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洎也很害怕,手攥着字幅不放,哀憐地看着太宗,太宗大笑道:“昔聞婕妤辭輦,今見常侍登床。”

魏徵個子不高,相貌平平,但他以淵博的學問,豐富的經驗,高明的見識,處處規諫和影響太宗。太宗雖然對他有些無可奈何,但畢竟知道魏徵是一個熱血滾滾的忠臣,所言所行都是為了江山社稷永固。太宗曾經真誠地和長孫無忌說:

“朕即位之初,上書者或言‘人主必須威權獨運,不得委任群下’或欲耀兵振武,懾服四夷。惟有魏徵勸朕‘偃武興文,布德施惠,中國既安,遠人自服’。朕從其語,天下大寧。絕域君長,皆來朝貢,九夷重澤,相望於道,此皆魏徵之力也。”

滿招損,謙受益。品德高尚的魏徵卻認為自己對國家無功,只是憑着一張嘴,便當上宰相,很懼滿盈。這天朝上,魏徵以眼睛不好,身體多病為名,請求辭職,話一說出,太宗言道:

“公獨不見金在礦里何足貴邪?善冶鍛而為器,人們才把它當成寶貝。朕方自比於金,以卿為良匠而加礪焉。卿雖疾,未及衰,朕哪能讓卿走啊!”

魏徵見皇上自比為未加工的金石,而把他比作高明的工匠,忙拜了兩拜,口稱不敢。魏徵愈是請辭,太宗愈是挽留,爽快又下了一道聖旨,拜魏徵為特進、知門下省事。朝章國典,參議得失,祿賜、國官、防閣並同職事。

太宗望着忠心耿耿、日漸年老的魏徵,充滿感情地說:

“貞觀以前,從我定天下,周旋艱難,玄齡功也。貞觀之後,納忠諫,正朕違,為國家長利,征而已。雖古名臣,亦何以加!”太宗說著,解下佩刀,賜給魏徵,另叫人再拿佩刀,賜給房玄齡,魏徵和房玄齡登時引得滿朝文武羨慕的目光。兩人謝恩畢,太宗問群臣:

“魏徵與諸葛亮誰賢?”

中書侍郎岑文本道:“亮才兼將相,非征可比。”

太宗搖搖頭說:“魏徵蹈履仁義,以弼朕躬,欲致之堯、舜,雖亮無以抗!”

太宗嘴上雖然納諫從流,胸納百川,但天下承平日久,做皇帝的也不免鬆懈起來,魏徵就時刻敲他的警鐘,時止疏諫的太多,太宗有些不耐煩,魏徵當著群臣的面,話說在太宗的臉上:

“陛下貞觀之初,號召人上諫。三年以後,見諫者悅而從之。這一、二年,也只是勉強受諫,心裏卻始終不想買賬。”太宗聽了這話,驚得從御座上直起身子,問魏徵:“你憑何這樣說我?”

魏徵數着手指頭,一一道來:

“陛下初即位,判元律師死,孫伏伽諫,以為法不當死,陛下賜以蘭陵公主園,價值百萬。有人說:‘賞太厚’,答曰:‘朕即位,未有諫者,所以賞之。’此導人使諫也。後有柳雄虛報在隋朝當官的資歷。被有司查出,要判死刑,戴胄奏其罪只夠得上流放,奏了四五次,皇上才赦其死罪。此悅而從諫也。近來皇甫德參上書言‘修洛陽宮,勞人也;收地租,厚斂也;社會上流行高髻,乃是宮內傳出的毛病。’陛下聽了憤憤不平道:‘這個皇甫想使國家不役一人,不收一租,宮人沒有頭髮,才可他的意。’臣奏:‘人臣上書,不激切不能引起皇上的注意,激切無疑問就近乎訕謗,’當時,陛下雖從臣言,賞給綿帛,意終不平。我所說的這些,都是皇上難於受諫的表證。”

太宗聽了魏徵的一番諫言,意有所悟,手扶着龍案道:“非公,無能道此者,人苦不自覺耳!”

自打拆了襄陽宮,太宗又下令於洛陽造飛山宮。太宗怕有人反對,還在詔書上說,飛山只是依山構築,可以節省許多工料。魏徵對這種勞民傷財的行為又是堅決勸諫,上疏言道:

“隋煬帝恃其富強,不慮後患,窮奢極欲,百姓窮困,以致身死人手,社稷為虛。陛下撥亂反正,宜思隋之所以失,我之所以得。撤其峻宇,安於卑宮,若因基而增廣,襲舊而加飾,此則以亂易亂,殃咎必至。難利易失,可不念哉!”

太宗富有天下,久思造宮殿,把這些反對意見撇在一邊。一年不到,又一座宏偉的宮殿矗立在陪都洛陽。春暖花開,太宗下詔幸臨飛山宮,一路上捎帶着體察民間疾苦。御駕出行,人行馬嘶,千乘萬騎,迤邐不絕。沿途地方官聽說皇帝來視察,早把道路修整一新,路邊礙眼的破房子也扒的扒,拆的拆。那些衣着破爛的困難戶也早已躲得不知去向……一路上風景不錯,道路平坦,屋舍整潔,太宗頻頻點頭,對隨駕的魏徵等人說:

“我看‘貞觀之治’這個提法可以成立,怎麼也比隋朝強多了吧?”

魏徵搖搖頭說:

“民間疾苦,皇上哪能知道。地方官員,誰敢把破敗房屋、菜色百姓展現給皇上看呀?”

太宗不信魏徵的話,召來沿途州郡官員,問道:

“今年收成怎麼樣?老百姓生活怎麼樣?有沒有吃不上飯的啊?”

州郡官員磕頭如搗蒜,一齊答道:“去歲大稔,百姓鼓腹而鼓,請皇上放心!”

這天御車駕臨時轉道壽安縣,歇駕顯仁宮時,由於地方官員沒料到聖駕要來,急急忙忙備辦酒宴,壽安縣屬於貧困縣,民眾又少,征糧有限,倉促供應這龐大的臨幸隊伍,有些力不從心,因而酒食上顯得簡陋些。太宗見菜肴寡味,認定當地不夠恭敬,因而把供膳官員叫來,責訓了一頓。

菜肴雖沒有長安的豐盛,但有雞有魚,隨行的魏徵吃得有滋有味,見太宗譴責供膳官吏,魏徵當即表示反對,對太宗說:“陛下以供奉菲薄,譴責官吏,大為非宜。臣恐此風相扇,異日民不聊生。此非陛下行幸本意。昔隋煬帝視郡縣獻食豐儉,以為賞罰,后海內叛之。此乃陛下親見,奈何效之?”

魏徵句句實話,太宗一聽大驚,忙撫慰了供膳官吏一番,轉而對魏徵說:

“非公不聞此言。”

經魏徵這一說,太宗才按住心勁把這頓飯吃完,吃着吃着,又用筷子敲敲盤子對旁邊埋頭吃飯的長孫無忌說:

“當年咱過這個地方的時候,買飯而食,僦屋而居,今供頓如此,雞鴨鵝魚俱全,豈得嫌不足!”

長孫無忌把嘴裏吃剩的魚骨頭吐出,連連稱是。

轉天車駕來到飛山宮。飛山宮飛檐斗拱依山而造,遠遠望去,其勢如蒼鷹在山腰凌空飛過。及到近前,更是高大雄偉,懾人心魄。太宗領着群臣,登高參觀,臉有自得之色。魏徵看在眼裏,心知皇上已從虛心納諫到不喜歡臣下直言,好大喜功,漸漸驕奢自滿,常常言行不一。

晚上,魏徵回到住處,夜不能眠,乃披衣起床,奮筆疾書,寫成諫太宗《十思疏》,全文如下: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安,雖在下愚,知其不可,而況於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寡。豈其取之易而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餘,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吳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震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

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奔車朽索,其可忽乎?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溢,思江海下百川,樂盤游,則思三驅以為度,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懼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弘茲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以盡豫游之樂,可以養松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聰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

《十思疏》寫成后,魏徵又修改了幾遍,這才鄭重其事呈給皇帝。《十思疏》論述全面,就事論人,實為帝王統治天下之準則。太宗攬表大喜,拍着奏章對群臣說:

“此乃固國本、保社稷之匡議,儲於秘府,傳予子孫。”

歲月無情,年老體衰,嘔心瀝血為國操勞的魏徵,回長安后不久,即卧病不起。連日朝上不見魏徵,耳根清凈之餘,太宗還真有些想念魏徵。這天下午,御駕親臨魏徵府第,前來探視。有句話叫“宰相巍巍坐高堂”,作為當政十幾年的權臣,外人想像魏府一定高門大戶,僕從成群。等太宗來到清水坊魏徵的家門口,下得御車,閃目觀瞧,但見一座帶石頭院牆的小院落展現在面前,乍一看,和周圍的普通民居沒什麼兩樣,大門前的東西小巷,只能容下一輛車通過,也早已被皇帝的車馬僕從擠得滿滿當當。

“微臣恭迎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魏徵的大兒子魏叔玉領着三個年幼的弟弟,伏地叩首,迎接太宗。

“免禮,免禮。”太宗令人攙起這哥四個,手指着面前小院子問叔玉:

“你們一家一直住在這裏?”

“回皇上,臣一家一直住在這裏。”

在魏叔玉的引導下,太宗穿過院門小馬鞍過底,邁步往裏走,院子倒收拾得乾乾淨淨,有堂屋三間,六間廂房,西牆根是柴禾垛,後院還有一個豬圈,隱約可聽見“嘮嘮”豬的聲音。這哪裏是一個大唐的宰相府邸啊?太宗唏噓不已,邁步來到堂屋,魏徵夫人裴氏正和三個婢女在那擺椅子倒水,抬頭見皇上駕到,急忙叩頭行禮。

“魏愛卿呢?”太宗眼往四周瞧。

裴氏夫人忙和一個婢女一起到西廂房內,扶出己被疾病折磨得顫顫巍巍的魏徵。太宗一見急令重把魏徵扶回床上,太宗移駕西廂房,跟魏徵說話。

“魏愛卿啊,你一個堂堂的宰相,怎麼住這麼小的地方,家中只有二三個粗使婢女,連個正寢也沒有。”太宗嗔怪道。

魏徵一臉病容,咳嗽了兩聲,施禮答道:“臣生於農村,如今吃的住的,已比在老家時好多了,臣已很是滿足了。”

“朕聽說你把朕的賞賜,都分發給老家的貧困戶了,你怎麼也得留些錢給自己蓋幾間正寢房啊。”太宗見魏徵又是一陣咳嗽,說不出話來,忙指揮隨來的御醫給魏徵把脈看病。

和卧在床上的魏徵說了一會子話,太宗返回皇宮,即遣中郎將李安儼住在魏徵家裏,隨時報告魏徵的病情。同時命令將作少匠,停止修建宮內一座小殿,將那些備好的磚瓦木石運到魏徵家,以最快的速度為魏徵建起幾間正屋。

皇帝一聲令下,將作少匠不敢怠慢,集中人力物力,能工巧匠,五天的時間即為魏徵建起了五間大瓦房。有了正房還得置東西,太宗又遣宮中使者送來桌椅板凳、床、布被、素褥等生活用具。魏徵卧病期間,太宗常常遣使往來探問,葯膳更是賜遺無算,因挂念在心,太宗每每相望於道。但魏徵的病還是一日重比一日。這天下午,李安儼飛馬來告,言魏宰相眼看不行了,太宗大吃一驚,立即起駕前去探視。

太宗趕到魏徵家時,魏徵已經穿上了朝服,紮上了玉帶,靜靜地躺在床上。太宗看在眼裏,心裏難過,撫着魏徵流着淚說:“我已決定把我的女兒衡山公主許配給你的兒子叔玉了。”魏徵想起身致謝,但身子已難以撐起,太宗慌忙扶住了他,命隨駕前來的衡山公主上前,對魏徵說:“您的兒媳婦來看您來了!”

魏徵已衰弱到極點,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太宗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他親手將魏徵的頭稍稍扶起,指着衡山公主說:“公強視新婦!”

魏徵連說謝謝的力氣都沒有了。太宗抹了抹眼淚,輕輕地給魏徵墊好枕頭,問道:

“愛卿還有什麼要求嗎?”

魏徵喘了幾口氣,用盡最後一絲氣力說:“家……家事無須慮,但憂……憂社稷事。”

當天夜裏,太宗夢見魏徵音容笑貌,一如往日。及到了天亮,魏徵靜靜離開了人世,時年六十四歲,這一天是貞觀十七年(643年)正月戊辰日。

魏徵去世,太宗震動不已,早飯也沒吃,即趕到魏徵家,親臨痛哭。時諸親王大臣得到噩耗,也紛紛趕來,太宗即在靈前和房玄齡等人安排魏徵的喪事,決定廢朝五日,贈魏徵司空、相州都督,謚文貞。命給羽葆鼓吹,班劍四十人,賜給絹布千端,米粟千石。陪葬昭陵。

對於給予羽葆鼓吹,班劍回十人等親王級葬禮的待遇,魏徵夫人裴氏辭之不受,說:

“魏徵生平儉素,今以一品禮葬,羽儀甚盛。此非亡者所願。”太宗只得同意了裴氏的請辭,只用布車載了靈柩前去下葬。下葬這天,太宗命百官將靈柩送出郊外。太宗則登上御苑中西樓,望柩車痛哭,並作哀詩一首,以志記念——

望送魏徵葬

閶闔總金鞍,上林移玉輦。

野郊愴新別,河橋非舊餞。

慘日映峰沉,愁雲隨蓋轉。

哀笳時斷續,悲旌乍舒捲。

望望情何極,浪浪淚空滋。

無復昔時人,芳春共誰遣。

過後,太宗又親為制碑,以刻書石,並命晉王前去致祭,將此御制碑立於魏徵墓前。

朝堂上再也不見了魏徵慷慨直諫的身影,太宗心中思念不已,常常臨朝對臣下嘆道:

“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寶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徵逝,朕遂亡一鏡矣!”太宗又命人到魏徵家中檢閱魏徵生前的書函,其中有一奏表僅成草稿,還沒來得及修改謄抄,草稿草字難認,只有前幾行,可以分辨,上寫:

“天下之事,有善有惡,任善則國安,用惡則國亂。公卿之內,情有愛憎。憎者唯見其惡,愛者唯見其善。愛憎之間,所宜詳慎。若愛而知其惡,愛者唯見其善。愛憎之間,所宜詳慎。若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任賢勿貳,可以興矣。”

太宗見這紙沒有完成的奏表,心中痛惜一代良臣的隕落,因敕公卿侍臣,將表中言語,書於笏上。朕有過,則必諫,如魏徵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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