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染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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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血染洋行
王強提着一個大玻璃瓶子,眨着小眼,搖晃着膀子,裝出一種很快樂的神情,到車站上去。見了鬼子的崗哨,他神情是那麼自然,站上的買賣人、腳行都是老熟人,一見面就問:
“王頭,多久不上站了呀!提着瓶子打酒么?”
“不,”王強笑着說,“我去打點醬油,聽說洋行里不是有新來的好醬油么?”
王強一邊和站上的買賣人搭訕着,一邊向洋行的那一邊走去。
在路上,王強尋思着這次到洋行的任務。當昨天晚上,老洪一捶桌子叫了一聲“搞!”他也興奮的說:“行!”可是今天要他來洋行偵察敵人內部的情況,他卻又有些猶豫了。自從他離開洋行,兩個多月,他一次也沒有再到洋行去,他甚至避諱着再到那裏去。有時到車站上辦事,按理要從洋行門口經過,可是他繞個彎,寧肯多走幾步也不傍近洋行了。記得自從殺了鬼子以後,他每天到洋行心裏都在揣摸着,小眼暗暗的觀察着四下的動靜,好象洋行里到處都張着捕人的網。特別是那鬼子三掌柜,從醫院裏養好傷回到洋行里當了大掌柜后,每天高興的喝着酒,他經常聽到金三得意的笑聲,金三見了他比過去更加親近,這就更使他懷疑。三掌柜越對他表示親近,他心裏越感到不自在。最後搞了糧食車,開了炭廠,他才鬆了一口氣,離開了那個魔窟。記得在他臨離開時,鬼子三掌柜還在為他的請假惋惜,坐在帳桌上,說:“王的,你我朋友大大的,我的大掌柜的,你不幫忙的不好!”
“不,我不是不願干,”他說,“因為我家裏人口多,生活顧不住,我和別人合夥作了小買賣。……”
“好!以後有困難,還到我這裏來!”三掌柜打開抽屜,從一大捆金票里,拿出兩張,遞給他,“你的拿去,你我朋友大大的。……”
“我不用。……”
“要的!朋友大大的。……”鬼子三掌柜把金票塞到他的口袋裏。他出了門,狠狠的唾了口,罵了聲:“操他奶奶!”彷彿一肚子的悶氣都發泄出來了。的確,出了洋行的門,他的胸脯里好象輕鬆得多了。
現在他又要到這洋行里來了。那天陳四說三掌柜已經不在洋行里了,他想還是不見這鬼子三掌柜為好,因為他是那樣匆匆的離去,又一去不回頭,可能會引起三掌柜的疑心。可是,現在洋行都換了新鬼子,而且都是較大的鬼子軍官,進出都查的很嚴,他沒有熟人,怎麼能進去偵察呢?想到這裏,他又感到要有三掌柜也許就好辦得多了。
他一邊尋思着,不覺來到了洋行門口。幾個值班的向他打招呼:
“王頭!好久不見了!”
“是呀!我來打醬油呀!”
王強應付着,可是心裏卻在盤算如何混過洋行的門崗。就在這時,一個穿和服的日本鬼子過來。推小車的悄悄的對王強說:
“三掌柜,三掌柜!現在他不在洋行作事了。”
穿和服的三掌柜突然回過頭來,一看到王強,就跑上來,握住了王強的手:
“王的!你的好么?”
“好好的!太君好好的!”王強笑着回答。三掌柜的突然出現,使他感到一陣高興,因為他正在愁着怎樣進入洋行。“走的!”鬼子拉着王強,“我家的坐坐!你我朋友大大的!”王強被拖到洋行旁邊小衚衕里的一個小院裏,在一間日本式裝飾的房子裏坐下,鬼子遞過來煙,倒一杯啤酒:
“你的買賣大大的好?”
“馬馬虎虎,剛顧住一家生活,”王強抽了一口煙,眨着小眼說。雖然是笑着回答,心裏卻在戒備着。這是從那次殺洋行以後,每逢和鬼子對坐時,他常存的一種心情。
“太君在洋行的生意,一定大大的發財!”王強故意豎起了大拇指頭說,“太君大掌柜的,賺錢大大的!”
鬼子聽到王強的恭維,頭像撥浪鼓似的擺着,臉上露出難過的神情,搖着手說:
“我的現在洋行的大掌柜的不是。”鬼子為了說明問題,舉起他的小手指說,“我的連小小的掌柜也不是。”
王強這時才看出鬼子三掌柜是瘦些了,他已完全不象王強剛離開洋行時那樣紅潤和肥胖了。在談話時也聽不到他哈哈的笑聲,他的聲音有些低沉了。
“怎麼回事呢?太君不是大掌柜么?”王強用驚奇而又惋惜的聲調問。
“現在洋行里又來了大掌柜,他們太君大大的,我的小小的吃不開了。……”
三掌柜傷心的搖着頭。王強看到他發紅的眼裏除了哀傷以外,還有着憤怒在燃燒,他是在深深嫉恨着那些奪去他的地位的人。在這一刻,王強感覺三掌柜對自己心理上的威脅暫時解除了,心裏稍微輕鬆了些。因為他親眼看到,這些瘋狂侵略中國的鬼子,在他們沒有負傷以前,是怎樣象野獸樣在屠殺着中國人,毀滅中國的城市和農村;現在負傷以後,又是怎樣在爭權奪利,瘋狂的在掠奪中國的財富。王強以一種極度厭惡的心情,望着這失意的鬼子在狠狠的喝酒。
當鬼子三掌柜看到王強腳邊放着空酒瓶子,就問:
“你的什麼幹活的?”
“我想到隔壁洋行里去買點醬油,”王強趁機說,“我的離開洋行很久了,和裏邊太君不熟,你的領我去去怎樣?”“好好的!”三掌柜滿口答應了。
王強跟着鬼子三掌柜到洋行里去。裏邊確實和過去不同了,屋子裏貨物也多了,每個屋子裏都有三兩個鬼子,在和中國商人接談着貨物的事情。在一進門的東屋裏,他看到櫃枱後邊,坐着一個年紀有四十多歲的鬼子,仁丹胡,穿着鑲金邊的軍服,狼樣的眼睛,向王強瞟了一下。鬼子三掌柜向仁丹胡恭敬的彎了腰,忙笑着向櫃枱旁邊另一個鬼子咕咕了幾句。王強因為常在洋行里,也懂得幾句日本話,三掌柜在說這是朋友,來買醬油的。他估計那狼眼的軍官就是山口司令。
王強打好了醬油,借口說看看其他屋子裏有什麼貨物想再買一點,鬼子三掌柜就又領着他到各處走了一遭。每到一屋,王強都特別注意鬼子的住處,他看到鬼子睡的床頭上確實掛着短槍。他又上了一趟廁所,才和鬼子三掌柜一起走出洋行。
在小炭屋裏的豆油燈下,王強望着老洪和李正的臉,談着在洋行里看到的情況:鬼子的人數、武器和住的地方。李正聽了以後,分析着情況說:
“平常我們對洋行的看法,只認為是些負傷軍官在這裏經營商業,來吸取我們的財富,供應它的侵華戰爭。可是從今天的情況看,它很明顯的是個特務機關,利用經商的面目,拉攏奸商,收集我們根據地的物資和軍事情報,隨着奸商的來往,派特務到我根據地去。因此,我們這次打洋行不但是殺鬼子、奪槍支武裝我們自己的軍事任務;還有個更重大的政治意義,就是要消滅和摧毀這個特務機關!”
“對的!”老洪點頭說。他望着王強問:
“你對裏面比較熟悉,你看怎樣進去呢?”
“大門是鐵的,天一黑就落鎖,不好進。牆比過去加高了,又有電網,不能攀登。我看只有一個辦法,挖洞進去。今天我進去時,特別到廁所里去了一趟,廁所的后牆不靠屋,從那裏挖進去就行。挖到廁所里,也更好隱蔽。”
“對!對!”老洪、李正都點頭同意。李正問老洪:“槍怎樣,夠不夠?”
“現在只有六棵短槍,”老洪沉思了一下說,“至少得八棵。四個屋子,我們得分四個組,一個組起碼得有兩棵短槍,反正殺鬼子,是得用刀砍的,因為洋行離站台太近,響槍會暴露。不過槍也得準備着,鬼子多,到棘手的時候,再用槍解決。”
“好!”王強聽了老洪的佈置,興奮的眨着小眼說,“四個屋,分四個小組,每個組兩棵短槍,兩把刀,我們正好有十六個人,可是短槍缺兩支。”
李正想了一下說:
“到小屯老周那裏去借兩支吧!搞完以後,我們有槍還他的!”
“就這樣決定,”老洪的眼睛亮了,他對政委說,“那麼咱就動員吧!”
第二天晚上,彭亮在家裏,蹲在屋門口的黑影里,吱啦吱啦的在磨石上磨一把大刀。他一邊磨一邊在想着政委的話:“這是我們的首次戰鬥,我們要打得好,就全部武裝起來了!”這響亮的聲音,還在他的耳邊響着。今天晚上十一點就要出發,現在各人都分散的在準備着家什。在吱啦的鐵與石頭的摩擦聲里,刀鋒利了,彭亮也一陣陣的興奮起來。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彭亮一聽腳聲就知道是魯漢來了。這黑個子,一進院子,就竄到彭亮跟前,看到地上一根樹枝,只見白光一閃,叭的一聲,魯漢一刀把指頭粗的樹枝砍斷了,他發著狠說:
“你看行不行!他奶奶的!今晚也該我解解恨了。”彭亮一把把魯漢拉到身邊說:“你別冒失呀!同志!現在還不到發狠的時候!”
“你要知道,我真憋不住了。”
當彭亮剛磨好刀,兩人正要出門,突然從西邊躍過來一條黑影,是個很熟悉的瘦長的黑影,黑影突然向他倆撲來。彭亮定神一看,失聲叫道:
“小坡!……”
這時小坡緊握住他倆的手,沙啞的叫道:“亮哥!魯漢哥!……”顯然是激動的說不出話了。
當彭亮和魯漢把小坡扶到小炭屋裏,小坡一眼望到坐在那裏的隊長和政委,便撲上他倆的肩頭,眼淚嘩嘩的流下來了。老洪和李正望着這受委屈的年輕人一起一伏的肩頭,他們撫摸着他受傷的頭和手,深深知道小坡是受苦了。這時小坡的眼淚,是受委屈后看到親人的眼淚,在敵人面前,他是不會流眼淚的。他們相信小坡是個倔強的年輕人。
“起來!”老洪發亮的眼睛望着小坡說,“坐在那裏談談吧!”
小坡抬起頭,用袖子擦乾了眼淚,坐到桌邊。聽到小坡回來了,準備好家什的人們,都陸續擁進小屋,在油燈下,聽着小坡敘述他被捕、受刑和逃跑的經過。當聽到他受敵人刑罰的時候,人們眼睛裏,都燃燒着憤怒的火焰,呼吸也都急促了。魯漢憋不住,象和別人吵架似的頓着腳,罵了一聲:“我入他奶奶!”
這一聲叫罵,提醒了老洪,他看了看錶已十點半了,就對政委說:“開始吧!”李正點了點頭說:“好。”
老洪仰起了頭,他的眼睛掃過每個人的面孔,隊員的臉上還有着因小坡的敘述而激起的痛苦和憤怒。老洪臉色變得象鐵一樣嚴肅,他有力的宣佈:
“各組分頭出發,繞過敵人的崗哨,到指定的地點集合。現在就開始。行動吧!同志們!”
這斬釘截鐵的語句,是向這小炭屋裏的黑黑的人群發出的第一道命令。屋門口的人迅速的退出去,人們都分成一組組的,竄進外邊的黑夜去了。有的來握一下小坡的手,有的在門外邊來不及進來,喊一聲“小坡再見!”就走了。
彭亮因為先送小坡進來,擠在裏邊,所以他最後出小炭屋。這時李正對小坡說:
“你先在這裏,不,到家裏去休息休息。我們今天晚上有任務,明天再談吧!”
“不,我也要去。”小坡站起來,他看到老洪和政委腰裏都別著槍,着急的請求着。
“不行!”老洪說,“你身體這樣弱,需要休息些時候,政委說的對,要聽話呀!”他又把小坡扶到床上。
老洪說罷就匆匆的和李正出去了。小坡忽的從床上跳下來,竄出小屋,跑到黑黝黝的街道上,他跑上去,一把抓住正要走出街口的彭亮:
“亮哥!你們到底去幹啥呀?”
“我們今晚上要給你報仇呀,幹什麼?殺鬼子!”
“我得去!”
“不行!你得歇歇!”
彭亮擺脫小坡的手,就很快向前邊的黑影趕去了。
小坡呆了一下,急遽的跑回小炭屋裏,用兩手在床上床下摸索着,最後從門后抓起一把劈木柴的斧子,吹熄了燈,就竄出小屋,跑上街道,向彭亮剛才走的方向追上去了。
夜風打着小坡的臉,他在小路上飛奔。由於身體的虛弱,豆大的汗珠在額上滾着,口發乾,心在跳,他依然咬緊牙,朝前邊急走着的黑影追趕上去。他看着前邊的人影,在離鐵道不遠的一個土窯邊停下,小坡也鑽進人群里蹲下。政委正低聲作着簡短的戰前動員,他只聽到最後兩句:
“……行動要靜!衝進去時,要快!”
“王強路熟,帶第一組先去!”這是老洪的聲音。王強提着槍,帶着三個人,離開土窯向南邊的鐵道那裏走去。當前邊走了半里路,第二組又出動,接着第三組,他們穿過棗莊西二里路的一個小橋洞,向正南去了。
小坡跑得滿身汗,一歇下來,身上一陣陣發冷,他的牙齒在嗒嗒的響。當政委帶第四組要出去時,才發現了他,李正着急的問:
“你怎麼也跟來了呀!”
“政委!”小坡懇切的說,“我要報仇!”
李正沉思了一刻,當他想到小坡的語氣很堅決,充滿了仇恨,就說:“好!”
他囑咐彭亮好好照顧小坡,便帶着四組,隨着漸漸走遠的三組,穿進橋洞。
風漸漸大起來,天上的雲層象黃河的浪濤樣在飛走,西北風呼呼的擰着鐵路邊的電線杆,使電線在吱吱的響。夜的遠處,風卷着煤灰,扇着焦池的滾滾白煙,煤礦公司和車站的電燈,星星點點的好象沒有往日亮了。
這時候,一簇簇的人影,從棗莊西穿過鐵道南,再向東繞到車站道南的商業和居民區。他們從正南的小衚衕里溜進車站南部,穿過背街小巷,在靠近洋行屋后的小夾道里停下。隔着洋行及洋行大門前的幾股鐵道,對面就是站台,票房正向著這個方向。站台的電燈光只能遠遠的射到洋行的大門前邊,射到洋行的屋脊上。
老洪帶着魯漢、小山守着通往車站的夾道口,因為他知道魯漢的性情暴躁,不適於作挖牆工作。這是個細活,不小心弄出聲響,會壞了事。他和魯漢、小山,趴在夾道口的牆角影里,監視着站上的敵人。
魯漢把手榴彈蓋子打開,這是昨天從小屯借來的,他抓在手裏,眼睛睜大着盯住站台上鬼子的崗哨。風呼呼的吹着,把地上的塵土揚起來,不住的迷着魯漢的眼睛,他揉着,肚子裏在罵著:“奶奶!”兩眼仍不住的盯着前方。老洪比他有經驗,是蹲在牆角上,象一個石像樣望着站台上的動靜。鬼子的崗哨在燈光下,來回踱着步。皮靴釘子踏着地上的石子,在咯咯作響,刺刀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的發亮。票房後邊,碉堡的黑黑的射擊孔,向外張着嘴,裏邊伸出機關槍的頭頸。
已是夜半十二點以後。夜很靜,只有呼呼的風聲,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叫。王強在屋后,用步量着,在靠近右邊夾道的院牆角上,用指頭敲着指點給彭亮、林忠,他用眼睛示意:“就在這個地方挖。”彭亮和林忠拿着修鐵路的工具——起道釘用的一端象豬蹄形的火龍棍、鐵鍬、螺絲扳子,靠近牆邊。彭亮在王強手指的地方,用螺絲刀在輕輕的划著石灰溝的磚縫。螺絲刀來回的在石灰縫上划著、刻着,要用力,但又不能弄出音響。彭亮把一塊磚四面的石灰縫都挖進去時,頭上已冒着熱汗,挖斷了兩把螺絲刀。林忠兩手擎着沉重的火龍棍,把豬蹄形的尖端插進挖進去的石灰縫裏,輕輕的往裏一撬,這塊磚活動了。彭亮把磚輕輕的拔出來,遞給別人,再慢慢的,象生怕跌破的瓷器似的,放在地上。這時又換林忠上來挖磚,因為挖出第一塊以後就好辦了。彭亮接過他的火龍棍,等林忠挖動磚,再來撬。
西北風在呼嘯,天象在陰起來。在黑影里的人們緊張的勞作着,鐵鍬划著石縫,發出輕微的吱吱的聲響。在這呼嘯的狂風裏,連鐵路上的石子都將要被吹起的動靜里,這吱吱的聲音是顯得多麼輕微,難以聽出呀。
老洪的身影,突然轉進夾道深處,抓了李正一把。李正很機警的,順手把彭亮的肩膀按了一下,勞作暫時停下來。李正帶着一個隊員輕輕的隨着老洪到夾道口去。
李正在牆角上,望着站台。電燈光下,有三個鬼子。他們肩着槍,咔咔的走下站台,越過鐵軌,徑直的朝洋行大門口這邊走來,嘴裏還在嘰咕着什麼。越來越近了,皮靴聲聽來已經刺耳的清晰了。離夾道口只有十幾步了。牆轉角的夾道黑影里的人群,一陣陣的緊張起來,有六支黑黑的槍口在對着鬼子,手指已壓到扳機上,只等一勾了。
只聽魯漢的呼吸聲更加急促,他握着手榴彈的手突然揚起,李正上前一把,猛力抓住他的手臂,又把它按下去。這時,他們的眼睛都張大着看鬼子的動靜,可是鬼子在洋行門口站了一會,又嘰咕着向西邊走了,咯咯的皮靴聲,慢慢的遠了。
站上又恢復了寂靜,夾道里的牆角邊,人影又在蠕動。輕微的吱吱聲又起了。洞口開始象盆口樣大,現在已經象個煤筐一樣大了。吱吱聲停下來。
夾道里的人群,又分四組站好。老洪拍了一下王強的肩,王強點了點頭,帶了第一組,到洞口邊,他先鑽進去,摸到廁所里,就推開了半掩的、通往院子裏的便門,探頭望一下院裏的動靜,只隱隱的聽到呼呼的鼾聲。他又折回洞口,伸手向外邊招了招,第一組就接着鑽進來,隨後是彭亮的第二組,林忠的第三組,魯漢的第四組,都陸續的進來,擠在廁所里。
留下一個隊員在洞口守望,老洪、李正便輕輕的走出廁所的門,看一下院子裏的動靜。
老洪一招手,隊員們都從廁所里溜出來。一組靠南屋檐下,二組靠東屋檐下,三、四組在廁所門兩邊,都蹲在那裏,屏住呼吸。每組的頭兩人都是短槍,準備從兩邊拉門,他們都在靜等着老洪和政委發出行動的信號。
當老洪一步躍進院子,象老鷹一樣立在那裏。一聲口哨,四簇人群,嘩的向四個屋門衝去,只聽四個帶滑車的屋門“嘩啦”一陣響,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裏,四個門都被持槍人拉開,刀手們一竄進去,持槍的隊員也跟進去了。
各屋裏發出格里呵叉的聲響,和一片鬼子的號叫聲。小坡最後竄進南屋去,屋裏的幾支手電筒在交叉着,隊員們在劈着鬼子。有個鬼子正在和彭亮搏鬥,鬼子抓住了彭亮的手,使彭亮砍不下去。小坡跑上去,舉起斧子,對準鬼子的後腦勺,用盡全力劈去,鬼子撲通倒在炕前了。
當彭亮、小坡和其他三個隊員剛摘下牆上的短槍,正要走出屋門的時候,只聽到東西兩廂房裏傳出砰砰的槍聲。他們知道這是遇到棘手時,不得不打槍的了。
彭亮帶着他的小組走到院子裏,他看到魯漢提着刀,肩上也背上了日本短槍,就在這時候,“砰砰砰……”震耳的機關槍聲從對面站台上射過來了,機槍子彈打得南屋檐上的瓦片噗噗的往下亂掉。老洪一聲口哨,用手往廁所一指,人群都向那裏擁去。
“不行!洞太小。”王強看着人群擠滿了一廁所,可是洞口只能一個一個鑽出去,便對老洪和政委說:“這太慢了!”“劈門!快!”政委冷靜而又很果斷的說。他知道小坡有一把斧子,就叫:“小坡跟我來!”
人群分一部分跟着政委,又回到院子裏了。王強跑到門邊說:“砍小門,砍小門!”小坡就提着斧頭跑上去,在大鐵門的旁邊,舉起斧頭向鎖上劈去。
機關槍砰砰的又響了一陣,魯漢站在院子裏,急得直跺腳。
當人群向劈開的小門洞裏鑽出去時,對面站台上,碉堡上的機槍已經打亂,而且槍口慢慢放低,對準洋行大門射擊了。魯漢剛竄出去,一梭子機槍子彈就打在大門上,大門發出砰砰的聲響。魯漢折進夾道,看到老洪和政委是那樣沉着的在小巷口迎着他,喊他:
“快點!……出這衚衕口,順着東西大街向西,再向南走小巷……”
魯漢一邊在夾道里跑着,一邊想道:“他們可真有種呀!到底在八路軍里待過的,多麼沉着!”
人群從小夾道向南,穿出東西大街。再往西跑出幾十步就又折進向南的小巷裏去了。出了這個小巷,再轉過彎,就到了南郊。
當最後一個隊員也都進到小巷的黑影里時,東邊響起了一陣得得的馬蹄聲,鬼子馬隊沿着大街向西奔來。鬼子在馬上向四下掃着機槍。
他們到了野外,又分成一組織,拉開了檔子,順着原路回去。走到鐵路橋洞邊,他們伏在一片窪地上,躲過了幾輛載滿鬼子的汽車。這汽車是開往齊村去的。汽車過後,他們穿過橋洞,在夜色里,分散的溜進陳庄。當他們各人都進到家裏,在整理着沾了血跡的衣服時,鬼子的警戒線又漸漸從棗莊街里擴展到陳庄。陳庄的街道及四周都佈滿了敵偽的崗哨,老百姓都知道第二天要戒嚴了。
天亮以後,王強起得早,因為夜裏的勝利,使他興奮得睡不着。老洪和李正都矇著頭在呼呼的睡着,王強蹲在小屋門口喝茶。
柵欄門一響,一陣釘子皮靴的咯咯聲,四五個鬼子,端着刺刀走進來,王強馬上站起來,打個招呼,鬼子向他說著不熟練的中國話:
“良門(民)證的你的。”
鬼子看過了王強的良民證,就走進小炭屋裏;刺刀指着那兩張床在咕嚕着,王強喊着:
“起來!皇軍查戶口!”
老洪和李正忽的坐起來,正揉着眼睛,一看到鬼子就馬上跳下床,鬼子用刺刀對準他倆的胸膛,他倆從身上掏出良民證,鬼子對着良民證上的像片,看了他們幾眼。
王強看到鬼子檢查過了,很機智的掏出頂好的香煙,從桌下邊提出一瓶酒,笑着讓鬼子:
“皇軍辛苦大大的,米西!米西!”
為首的一個鬼子,向王強擺了擺手,搜索的眼光,和氣了一下,就帶着鬼子們走出去了。
直到鬼子離開柵欄門,李正的心才撲通撲通的跳起來。一個問題馬上衝上他的頭腦里。當天晚上和老洪、王強開了一個緊急會議。他說:
“我們現在已經搞到武器了,昨晚上搞了八支,加上原來的六支,已經每個隊員都能夠分到一棵了,這就是說我們已具備武裝戰鬥的條件,已經達到上級要我們‘迅速武裝起來’的要求了。我們今後將要和敵人展開武裝鬥爭,配合山裏的行動的時候已經到來。既然是這樣,我們今天早上,那種徒手被搜查的情況今後要儘力避免。同志們:這種冒險,現在是不必要了,萬一發生意外,這不僅是我們三人犧牲,而且會葬送了我們在鐵道上鬥爭的事業。再這樣下去,我們就要犯錯誤,因為我們現在已經有了武器,已經能夠和敵人戰鬥。因此,我提議從今天開始,我們應該馬上進行分散的武裝活動。遇有危險,我們就用堅決的戰鬥來解決它。……”老洪和王強都同意政委的意見,他們研究的結果是:從明天開始分散,李正帶一個組到南峪一帶活動,並進行軍事訓練;老洪帶一個組到齊村活動,把基本隊員都分到上邊兩個組裏。王強只留一兩個基本隊員和一些不是隊員的炭廠夥計留下處理善後。炭廠的炭,可賤價賣出,把錢分給隊員各家照顧生活。到後天,這小炭屋裏晚上只住夥計,不住隊員,以免發生意外。
第二天晚上,老洪和李正告別了王強,分開到活動地區去了。
這幾天,棗莊大兵營又開來了大隊的鬼子,街上整天來往跑着軍運汽車,汽車上滿是武裝的鬼子。四下的崗哨加多了,每夜都有鬼子巡邏隊在陳庄的小街上搜索。偽軍來找陳庄的保長要房子,準備在這裏駐紮,以警戒西車站側翼的安全。
王強感到敵人又要進山掃蕩了。
天已傍晚了,王強和小山在小炭屋裏結着帳,計算分給隊員們家屬的錢數,他在晚飯後,挨家去作了訪問,安慰着各家的人們:在必要時可以轉移出去,到四鄉親戚家住。他倆剛要出門,一個叫小滑子的夥計,喝得醉醺醺的回來,他一進門,滿嘴噴着酒氣,在叫罵:
“狗東西!欺侮到咱爺們頭上了!”
王強想着他可能又是為著家務在鬧事,因為他昨天和自己談過,是為著房子問題和本族鬧家務,看樣子今天又是和別人吵架回來了。小滑子一見王強,好象勁又大起來,他一面氣呼呼的,一邊又象訴苦的說:
“奶奶!他今天又靠憲兵隊的勢力來欺侮人了。”
聽到憲兵隊,王強的頭嗡了一下,急問:
“怎麼?”
“一個憲兵隊的漢奸特務出場了,這不明明是哪一家向憲兵隊去告我了,這個特務見了我就說,小滑子,有人告你了!我說:‘操他奶奶!誰告我!我就和誰打官司,老爺們還裝熊么?’……”
沒有聽完小滑子的話,王強突然一股血衝上頭腦,他壓不住自己的憤怒,抓住小滑子的膀子搖了兩搖說:
“怎麼!你要和他們去打日本官司么?我看你糊塗成一盆漿了!”
“你是怎麼搞的呀!”小山在旁邊也聽不下去了,他對酒醉的小滑子瞪了一眼說,“你想叫日本鬼子來給你評個公正么?你忘記自己是個中國人了!”
王強的憤怒和小山的不滿,並沒有驚醒小滑子昏醉的頭腦。他並沒有理會到他們怕他鬧事而可能引起不幸的心情,因為他還不是一個隊員。他只把這些簡單的理解為他們是為自己憤憤不平,他們所以怪他,也只是為了他要去打日本官司,因此,他又說:
“我那是一句氣話!氣人的事還在後邊呀!你們聽下去,肚子也會脹破的!”他又接着談白天所遇到的氣人的事情,“當我說不怕打官司后,你說這特務說什麼?他瞪着眼睛嚇唬我說,說我是游擊隊!……”
“什麼?”王強着急的問。
“游擊隊。”小滑子回答說,“我說你別血口噴人呀!這狗特務突然把臉變了,他對我笑起來,說這個罪可不小,為了咱是朋友,他伸出了兩個指頭說:‘二百塊錢,借給我使使,我包你打贏這個官司。’你說,他原來是敲詐我呀!我×他奶奶……”
“你說什麼呢!”王強急着要聽下文。
“我說什麼!”說到這裏,小滑子的臉氣的象豬肺似的,“他奶奶個熊,我說:你小子來敲詐呀,你得看看敲到誰頭上來了呀!要命咱們拚,要錢一分也沒有,咱們走着瞧!我就氣呼呼的回來了。……”
王強白着臉色,聽完了小滑子的敘述。他氣的渾身發抖,他知道小滑子闖禍了,氣得真想拔出槍來揍了他,但是他沒有這樣作。只深深的怪自己在前些時不該不聽老洪和政委的話,把小滑子收留在炭廠里。小滑子原來在車站上擺小攤賣零食,被鬼子一腳踢了攤子,沒飯吃來找王強,嬉皮笑臉的央告着要到炭廠里來。老洪說小滑子是個會耍嘴、怕事、膽怯的小買賣人,留下容易壞事。可是王強經不住小滑子的好話,勉強收留下了。雖然他沒被吸收作為隊員,打洋行的事沒叫他參加,但是他是知道炭廠里有槍的,現在老洪的話靈驗了,炭廠的事要壞在他手裏了。
他和小山秘密商量了一會,確定為了防止萬一,他倆和基本隊員今晚都回家睡,並提高警惕。回家前,他們收拾了炭屋裏的東西。
果然,不出王強所料,當天晚上鬼子包圍了炭廠,小滑子被捕到憲兵隊去了。王強叫小山到齊村找到老洪報告這個情況,老洪和李正要王強帶着隊員馬上離開陳庄到齊村去。王強通知各家屬暫時搬一下家,然後帶着隊員撤出陳庄。他們走後的第二天,炭廠就被鬼子查封,這說明一切是暴露了。
在陰沉沉的下午,鬼子包圍了陳庄,刺刀逼着全庄的人到一個廣場上。人群周圍是寒光閃閃的刺刀和架着的機關槍。鬼子牽着小滑子,他的臉上流着血,腿跛着,一隻鬼子的狼狗跟在他的後邊。
“你的認的!哪個是游擊隊?……”
鬼子扳起了小滑子低垂的頭,當他膽怯的無光的眼睛望着全庄的人群時,他看到無數含怒的眼睛,他象剛爬出洞口的老鼠碰到了陽光,把頭縮了一下又垂下了。
鬼子問他時,他只輕輕的搖了下頭。鬼子鞭打他,他始終沒敢抬起頭來。
“砰!”一槍,小滑子倒在血泊里了。
“他的游擊隊的。……”鬼子狂吼着,指着小滑子的屍體向人群訓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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