣生活，但是他不能夠拒絕我們，因為他在替我們工作。

中國的大使館也被偷了。我在憤怒的同時，卻總是不能夠忘記那個對着我們吼叫的攤主。

當人們面對生存困境的時候，尊嚴又能夠放在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