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坡被捕

第六章 小坡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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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小坡被捕

過年以後,李正到小屯去和老周聯繫,得到山裏的指示,司令部要他們儘快武裝起來,準備隨時配合山裏的戰鬥行動,根據最近的情況,敵人有向魯南山區掃蕩的徵候。

李正回來和老洪、王強作了研究,大家認為隊員們一般的都有了政治覺悟,情緒很高。關於武裝起來的問題,他們研究了兩個方案:一個是繼續扒火車搞錢買槍;一個是由王強到車站偵察,遇到機會,以現有的五支槍組織起來,武裝奪槍。計劃在最短期間,從五支短槍發展到十二支,使每個隊員都有一支,以便隨時準備應付戰鬥。

每當晚上,為了縮小目標,他們分批出發搞火車。棗莊到王溝這一段,由於搞的次數太多了,敵人在這裏加緊了戒備。他們便向東西發展,到離棗莊較遠的地方去搞。這天夜裏,月色朦朧,小坡跟着彭亮、林忠到嶧縣那邊去了。

他們出了陳庄向正南,繞過棗莊向東南去了。他們在月光下,沿着小道,越過麥田,急行着,因為要在十二點以前趕到嶧縣以北李庄附近,準備去搞下一點從台兒庄、嶧縣開過來的一趟貨車。

“怎麼不見往南開去的火車呢?”小坡望着東邊像一條黑堤一樣的路基,氣喘喘的對彭亮說。

“你又想好事了,鬼子不會認為小坡跑累了,就開一趟車來,叫你扒上,送你到目的地。”

“是呀!”小坡笑着說,“要是現在有一趟車開來多好呀!扒上去吸一支煙工夫就到了。這樣兩條腿跑,就得兩個鐘點。……”

由於這些天,每天晚上都出來搞車,小坡確實有些疲勞了。因為別人晚上搞車,白天都在炭屋裏睡上一覺。可是他晚上搞車撈不着睡覺,白天又高高興興的哼着小曲子。有時還偷偷找到李正,唱《游擊隊之歌》給他聽。當李正拍着他的肩笑着誇耀他,“不錯呀!你的記性真好呀!”他就更高興的去幹活了。

他在炭廠是那麼活躍,討人喜歡。白天他總不喜歡躺下來睡覺。一到晚上有事要出發了,上半夜他還支持得住,一邊走一邊肚裏哼着八路軍進行曲,可是到下半夜,他就嫌頭沉,想打瞌睡了。現在他就在幻想着能有個火車給他休息一下。他的腳步越來越沉重,發澀的眼睛不住的瞅着那條黑堤,可是總不見火車到來,只得默默的跟在彭亮、林忠的身後,沿着鐵路的西側,向漆黑的遠處走着。

到達李庄附近,已是十二點多了。彭亮到莊裏李鐵匠那裏去聯繫。他和林忠趴在麥田裏,身下的麥苗已長得將要埋住他們了,麥稞上的露水,打濕了小坡的臉,他微微清醒了一下。四下很靜,只有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叫。他們趴在那裏,望着前邊黑黑的路基,在等着將要開過來的貨車。

在等車的時間,小坡再也支不住沉重的腦袋,把頭靠在一簇麥叢上打盹了。他在睡意蒙眬里,突然聽到旁邊彭亮的低沉有力的聲音:

“準備呀!開過來了。”

他抬起頭來,擦了擦眼睛,看到黑堤的路基上,已蒙上一層白色的探照燈光,耳邊聽到漸漸增大的轟轟的、遠處開過來的火車的音響。隨着聲音,他身上忽的振奮起來,這聲音把他的睡意掃得一乾二淨。因為他知道和這大怪物搏鬥,是開不得玩笑的,全身力氣都得使出來,一不注意,抓脫了手,蹬空了腳,都有生命的危險。他想到政委告訴他這就是任務,一定要很好完成。

他跟着彭亮、林忠,慢慢的向路基那邊爬去,當啌啌的車頭帶着巨大的聲響跑過去的時候,他們三個黑影就都跑上了路基。在一陣軋軋的鋼鐵的摩擦聲中,他們迎着車底卷出的激風,像三隻燕子似的,竄上車去。

接着貨物包像雨點樣的拋下來,他們緊張的甩了一陣,眼看將要到棗莊了,只聽彭亮一聲口哨,小坡和林忠都從車上跳下。他們順着車來的方向往回走,在收拾着從車上拋下的貨物。這時李庄的李鐵匠已帶着幾個小車來推貨了,他過去在棗莊打鐵混飯吃,和彭亮、王強很熟,因此,彭亮他們到這邊搞車,把貨物托他隱藏起來。由於他很忠實,也由他送到集上去賣。

小坡幫着上小車,剛才在車上緊張勞作,汗水把棉襖都浸濕,現在靜下來整理車子,身上已陣陣發冷了。當彭亮、林忠押着小車走後,小坡從一個窪地里又找到一包貨,他捨不得丟下,就把它背起來,去趕小車,但小車已走得很遠了。貨從火車上推下了,小車又都運走了,老洪和政委給他們的任務已順利的完成。直到這時,小坡才鬆了一口氣,但緊接着一陣陣疲勞和睡意壓上來了。他現在比來時更顯得頭重腳輕,頭不但沉,而且有時嗡嗡的響。他背着一個貨包,剛爬上一個土坎,一不小心滑倒了,從此,他就沒有爬起來,頭枕着貨包,呼呼的睡去了。

月亮已經下山了,推向李庄的小車已經走得很遠了,四下又恢復了寂靜。小坡伏在貨包上發出沉睡的鼾聲。

從嶧縣方向隱隱的傳來軋軋的響聲,冷冷的兩條鐵軌,呼呼的像在跳動。路基上,鐵軌上,又蒙上白色的燈光,漸漸的,越來越亮,射得鐵軌像兩條銀線,一輛鬼子的巡路摩托卡,飛一樣開過來了。

當摩托卡上雪白的探照燈光,射上路邊的一個土坎,射上蜷伏着的小坡的身軀,射上他酣睡的年輕的臉,摩托卡察的一聲煞住了。四個鬼子像惡狼一樣,從兩邊向這裏包圍過來,當鬼子正要撲向小坡,突然看到遠處有着一條黑影,以焦急的聲調喊着:

“小坡……小坡……”

是彭亮跑回來找小坡的呼喊聲。

“咯……”一梭子震耳的機關槍子彈向著喊聲的方向射擊,遠處在閃着一串串的火光。小坡在槍聲里忽的坐起來,但是他一睜眼,三支刺刀尖,和一個黑黑的機關槍口正對着他的腦袋。

“叭格……”釘子皮靴猛力的向他踢來,使他栽倒了,接着他被鬼子粗暴的用繩索捆起來。他剛站起,兩個耳光,打得他的臉頰發燒,嘴角流出了血。他被牽到摩托卡上,只聽到一陣呼呼軋軋的音響,他被帶走了。

小坡被押回棗莊時,天灰蒼蒼的,還不大亮。街道上冷清清的,只有淡淡的霧氣在四處上升。他望着西邊埋在一片白煙里的陳庄,他想到那烏黑的小炭屋子,那裏有老洪和李正,他們是睡着呢?還是圍在火爐邊,在盼望着他的歸來?他鼻子一酸,眼睛裏湧上淚水,但是他馬上想到政委的堅毅的講話:“我們是共產黨領導的部隊,我們能戰勝一切。……”他咬了咬牙齒,把淚水咽到肚裏,心裏狠狠的對自己說:“裝孬種,還能行么?”他身上彷彿在增長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帶進憲兵隊,他被擲進一個安着鐵門的黑屋子裏。他跌到一堆碎草上時,嗅到一股股爛肉的刺鼻的氣味。他聽到屋裏一片呻吟聲!遠處不時傳來鬼子夜審“犯人”使刑時“犯人”尖厲的叫聲,小坡聽了頭皮一陣陣發麻。

天亮以後,他看清了屋裏的人們,有些穿着礦工服裝,有些穿着農民服裝,他們都是蓬着頭髮,菜色的臉,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眶裏。臉上都留下一道道的血痕,破衣服上都染滿了乾巴巴的血跡。他們有氣無力的伏在地上,交錯着發出難受的哼哼聲。

離小坡最近的一個四十來歲的庄稼人倚在牆上,他臉上的傷痕比別人更多,身上的衣服已被皮鞭抽得碎成片片,從破衣縫裏露出的皮肉,都爛得開了花,肋骨突出的乾瘦的胸脯,露在破衣外邊,上面有一道道,一塊塊的傷疤,小坡看出那是火條和烙鐵烙的。苦痛的折磨,使他的胸脯是那樣吃力的一起一落。小坡憐憫的看着這庄稼人紫黑的,叢生着鬍子的臉,他有一對明亮的眼睛,在深深的眼眶裏炯炯發光。庄稼人看到小坡,憐惜的問:

“怎麼被捕的?小兄弟!”

“在鐵路上。……”小坡接着問,“你呢?”

“在山裏。……”

聽說山裡,小坡就用異常親熱的眼光,望着這個穿農民服裝的中年人。他將身子往前移了一下,把身下的碎草挪一些到對方的受傷的身子下邊。他想到政委每天晚上講的山裏的故事,在那裏的起伏的山崗上,密密的樹林裏,有好多他的窮兄弟“同志”在鬥爭。小坡突然有一陣高興的情緒,他甚至想起了那支《游擊隊之歌》。但是他看到這中年人身上的傷,情緒就又低落下來,他撫着對方受傷的浮腫的手,同情而關心的問:

“疼么?”

“沒有什麼!”中年人笑着說。他銳利的眼睛望了小坡一會,看到小坡除了昨晚兩個耳光留在嘴角的血跡而外,強壯的身體還是無損的,就對小坡說:

“要咬緊牙呀!”

“是的!”小坡點了點頭說。他好像從這中年人身上汲取了不少力量。他認為這是一個不平凡的山裏人。

晚上,鐵門嘩啦的響了,小坡被提去受審,他被帶到一個大庭里,在迎門的一張桌子前,雪亮的枱燈下面,一個鬼子軍官,把眼瞪得像雞蛋一樣,盯住他。他旁邊是個翻譯,兩邊是四個全副武裝的鬼子。

鬼子軍官向他嘰咕了一下,旁邊的翻譯官就問: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四!”小坡沒有說實話,順口而出,把自己化名為小四。

“家住在什麼地方?”

“老棗莊!”

在鬼子沒問他以前,小坡早打好譜不說自己是陳庄人,因為他想到陳庄小炭屋裏有着老洪、李正和一些隊員們,還有槍。要說住在那裏,可能會連累着他們——這些他所敬愛的同志。所以他一口咬定是老棗莊人。這老棗莊在棗莊的最東部,幾十年前它只是個幾十戶的小村子,西距陳庄五里路,自從這裏煤礦開採以來,在這兩村之間修起了煤礦、炭廠和街道,把兩個村莊完全連在一起了。

“你的土八路的!”鬼子叫着。

“你什麼時候參加游擊隊的?”翻譯問他。

“我不是游擊隊,我也不懂什麼是游擊隊。”

鬼子把仁丹鬍子一努,顯出非常不高興的兇相來,向翻譯嘰咕了一陣。翻譯官問他:

“不是游擊隊,你為什麼偷貨?你要說實話,贓物和你一道抓到的。”

“我家裏沒啥吃,我才偷了點貨。”

鬼子嘰咕着,翻譯問:“誰叫你偷的,你們幾個?”“我自己!”

還沒等小坡的話音落下,鬼子就聽懂了,拍的一聲拍着桌子,“叭格!……”像豬樣叫起來了。他向旁邊咕嚕了一下,兩個鬼子,撲通一下將小坡摔倒在地,架在一條長凳上,仰面朝天,用凳子上的兩根皮條,套住他的腳脖和喉頭。喉頭這根皮條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使他張着大口喘氣。就在這時,鬼子提着一壺辣椒水,對準他的嘴和鼻孔澆下來。他要閉嘴,辣椒水從鼻孔澆進去,憋得慌,一張口,口鼻一齊進,鼻孔,喉管,像鋸齒拉來拉去的刺疼,疼得他的心劇烈跳動,額上的青筋在突突的上漲。鼻孔的刺疼,使他的眼淚嘩嘩往下流。他要掙脫,可是手被繩捆着,腳被皮條絆着。鬼子一直澆下去,整整的澆了一壺,他的胃也痛得發燒,胸脯慢慢鼓脹起來了。

他被兩個鬼子架着,站到桌前。鬼子在呱呱的怪笑着,向他咕嚕了一句,翻譯官也笑着說:

“太君問你,你覺得這酸辣湯的味道不錯吧?”

小坡含淚的眼睛,憤怒地瞪着他。鬼子又叫翻譯官問他:“誰指使你的,你們一夥幾個人?快說!”

“我自己!”

撲通一聲,又被兩邊架着他的鬼子摔倒了,小坡的頭撞在硬地上,鮮血直流。就在這時,兩隻鬼子的釘子靴,踏在他的肚皮和胸脯上了,他那被灌滿了辣椒水的胃像炸成碎片一樣疼痛。辣椒水順着鼻孔、喉管又竄出來。這樣被壓縮、逼出,比剛才澆進去時的鋸拉更厲害,他疼得滿頭大汗,頭昏得天旋地轉……皮靴上的釘子,像要刺進肚皮一樣,他昏過去了。鬼子還在使力踏,開始口鼻竄出的是辣椒水,以後壓出的則是血水了。

鬼子問了一個鐘頭,可是小坡在昏迷中,還是那一句:“我自己!”結果又挨了一頓皮鞭,才被架回黑屋裏,被拋到碎草上去了。

這時,山裡人用溫暖的手,像昨天小坡剛來時對自己那樣,撫摩着這年輕人的身體,對他說:

“忍着點呀!小兄弟!”

小坡睜開眼睛,他腦子裏亮着老洪的炯炯發光的眼睛,響着政委的鋼鐵樣的話音,他笑着回答:

“沒有什麼!”

下半夜,小坡清醒些了,山裡人的手在不住的撫摩着他,真像對自己的小兄弟一樣親熱。

外邊汽車響,鐵門響,有幾個“犯人”被拉出去了。照例是白天又送進些新人來,晚上拉出去一些,這些拉出去的,一個也沒見回來。小坡清楚的知道,他們不會回來了,因為他聽王強說過,鬼子在深夜裏,把中國“犯人”拉到大兵營里給新鬼子練刺刀,給軍醫院開肚子。第三天夜裏,鐵門響,山裡人也被拉走了,臨走時,他低低的對小坡說:

“小兄弟,記住別出賣自己的人呀!”緊握了下他的手,就被鬼子帶走了。小坡聽着牆外載犯人的汽車聲,眼睛濕了。這位山裡人的面容,長久的留在他的腦子裏。他想着,這山裡人也許被穿死,或者喂洋狗了。又想到鬼子白天在山裏燒殺,夜間又這樣偷偷的屠殺,有多少中國人就這樣死了呀!他撫摸着自己身上的傷,海樣深的仇恨,在他心裏生了根,他想,他活着一天,就要鬥爭一天,為死難的中國人民報仇。想到這裏,他心裏在低唱着:

…………

誓復失地逐強梁。

爭民族獨立,

求人類解放,

這神聖的重大責任,

都擔在我們雙肩。

…………

以後,小坡又被提審兩次,皮鞭抽着他,但他咬住牙,只說“我自己”一句話。

一個星期過後,在一天夜裏,他聽到外邊汽車響,接着,他被帶出牢房。鬼子又從其他牢房裏,帶出來一些人,站滿了一院子;最後他們被刺刀逼着,上了汽車。小坡心裏想今晚就要把他處死了。他在汽車上不住的向西望着,他想看到陳庄,那裏有他的媽媽;有老洪、政委、彭亮和一起戰鬥的窮兄弟們!他眼睛裏湧出了淚水,他不是怕死,在鬼子的酷刑下,他並沒有屈服,他沒有出賣自己的同志,難過的是現在他要向他們告別了。

汽車出了棗莊西門,並沒有向南邊的鬼子大兵營開去,那裏就是秘密殺人的地方,汽車卻一直向西車站開去了。車站上停着一列軍用車,月台上、火車上有不少的鬼子。小坡和“犯人”們都被趕下汽車,這時鬼子從其他地方,也趕來一些“犯人”,集中在月台上準備上車。直到這時,他才向四下的“犯人”仔細的看了看,他發現這一批“犯人”,都是像他這樣一二十歲的年紀。他才知道現在不是把他們處死,而是要把他們裝車運走。他記得過去聽人家說,鬼子侵佔中國人力不夠,他們到山裏掃蕩,抓些年輕人,送到關東,送回日本,去做苦力。現在也許是把他們運到關外去做苦力了。

他隨着人群被趕往鐵悶子車上,他四下瞅着,想找個逃跑的機會,可是四下都是端着刺刀的鬼子,跑是跑不脫的。他又想看看是否有熟人,好送個信給炭廠,讓老洪和政委知道他的下落,可是一個熟人也找不到,因為在夜裏,又是軍用車,鬼子根本不讓中國人傍邊。洋行的中國人腳行吧,從上次鬼子丟槍后,軍用兵車也不用他們搬運。這些想法都落空了。

他被趕進鐵悶子車裏,擠在人群里,想儘可能的擠向車門口。他想着,門要關不緊,車開后,他設法蹬開車門,跳下車去。可是鬼子把鐵門嘩啦拉上,然後叭的用一支大鐵鎖鎖上了。他算死了心了,在車上逃跑已不可能,因為這大鐵鎖,就是用鉗子,加上老洪那有力的手勁也弄不開的。

火車吼叫了一聲,哐哐啌啌的開了,小坡心裏一陣發亂,在漆黑的鐵悶子車裏,他擠在人群里,緊緊的鎖着眉頭。火車走了一整夜,小坡一夜也沒合眼,車縫裏透進來一絲陽光,天大亮了。火車停下來,鐵鎖響,鐵門打開,年輕的中國“犯人”被趕下車,到月台上集合。小坡看看這個車站很大,高大的票房上揚着日本旗,上邊有四個黑字,他不認識,聽別人講是:“兗州車站”。啊!兗州,小坡沒有到過,可是他知道這是津浦線上,徐州到濟南中間的一個大車站。他們被帶到離車站二三里路的一個地方,這裏不靠住家,有幾座新蓋的紅瓦房,四下用鐵絲網圍着,入口處有用洋灰修的崗樓。他們到這裏的第二天,鬼子把綁他們的繩子鬆開了。

一個也穿着鬼子衣服的黃臉中國人,站在台上,對他們講話:

“你們犯了罪,皇軍看見你們年輕,饒了你們。這就是中日親善的精神,可是大家要變變腦筋。……”

從此以後,他們每天被集合起來,上講堂。鬼子和穿着鬼子軍裝的漢奸,在給他們講課,翻來複去的講什麼“中日親善”、“大東亞共榮圈”。

“親善,親善,”有時小坡摸着他身上的傷疤,狠狠的說,“這就是親善呀!奶奶個熊!”

在閑下來的時候,鬼子也叫他們修碉堡,蓋房子,說是鍛煉身體。看樣子鬼子是想把這些年輕的中國人訓練一下,挑一部分來補充漢奸隊。思想真正改不過來的,再送到關外去做苦力。

小坡不時隔着鐵絲網,向西南望着火車道,這裏離鐵道約有二里路,南來北往的火車,他們都能看到。火車的軋軋聲,小坡聽來是多麼熟悉,他多麼想從鐵絲網空子裏鑽出去呀,可是不能,那上邊有電,一碰上就會電死的,門崗又那麼嚴,他們一個人也不許出去。

一天鬼子挑了一批人送走,小坡被一個軍官模樣的鬼子笑着叫到屋裏。這小屋周圍是個菜園。鬼子軍官看看小坡出獄后漸漸恢復健康的年輕的面孔,用生硬的中國話說:

“你的好好的,服侍我的,我提拔你,大大的!”說著他走到屋門口,指着屋周圍一片菜畦和花草,摸摸小坡的肩膀說:

“你的挑水的,澆!我提拔你大大的!”

“好好的!”小坡點頭笑着說。因為他知道,挑水要跑到大門外去的,在鐵絲網西南角有一口井,這裏的水管子還沒安好,要到那裏去挑水。

第二天,小坡就挑着一副水罐子,到西南井邊上去挑水了。門崗看了看他袖子上的“工役”袖章,就放他過去了。以後連看也不看了,他可以自由的挑着罐子出出進進。

這天,太陽已經落山了,他出來挑水,把罐子放在井台上,看了看周圍的地形,這裏離鐵路還有里多路,他看準了一個窪道,這窪道直通向鐵路,有一大節地,崗樓上的鬼子是看不見的。他正在尋思着,突然兗州站上,響起了機車的吼聲,機車噴着白煙,帶着一列貨車,轟轟隆隆的從車站開出來,漸漸加快,向南開過來了。

小坡罵了一聲:“奶奶!”把罐子提起來,用力向井台的石頭上一摔,叭啦!摔得粉碎。他一轉身竄下井台,箭一樣在小窪道上飛奔,當他喘着氣跑上路基,已被鬼子發覺,兩個鬼子向井台那裏叭叭的打着槍,追過來。在這一霎間,一列車已跑過大部分,只剩最後幾節了,只見小坡的身影一閃,隨着一陣鏘鏘開去的火車,就不見了。

兩個鬼子喘着氣趕到路基上,火車已經早跑得看不見了。他們向路基兩側搜索着,因為他們萬想不到這個年輕的中國“犯人”能跳上飛快的火車。是不是鑽到車底,壓死了呢?看看路基上並沒有血和屍體。他們又越過路基,向西邊追去了,並且不住的叭叭打着槍。

這時候,小坡已經躺在火車上的麻袋堆里,望着滿天的星星,聽着耳邊呼呼的風聲,在快樂的唱着他久已不唱的“鐵流兩萬五千里……”了。

李庄搞車回來,彭亮把小坡被捕的消息帶給李正、劉洪。這耿直的黑大漢是那樣難過,他搓着手掌,焦灼的說:

“我發現小坡不見了,便回頭去找。當我看到鐵路上有摩托卡,我急了,便四處低低的喊‘小坡!小坡!’可是一梭子機槍打來了,我趴在地上一看,小坡被探照燈照住,他已被鬼子團團圍住,綁上摩托卡了。”說到這裏,彭亮在發著呆,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腦門,顯然他在深深責備着自己。他又慢慢的說:“我就這樣把小坡丟了。他跟我出發,我應該好好照顧他,可是,你看我這是幹了些什麼?當敵人的機關槍打來的時候,我也想舉槍,去搶救,可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一個人是不能把小坡劫下來的,劫不成相反更害了他,因為我知道小坡沒帶槍,他身上只有一包貨,敵人頂多把他認為是小偷,如果我要打槍,敵人就認為捕的不是小偷了。我沒有還槍。可是,我就這樣白白把小坡丟了,我是怎樣的對不住小坡呀!我心裏像刀刺樣難受。……”

李正知道彭亮是個非常關心同志的隊員,他現在為著小坡的被捕在痛苦着,他看着彭亮發紅的眼睛說:

“你當時沒有還槍是對的,因為敵人兩挺機槍,還有步槍,你一支短槍是搶救不下來的。相反倒會暴露了小坡。不要難過,我們要想辦法去救小坡的。……”

老洪也來安慰彭亮說:“難過管什麼用呢?同志!”老洪的眼睛又突然發怒似的亮了。接着他斬釘截鐵的說:

“小坡不會裝熊的!要是鬼子敢對我們小坡有啥好歹的話,我們要馬上給敵人一些厲害的!”

炭廠里,每天的買賣還是照樣的興隆,可是在這一片嘈雜聲里,很久都聽不到小坡的曲子小唱了,大家都在懷念着他。

晚上,老洪、李正、王強三人開了個小會,研究整個情況與對策。炭廠又增加三個人,不過還沒有正式發展成為隊員。人數是一天天多了,十五六個年輕人擠在炭廠里,時候長了容易出事,應該迅速武裝起來,進行分散的活動。為了應付情況,需要另選擇幾個秘密活動地方,以便炭廠待不住就撤到那個地方。同時由於人數的增多,今後將要轉入武裝行動,也需要進行軍事和紀律教育。為此,他們的分工是:王強繼續想辦法完成偵察任務;李正把隊員分為兩組,帶一部分人到小屯,南山谷一帶去進行軍事政治訓練。一星期後,再換第二部分去,這樣可以縮小炭廠的目標。他們把齊村作為第二步隱蔽的地方,由老洪去建立關係。

為了完成偵察武器的任務,王強這兩天,小眼眨着去找打旗工人老張。自上次他應付了小林小隊長,使他們搞了糧食車開了炭廠,老張也經常到炭廠里來坐坐,和老洪、王強到小酒鋪去喝酒。現在王強又想托老張在車站上注意一下,是否有敵人裝卸武器的機會。老張是注意了,可是他總沒有看到有這種機會,他笑着對王強說:

“鬼子現在也一天天精起來了,運兵運武器都在夜間,根本不叫中國人傍邊。”

“車站上現在比過去嚴了么?”王強離開洋行很久了,他想了解下車站上的情形,必要時,自己可以親自去偵察一下。“嚴多了!”老張瞪着眼說,“上次洋行鬼子掌柜被殺,車站就緊了。聽說前些時,鬼子往蚌埠運武器,又丟了槍,蚌埠的鬼子打電話說少兩挺機槍和一部分步槍,他們不收,要洋行負責。這裏打電話說他們都如數裝車,有貨單為憑,不由他們負責。兩下吵起來,雖然這邊鬼子推卸責任,可是心裏也在犯嘀咕。從此,車站上裝車就緊了,鬼子都端着刺刀,架着機槍,誰也不許靠近。天一黑,看見中國人靠近車站,就用槍打。……前天還聽說洋行里一個推小車的叫鬼子打死了。……”

“叫車站上的鬼子打死的么?”

“不!”老張說,“叫洋行里的大掌柜打死的!”

“小車隊不是洋行的么,鬼子掌柜的怎麼打死他呢?”“現在洋行也不是你在的時候那樣了。鬼子也多了,聽說還來了個大官。因為過去在這裏殺過鬼子,所以這些新來的鬼子都帶着槍,天一黑就關門。前天晚上那個推小車的到裏邊去送東西,一進門,被鬼子一槍打死了。鬼子認為晚上去的都是壞人……”

“推小車的叫鬼子掌柜用槍打死了!”王強在眨着眼。槍!槍!這正是他所要偵察的。他心裏想,從上次搞洋行以後,鬼子可能都有短槍了。人多了,槍也會不少,他離開了老張,去找推小車的陳四。

“二頭!你好呀!”陳四還是稱王強二頭。

“洋行里現在怎麼樣?”王強問。

“別提了!”陳四哭喪着臉說,“鬼子的事,真不是人乾的呀!年前,洋行鬼子不知叫誰殺了,咱小車隊可倒了霉,都抓到憲兵隊,你算沒攤上,可是每個人都像退了一層皮才被放出來。現在幹活也不像你在的時候那樣隨便了,動不動就是槍搗,皮鞭抽……你算想的開,不幹了,有一點辦法誰干這熊事……”陳四是三十來歲的黑黑的中年人,他不住的在咒罵著。

“聽說有個工友被打死了,怎麼打死的呀?”

“是呀!”正在嘆氣的陳四,被王強一提,又憤怒地叫起來,“就是孫元清呀!你在時,他還只領五輛小車,現在當三頭了。那天晚上九點鐘,他去洋行送東西,一進門就叫鬼子掌柜用槍打死了。家裏撇下三個孩子,多慘!……”

“鬼子不是沒有槍么?”

“你說的是過去的事呀!鬼子遭了那次事以後,都有槍了。現在人多了,從兗州、滕縣又來了幾個大掌柜,聽說一個胖胖的拄着拐杖的鬼子,留着仁丹胡,過去還是個大官,叫什麼山口司令。他在滕縣大戰時叫咱們打傷了,就調到這裏當大掌柜。他一來洋行,買賣也大起來了,現在裏邊有十四個鬼子和一個翻譯!這個山口司令一出門就坐汽車,棗莊所有的鬼子見着他,都打敬禮。有這麼個大官,鬼子還能沒有槍么?洋行不是和站台斜對過么?夜裏站台上的鬼子,還時常到這洋行門口溜。一切都不是過去那個樣啦,鬼子一天天緊了。”

“過去那個鬼子三掌柜的呢?他又當不了大掌柜了。他還在么?”

“大掌柜?”陳四說,“他連小掌柜也當不成了。這次來的都是大官,鬼子都是按官級大小當掌柜的,他的官最小,輪不着他,把他降成職員,現在職員也輪不上他,把他攆出洋行了。他現在和一個中國商人,合夥另作了一個小買賣。他每天愁眉苦臉的,有時碰到我們工友,還在問你:‘王的,怎麼不來?’看樣子他還是很想你的樣子!誰知鬼子安什麼心眼!”

王強聽陳四談到三掌柜,腦子裏不禁出現那個滿嘴金牙的胖鬼子,那就是他沒有打死的對頭。這次也許還得會會他了。

王強帶着滿臉的笑容,跑來見老洪,一見面就用拳頭擊着桌子,興奮的說:

“有辦法了!有辦法了!”

“什麼辦法?”老洪問。

王強把洋行里的情形,從頭到尾談了一遍,最後說:“裏邊十四個鬼子,起碼有十多棵短槍,如果能搞到,我們不都武裝起來了么?”

老洪在屋裏轉了一圈,王強眯縫着小眼睛跟着他轉,他在盼望着老洪早下決心,只見老洪走到桌子前,用拳頭有力的在桌上捶了一下,堅決地說:

“搞!二次搞洋行!”

老洪對王強交代,他今晚到南峪,和政委去商量一下,要王強明天早上親自再到洋行去偵察一下裏邊的情況,然後再確定怎樣搞法。

“好!”王強笑着回答,“就這樣辦。”

當晚老洪到南峪去見李正,因為他帶着一部分隊員在那裏,正在講游擊戰術。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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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道游擊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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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小坡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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