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柯為院長的處境擔心。如果他們動手拷問她的話,有可能從她的嘴裏問出調換女兒的全部真相。
趁她這位剛認下的父親整理今天在郵政總局蓋銷的信封的功夫,柯去煮咖啡。似乎,教授完全忘記了剛剛簽署了兩份重要的文件。然而柯卻不能將它們忘記。教授這個人,不論是好是壞,在這場徹頭徹尾的騙局中成了最大的犧牲品:他被大公騙了,被柯騙了,也被米洛達爾騙了。騙局當然總有揭穿的一天,但是不論如何露餡,大家都會把怒氣集中撒到柯一個人的身上,認為她是製造騙局的始作涌者,是她欺騙了大家,而沒有庇護人——米洛達爾的事。
整理好信封,教授開始閱讀同事的來信,一直到中午。柯提議去商店購買食品準備午餐。儘管她一直在緊張的心情中盼望着聽見點什麼,咚咚的敲門聲,吱吱的開門聲,或者電話的叮鈴聲——她希望做點什麼有益的事情,哪怕像尋常人家那樣給教授做一頓午餐也好。教授承認,這麼多年以來,天天都在啃乾糧,甚至沒有點過一次灶火。然而他不肯放她出門——老人也察覺到了危險。
“等一等吧,”他說,“等這一夥騙子離開火星之後再說吧。”
於是,為了不白白浪費時間,柯開始在房間裏擦地板、吸塵、整理廚房和儲藏室,直到把自己累得疲憊不堪,如同剛剛跑完一場馬拉松。更糟糕的是,把從甜妞們那裏沒收拼湊的一身衣服也弄得慘不忍睹了。
老收藏家並沒有她想像的那樣散漫疏懶,不拘小節。看見“女兒”做完大掃除,他把她領到樓上妻子曾住過的房間,打開門鎖,然而自己卻守在外面不進去。
“你去挑身連衣裙吧,”他說,“克拉拉個子很高。”
說完,教授的鼻子抽了口氣,快步下樓去了。
女主人的房間多年沒有人跡。幸好房門嚴絲合縫,窗戶緊閉密不透風,任是灰塵也不能侵入這個房間。不過畢竟過去了15年,鋪得整整齊齊的床上,以及寫字枱和鏡子上。總還是積下了一層塵土。柯隨手在大鏡子上輕輕劃了一下,露出了一條晶亮的鏡面。
柯打開衣櫃。柜子裏掛着一排連衣裙、短裙、長褲——富人妻子的衣櫃卻不富裕,選擇的餘地不大。所有的衣服都是深色的,沒有裝飾點綴。
柯給自己挑了一件深藍色的連衣裙,領口像軍服那樣高高立起,又從鏡子下面的五斗櫥抽屜里找到針線,按照自己的身材對連衣裙做了些修改。然後穿上試了試。不能說這條連衣裙十分華麗,但是穿着它出現在任何儉樸的社交場合都不會覺得羞澀,更不用說是在自己的父親眼前了。
柯走進他的辦公室。
剛剛進去,門鈴就響了。
“我去開門,爸爸!”柯叫着跑向門口。
這時她的頭腦里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似乎她真地找到了自己的父親,現在他們將在一起生活,甚至一起集郵,他們幹嗎不集郵呢……她正是在這種虛幻的安寧感中跑向門口的。
門外的人是阿爾杜爾。
“啊,上帝!”柯叫了一聲,“你還要幹什麼?”
“我來祝賀家庭團聚呀。”
阿爾杜爾的衣着非常氣派華麗,在金光閃爍的燕尾服外面,罩着一件白緞於斗篷,斗篷上綉着幾隻狼頭圖案——久·沃爾夫家族的族徵,無論沃爾夫岡還是他的親信都無權更改。阿爾杜爾手上捧着一束鮮花。
“也許用不着吧!”柯可憐兮兮地說。
“用得着。”阿爾杜爾說。
他輕輕地一下把柯推到牆邊。教授的辦公室里一台古老的打字機在敲着。
阿爾杜爾撫平了散亂的頭髮,大步走向辦公室,柯趕緊跟在他的後面。
阿爾杜爾走到教授身邊,教授一見這位衣着華麗的來客,吃驚地欠了欠身算是打招呼。
“請允許我向您表示祝賀,”來客說,“祝賀我們一家重新團聚。”
“你說什麼?重新團聚?你會講法語嗎?”
“會一點,教授。”
“那麼謝謝你的花和祝賀,請允許我對你說:OPEBYAP。”
“您說什麼?”
“我說的是法語,再見。”
“啊,不!”阿爾杜爾微笑着,輕巧地解下級子斗篷,甩到椅子背上,“您不能就這麼輕易地把我打發走,爸爸。”
“你指的是什麼意思?”阿爾杜爾的塊頭和威勢略勝一籌,教授稍稍讓了一步。
“我指的是,我是您的女婿。”
“請解釋清楚!”教授叫道。
“有什麼好解釋的。我是您女兒的丈夫,也許,我們可以彼此用你相稱了,爸爸。”
“請你停止這種胡鬧,離開我的家!”教授尖叫道。
“請您鎮靜,讓我們坐下來……薇羅尼卡,你去給我們拿酒來!”
“薇羅尼卡,哪兒也別去!”教授命令道,“你親口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麼口事?”
“不必連累我心愛的小妻子,”阿爾杜爾接過話頭答道,“既然您認識字,那麼請把這個拿過去看看。”
阿爾杜爾遞給教授一張紙,柯一看就明白,這是他倆的結婚證副本。
“不可能!”教授想把這張紙扯了,但是阿爾杜爾制止了他。
“別費這個勁,教授,您也不想一想,我們複製了多少份副本!”
“薇羅尼卡,我的女兒,你說,這是真的嗎?”
“是的,這是一份真正的證件。不過我希望,它沒有效力……哪怕只是因為我尚未成年。”
“在我們的星球上你是成年人!”阿爾杜爾答道,“文件符合一切規定。因此,我請求在您的頂層閣樓上給我安排一個小小的房間。”
說完,他開心地笑起來,露出一排非常整齊的牙齒,襯得他的笑容更加燦爛。
“況且,小房間我並不需要,我希望,您會給我和我年輕的妻子買一幢漂亮的別墅,最好是帶游泳池的。”
柯不得不承認,阿爾杜爾穿得漂亮,有風度,大概,他能給一個比久·庫夫里耶教授更容易動感情的人留下耳目一新的印象。但是教授當年曾經沉着冷靜地拒絕向強盜們贖買自己惟一的女兒,他之所以失去妻子,僅僅因為對他來說他的收藏品比任何人都更寶貴,現在仍一如既往,不打算向壓力屈服。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把結婚證書還給阿爾杜爾,用冰冷的腔調宣佈說:
“請你離開我的房子。最好,同時帶走我的所謂女兒。我不希望家裏有一個會成為訛詐手段的目標。”
“把自己的女婿從家裏趕出去?這可太過分了!”阿爾杜爾假裝氣憤地說。
“還有你,也走。”教授看看柯說道,眼神冷峻,沒有憎恨,但是那份冷漠讓柯明白:大公輸了——收藏品中的一片紙他也別想得到。
“如果你要反抗的話,”教授繼續說道,“我就要叫警察了。請你注意,我的鎖是帶保衛功能的,任何想傷害我的企圖都將被制止。”
“蠢話,教授!”阿爾杜爾斷然回答道,他從椅子上拿起自己的狼頭斗篷,把它披到肩膀上,“誰要攻擊您哪?全世界都知道,您將自己的財富都保存在銀行的保險櫃裏,殺死您我還能得到什麼?什麼也得不到,除了被抓到的危險。”
“還有被絞死的危險。”教授面帶微笑補了一句。
“所以我寧可不要危險,而要友情,還有和睦以及保護。我將住在您的附近,我要保護您,讓您開心……”
“這就多餘了!”
“我同薇羅尼卡要生一群孩子……您將帶着外孫子們散步,難道您不想讓這條陰暗的走廊充滿結實的孩子們的歡笑喧嘩嗎?”
但是,在走廊上追逐奔跑和亂撕郵票的結實的外孫們的形象,讓教授感到太可怕了。他一下子變得滿心不快,對柯和她的“丈夫”發泄着雷霆震怒,一分鐘之後,小兩口就到了外面,在他們身後緊閉的門裏還透出來不連貫的喊叫:
“外孫子!強盜!搶劫……消滅……莫如去死!”
阿爾杜爾站在門前,緊咬牙關,綳起的肌肉神經質地在腮幫上顫動。
“你想死嗎?”他小聲說道,“你會死的……”
“明天我就去找律師!”教授從窗戶格柵送出一句威脅的話,“我要宣佈不承認父女關係。我沒有女兒!任何一家法院都會理解我的!”
“哐啷!”窗戶關上了。
房子沉寂下來。
“這也在預料之中!”阿爾杜爾說道,“雖然大公肯定不會滿意,他本想,這位教授會吵會鬧,吵過鬧過之後會平息下來,放我進屋去的。”
“不,這是不可能的,”柯說道,“你們很不了解教授。”
“那你比我們更了解他?”
“對,我跟他一起生活過,雖然時間不長。他已經失去了普通人的感情,即便多少還保有一點這種感情……也是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裏……必須耐心地、持久地、藉助於善心去發掘。”
“我們沒有時間發善心了。應該馬上行動。”
“怎麼行動呢?”
“大公將會決定。”
他們坐進黑色轎車,在車的後部坐着一言不發的大力士,像一個黑鐵櫃。阿爾杜爾用無線電呼通了飛船,可視電話熒光屏上出現了大公的頭像。他的白髮蓬鬆着,正吃着冰淇凌,白色的乳脂流到下巴上。
“他把我們倆趕出來了。”阿爾杜爾報告說。
“連薇羅尼卡也趕出來了?”
“您已經猜到了,大公?”
“這符合邏輯。他一看到你那無恥的嘴臉,聽見你說要永遠住進他的小房子,他就為自己的收藏品擔心得不得了。”
“我對他說要為他生幾個外孫子。”
“這也沒有打動他嗎?”
“相反,他大光其火暴跳如雷,正是在說到外孫子之後,他連薇羅尼卡也趕出來了。”
“這是自然,”大公大笑起來,“當然啦,她現在更具危險,根據人類的分工,她將會生孩子。”
沃爾夫岡哈哈大笑,還能聽見他周圍別的人的笑聲——顯然,他是在舔抹在那群美人身上的冰淇凌。
“您有什麼吩咐?”阿爾杜爾問道。
“還能有什麼吩咐?”大公答道,同時向阿爾杜爾使了個眼色。“沒有什麼吩咐了。你休息吧,我親愛的。我們等着教授改變自己不道德的觀點。我們等着……我們要有耐心。”
“遵命。”阿爾杜爾答道,同時報以一個會心的微笑。柯明白,這兩個人都在說謊,他們接下來想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然而會是什麼事呢?
“大公殿下,”阿爾杜爾繼續說道,“薇羅尼卡怎麼辦?她現在無家可歸了!您允許我們去旅館開個房間嗎?我想,說白了,行使我的夫妻間的權利。”
“你來得及,”沃爾夫問答道,“有你行使權利的那一天。我們倆都能行使那種權利。我也愛你的妻子,她長得太甜了……而且我也該更換我的那群甜妞了,應該挑選一撥新人來接替她們!我愛年輕人!”
“好的,大公殿下,”阿爾杜爾竟然毫不氣惱地同意了,似乎他就沒有指望聽到其他的答覆,“我把她往哪裏安排呢?回到飛船上去?”
“絕對不行!這姑娘應該處於監督之下,周圍應該不離可靠的收買不了的證人。你有什麼建議?”
“如果把她安排到阿爾托寧院長下榻的旅館去怎麼樣?她反正在等候明天返回地球的航班。”阿爾杜爾請示道,看得出來他是在繼續扮演已經排練過的角色。
“好極了,只是得徵求尊敬的太太的許可。看她是否願意忍受這種不方便?”
“當然,大公殿下。”
“而且要請她嚴格監視你的妻子直到早晨。”
“遵命,大公殿下。”
“為了穩妥起見,我還要命令我們的瓦涅薩大夫住到那家旅館去。讓她看着這兩位女士。也許,她的醫療幫助也有用武之地……”
“而且多一雙眼睛也不礙事。”阿爾杜爾附和大公的話說道。
“但是你自己要儘快回到我這裏來。我們來下一盤棋。我在這裏弄到一副棋,真是妙不可言。你想想看,白子是用冰糖做的,黑子是用巧克力做的,你要黑子還是白子?”
“白子黑子都一樣,您反正饒不了我。”阿爾杜爾笑了笑。
大公笑着關閉了通信,阿爾杜爾則極為厭惡地說道:
“真受不了他那一身的刮味,我連喝茶都不想加糖。”
“我看你也是。”柯附和道。
“你聽見我要帶你去旅館了吧?院長在那裏要了一套豪華單元,有兩個房間。你去同自己敬愛的老師一起過夜吧。”
柯想反駁說,她現在不能把阿爾托寧看成是自己敬愛的老師,但是轎車很快啟動,開上了大街,於是她改變了主意,不想解釋什麼了。
“也許,我們大家一起飛走?”她問道。
“為什麼?我們還要對簿公堂呢,”阿爾杜爾答道,“你是他的合法女兒,我是他的合法女婿。就讓他拿出相反的證據來吧。”
“你們非常想通過法院判決得到他的一部分財產嗎?”柯問道。
“當然啦,要不我們為什麼想出這碼事來?”
院長在旅館接待富有的旅遊者的豪華樓要了四層上的一個大套間。他們剛一按門鈴,她立即就把門打開了——原來,大公已經事先通知了她有女客人要來的消息,而院長也並不反對再住進一個人,不僅不反對,柯覺得她還很高興。
阿爾杜爾補充說,如果大公真地決定把女大夫派到旅館來,她會給阿爾托寧太太打電話的。
“你們就呆在房間裏,”阿爾杜爾離開時建議道,“別出去,別上街,街上會有心懷叵測的人對你們糾纏不休——萬一碰上,要救你們都來不及。”
“我們也不打算出去。”院長答道,她顯得蒼白、消瘦,看上去比平時衰老100歲。
“這就對了,”阿爾杜爾以教訓的口吻說道,“我們需要你們這裏固若金湯,刀槍不入。所以不要迴避表示你們在房間裏,你們可以訂好晚餐,讓人送到房間裏來,讓他們送來象棋、多米諾骨牌和電腦遊戲,也可以投訴燈光有毛病,往家裏打電話……甚至砸毀餐具……”
“你有完沒完!”院長氣憤地說。
“我是開玩笑的。”阿爾杜爾說。
柯躲避不及,讓他趁機在臉上吻了一下。
門關上了。
她們倆人留在了房間裏。