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政委和他的部下

第五章 政委和他的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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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政委和他的部下

李正過去是山裡游擊部隊第二營的政治教導員。當老洪在火車上搞了機槍、步槍,交給三營帶到山裏去的時候,李正正帶着一個連在敵占區活動。

他雖是戰士們所敬重的政治工作幹部,可是指揮小部隊活動的經驗也很豐富,這是人所共知的。他不但熟讀了毛主席有關游擊戰略戰術的著作,而且在指揮作戰時能夠熟練的運用。他們在敵占區進行分散的隱蔽活動的時候,他把一個連化整為零分成班、排,甚至化成戰鬥小組。部隊雖然四分五散,可是都在他緊緊掌握之中。如同漁人打魚一樣,掌住了網的繩頭,散得開,又收得攏。他善於利用敵人的空隙,在林立的敵據點之間,穿來穿去,打擊敵人。由於他的機動靈活的指揮,使好多緊急的情況都轉危為安。所以戰士們一到敵占區作游擊活動,一聽說有李教導員跟着,都很有信心。而每次出發,也確實都完成任務勝利回來,照例會得到上級的表揚。

李正這次回來,看到三營新添的日本武器,一挺歪把機槍,烏黑髮亮,機槍射手扛着它顯得多麼神氣啊!不時用手巾拭着亮得發藍的槍身,不讓一點塵土沾在上邊。機槍一支在地上,就有好多戰士圍着看,臉上露出歡欣的神情。因為在剛成立的山區游擊隊裏,有這樣嶄新的機槍是很稀罕的;把它從敵人手裏奪過來,要經過一場相當激烈的戰鬥,付出不少傷亡的代價,才能到手的。而有了這一挺好機槍,當鋼槍很少的游擊隊和敵人作戰時,它能發揮多麼大的威力呀!它能壓住敵人的火力,掩護部隊衝鋒,減少戰士們的傷亡。團部從三營調了兩支新日本馬黑蓋子,送給二營。營長留一支給自己的通訊員,一支給李正的通訊員。李正銜着短煙袋,眯縫着細長的眼睛,在欣賞着三營送來的禮物。這支日本馬步槍確是新的,槍身上的烤藍還沒有動。他拉着槍栓,機件發出清脆鏗鏘的音響。他高興的說:“好槍!”心想着有這支槍在身邊,戰鬥時確是很管用的。

就在他稱讚這支武器的同時,部隊裏四下傳說著這些槍支的來路,和老洪他們在棗莊扒火車殺鬼子的故事。這一切,當然都是帶着幾分神奇的意味傳誦着。李正是個實際而又肯用腦筋的人,他不相信什麼神奇,他覺得在黨的領導下,智慧加勇敢,就是一切勝利的來源。因為敵人雖然暫時的強大,但由於侵略戰爭的本質,決定了他們的野蠻和愚蠢,所以必然失敗。棗莊和鐵道上有我們的游擊隊扒火車殺鬼子,就是那裏存在着他們活動的條件。雖然他是這樣想,可是他還是被這些生動的事迹所感動。他對着自己的老戰友二營長說:“《游擊隊之歌》上只說到:‘在密密的樹林裏,在高高的山崗上’打游擊。可是我們的游擊戰爭已經打出遊擊隊歌的範圍了,在廣闊的平原上開展了;現在我們又發展到在敵人的火車上打游擊了。”

營長是個在山區打仗很勇敢而指揮有辦法的人。聽說有人在火車上打游擊、奪敵人武器,聯想到火車上活動的情況,他不禁搖了搖頭,覺得是困難的。可是奪來的武器,卻明明送來了,而且他的通訊員也有了一支,他就對教導員說:“是的,他們是一批了不起的游擊隊員!”

在這次談話后不久,李正被團部召去,團政治處主任對他說:張司令來電話,要他馬上到司令部去,估計是調動他的工作。

李正回到營部時,營長聽說教導員要離開二營,很難過的握住李正的手,好久沒有放開。二營長是個作戰勇敢而性情有些暴躁的人,由於他的這種性格,過去常常和政治工作幹部合不來。可是李正一到這營里,過去的情況就全變了。經過一個短時間的相處,營長對這個細長眼睛、常銜着短煙袋的新教導員,卻很尊重了。開始營長發火,李正在非原則問題上是一向讓步的,但他在讓步的同時,卻主動的對營長不冷靜的處理問題可能引起的惡果,都從側面加以預防補救,使其免受損失或少受損失,直到營長冷靜以後,李正才帶探討的語氣和營長談話。那些補漏洞的工作,加重了李正談話的重量,是那麼富有說服力的使營長頻頻點頭,感動的接受。在批評說服的過程中,李正不發火,始終保持着冷靜、耐心,同時又很尊重的態度。實際上這種冷靜、耐心,又能展開批評,又很尊重的態度,就是一股持久不息的,能熔化一切的烈火。經過幾個問題的處理,營長那寧折不彎的性格,在李正面前,就變成了能伸能縮的鋼條。他不但取得營長的尊重,同時和營里的幹部也都團結的很好,和他一同工作,大家都感到很痛快,優點都能發揮,缺點都能逐漸避免或克服。他雖然在批評人了,可是對方卻不感到難堪和灰心。在全營政治工作的開展上,他是有魄力、深入而有預見性的。他緊緊掌握住全營戰士的思想情況,像醫生按脈一樣,能洞悉全營整個脈搏的跳動,他知道什麼環節上已發生了或將要發生問題,他就會及時的去加以解決,或採取預防的措施。某一連隊最近有些疲塌,他便馬上到那個連隊,找指導員彙報情況,開支部會聽取意見,和幹部戰士個別談話。他能很快的從複雜情況中,找出問題的癥結所在,加以適當處理。當他在軍人大會上講話,戰士們聽到他清脆的嗓音,情緒就像浪潮一樣高漲起來了。

二營長臨到和教導員分開了,就越想到教導員過去在營里的作用,很希望他留下來。可是這是命令,是留不住的。他只得緊緊的握着李正的手,表示難捨的情意。營長是個剛強的人,現在也這麼溫情了。李正最後說:

“我大概不會離開魯南軍區,在一個地區作戰,總還可以常見到面,再見吧!我希望咱們二營今後在你的領導下始終保持飽滿的戰鬥情緒,多打漂亮仗!”

他到司令部的當天,軍區王政委就找他談話:

“李正同志,為了黨的工作的需要,組織上決定調動你的工作。”

“是!”李正細長的眼睛服從的望着王政委溫和的面孔,嚴肅的答應着。

“要調你到一個新成立起來的游擊隊裏去作政委,代表黨領導這個部隊。”

“政委?……”

這新的工作職務的分配,李正是萬萬也意料不到的。當他重述了一下這個稱號以後,便沉默下來了。他接受黨所分配的任務時,一向都很愉快堅決,並能克服一切困難去完成,可是現在對這新的職務,他卻感到有些不安。這不是在黨的任務面前表示畏怯,而是在接受新任務之前,他首先在考慮自己的能力能否勝任,決心下了以後,他再想怎樣去完成。他也深切的知道“政委”這職務的分量,這是團的編製上才有的稱號,是上級黨派到團,領導全團黨組織的代表。他想到自己剛提拔到營里工作不久,一切還缺乏鍛煉,所以對這更重大的新的任務,他能否擔當起來的問題,在作着反覆的考慮。他一向對工作是不講價錢的,可是現在他卻望着王政委說:

“我還很年輕,在營里工作不久,一切還很幼稚,黨交給我這麼重大的任務,我擔心不能很好完成……”

“能完成的。”

王政委打斷了李正的話,眼睛充滿着信任,微笑地望着李正,接着又說下去:

“這個我們早考慮過了!你能夠勝任的。”

聽王政委的口氣,組織上已經下決心了。他能否完成任務的問題已經不能提了,因為一旦組織確定,就是再困難,自己也應該盡最大的努力去完成,現在該想到怎樣去完成任務這個問題了。到這時,他卻急於想了解一下他未來的部下的情況了。

“有多少部隊?”

“眼下還很少,才發動起來,不過以後會漸漸擴大的。”“他們在哪裏駐防?”

“在棗莊!”

“啊!那不是敵人的屯兵基地么?”李正細長的眼睛裏流露出驚異的神情。

“是呀!王政委笑着說,“這有什麼奇怪呢?他們就駐紮在敵人的心臟,在那裏和鬼子展開戰鬥。難道你的部下能駐下,你就不能駐下么?”

“能!”李正肯定的回答,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又點了點頭。他看到王政委抽煙,也從皮帶上去解自己的短煙袋,王政委遞給他一支紙煙,他抽着煙,聽王政委說下去:

“你沒看到三營的機槍么?那就是他們從火車上搞下來的。他們剛發動人還少,可是都是工人組織起來的,是一些了不起的人,就是還缺乏政治領導。我們給他們的番號叫‘鐵道游擊隊’,直屬司令部領導。你就是派到‘鐵道游擊隊’的政治委員,代表黨來領導這支游擊隊。”

說到這裏,王政委嚴肅的望着李正的眼睛,問:

“有決心么?”

李正站起來,細長的眼睛睜大了,回望着政委的視線,莊嚴而有力的回答:

“有決心!一定完成黨交給我的光榮任務。”

“好!我完全相信。”

政委走到李正的身邊,像慈祥的長者似的打量着李正,又說道:“我完全相信。”接着扭轉身來,在屋裏轉了一圈,又走到李正的身邊說:

“那裏是有困難的,但是要想盡辦法克服。希望你到那裏后,迅速的把他們的組織鞏固、擴大,並武裝起來,從內部打擊敵人。棗莊呆不住,就拉到鐵道兩側,截斷和打亂敵人的交通線。像一把鋼刀插在鬼子的血管上,隨時配合山裡主力作戰,在那裏展開戰鬥。”

最後,政委把李正送到門口,告訴他到敵工部去取介紹信,由他們派人把李正送到棗莊。關於鐵道游擊隊的具體情況,政委寫一封信交給李正,叫他到三營找周營長去:

“三營長很熟悉他們的情況,你到他那裏去了解就是了。鐵道游擊隊的正副隊長都是他們三營的幹部。他會告訴你一切的!記着到那裏以後,不要斷了和司令部的聯繫。”

李正就這樣被派往棗莊去。

李正化了裝,跟着一個偵察員,一天走了九十里山路,在將近黃昏的時候,到了小屯,找到老周。老周過去在連隊上作過政治指導員,他們很熟悉,當李正過鐵道的時候,他站在路基旁邊,特別留神的看了一陣鐵道周圍以及遠處棗莊的情景,因為今後他將帶着游擊隊員在這裏展開戰鬥了。一見到老周,他就急切的問鐵道游擊隊的詳細情況。

當他聽到老周對老洪那一伙人的介紹以後,他才知道自己未來的部下剛剛進行組織,人數比他在來的路上所估計的最低數還要少得多,可是他卻被老周所講的他們在棗莊的殺敵故事所吸引住了。王強如何進出洋行殺鬼子,老洪怎樣單身飛上火車搞機關槍,他們又如何巧妙的打鬼子的崗哨,勇敢的奪取敵人的物資。聽到這些動人的故事,李正才感覺到剛才認為隊員人數少是錯誤的了,這些會扒車、勇敢殺敵的隊員是不能單從人數上來估量的。事實上一個營不能完成的,要完成也許要經過整天的戰鬥才取得的,他們也許會不鳴一槍就輕輕的取得了。他想到這些隊員,如果好好加強政治教育,他們會以一當百的。想到這裏,他又興奮起來。

老周最後對李正說:“你去領導他們吧!他們戰鬥起來簡直是一群小老虎呀!”

當老周領着李正,到齊村集上去和老洪會見的時候,要從鐵路橋邊的碉堡下邊經過,再往前走還要通過敵偽的崗樓和哨兵,李正走在老周的後邊,心裏不由得一陣陣的跳動。他是第一次像這樣單身空手的到敵區來,過去從沒離開過部隊,當他帶着部隊的時候,像這樣看到敵人的碉堡,機槍早已掩護着他領導戰士衝鋒躍進了。象這樣近的和敵人的哨兵面對着面,在過去也正該拼刺刀進行肉搏了。可是現在,他是赤手空拳的在敵人槍口下低頭走過,心裏總覺得不安。逢到心跳的時候,他就暗自給自己下着命令:

“鎮靜些!慢慢就會習慣下來的!”

他是個很能剋制自己的人。一路上他看老周的舉動行事,態度還算自然,安全的到達約定的那個小鋪里。

在小鋪裏間,他和老洪緊緊的握了手。在握手的時候,他望着老洪那對發亮的眼睛和挺直的胸脯,他的手像鐵鉗樣有力。李正深深感到,這個將要同自己一道生活和戰鬥的隊長,的確是個堅實勇敢的人。

李正急於想會見他的隊員,當他懷着興奮的心情和老洪到了陳庄,一進炭屋子,第一眼掃視着站在酒桌邊的隊員們時,他突然感到一種驚異和不安。這剛離部隊的教導員,幾乎不相信這就是老周所嘖嘖稱讚而使他興奮的英雄人物。他所想像的絕不是這個樣子:他們滿身滿臉的炭灰,歪戴着帽、敞着懷;隨着各人喜歡的樣式,叼着煙捲;大聲的說笑,甚至粗野的叫罵。

可是這種感覺和情感的波動,只在李正的頭腦里存在一剎那,只一閃就被他的理智掃光了。它的速度使最細心的人也察覺不到。他馬上感覺到這是過去山裏較正規的部隊生活所留給他的影響,用山裡對部隊的眼光來要求眼前的一切,是不對頭而且有害的。就是在小屯聽老周談后,自己所假想的一些英雄形象,也都是不現實的。是窮困的生活把他們雕塑成這個樣子,正因為這樣,他們才富於鬥爭性,勇敢的向環境、向敵人作不疲倦的戰鬥。在這棗莊,也只有他們這些破衣黑臉的人,才能創造出已經傳出的驚人事迹。

想到這裏,李正是那麼愉快的舉起酒杯,來和向他敬酒的隊員們共同乾杯。在大家的歡笑聲中,他的笑聲是那麼歡樂,這完全是發自心底的真情流露。

第二天,李正就開始蹲在炭屋的桌邊,整理帳目了。老洪和王強到棗莊街里,去買了一套新的衣帽、鞋襪,放到李正的帳桌上。李正從帳本子上抬起頭來,望着老洪。老洪笑着說:

“你穿穿看,行不行?”

“還用換么?”李正看了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說,“我看這樣湊和着過冬就行!”

“你這身穿戴,說是個放羊的倒很像,說是個管帳先生就不像了!這裏不是山裡了。”

老洪這一提醒,李正才更仔細的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棉袍、碎成片片的腰帶、和一雙只有莊稼老頭才能穿的破棉鞋,把這服裝再和老洪、王強他們一身黑色的粗細布棉衣一比,也確實太不像話了。這兩天,他只忙着了解情況,考慮工作,把衣服問題疏忽了。現在老洪替他買來,並談到他像個放羊的,他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性,忙連連的點頭:

“是呀!應該走鄉隨鄉才是。……”

老洪和王強幫着李正脫下舊棉衣,換上新棉袍,外罩黑色的長衫,褲和鞋子也都合適,可都是黑的。原來棗莊人都喜歡穿黑色,因為他們生活在煤礦上,在煤灰里走來走去,穿別色的衣服,很快也變成黑的了,所以乾脆都穿黑的,認為這樣更耐臟。李正穿一身青皂,再戴上青色的瓜皮帽,只有帽疙瘩像櫻桃一樣,在他頭頂上發著紅光。這一身穿戴,襯着李正微黃,長長的臉頰,倒很像個棗莊買賣人。老洪和王強看着他,就哈哈笑着說道:

“嘿!這才像咱們義合炭廠的大管帳先生哩!”

管帳先生的生活開始了。炭廠的生意是興隆的,炭堆周圍每天煤煙滾滾,人聲嘈雜,熱鬧的像個集市。李正坐在帳桌邊,那麼熟練的撥弄着算盤珠,揮動着毫筆在寫流水帳。他能寫會算,又快又准,常被顧客所稱讚。識字的顧主看着李正所批的領煤條子,在說:

“這個管帳先生,寫一筆好字,寫的真是龍飛鳳舞。……”

這些稱讚,並沒有使李正感到絲毫輕鬆,他對這煤煙滾滾,人聲嘈雜的鬼子魔爪下的炭廠環境,從內心感到生疏、不習慣,甚至不安。站在炭屋外邊,隔着短牆,就能看到車站上蜂擁的敵偽軍;站台上的碉堡孔里,黑黑的機槍都望的清清楚楚,鬼子的兵車從南邊時常開過,街道整日裏有敵偽軍來往。這炭屋裏也不是什麼僻靜的地方,常有各色各樣的人來閑坐。有的是本庄的村民,有些是隊員們過去的窮工友;可是有時披着漢奸皮的偽人員,也趾高氣揚的坐下作客,李正心裏就有些警覺;可是一陣釘子皮鞋聲響,巡邏的鬼子,也挾着上了刺刀的大蓋子槍,來中國商家逛逛了。逢到這時,王強和老洪,這些過去殺鬼子不眨眼的人,竟是那麼自然的用半生半熟的日本話和鬼子談笑着。李正雖然也不得不站起來和鬼子應付,可是他總有點心神不寧。他不斷地命令自己鎮靜,但是要從感情上把這一套真的習慣下來,卻還有一段過程啊。

晚上,李正睡在小炭屋子裏,他常常被夜半捕人的槍聲所驚醒。當他披衣坐起來的時候,急促的馬蹄聲或嗚嗚鳴叫的汽車,已由牆外街道上馳過。他藉著窗欞泄進的月光,望着身旁熟睡的隊員們,他們依然安靜的睡着,發出沉重的鼾聲。在這時候,他就披起衣服,輕輕的開了屋門,站在炭屋門外的黑影里,望着車站雪亮的電燈光,耳邊聽着礦上嗡嗡的機器聲和運煤的火車的叫鳴聲,靜靜的墮入沉思。

他在想着黨的任務,周圍的環境,以及怎樣從這艱險的境遇里,打開一條戰鬥的道路。他覺得首先要熟悉這裏的情況,並使自己的一切都善於適應這裏的環境,像他的隊員一樣,能夠那麼自然而機智的應付一切。他又覺得應該馬上深入到隊員們的生活中間去,取得他們的信任,成為他們最親密的朋友。十二個隊員,只有一個班的人數,但是怎樣在他們身上發揮政治工作的威力,在眼前說,卻比領導一個營還要吃力。可是如果他們都被教導成有政治覺悟的戰鬥員,一個營發揮的戰鬥威力所不能得到的勝利,他們卻能夠得到。根據幾天來和隊員們的相處,他了解到他們豪爽、義氣、勇敢、重感情。有錢時就大吃大喝,沒錢寧肯餓着肚子。由於在他們頭腦里還沒有樹立起明確的方向,生活上還沒有走上軌道,所以他們身上也沾染些舊社會的習氣:好喝酒、賭錢、打架,有時把勇敢用到極次要而不值得的糾紛上。他們可貴的品質,使他們在窮兄弟中間站住腳,而取得群眾的信任;但是那些習氣,也往往成了他們壞事的根源。他需要很快的進入他們的生活裏邊去,堵塞他們那些消極的漏洞;不然,它將會葬送掉這已經組織起來的革命事業。可是怎樣進行法呢?他想到他的隊員們平時在談論他們生活圈裏的人時,最大的特點,就是先看這人夠不夠朋友。如果他豎起大拇指頭叫着說:“好!夠朋友!”那麼,你怎麼都可以,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絕不說一句熊話。可是,如果你小氣不夠朋友,那他見到你,連眼皮也不喜抬起的。現在他們對自己的尊重,是因為他是山裡來的,他們認為山裡能培養出老洪,就對山裏有着不可捉摸的好感。而要獲得他們真正的尊重和信任,還要靠自己的實際行動。在你進入他們的生活之前,他們不會理解到政委在一個部隊裏的作用,而是從他們的友情上來衡量你的重量。記得前天晚上,他結帳以後,魯漢拉着他:“李先生!走!喝酒去!”

他是不喜歡喝酒的,所以當時就推託說:“不!我不會喝!”“走吧!慢慢學學!從你來那天以後,咱還沒有在一起喝一氣呢!”

“不吧!我還有點事!”

魯漢臉上卻有些不高興了,就說:“李先生不願意和我一道喝酒,是看不起我呀!”

看樣子如果他不去,魯漢就真的會認為自己看不起他。所以他很慷慨的答應道:“走!喝就喝一氣!”魯漢才又高興了。從這個事情上,他深深感覺到,在這新的環境裏,不僅需要把放羊人的破棉衣換下來,就是生活習慣也應該徹底變一下。過去在山裏艱苦的部隊生活里,喝酒是不應該的,可是在這裏有時喝喝,卻成為必要的了。現在只有暫時遷就他們這消極的一面,而且在這方面,表示自己的豪爽、大方,沿着這樣的小道,才能進入他們的生活,和他們打成一片。然後也才能發掘他們最優良的品質,加以發揚光大。到那時候,才有條件把他們那些消極的東西加以消除。

夜已經很深了,李正站在黑影里,像座石像一樣。他停立在那裏,腦子在反覆思考着問題,總算從紛雜的亂絮里抽出了頭緒。他低聲自語:

“是的,應該從這方面入手!”

天上的星星在眨着眼,他微微的感到身上有點冷了。便折回炭屋裏,他看到小坡睡意正濃,被子翻在地上,就把被子給這一向快樂的青年隊員蓋好,才躺回自己的床上。經過一度思考,他彷彿從身邊的草叢裏找到了可走的道路,不久,便呼呼的睡去了。

這幾天炭廠的人,都感到這個從山裏來的管帳先生,不但能寫會算、有學問,就是待人也和道親熱,一句話:“夠朋友!”一次,魯漢喝醉了酒,搖搖晃晃走回炭廠,李正馬上走上去,扶他到炭屋裏自己的鋪上睡下。魯漢嘔吐,吐了李正一身一床,可是李正還是那麼耐心的為魯漢燎茶解酒,一直侍候到半夜。第二天,魯漢看到李正擦着衣服上的酒污,感到很難過,可是李正卻笑嘻嘻的說:

“沒有什麼!不過以後喝酒要適可而止,喝多了容易誤事!”

林忠是個沉默的人,他不喜歡喝酒,但卻喜歡賭錢。他贏了倒好,要是輸了,他就想再撈一把,可是越撈越深,最後輸得額角流着汗珠,腰裏空空才算完事。所以每當他沉着臉抹着額上的汗珠回到炭屋的時候,那就是他又輸得夠受了。這天晚上,他擦着汗回到炭屋裏,李正正結完帳,看到他悶悶的坐在那裏,大概肚子餓了,在桌邊找塊煎餅啃。李正知道他輸得連買點東西吃的錢都沒有了,就拉着他說:“老林!走!我請你吃水餃去!”

在吃水餃的時候,李正望着林忠的臉說:“怎麼?有什麼困難的事么?”

“沒有!”

“又是賭錢輸了吧?”

“可不!”沉默的林忠沒好意思抬頭,悶悶的回答。心裏說:“這李先生看得真准。你有啥心事,他都能看出。”李正安慰他說:“輸就輸了,難過更划不來。說起賭錢,窮兄弟可沒有一個從這上邊發家的。不要難過,以後別賭就是了!”

林忠一聲不響的在吃着,他心裏卻想:“你說的倒對,可是家裏還等着買糧食吃呀!我把這幾天分的錢都輸光了。”“有什麼困難需要我幫助么?”

林忠感激的望了李正一眼,可是想到李先生剛來,就張口借錢,太不好意思了,就搖了搖頭說:

“沒有什麼!”

第二天他回到家裏,看到家人並沒有責難他的樣子,而且缸里的糧食也滿滿的了。他就問從哪借的錢,他老婆說:“一早,李先生就送來兩袋糧食,還有五元錢!”

林忠沒說二話,就折回炭廠,他緊緊拉着李正的手,低沉的說:

“李先生!你太……”

“別說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家裏沒吃的,我分的這一份錢,放在手裏沒用,我心裏能過得去么?按道理昨天晚上我就該給你的,可是我怕你再去撈一把,所以這樣作了。”“再不撈了!”林忠只說了這一句,就折回頭走開了。他一邊走着一邊說:

“一句話,他是個好人!夠朋友!”

彭亮正在煤堆旁邊裝炭,聽到林忠嘴裏嘟噥着,就問林忠:“你說的誰呀?”

“還有誰!就是咱們的李先生啊!”

“是啊!”彭亮信服的點了點頭。

彭亮是個剛強爽直的漢子,從李正一到炭廠,他和小坡就很注意這個從山裏來的政委了。李正的一舉一動,都引起他的尊重和稱讚:“好!能幹!有學問!”可是在昨天發生的一點小事情上,彭亮卻對李先生有點小意見,他說:“李先生一切都很好,就是有一點,對不好的人,也顯得那麼和道!”事情發生在昨天晚上,彭亮吃過晚飯,回到家裏,獨個兒蹲在門口閑抽煙。突然他看到一個挑着擔子的老人向這邊走過來,挑子雖然已經空了,可是這白須破衣的小販,卻像肩負着千斤重擔似的,搖擺着身子,拖着沉重的腳步,哼哼呀呀的走到彭亮的身邊。直到這時,彭亮才看見老人鬍子上沾滿了淚水,他傷心的在哭泣。

老人站到彭亮的身邊,指着旁邊一個門,問道:

“這家的人在家么?”

“有啥事么!”彭亮看到老人指的是二禿家的門,就問着老人。

“我真該死了呀!”老人說著從腰裏掏出一張撕成兩半的一元票子,對彭亮說,“我剛才賣粉條,賣到這張假票子,去糴豆子,被人家認出來撕了,又罵了我一頓,好容易才要回來。這票子就是這家一位先生給我的呀!我想來找他換換!”“你怎麼知道這票子是他給你的呢?”

“這沒有錯啊!我一挑粉條,只賣了兩份,一份賣給東庄,人家給的是毛錢;這一份就是這家給的,他給的是一元整票子,唉!”說到這裏老人又哭起來了,他向彭亮訴苦說:“這位先生要不認帳,可害了我了。我這小買賣是借人家二斗綠豆來做的呀!滿想着賣了粉條,保住本,家裏可以賺得些漿渣子顧生活。這一下可砸了鍋了!我哪能還得起人家的綠豆呢?嗚嗚!唉!他不認帳,我只有死了!”

彭亮看到一元錢,在這窮人身上的重量。一元錢放在別人身上算不了什麼,可是壓在這窮老漢身上,也許會壓得他去尋死。彭亮家裏過去也常挨餓,他知道窮苦人的苦處。他想到這一定是二禿辦的事,心裏止不住直冒火,見死不救,不是好漢。他就忽的站起來,對老漢說:

“你先在這裏等着,我替你找去。”

彭亮就氣呼呼的到二禿家去了。這時二禿正在家裏吃晚飯,一見面,二禿就親熱的招呼彭亮吃飯,彭亮並不理會他,就問:

“你剛才買粉條了么?”

“買了!”二禿說著,指着桌上的一捆粉條,“你要吃么?拿些去好了。”

“走!外邊有人找你!”

彭亮就拉着二禿出來了。彭亮指着二禿對賣粉條的老頭說:“就是他買你的粉條吧!”

“是呀!”老頭回答着,就走到二禿的身邊,把破票子送上去說,“先生,你剛才給我的是假票子啊!”

二禿把眼一瞪:“你這個老頭,我給的真票,你怎麼說是假票,這不是我給你的!”

老頭說:“我只賣你這一元錢的整票呀!”

二禿說:“現錢交易,我給你錢時你怎麼不說是假票?現在拿一張假票來賴人了。”

老頭的眼睛又滾出了淚水說:“先生!咱可得憑良心呀!”“良心?在這個年月,良心多少錢一斤?”二禿一口咬定這不是他的票子,諒老頭也不敢把他怎麼著。

彭亮在旁邊看不下去了,他臉上的疤都氣紫了。他站到二禿的面前,憤憤的說:

“二禿!你昧子這塊錢,你知不知道,會惹出多大的事,這會逼出一條人命!奶奶個熊,快給人家一元錢!”這最後一句話,嚴厲得像吼着說的。

二禿冷笑說:“我又不會造假票,這不是我的票子,我怎麼能換呢?”

彭亮暴跳起來了,瞪着眼珠子對二禿說:“不是你的票子,老頭怎麼找到你頭上呢?快給人家錢!不給就不行!”

二禿撇開了老頭,對着彭亮來了,他望着彭亮,生氣的說:“這關你什麼事呢?你少管閑事!”

“他奶奶的!我偏要管,我看你敢不給錢!”

彭亮的胸脯在起伏着,他正要向二禿撲去,突然又停下來,憤憤的說:“不關我的事?!”他走到老頭的身邊,對老頭說:

“老大爺!把那票子給我!”

老頭看看事情要鬧起來,渾身打着哆嗦。他望着彭亮伸過來的手,不知該怎麼才好,拿着破票子的手在顫抖着。他正在猶豫着是否給彭亮,可是彭亮很快的把破票子搶過去,接着從腰裏掏出一張嶄新的一元錢的票子,塞到老人的手裏。他就對老人說:

“你走吧!這不關你的事了!”

老人正處在失望的痛苦裏,現在卻被彭亮這果斷的豪俠舉動所感動了。他眼睛裏又冒出淚水,可是這已不是悲痛的,而是感激的淚水了。他含着眼淚望着這黑漢子,獃獃的怔在那裏。

“老大爺!你快回家吧!”

他被彭亮婉言勸走了。彭亮一回過身來,看到二禿正要轉回家去,他就一個箭步,餓虎撲食一樣竄上去,叫道:“×你奶奶!你往哪裏走!給錢!”

一把揪住二禿的領子,兩人便撕扭在一起了。

街上的人看到兩人一打起來,都來拉架,大多數都說二禿作的不對。二禿一方面覺得理屈,再則想則炭廠這夥人也不好惹,只得還給彭亮一元錢。彭亮接過錢還憤憤的說:“我認為你不給我呢!不給就不行!”

“我已給你了!你還啰嗦什麼呀!”

說著兩人又吵起來了。就在這時,李正走來分開人群,拉過彭亮說:“快回炭廠去,老洪正找你呢!”李正把看熱鬧的人勸走。正當人群走散后,街道有幾個巡邏的鬼子和漢奸走來,李正把二禿一拉說:

“小兄弟!看我的臉面!不要生氣!走!我請你喝兩杯,消消氣!”

二禿正在火頭上,不願去,可是終於被李正硬拖着到酒館去了。巡邏的鬼子看了他倆一眼,就過去了。

彭亮被李正勸回炭廠了,可是當他要進柵欄門時,看到李正拉着二禿走了,心裏就有些不自在,所以他對林忠說:“李先生是個好人,可是他和二禿這種人打交道幹什麼呢!”魯漢在旁邊聽說和別人打架,勁頭就來了,他大聲的叫道:“奶奶!要是我在那裏,我一定叫他嘗嘗我這拳頭的滋味!李先生不該和這種人接近!”他很懊惱自己沒有在場,如果他在場,這場打架就熱鬧了。

可是,李正從外邊回來后,就拉彭亮到旁邊談話了:“同志,你是好樣的!直漢子。我們工人是應該這樣來對待事情的。……”

彭亮望着李正和藹的面孔,聽着政委對他的稱讚心裏是高興的,可是一想到這稱讚者曾和二禿在一起,眼裏就流露出一些不滿的神情。他又聽李正談下去:

“可是我們又不是一般的人,一般人這樣作,是完全對的;但是你已經是個帶槍的有組織的隊員,這樣作就有危險了。”說到這裏,李正的眼睛裏流露出嚴肅的表情。“我們鐵道游擊隊不是一般的打抱不平。我們要打的是日本鬼子。他們侵佔我們的國土,屠殺我們的同胞,這是最大的仇恨!我們應該組織起來,殺鬼子,解救被奴役的同胞。一切要圍繞着這個目的!這是每個中國人所應該作而且希望作的。咱們棗莊的工人就要走到前頭,一切有利於這個偉大事業的事,我們就勇敢的去作,否則我們都不去作。

“今天傍晚,你和二禿的事,就沒從這方面想問題。要是你想到,你就不會那麼莽撞了!你和二禿打架,幸虧衝散的早,要是叫鬼子的巡邏隊碰上了,不分青紅皂白的把你抓去,你不是還得吃日本鬼子的官司么?你說多危險!同時像二禿這樣的人還是有的,如果我們不能團結和改造他們,而把他們當作敵人來對待,那不是硬逼他們和我們作對么?我們當然不怕他這個人的,可是我們如有不慎,被他發覺,他為了泄私憤去向鬼子報告,這不就損害了我們的事業么?……”彭亮在李正親切的談話聲里,沉默下來了。他眼睛裏已沒有不滿的神情,而只有追悔了。李正一進炭廠,就發現彭亮是個忠實而耿直的人。他雖耿直,卻還能服理,所以李正就這樣較嚴肅的來說服對方了。現在他看看彭亮已經覺察到自己的不對,就又拍着彭亮的肩頭,溫和的安慰他:

“不要難過!你是個好同志!從這個事情以後,我想你會慢慢的、冷靜的對待一切的!現在你已經認識到這事情的嚴重性,那麼,我和二禿的打交道,你也會了解到我那樣作的意思,而該原諒我了。”

完全出乎彭亮意料之外的,是這次談話以後,二禿來找他了。一見面二禿就向彭亮陪不是:

“彭亮哥,那天的事都是我的過錯啊!你不要生我的氣吧!你知道我那晚聽了李先生一番話,心裏多難過呀!我真想自己打幾個耳光,心裏才痛快。我對不起那老頭!我也是窮人出身呀!”

彭亮確實從二禿的眼睛裏看到懺悔的誠意,於是他懇切的說:“過去的事別提吧!都是窮無弟!”就這樣,他們和好了。

第二天彭亮看到林忠,就說:“你不是說李先生是個好人么?”

林忠笑着說:“那還假了么?”

彭亮很認真的說:“他不只是個好人!而且是個了不起的人!他有眼光,看得遠,也想得周到。連二禿那號人,經他一談,就抹過彎來了。跟着他,沒有錯,遇事萬無一失!”“沒說的,是個有本事的人!”林忠一向沉默,不大愛講話,更不喜歡談論別人。可是彭亮一提到李先生,卻勾出他不少心裏要說的話來:

“到底是從山裏來的呀!一點也不含糊!從他一到廠,廠里啥事都鋪排的停停當當,晚上搞車他計劃得可周到,幹起來心裏也踏實。就說家屬吧,哪家有困難,他都知道,並給你安排的好好的。我一進家,家裏人就說:‘李先生可是個大好人呀!’莊上人也沒一個不說他好的。一見面,就說:‘你們請了個好管帳先生呀!有本事、有學問、待人和道!’老的少的都能和他說上話,合得來,有啥事都願意來和他拉拉。”正像林忠所說的,李正在他的隊員中,在陳庄的人群里,已經漸漸的顯出他的分量了。但是,還有一點是林忠所沒有談到的,就是村民們都漸漸的感覺到義合炭廠這夥人和過去不大一樣了。賭錢,喝酒打架這類事不多見了。這些人顯得都比過去規矩了。

在一個鵝毛大雪的夜裏,小坡把柵欄門落了鎖。大家都蹲在小炭屋的火爐邊,呼呼燃燒的炭火照着每張興奮的臉。他們信服的望着坐在帳桌邊的李正,在聽他講政治課。

李正有力的、誠懇的語句,在打動着人們的心。聽到驚心處,他們瞪大眼睛;聽到憤怒時,他們握緊了拳頭;聽到悲傷處,他們流下了淚水。彭亮時常在黑暗處,用烏黑的衣袖擦着眼睛,他低聲說:

“講的都是我們心裏所要說的話啊!”

彭亮平時是個性急、勇敢而愛打抱不平的人,為窮兄弟的事,他寧肯和人打得頭破血流,從不說一句熊話。當那天他為賣粉條窮老頭的事和二禿鬧起來的時候,李正去排解了糾紛,當時彭亮就認為李正是個好人,可是有點怕事。後來經過李正的談話,使他認識到這樣干法的危險,他才進一步認識到李正是一個有眼光辦事周到的人。可是,一上政治課,他才又說到李正是個認真而堅強的人,他不但深刻的了解工人們的苦處,而且能幫你挖出苦根;他不但同情工人們,而且能撥亮你的眼睛,看到社會上最大的不平,使你怒火填胸,為這不平而去鬥爭!

彭亮想,他來到棗莊才幾天呀!可是棗莊的事情,他一眼就看透了。而且只用簡單的幾句話就說穿了,說到了咱們心裏。他清楚的記得,在李正談到工人階級時,說到棗莊,他是這樣說的:

“就拿棗莊來說吧:棗莊是個煤礦,這裏每天出上千噸的煤炭,煤礦公司的煤炭堆成山一樣高。這煤山就是我們工人一滴血一滴汗,從地底下一塊塊挖出來的。有了這一天天高起來的煤山,棗莊才修了鐵路,一列車一列車運出去,給資本家換來了數不完的金銀;有了這煤山,棗莊才慢慢的大起來,才有了許多煤廠;有了一天天多起來的靠煤生活的人,街上才有了百貨店、飯館,棗莊才一天天的熱鬧起來了。

“可是,多少年來,那些在煤上發家的人們,卻不肯對咱們說句良心話,就是:這煤山是我們這些煤黑工人,受盡不是人受的勞苦,從地下用血汗挖出來的。老實說,沒有我們受苦的工人,就沒有山樣的煤堆;沒有煤堆,棗莊也不過是像幾十年前,一個只有幾棵老棗樹的荒村罷了!……”

李正細長的眼睛,充滿着正義,又很認真的說出最後一句話:

“棗莊是我們工人創造出來的!”

這響亮的結語,深重的敲着人們的心,黑影里發出一陣陣激動的迴音:

“對!對!”

“對!你說的都是實話!”

一連十二個“對”,像一塊石頭投進水塘,激起的浪花,向四下噴射。

“可是反過來看呢?”

李正又繼續他的講話,大家都壓制住沸騰的情感,靜靜的聽他說下去:

“再看看棗莊人們的生活吧!有多少人從煤上賺了錢,吃的雞鴨魚肉,穿的綾羅綢緞;有多少做煤生意的商人,住着洋房瓦屋,沒事用扇子扇着大肚子,在哼哼呀呀的胖得發愁。我們這創造煤山的工人生活又如何呢?我們是棗莊最勞苦的、最有功勞的人,可是我們卻吃糠咽菜,衣服爛成片片,住的地方連豬窩都不如。每天聽着妻子兒女挨餓受凍的哇哇亂叫。你看,社會是多麼不平啊!……”

說到這裏,蹲在爐邊的人群,烏黑的頭頸漸漸垂下去,有的用粗大的手掌擦着眼睛。李正說到他們的痛心處,那最愛打抱不平的彭亮,現在也為政委指出的人世間最大的不平而動着心。平時他們受苦受罪,有人認為是命,現在才算找到苦根了。聽!李正清脆的嗓音,向著滿含悲痛的人群,發出親熱的召喚:

“共產黨!毛主席……”

李正這有力而嚴肅的六個字,使人們突然抬起含淚的眼睛,這眼神也像李正一樣的嚴肅而有力。

“他領導我們無產階級向窮苦的生活戰鬥。團結一切受苦的人起來,推翻這人吃人,人剝削人的社會。……可是現在日本鬼子來了,也只有我們工人階級最懂得仇恨,我們共產黨所領導的部隊,就站在抗日的最前線。我們要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在中國建立幸福的社會!我們有了黨,有毛主席,我們就一定能夠勝利!我們要起來干!……”

“干!干!”

人們剛才的難過,變成了力量,變成了十二個“干!”他們喊出這行動的字眼時,都緊握着拳頭,眼睛也彷彿亮了。從這以後,每當晚上,李正坐到帳桌邊,火爐正旺的時候,人們都像鐵塊碰到磁石一樣,向他身邊聚攏來,聽政委向他們講黨的鬥爭的歷史和山裏的抗日游擊戰爭。黨的每一行動,他們都感到和自己脈息相關。談到黨在某一個時期受挫折的時候,他們心痛;談到黨勝利的時候,他們興奮。李正的談話像撥開雲霧,使他們看到太陽。他們不但了解到自己受苦的根源,也認識到鬥爭的力量和前進的道路了。

當他們在和貧困的生活搏鬥中,看到了黨,認清了黨,他們的眼睛裏已不再充滿哀傷和憤怒。哀傷是在餓着肚子聽着老婆哭、孩子叫的時候才有的;憤怒是在受氣、握拳搏鬥時才有的。現在他們的眼睛是真正的亮了,從黑暗的社會裏看透了一切,好像一切都明白了。直到這時候,他們才了解到他們的老洪,為什麼和過去不同,才了解到老洪回棗莊對他們說的話:“黨教育了我,黨給我力量!”的意義。直到這時,他們的拳頭,已不是僅在一時憤怒之下才緊握了。他們身上已灌輸進永不會枯竭的力量,拳頭不但有力的打擊出去,而且知道打在什麼地方了。

他們心裏有了黨以後,再聽李正一次次關於鬥爭的講話,那清脆有力的話音,像春雨落在已播種的土地上,一點一滴的都被吸收了。當晚上他們聽過李正談敵後的抗日游擊戰爭,在很長的時間裏,都不能入睡。他們在黑影里,彷彿看到那起伏的山崗上,密密的樹林裏,有着自己的窮兄弟,聽到游擊隊同志們所唱的歌聲,這些游擊隊員怎樣被窮苦的農民像家人一樣接待着,在戰鬥的空隙里為農民耕作;在戰鬥里,又是怎樣的以粗劣的武器,英勇的和敵人作戰。他們感到這是多麼親熱的兄弟和同志呀!現在自己就是他們中間的一部分,他們為此而感到喜悅和興奮。

彭亮好久沒有睡着,睡在他旁邊的小坡,翻了一個身,突然用肘觸了他一下,低低的問:

“還沒有睡着么?”

“沒有,你呢?”

“我對你說,”小坡不但沒睡着,語氣還那麼興緻勃勃的,“我看到過咱們的隊伍!”

“我不信,你是吹牛呀!”

“真的!”小坡說,“上次老洪搞機關槍,我和他一道送到小屯,山裡派隊伍來取槍,我看到了。他們是多麼親熱的握着我的手啊!……”

彭亮聽着小坡在敘述着他看到自己部隊的情景,甚至每個細節都用最大的興趣說出來,他聽了感到很羨慕,能夠看到自己的隊伍是多麼幸福啊!小坡的情緒越談越快活,他問彭亮:

“你要不要聽我唱政委教我的一個歌?”

“好!不過要低聲一些!”

彭亮點頭說,他知道小坡對歌唱的愛好,在這方面有着驚人的記憶力。他所以要小坡唱得低一點,因為夜深人靜,容易叫別人聽見。

鐵流兩萬五千里,

直向著一個堅定的方向,

苦鬥十年,

鍛煉成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

雖然有幾個像“鐵流”、“鍛煉”對他難解的字眼唱得含糊,可是整個歌子的曲調是那麼激昂的被小坡唱出來了。這年輕人低低的歌聲,在這漆黑的小炭屋子裏旋轉着,透出門縫,在冬夜的寒風裏顫動着。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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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道游擊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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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政委和他的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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